第六章(2/2)
良子疑惑地说:“他说他认识你,威弘哥哥,你认识他的”
大召威弘有意岔开话题,说:“鹤田洋一是个好小伙,平川知道他也爱你。他们过去还是情敌呢……是的,他是个好小伙。”
良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大召威弘默默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身对良子说:“好好活下去,良子,上天会原谅我们的。”
两天后,大召亚美听到哥哥回来了,也从佳木斯返回东大屯。兄妹相见,彼此自是一番倾诉。大召亚美决定在家多住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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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震海押着石明俊一去苏联,一晃已经八天了,却没有一点儿消息。高铁林和姚长青很着急。他们俩站在临时搭建的窝棚外,向苏中边界方向眺望着。这时钢蛋送来一封信,高铁林借着月光看完信后,递给姚长青,说:
“信是特情局派人送来的,通知我们黑林镇集结了大量的日军和伪军,他们已经封锁了这个地区。显然,关东军讨伐队为报复军火库被炸、石明俊一被绑架之仇,要对俺们经常活动的地区进行大规模搜捕活动。”
姚长青说:“如果现在咱们立刻转移还来得及。”
高铁林否定道:“那马连长怎么办按照原来的规定,每隔三天都要在江边的空地上点着三堆火,马连长从苏联回来后将空降到那儿。现在通知苏联方面改变空投地点已经晚了。”
形势万分紧急,最后高铁林决定,让姚长青率领大部队先撤,他与一个游击小组留在这里等待马连长。姚长青考虑到高铁林的安全,请求自己留下来,被高铁林以自己更熟悉这一带地形为由拒绝了。
大部队撤离后,高铁林带领游击小组照样来到江边接迎马震海。深夜,当轰隆隆的飞机声从远处传来,高铁林立即命令钢蛋点燃三堆篝火。马震海安全着陆,并报告此次行动收获颇丰,完全达到了预期目的。正在这时,“围剿”的敌人已经杀过来了。
为了保护马连长以及他赴苏的收获,高铁林又决定让马震海带领几个人原地不动,自己带领几个人向西山方向突围。而西山方向是一条绝路,马震海不同意高铁林这样做,无奈高铁林态度坚决。目的是,必须保证在天亮之前让马震海安全突围出去,尽快把苏军方面破译的情况报告给老项同志。那最好的办法就是高铁林将敌人引向西山方向后,马震海趁机向东沟方向撤退,然后走小路直通江北。为了确保马震海的安全,高铁林还将寸步不离自己的机灵鬼钢蛋留下来。
意见达成一致后,突围行动立即开始。高铁林等人首先与关东军讨伐队遭遇。他们只有几个人,而对方则将近百人。高铁林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命令蔡大胡子把动静搞大点儿,越大越好。
枪声密集,关东军讨伐队一时不知道游击队有多少人,因此打打停停,进攻很缓慢。游击小组一边还击一边向西山方向撤退,决心把敌人引向死胡同。
当高铁林确信马震海已经脱离危险时,便意识到他们几个人也面临突围问题。于是,他下令分散突围,突出一个算一个,否则就有被全部活捉的可能。
分散突围开始后,高铁林独自一人向地形熟悉的东大屯方向冲去。枪声越来越密集,在他的耳畔嗖嗖地响,打在树干上,啃下一块块树皮。
高铁林不还一枪,一路向山下狂奔。突然,他感觉右肩好像被开水烫了一下——子弹打中了他的肩胛,弹头深深地卡在骨头缝里。他忍着伤痛继续奔跑,但终因流血过多,体力不支而昏迷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听见几个伪警察已经离他很近,并知道他已经受伤,就等着捉活的了。高铁林掏出手榴弹,躲在一棵树后,准备自卫到最后一口气。
就在他看清敌人的影子时,他料定为革命牺牲的时刻已经到来,便紧紧地握住手榴弹,并准备拉动弹弦。突然,从敌人身后想起了密集的枪声,使近在咫尺的鬼子立刻掉转枪口向另一个方向还击。他明白这是游击小组突围后又返回来找自己。鬼子被引开了,他想站起来,可右肩火辣辣的剧痛又使他失去知觉,他再一次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铁林苏醒过来,他鼓起最后的力气站起来,一步步向山下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看见前边有光亮,他盯住那光亮,艰难地往前走,当那光亮越来越亮的时候,他却眼前一黑,一头栽到地上。
东大屯大召威弘一家早已被山里激烈的枪声惊醒。叶子惊恐不安地偎到大召威弘的怀里,大召威弘紧紧地抱着她。“准是关东军的讨伐队又跟抗联打起来了,而且就在村外的山上。”叶子害怕地说,“他们会打到这儿来吗”大召威弘安慰叶子说:“不会的,睡吧。”话虽这么说,但他自己却睡不着,他坐起来,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以一个军人的经验,他知道山上的战斗打得很激烈,而且力量相差悬殊,可能有人被追捕。从枪声越来越近而且渐渐稀疏并停下来,可以判断被追捕者可能逃到了东大屯,说不定已经藏匿起来。
这时,他好像听到自己的院门外“扑通”一声,他立即警觉起来,“不会是有人跳进自家院子吧!”他这样想着,蹑手蹑脚地起来,准备到外面看个究竟。
“你干什么”叶子问道。
没想到,叶子还是觉察出动静。
“我出去随便看看,你睡吧。”说着,他走出门去。
大召威弘借着月色,仔细查看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没发现异常,便轻轻地向大门走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院门。果然,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扑倒在门前。他俯下身仔细看,吓了一跳,那人浑身是血!为了免于招惹是非,他立刻关上门回到院子里。但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心里很不踏实,“难道就让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己的家门口吗大召家的人从来都不会见死不救的呀!”想到这里,大召威弘返身过去又打开院门,把手伸到那人的鼻孔处,果然他还活着。便俯下身去细看他的伤势,这一看,使他吸了一口凉气,他认识这个人。于是,他想起一年前刚来到这里时被佐野中佐杀死的两位老人,想到了站在断墙外那个英武的男人,他打死三个关东军士兵,又救走了另外两个想杀死自己的中国人。
大召威弘愕然,“天哪!怎么会是他!这可是随时都要杀死自己的人!”想到这里,他再次关上大门回到院子里。
这时,村子里响起了狗叫声,杂沓的脚步声,拉枪栓声,吆五喝六声,骂骂咧咧声。大召威弘知道,这是关东军讨伐队追捕这个人来了。
几乎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他忽然再次转身,打开院门,将倒在门前的中国人拖到院子里。然后又迅速拿过铁锹,铲了一些土掩盖了这个人留在地上的血。
这时,听见一个关东军士兵喊:“小林君,找到了吗”
另一个关东军士兵回答:“没有!这家伙一进村就消失了!”
那个关东军士兵又喊:“他不会躲进谁家吧”
这个关东军士兵说:“怎么会呢这是东大屯开拓团,住的都是咱们日本人!”
大召威弘看着这个昏迷的中国人犯了难。收留他吧,这个人一旦醒来,就会要了自己的命;不收留他吧,良心上又过不去,不可能再把他推出去。他忽然想起从佳木斯来的妹妹亚美。他了解亚美,在这种时候只有她能帮助自己,何况她还是个护士。
大召威弘敲开了亚美的房门,不等亚美反应过来,拉着她就往外走,并一直把她拉到了草料棚,掀开草堆上的席子。
“天哪!”大召亚美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紧闭双眼躺在草堆上,吓了一跳,“他是谁”
大召威弘说:“不知道,也许是抗联的人。他昏倒在咱们家的门口,我就把他拖进来了,我认识他……”
亚美疑惑地问:“你认识他你怎么会认识他”
大召威弘说:“咱们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他家的。去年,咱们来这里的时候,这个中国人的父母就是被佐野中佐杀死在这个院子里,当时我也在场,但我没有杀人!”
亚美说:“因此你救他”
大召威弘说:“不知道……也许吧。在我们身边死的中国人太多了,我只是不想让他在咱家门口被搜索队抓走。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做……”
亚美惊慌地问:“现在怎么办”
大召威弘说:“先把他藏起来,别让他死在这里……你是护士。等躲过这阵子再把他送走,然后忘了这件事!”
亚美想了想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大召威弘又嘱咐妹妹说:“千万别让爸和妈知道这件事,尤其是爸,胆小怕事,身体又不好,一旦走漏风声,咱们全家就完了,连这个人也完了。”
亚美干脆地说:“我懂!”
很快,兄妹二人就把这个人藏在了自家的地窖里。亚美为他检查过伤口后,对哥哥说:“不好,这个人伤得很重,弹头一定卡在肩胛骨里,必须做手术把它取出来,否则不仅这条胳膊保不住,恐怕连命也得搭上。”
大召威弘很吃惊:“哦,有这么严重,那你能做这个手术吗”
亚美摇摇头,没说什么,显得很无奈。
“那怎么办”大召威弘焦急地问。
大召亚美说:“必须把他送到佳木斯。”
大召威弘反对道:“得了吧,那还不如现在就把他送给宪兵队。再蠢的医生也能看出他是中国人,而且受的是枪伤!”
大召亚美辩解说:“我是说,把他送给高岩医生。”
大召威弘沉思一会儿,仍不放心地问:“高岩医生……他可靠吗”
大召亚美自信地说:“没问题,我了解高岩医生。”
大召威弘看一眼昏迷中的这个男人,说:“也只能这样了。”
说话间,高铁林的身子动了一下,并发出一种痛苦的呻吟。大召威弘见状,怕醒来的高铁林认出自己,急忙走出地窖。
高铁林艰难地睁开双眼,发现身边坐着一位年轻女子,便吃力地问:“你是谁……我在哪儿”
亚美轻声说:“你受伤了,这是我妈妈家。”
高铁林四下看看,觉得周围的一切有些眼熟,“我……我好像,到这儿来过。”
亚美打岔说:“你伤得很厉害,子弹卡在肩胛里,必须尽快手术。等关东军搜索队撤走后,我就想办法送你去医院。”
高铁林辨出亚美是日本人,忍痛问道:“你……是……是日本人”
亚美凄楚地点点头。
高铁林表现出应有的疑惑,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亚美又打岔说:“你身体很虚弱,别说太多的话。以后我再向你解释好吗”
高铁林一听,用迷离的双眼看了她很久,然后困惑地闭上眼睛。
因为关东军讨伐队不断来骚扰,所以一时难以送走高铁林。而且高铁林的伤情越来越严重,高烧一直不退,亚美把随身携带的退烧药都用完了,最终只好自己开药方,让哥哥偷偷去抓药。
村子里也有一些人瞎议论,尤其那个多事的松藏作次,竟造谣说关东军讨伐队已经从东大屯抓走了好几百抗联游击队员。又说还有一个被打伤的中国人没找到,宪兵队要来挨家挨户搜呢!
一时间人心惶惶,使大召兄妹感到压力巨大。最终连他们的母亲阿崎婆都发现事情蹊跷,一再追问女儿大召亚美,不住地对她说:“你别以为我老了,我什么事都看得出来。”
这天,东大屯的村民又在一起议论着搜捕抗联游击队员的事,打村头过来两个孩子,看得出拎着二胡的那个孩子是个瞎子,被前边拿着竹竿的孩子领着。二人走到村民面前,瞎子便扯着嗓子喊:“大叔、大婶、大姨、大妈,行行好!赏一口饭吃吧!”
良子挎着篮子和鹤田洋一正准备下地干活。见两个孩子可怜,良子从篮子里掏出两个煮熟的苞米塞到他们手里,并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吃了苞米快离开这里吧,听说一个被打伤的中国人藏在村子里,宪兵队要来搜呢,小心把你们抓了去。”
两个孩子一听,怔了一下,然后连连说:“谢谢大姨,谢谢大姨!”说完,两个孩子一边啃着苞米一边往村外走去。
出了村子,两个孩子卸了伪装就匆匆回山复命,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抗联战士。瞎子是黄秋实,领路的是钢蛋。
这是蔡大胡子等人在江北白桦林里与马震海、姚长青会合后,一致断定政委高铁林可能往东大屯方向突围,便先派人打探消息,以便更好地展开营救。
25
一晃,矢村英介有三天没有回寓所了。高铁花别无他法,只能静静地待在这个日本军官的家中等待着事情发生转机。高铁花能明白矢村英介不回来的心理,无非是免除她的顾虑,给她更多的方便。作为一个女人,受到一个男人这样的礼遇,她从内心发出感激,但同时也说明事情没有进展,也就是她还处于危险之中。
吃、喝、住都由自己做主,矢村英介在临别前显然预备下很多东西,说明他早已做好几天不回来的打算。高铁花待得无聊,便在这个宽敞的寓所里串来走去,有时还对矢村英介的贴身用品产生兴趣,揣摩它们的用处。总之,这三天独处的日子,她活在恐怖中的自由里。
他能住到哪里呢是自己的办公室,还是其他什么地方高铁花不时地想着这个问题。听说日本军官经常到慰安所里混,他能到那里去吗如果那样的话……想着想着,她有些脸红耳热。作为一名抗联战士,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惭愧。
天色已晚,高铁花呆呆地坐在那里,懒得去开灯。
“当当当”,有人敲门,高铁花心里一惊,急忙跑去把门打开。矢村英介站在门口说:“晚上好。小姐,你为什么不开灯”
“噢,我忘了。”高铁花随手把灯开亮。
灯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睛,矢村英介看到了高铁花眼中的困惑,“这几天,让你受惊了。”他很抱歉地说。高铁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看着他那身军服,以前的各种奇怪的念头都不见了,恐惧感又充满心头。矢村英介看出她的心理变化,急忙说:“请放心小姐,全都安排好了,一切顺利。”看着他那真诚的样子,高铁花的内心陡然轻松起来,她小声说:“他……没有找你麻烦吧”矢村英介笑了,说:“我告诉佐野中佐……我需要你,于是他答应不再追问这件事情。”
高铁花一愣,说:“你说你需要……我”
“是的小姐,我必须这样说。”
高铁花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无担忧地问道:“他很生气,是吗”矢村英介说:“我说了,一切顺利。现在……你在这儿将平安无事了。”说着,他很释然地坐在软椅里。高铁花点点头,“谢谢,想喝茶吗”“好的,”矢村英介踌躇片刻,“你也为自己沏一杯吧!”高铁花沏了两杯茶,一杯端给了矢村英介,一杯留给了自己,然后坐下来,默默地看着矢村英介的举动。矢村英介呷了一口茶说:“真奇怪,天下的女人竟然一样。”
“你说什么”高铁花不解地问。“哦,对不起,更确切地说……你跟我们日本女人一样。”高铁花一听,心里很烦恼,她很想反驳几句,但奇怪的是,她一句也没说出来,一种担忧又隐隐浮现出来。“请你放心好了,我答应过你,等外面的情况缓和下来之后,我就送你走。”矢村英介很自信地说。片刻的沉默后,高铁花终于说出自己不解的心事:“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就因为我长得像你的妹妹吗”矢村英介放下茶杯,摇摇头说:“不仅如此……由于这场战争,死了那么多中国人,我总感到心里不安。告诉你,连兽类都不忍看到同类的死亡,何况我们是人,是无怨无仇的人。”
高铁花被他的话感动了,她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我的孩子,我的妻子,以及我的父母……都炸死了。”矢村英介深深地吸一口气说。高铁花瞪大双眼:“也是死于东京大轰炸吗”矢村英介点点头,他眼里的悲伤压得高铁花喘不过气来。她久久地凝视着这个男人,彼此陷入很久的沉默。最终还是高铁花先开口说:“明天你还回来
吗”矢村英介深情地望着她说:“回来……我会回来的。”也许是想到了家人的死,矢村英介感到无法抑制的忧伤和沮丧,身体也疲惫不堪,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留下那杯茶,茶的轻烟扰乱着高铁花的思绪。
过了很久,高铁花终于无法战胜女人情感上的软弱,她端起那杯茶,轻轻地走进矢村英介的房间。见矢村英介正凝望着家人的照片出神,她把茶轻轻地放在桌上,默默地站在一边,端详着低头不语的矢村英介。此时,她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尤其她第三个哥哥,很小的时候被一对善良的日本夫妇领养,并去了日本。可他现在究竟在哪儿呢
矢村英介忽然意识到高铁花站在身旁,他转过身说:“哦,你来了……”
高铁花一时没有反应,她正在望着矢村英介手里的照片呆呆地出神。
“你在想什么”矢村英介放大声音问。
高铁花愣了一下,说:“我……我在想我的哥哥。”
矢村英介说:“你会见到他们的,我说过,等外面的情况稍平稳一些后,我就送你走。”
高铁花解释说:“不……我在想另外一个哥哥,20多年前,他很小的时候,被一对日本夫妇领养,并去了日本,俺爹娘生前曾一再说要想办法找到他。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或许还有希望。可现在,谈何容易呀!”
“是这样……”矢村英介很吃惊,“这么说,你这个哥哥还是半个日本人呢。”
高铁花没有说什么,因为“日本”二字实在是很可怕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