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朝朝暮暮(2/2)
暮青也刚回来,正由宫娥们服侍着更衣,见父女俩玩儿得起劲,不由说道:“别总抱着,让她坐会儿,该练坐了。”
步惜欢瞅来一眼,一边欣赏着爱妻在霞光窗影里更衣的美景,一边笑看着女儿啃布老虎的憨态,好声好气地跟半岁大的女儿打商量,“娘说让坐会儿,那咱就坐会儿,可好?”
步朝霞听不懂话,看爹爹在笑,自个儿也跟着笑,两颗刚萌出的小乳牙洁白可爱。
步惜欢抱着女儿放到床上,担心摔着,后头还给搁只靠垫,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
步朝霞已经能坐会儿了,只是瞧见爹爹就笑,一笑就倒,吓得她爹急忙去接,也不知是她爹眉宇间那受惊的神色逗乐了她,还是觉得躺在爹爹臂弯里比倒在锦垫子里舒服,这娃竟然玩儿起来了,一坐就倒,一被她爹接住就咯咯笑,父女俩很快就把练坐的事儿抛到了脑后,一个逗,一个笑,玩得不亦乐乎。
望京的天儿比汴都热,步朝霞穿着身儿红肚兜,胖乎乎的小身子像极了不倒翁。暮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国事繁忙,她为了尽快恢复身体,应对迁都的长途跋涉,孩儿一直由乳母哺育,此事令她觉得甚是愧疚,原本想着当个慈母,可照这情形看来,她怕是只能做个严母了,毕竟某个当爹的人在迁都路上没少干抱着女儿批折子的事儿,朝臣陛见奏事,见公主睡着了,说话都得小点声儿。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儿,真真儿是喜爱得紧,那就由他宠着好了,教女之事交给她。
暮青换好衣裙走了过去,“好了,不闹了,瞧这满嘴的口水,当心呛着。”
说着话,她拿出条帕子来,坐到榻旁给女儿擦嘴。
步朝霞一见娘亲来了,也咧开长了两颗小牙的小嘴儿笑,这一笑,把娘亲的心也笑化了。
罢了,今儿就不练了吧,毕竟只是个半岁大的小娃儿,和她爹玩闹了这一阵子也该累了,还是躺下接着啃脚丫子吧。
步惜欢歪到一旁,瞅着暮青眉眼间无奈又柔软的神色,不禁想起当年。当年初见她,她待人清冷疏离,这一日盼了多年,终偿所愿,真有上苍眷顾之感。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迁都之后,朝廷下旨开通星罗与英州港之间的海上贸易,复通云、滇、庆三州之间的商路,当初逃难至贸易市镇上的许多百姓选择了留下,在神脉山脚下和市镇四周兴建村落、分配良田,农忙时耕种,农闲时在贸易市镇里寻些活计。朝廷削减了此前饱受战乱之苦五州农户的赋税,与民休养生息,劝课农桑,鼓励商贸,兴建书院,改革取士,纠察吏风,举贤任能。
国事虽然繁忙,但看着五州民生渐渐恢复,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步惜欢和暮青倒也不觉得累。
日子一眨眼就是来年,望京的天儿热得早,三月便穿夏裳,六月已入酷暑,暮青偏偏在这时节里又有了喜。
但这胎不同,她除了有些乏以外,别无其它害喜之症。这倒让步惜欢有些不安了,他数次传召御医入宫号脉,听御医说害喜之症因胎而异,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这天傍晚,御医来号请安脉,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回。
御医跟头一回听见这问题似的,把之前的话原模原样地又答了一遍。
御医跪安后,暮青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嘴角挂着抹笑。
步惜欢道:“看样子是个省心的孩子。”
暮青嗤的笑了,睁开眼道:“霞儿那时候折腾,你成日忧心,这孩子不折腾,也没见你安心过。为人爹娘,总归是逃不过操心的命。”
这话在理儿,只不过这一回,操心之人多了一个。每到傍晚,牵着暮青的手在宫中散步的不再只有步惜欢,还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这胎的确是不怎么折腾,暮青怀胎理政两不误,若非有胎动提醒,她时常忘记肚子里还有个娃。
临盆这天仍是二月,午后见红,傍晚发动,落霞时分,皇子降生,得名步朝暮。
这天是定安四年二月十四日,恰是当年大齐建国的日子,百官大喜,齐奏立储,只是立储的声音中夹杂着言官的质疑之声,质疑皇子之名触犯了皇后的名讳,谏议改之。
不料帝后对此毫不避讳,皇后甚至在言官的奏折上亲自提了一句朱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朝暮之意,非祈愿大齐国祚日月久长,只在于纪念帝后久别的那段岁月罢了。
两个孩儿都还小,步惜欢和暮青皆无太早立储之意,只是与一双儿女一同居住在乾方宫中,同寝同食,同教同育。
三年寒暑,眨眼即过。
望京的夏天甚是炎热,一大清早,炎风阵阵,文华殿外,皇子步朝暮正打着拳,肉乎乎的胳膊腿儿挥劈踢蹬,颇有虎虎生风的架势。
廊下,老太监范通抱着拂尘倚着柱子打盹儿,忽听“喝”的一声,范通睁眼望去,见皇子耍了个漂亮的收势,冲他抱了个拳,稚声问道:“老总管,你看我打得如何?”
范通眯缝着眼,望着那颇似皇帝幼时模样的娃娃,笑出了满脸老褶,“殿下打得极好,颇有长进。”
步朝暮道:“那你的掌法可能教我?”
范通欠身回道:“陛下已为殿下择定了启蒙恩师,老奴不敢僭越。”
他老了,已卸任大内总管多年,也不在这文华殿内当差,只是在宫中养老,闲人一个。前阵子两位小主子在宫里放纸鸢,那断线纸鸢挂到了树上,恰巧被他撞见,就使掌风将纸鸢送了下来,打那之后,皇子殿下就老缠着他教授武艺。
这文华殿就是两位小主子学文习武之所,殿下年纪尚小,现下只宜启蒙,正儿八经地习武,少说也得再过个三年两载,待到那时,陛下自会亲自传授心经之法,故而轮不到他来教。
“恩师教的这套拳法,我三岁就会了。”步朝暮试图说服老顽固。
范通被逗乐了,躬身道:“老奴没记岔的话,您一旬前才刚过三岁生辰。”
步朝暮眨巴着眼问:“一旬?”
范通耷拉着眼皮子解释:“回殿下,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
“回殿下,就是百日。”
“对呀!百日嘛!”三岁的小皇子扒拉手指头给范通看,“老总管你看,百日有好久好久了。”
范通愣了愣,这才发现掉进坑里了,殿下由陛下和皇后娘娘亲自教导,岂能不明一旬之意,只不过一旬听起来不久,故而这娃娃设了个套儿给他,把一旬换成百日,听起来就有好久了——对三岁的娃娃而言,百数的确是极大的数了。
望着小皇子红扑扑汗漉漉的面颊和一双天真却认真的漂亮眼眸,老太监走下殿阶,蹲到小皇子面前,用力挤出这一生中最为慈爱的笑容,说道:“回殿下,百日啊……相比人这一生而言犹如白驹过隙,不过是转瞬之间。殿下福多寿长,定能享万万个百日的。”
这一年,步朝霞五岁,步朝暮三岁,两人都到了与爹娘分屋独居的年龄,步惜欢和暮青打算让一双儿女搬去中宫翠微宫的东西殿居住,但两个小家伙都不乐意,一直赖在乾方宫,护着自己的那点儿家当,不允许宫人搬走。
暮青不希望两个孩儿有被爹娘扫地出门的感觉,于是决定缓缓为之,先说服大些的女儿搬去西殿居住,让小儿子暂居于承乾殿内殿。
这天夜里,三更的梆子刚敲了一声,内殿就探出个小脑袋来,先往龙帐处探望了一会儿——帐内无声,看来爹娘没在办要紧事儿,应该睡着了。
过了会儿,步朝暮搬着只小凳子从内殿出来,步子迈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发出一点儿声响。到了门前,他爬上凳子,踮着脚拉开门闩,爬下来后,轻手轻脚地打开殿门溜了出去。
小家伙一溜出门,龙帐便撩开了一角,步惜欢瞥了眼洒进殿来的月光,唇边噙起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暮儿去哪儿了?”暮青闭着眼问。
步惜欢笑道:“随他去,有隐卫跟着,无需操心。”
暮青倒是挺好奇的,“何事需要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去做?”
步惜欢笑道:“总归不是坏事。”
这孩子打在娘胎里就没让人操过心,年纪虽小,却天资聪慧,勤奋好学,就是有些太自律了,连休沐日都照样去文华殿诵文习武,一日不缺,这自律的性子真是像极了青青,他欣慰归欣慰,却担心这孩子会错失童年之乐,如今见他有自个儿的小心思了,倒是松了口气。
“看来,可以准备让他们搬去翠微宫了。”步惜欢笑道。
“嗯?”暮青睁开眼。
“在自个儿宫里住,夜里方便溜出去不是?”步惜欢笑意浓郁,说罢挨近了些,那目光能把人的骨头给酥化了,“难得孩儿不在,咱们今夜睡晚些?”
暮青气笑了,拍了下他的手。
步惜欢笑了声,随即放下了帐子。
月落幽庭,夏风徐徐,西配殿的后窗外,尚不知自己被父皇算计了的小皇子正扒着窗台低声唤着长姐,“阿姊,阿姊!”
“嘘!”窗内传来一道嘘声,随后就没动静儿了。
少顷,永宁公主步朝霞穿着身骑装从宫门里跑出来,两个小家伙在后窗廊下碰头,蹲下来叽叽咕咕了两句,值守的禁卫们配合着两位小主子演着“听不见看不见”的游戏,见两个小娃子密谋了几句,而后牵着手往西边跑去。
西边,那是御膳房的方向……
御膳房夜里也有御厨当差,厨子今夜没偷懒打盹儿,一见两位小主子来了,急忙行礼。
步朝霞闻着味儿望向灶台,问道:“都备好了吗?”
御厨道:“回公主殿下,刚出炉,喷香流油,您瞧瞧?”
说罢,急忙呈上膳品——一只烧鸡,一只烤鸭,都刚出炉,金黄流油,香气扑鼻。
厨子不知两位小主子三更半夜的点这两道菜是为何故,更不知膳品为何不搁在食盒里,非得用荷叶包起来,反正主子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办差,待包好了,只见两位小主子一人拎着一只荷叶包,你提着鸡,我提着鸭,快快乐乐地走了。
两人出了御膳房,往忘机殿而去。
忘机殿偏僻,乃供奉三清及静思之所,两个小家伙推门进殿时,已是子夜时分。
“婆婆?婆婆?”一进殿,步朝霞就小声唤道。
步朝暮在后头关上殿门,跳了两下没够着门闩,于是作罢回身。刚一转身,一道魅影就自他身后飘忽而过,阴风骤起,草木飒飒,步朝暮后颈一凉,回身时只见门闩诡异地插上了,他身后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鬼?
娘说倘若世间有鬼,那么鬼就是生物死亡后留下的灵体,是一种与人的脑电波类似的波形,是世上存在的许许多多的能量体当中的一种,没什么稀奇可怕的。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三岁的小娃娃还不知怕为何物,倒是对鬼挺好奇的。
步朝暮看天看地的找鬼,一转身,冷不丁儿地抽了口气——那鬼就蹲在他面前瞅着他,灰衫白发,半张人脸,半张鬼面。
“婆婆!”步朝霞惊喜地跑了过来。
“您就是阿姊说的梅婆婆?”步朝暮愣了愣,随即小心翼翼地拨开梅姑的白发,露出那半张恶鬼般的疤面,稚声问道,“是谁伤了婆婆的脸?是宫里的人吗?”
梅姑闻言,那吓唬小孩儿的目光顿时显出几分慈爱来——跟公主初见她那日问的话一样呢,都是好孩子。
“我让公主今夜独自前来,公主怎么把皇子殿下也带来了?”从前的恩恩怨怨,梅姑并未对两个娃娃多言,只是反问道。
“婆婆可以教阿弟一起习武吗?”步朝霞走过来牵住弟弟的手,把手里提着的荷包递给梅姑,“我和阿弟给婆婆带了好吃的。”
前几日,她半夜饿了,溜到御膳房里偷鸡吃,结果偶遇了同样到御膳房里偷鸡吃的梅婆婆,婆婆想教她武艺,让她今夜子时到忘机殿来,恰巧阿弟也想习武,她就把阿弟一起带来啦!爹娘说,拜师要给束修,婆婆爱吃烧鸡,她和阿弟就带了烧鸡和烤鸭来,以后他们可以每晚都给婆婆带好吃的!
“可惜啊……皇子殿下年纪尚小,还不到习武的时候,就算到了年纪,也用不着老奴来教,想来陛下会亲自教导的。”梅姑盘膝坐到地上,打开荷包,撕下只烧鸡腿就啃了起来。
“爹爹?”两个小家伙都愣了。
“爹会武艺吗?”步朝暮问长姐。
“咳!”梅姑正啃鸡腿,听见这话差点儿噎着。
两个小家伙急忙跑到梅姑身后拍背,步朝暮边拍边问:“婆婆,婆婆,我爹真的会武艺吗?比得过侍卫吗?”
步朝霞也很好奇,但听弟弟的话里似乎有爹很差劲的意思,小脸儿顿时气鼓了,叉起腰来教训道:“什么话!爹当然比侍卫厉害啦!”
步朝暮问:“阿姊见过?”
“没见过又怎样?反正爹爹最厉害!”
“哪里厉害?”
“爹会治国啊!”
“就是管人?”
“爹擅谋略啊!”
“就是坑人?”
“爹还会陪我们玩儿啊!”
“玩乐也叫本事?”
一向好脾气的步朝霞恼了,指着弟弟的鼻子凶巴巴地问:“那你是觉得爹爹什么都不会喽?”
“会啊!爹会和我们抢娘亲啊!”步朝暮学着长姐的架势叉起腰来回呛。
噗噗噗!
梅姑在俩娃吵嘴的工夫里啃掉了半只鸡,鸡骨头喷得到处都是。
“婆婆,您教阿弟吧,我找爹爹教去!”步朝霞忿忿不平,下决心一定要证明爹爹最厉害。
“《蓬莱心经》乃武林至高的纯阳绝学,唯末卷之阴阳心法女子可修,但需得有深厚的武学造诣方可参透。老奴会将当年圣女殿下所修炼的素女心法传授给公主,待公主学有所成再问心经之道不迟。”梅姑边啃烧鸡边道。
这番话不知两个小家伙听懂了几分,姐弟俩只是不再吵嘴了,也没再问个不停。过了半晌,步朝霞盘膝坐在了梅姑面前,步朝暮默不作声地把手里的荷包搁到了梅姑面前。
梅姑刚好啃完烧鸡,见到烤鸭不由问道:“怎么?老奴不教皇子殿下习武,这鸭子也给老奴吗?”
步朝暮不太明白梅姑此问何意,只是理所当然地道:“婆婆不是要教阿姊吗?”
梅姑一笑,纵然半张脸犹如鬼面,也遮不住眼底的慈爱目光。
吵嘴归吵嘴,这姐弟俩的感情倒是好得很呢。
……
从这以后,步朝暮天天盼着长大,长到像阿姊那么大,就能知道爹有没有那么厉害了。
春夏寒暑匆匆而过,眨眼便是定安七年除夕。
自从一双儿女出生,承乾殿里每年除夕都充斥着欢声笑语,暮青那么喜静,看着两个孩儿在殿内嬉闹拌嘴却不觉得吵扰,步惜欢陪在她身旁,桌上摆着五谷和梅酒,就像当年他们在都督府里守岁时那样,唯一添置的就是一盘孩子们喜爱的糖果。
“爹,娘!”步朝霞与弟弟嬉闹乏了,跑入亭中托着腮看爹娘饮酒抚琴,问道,“来年女儿生辰,爹娘会备什么礼物呀?”
二月是她和阿弟最喜欢的月份,因为每到生辰这天,娘都会为他们准备很特别的礼物。
记得去年阿弟生辰前夕,钦州有道折子奏入朝中,说盐井突发地火,死伤惨烈。钦州刺史奏称地下有龙,疑是盐工凿井时不慎触怒地龙所致。
娘说世上没有地龙,引发地火的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易燃气体,叫天然气。娘推测是盐工凿井时,铁凿凿到石块迸出的火星点燃了天然气,从而发生了爆炸。
百官对此存疑,娘就命人备了只粪桶,闷了几日后,带着她和阿弟还有工部的几位大人到了城郊,寻了一片空地,然后把火折子扔进了粪桶……
那天恰是阿弟的生日,那粪桶炸了的景象、臣工们发绿的脸色和阿弟那一身的臭气,至今让人记忆犹新。
那天之后,娘提出了铺设管道的构想,将管道与盐井相连,引气入屋,燃气煮盐。而后,朝廷钦派臣工到钦州调研,臣工们回来后制定了以竹筒和木箍制作输气管线的方案,听说明年即可竣工。
爹娘说,竣工时会带他们去钦州参看一番,这将会是他们第一次离京,她甚是期盼。
“想离京游玩去?”知女莫若父,步惜欢慢抚着琴弦笑道,“你生辰时怕是去不成,竣工少说得夏秋之交的时节。”
“啊?”步朝霞一听,一张小脸儿顿时垮了。
看着女儿那颇似爱妻的眉眼间满是失望的神色,步惜欢住了琴,慢条斯理地递去一碟儿糖花生,哄道:“去钦州之事已定,早晚成行,何不要个别的?如此岂不是既能成游玩之事,又有生辰之礼可得?”
步朝霞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眸子顿时一亮,跳下凳子跑到爹爹跟前儿蹲下,仰着小脸儿问谪仙似的父皇,“婆婆说爹爹武艺盖世,爹能乘风去那天阙瑶台,摘片云朵给女儿吗?”
“……天阙瑶台?”步惜欢着实愣了一愣,随即无奈地笑道,“霞儿想摘云朵,可知天阙高远,远在九万里外?纵是搭座摘云台,怕也摘不到啊。”
小皇子步朝暮换了身干爽的衣袍回来,迈进亭子时刚好听见这番话,不由对着长姐翻了个白眼——看吧?就说爹没那么厉害。
“爹真的摘不到吗?”步朝霞不死心地问。
“摘不到,纵是能摘到,爹也不去。”步惜欢抚着女儿丝缎般的发,柔声道,“天上一日,人间三载,爹可不愿登那天阙瑶台,爹就愿在这红尘里守着你们娘亲,哪儿也不去。”
两个小家伙闻言愣了愣,见爹笑着看向娘,天上星河与人间灯火皆在爹的眸底,许不尽的温柔。娘饮着梅酒,风起裙带,意态微醺。串串灯笼迎风摇曳,繁光缛彩下,爹娘相伴笑饮,瑶琴听风而吟,锦里芳宴,繁星缀天,不在天阙,胜在天阙。
这年这夜,就这么成为了两个孩子童年里最美的记忆。
来年二月初三,望京城里格外热闹,这天是万家春日宴,也是永宁公主的生辰。
宫里从不为公主和皇子的生辰大宴群臣,身为公主和皇子,步朝霞和步朝暮从未收过臣工的贺礼,但他们依旧最爱二月。
两人已搬到了翠微宫居住,这天一大早就结伴跑来了承乾殿,爹娘难得休沐,殿内摆好了丰盛的早膳,两人给爹娘请过安后就四处搜望。
步惜欢和暮青看着一双儿女的神色,只笑不语,待一家人用罢早膳,才命宫人将一应物什端了上来。
姐弟俩皆露出不解之色,只见宫人端来的托盘上放着琉璃瓶、贡纸、玉壶、火烛、小柴、冰袋和浆糊等物,委实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暮青对女儿道:“不是想要云朵?用不着建摘云台,也用不着你爹去天阙瑶台,娘今日就把这云从天上请来人间给你瞧瞧。”
“……能吗?”步朝霞瞪大眼,眸子里满是兴奋惊奇。
“简单,瞧好了。”暮青话音一落,两个孩儿就赶忙乖乖坐好,眼睛发亮地瞅着桌上的物什,比在文华殿里听讲还认真。
只见娘亲取来一张事先用墨染黑候干过的贡纸,四周涂上浆糊后,将纸贴到了琉璃瓶上。这琉璃瓶是星罗的贡品,泽润光采,贵比玉器。宫人们备的是一只莹白通透的琉璃瓶,一面贴上纸后,一半墨黑,一半剔透。
而后,娘往瓶中倒了些温水,点燃火烛,烧了根小木棍儿吹熄后,将冒烟的木棍儿扔进瓶中,之后迅速用冰封住了瓶口。
步朝霞见娘住了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瓶中,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了神奇的景象。
少顷,姐弟俩瞪大眼,步朝霞呼的跳了起来,“云!云!”
七岁的小公主脸儿红若明霞,兴奋地想抱住瓶子,又恐撞散了云朵,于是小心翼翼地观望着,对待珍宝一般。
宫女太监们也被这奇景所惊,在承乾殿里当差可真长见识,皇后娘娘真乃神人,竟连天上的云都能造出来!
步惜欢托腮笑着,眸光亦比天云奇丽。
“娘,云本该在天上,为何在瓶中也会出现?”步朝霞甚是好奇。
暮青道:“因为天上的云也不是凭空出现的,阳光会使江河湖海中的水蒸发,水蒸气升到高空后遇冷会凝结成微小的水滴,当这些微小的水滴越聚越多,空中就会出现白色的云絮和卷云。此后,云会逐渐增厚增重,聚集成离地面稍近的卷积云,再聚集成离地面更近的积云,最终挡住阳光,云层背后呈现灰黑色,形成仿佛触手可及的雨云,此时的水滴因又大又重而从天空降落,这便是雨。雨落到地面后有的渗入地下水中,有的露出地表形成泉水,有的落入江河湖海。而阳光会使这些水再次蒸发,直至再次成云降雨,所以,降雨是个循环的过程。但有时循环会减慢,会发生偶然性或周期性的降水减少,此时就会发生旱灾——这就是今日娘想告诉你们的,每当大旱,百官都会上折奏请祭天祈雨,但你们要知道,降雨是个自然的过程,祭天对此并无助益。”
“也不能说毫无助益。”步惜欢插了句嘴,“祭天虽不能祈雨,但可安臣民之心。”
姐弟俩听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理解爹娘这番话,尚需时日。
“那如遇大旱,该当如何?除了祭天,朝廷就别无他法了吗?”步朝暮皱着眉头稚声稚气地问,似乎认为朝廷很无能。
步惜欢和暮青扬眉对视了一眼,其中意味心中自知。
暮青道:“大旱的成因除了自然因素,也有人为因素,例如植被的破坏导致山林的蓄水作用丧失,从而导致地下水和土壤水减少,又例如农业灌溉不当造成的水资源浪费等等。”
步惜欢道:“大旱一旦成灾,朝廷能做的除了减赋赈灾、安抚民心,别无他法。但此非朝廷无能,而是帝王之过。天灾难躲,人祸可防,仁政之道,非在于灾后济民,而在于防灾祸民,在于丰年之际,禁火可严?农事可修?禁火不严自是疏忽之过,但禁火令严却仍发山火,则是朝廷教化、官吏布政之失,此关乎学政吏风之治,而学政吏风之治非一日之事,需经年累月勤政不懈方可见效。而灌溉改革、水利农事则在于能吏,能吏之任用在于取士之策、用人之明。故而治国之道,在于居安思危,择贤任能,处事周全,计之长远,方可得久安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