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序言:那一年(9)(1/2)
讨论会有领导人参加,和没领导人参加,这场讨论会的结果就不一样。领导人一参加,讨论会马上能上晚上的“新闻联播”。结果不一样,讨论会的开法也不一样。领导人参加这种讨论会,一般是先听代表们发言,最后作总结性讲话。为了开好讨论会,这个省的代表团作了精心安排,指定了十来个发言人。发言者的身份,尽量区别开,有市长,有村长,有铁路工人,有企业家,有大学教授……各行各业都涵盖到了。发言者的发言稿,事先都经过多次修改。发言的长度也有规定,一个人不超过十分钟。讨论会下午两点开始,下午一点半,代表们就到了人民大会堂。代表团里有几位少数民族代表,让他们都穿上了本民族的服装。代表们入会场坐下,一开始还相互说笑,到了一点五十分,大家安静下来,等候领导人的到来。但到了两点,领导人没有来。领导人一般是不会迟到的。但领导人日理万机,偶尔迟到也是有的。大家都静心等。到了两点半,领导人还没有来,会场便有些躁动。省长储清廉敲了敲茶杯,让大家耐心等候。两点四十五分,门开了,大家以为领导人来了,都做好了鼓掌的准备,但进来的是一位大会秘书处的人。他快步走到储清廉身边,趴到储清廉耳边耳语几句,储清廉脸上错愕一下。待秘书处的人出去,储清廉说:
“领导临时有事,下午的讨论会就不参加了,现在咱们自个儿开起来。”
会场有些躁动。但事已至此,谁也改变不了领导人的决定,大家只好自己开起来。代表团自个儿在一起开会,跟领导人参加又不一样了。大家都在一个省工作,相互都熟,再由指定的发言者正襟危坐,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马上会显得做作。省长储清廉提议,改一下会议的开法,大家自由发言,谁想发言,谁就发言。会场的气氛,倒一下活跃起来,马上有十几只手举了起来,要求发言。大家要求发言虽然踊跃,但真到发言,大家的发言,也都大同小异,无非是拥护“政府工作报告”,结合“政府工作报告”提出的要求,联系当地实际,或联系本部门本企业的实际,找出自己的差距,再列出几条整改措施,要迎头赶上去。六个人发过言,已到中场休息时间。省长储清廉正要宣布休息,会场的门开了。让大家感到意外的是,国家另一位领导人走了进来。几台电视摄像机也跟了进来,大灯开着。按照事先安排,这位领导人并没说参加这个省代表团的讨论,没想到他突然走了进来。大家惊在那里。反应过来,会场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位领导人满面红光,先向大家招手,又用手掌往下压大家的掌声:
“刚听完一个团的讨论,临时来看望一下大家。”
会场里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领导人健步走到会场中间,坐到省长储清廉身边的沙发上,一边接过女服务员递过来的热毛巾擦脸,一边对储清廉说:
“清廉呀,会接着开吧,我来听听大家的高见。”
又指着大家:
“事先说好啊,我今天只带了耳朵,没带嘴巴,我是不讲话的。”
省长储清廉笑了。大家也笑了。领导人来了,中场也就不休息了,大家接着开会。因领导人到了,会议的开法又得改一改,又改回会议初始的开法;事先指定的发言人,又派上了用场。等于会议又重新开始。领导人从秘书递过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准备记录大家的发言。发言的代表见领导人来了,又掏出本记录,虽是事先准备好的话,冠冕堂皇的话,但比自由发言,还情绪高昂。也有讲到一半,脱离讲稿的,开始汇报起自己地方的工作,或本部门本企业的工作。领导人也听得饶有兴味,甚至比刚才听冠冕堂皇的话还有兴趣,不时点头,记在自个儿的笔记本上。省长储清廉见领导人感兴趣,也就没打断这些脱稿的话。终于,指定的代表都发完了言,省长储清廉说:
“现在请首长给我们作重要指示。”
几台摄像机的大灯又亮了。会场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领导人先是笑:
“清廉啊,我有言在先,今天不讲话呀。”
会场的掌声更热烈了。领导人又笑了:
“看来是要逼上梁山了。”
大家又笑了。领导人正了正身子,开始讲话。领导人讲话,轮到大家记录。领导人先谈“政府工作报告”,对报告所讲的一年来的成绩和不足,及明年的规划和打算,他都赞成。他语重心长地说,一定要牢牢把握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推进经济体制改革,逐步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改善党的领导,加强民主和法制建设,加强团结,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增强主动性和紧迫性,取得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说过这些,像刚才有些代表发言脱稿一样,他也撇开“政府工作报告”,开始讲题外话。首先讲国际形势。从北美、欧洲,讲到南美和非洲。在非洲停留的时间长一些,因他刚从非洲访问回来。接着又讲到亚洲。从国际拉回国内,又讲了目前国民经济的真实状况。从城市讲到乡村,从工业讲到农业,讲到第三产业,讲到高科技……说是脱题,其实也没脱题。大厅里,只响着领导人的声音和代表们记录时笔尖的“沙沙”声。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说完这些,又说:
“当然,整个局势,对我们都是有利的。下面我也说说不足。”
又讲工作的不足。不足也讲得很诚恳。大家一边记录,一边觉得领导人求真务实。由工作的不足,又扯到干部作风,扯到不正之风,扯到贪污腐化。领导人指指几台摄像机:
“下边就不要拍了。”
几台摄像机马上放下了。领导人:
“贪污腐化,不正之风,是让我最头疼的东西,也是广大人民群众意见最大的方面。日甚一日,甚嚣尘上呀同志们。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两颗毒瘤不摘除,我们的党和国家早晚会完蛋。”
领导人说的是严肃的话题,大家也跟着严肃起来。领导人:
“我们党是执政党,我们党的宗旨,要求我们时刻要把群众的利益放到首位。但有些人是不是这样呢贪污腐化,不正之风,就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到了党和群众的利益之上。他当官为了什么不是为了给人民当公仆,而是为了当官做老爷,为了发财,为了讨小老婆。凡是揭出来的案子,都让人触目惊心。我劝还往这条路上走的人,要悬崖勒马。还是毛主席说得好,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呢我说的对不对呀同志们”
大家齐声答:
“对。”
领导人这时喝了一口茶,转头问省长储清廉:
“清廉啊,xx县是不是你们省的呀”
储清廉不知领导人接着要说什么,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有些慌乱;但xx县确是他这个省的,他忙点头:
“是,是。”
领导人放下茶杯:
“今天上午,就出了一件千古奇事。一个妇女,告状告到了大会堂。我的秘书告诉我,她就是这个县的。清廉啊,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呀”
储清廉惊出一身冷汗。自己省的这个县,竟有人告状告到了大会堂,还趁人代会召开期间。这不是重大政治事故吗但他确实还不知道这件事,忙摇摇头。领导人:
“要不我也不知道,她被警卫人员,当做恐怖分子抓住了。一问什么事儿呢也就是个离婚的事。一个农村妇女离婚,竟搞到了大会堂,也算千古奇事。这么小的事,怎么就搞到大会堂了呢是她要把小事故意搞大吗不,是我们的各级政府,政府的各级官员,并没有把人民的冷暖疾苦放到心上,层层不管,层层推诿,层层刁难;也像我现在的发言一样,人家也是逼上梁山。一粒芝麻,就这样变成了西瓜;一个蚂蚁,就这样变成了大象。一个妇女要离婚,本来是与她丈夫的事,现在呢,他要状告七八个人,从她那个市的市长,到她那个县的县长,又到法院院长,法官等等。简直是当代的‘小白菜’呀。比清朝的‘小白菜’还离奇的是,她竟然要告她自己。我倒佩服她的勇气。听说,因为人家告状,当地公安局把人家抓了起来。是谁把她逼上梁山的呢不是我们共产党人,是那些喝着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到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
说到这里,领导人脸色铁青,拍了一下桌子。会场上的人谁也不敢抬头。省长储清廉,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湿透了。领导人接着说:
“这个‘小白菜’的冤屈,还不止这些,她到大会堂告状,还想脱掉一顶帽子,那就是‘潘金莲’。当地许多人,为了阻拦人家告状,就转移视线,就张冠李戴,就无中生有,就败坏人家名声,说人家有作风问题。一个‘小白菜’,就够一个小女子受的了,再加上一个‘潘金莲’,这个妇女还活得活不得她不到大会堂告状,还能到哪里去呢还能去联合国吗是谁把她逼到大会堂的不是我们共产党人,仍然是那些喝着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到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
领导人转头问储清廉:
“清廉啊,这样当官做老爷的人,我们要得要不得呀”
储清廉也脸色铁青,忙像鸡啄米一样点头:
“要不得,要不得。”
领导人缓了一口气:
“我的秘书还算一个好人。或者说,他今天落了一回好人。警卫人员把这个妇女当做恐怖分子抓了起来,我的秘书路过那里,问明情况,就让把人放了。据说,她在老家,还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娃娃。我的秘书,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这不是对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的态度问题,而是对人民群众的态度问题。我们现在不正开着人民代表大会吗我们在代表谁呢我们又把谁当恐怖分子抓起来了谁恐怖不是这个劳动妇女,是那些贪污腐化当官做老爷又不给人民办事的人!……”
说着说着,领导人又想发火,幸亏这时会场的门开了,一个工作人员快步走到领导人身边,趴到他耳朵上耳语几句。领导人“噢”“噢”几声,才将情绪收回,缓和气氛说:
“当然了,我也是极而言之,说的不一定对,仅供大家参考。”
然后站起身,又露出笑容说:
“我还要去会见外宾,今儿就说到这儿吧。”
挥手与大家告别,出门走了。
领导人走后,省长储清廉傻在那里,大家也面面相觑。这时大家想起,领导人讲完话,大家也忘了鼓掌。储清廉也突然想起,领导人讲完话,他也忘了表态。当然,他就是想表态,领导人接着要会见外宾,起身走了,也没时间听他表态。
当天晚上,省长储清廉一夜没睡。凌晨四点半,储清廉把省政府秘书长叫到他的房间。秘书长进房间时,储清廉正在客厅地毯上踱步。秘书长知道,这是储清廉的习惯;遇到重大问题,储清廉就是不停地踱步。这个习惯,有点像林彪,差别就是少一张军用地图。储清廉平日是个寡言的人。寡言的人,就是不断思考的人。起草文件,遇到重大决策,储清廉总要踱上几个小时的步。踱着步,不时迸出一句话。不熟悉他的人,往往跟不上他思维的跳跃,不知他思考到哪一节,突然迸出这么一句话。他不会解释什么,一切全靠你的领会。大会上念稿子,大家能听懂;单独与你谈话,他在踱步,不时迸出一句话,许多人往往不知其所云,如堕云雾之中。好在秘书长跟了他十来年,还能跟上他思考和跳跃的节奏。储清廉过去踱步,也就几个小时,但像今天,从昨天晚上踱到今天凌晨,秘书长也没见过。秘书长知道,今天事情重大。储清廉见秘书长进来,也不说话,继续踱自己的步。又踱了十几分钟,停在窗前,看着漆黑的窗外:
“昨天下午的事儿不简单。”
秘书长明白,他指的是昨天下午讨论会的事。
储清廉又踱了一阵步,看秘书长:
“他是有备而来。”
秘书长又领会了,是指领导人在讨论会上举例,说一个妇女告状,冲进人民大会堂的事。
储清廉又踱了一阵步,又停住:
“他是来找碴儿的。”
秘书长出了一身冷汗。他领会储清廉的意思,领导人在讲话中,讲到那个农村妇女,看似随意举例,其实并不随意;进而,按照会议的安排,这位领导人本来不参加这个省的讨论会,突然又来参加,看似偶然,“临时来看望一下大家”,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秘书长又想到省长储清廉,这些天正处在升迁的关键时候,听说要调他到另一个省去当省委书记;又听说,对他的升迁,中央领导层有不同看法;由此及彼,秘书长张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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