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六章 必不长久、必不长久(2/2)
城墙上,坡道上,人与人紧密贴合,没有任何辗转之地,辽人的马,前仆后继往前来。
狄咏一直注视着城楼侧面的青色大旗,那杆属于他的大旗,他紧张,他不想表露心中的紧张,却依旧汗如雨下。
那杆旗,还是没有下达命令。
满场两万铁甲骑士,皆在到处观瞧。
“将军,相公是不是忘了给我们下令了”
“胡说,他娘的等着。”狄咏大骂着,双手不断滑动着枪杆,让沾染上去的汗水快快蒸发。
辽人的马匹,开始剧烈追尾,如连环车祸现场一般。辽人也开始紧密贴合,前面挤,后面推,冲啊杀啊,喊个不停。
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一场代表了屈辱的战争,就是他们,把祖宗留下来一百多年的基业给葬送了,今日他们是哀兵,他们要把祖宗的基业再夺回来。他们要收复山河,如此才能有脸面对列宗列宗,还有无数燕云的契丹同胞等待他们去拯救。当然,此战胜利,肥沃的土地是皇帝陛下承诺的赏赐。
而皇帝陛下,正在紧捏拳头,拳头也在空中不断挥舞,口中咬牙切齿:“冲上去,冲上去。”
局势僵持住了,健马的速度惯性被止住了,就在那坡道一半的地方,在那泥泞不堪里,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了,唯有一个个死去的人,辽人与宋人,把泥泞染成红色。
扩散的瞳孔里,最后看到的是一双又一双的脚板,一个又一个的马蹄铁。
城楼的甘奇,口中喃喃自语:“再多一些,再密一些……”
他在等着无穷无尽的辽人完全挤在一起,这就是宋军士卒冲下斜坡的意义所在。辽人上不了城墙,才是辽人崩溃的基础,火炮,是致命一击。
怕就怕辽人真的冲上了城墙,士气大振,以为城破就在眼前,怕火炮也不足以削减辽人那一刻必胜的信心。
火炮,并不是辽人从未见过的东西,虎蹲炮,突火枪,火蒺藜,火箭,辽人都见过,战场上的几声爆炸,也不会真的吓到辽人。
如果甘奇想着只要火炮一开,辽人就会被巨响吓得瑟瑟发抖,那当真是痴人说梦了。
所以甘奇才会这么用心良苦来使用自己的火炮,要真的让火炮带来足够的杀伤力,要让火炮一出,敌人阵型大乱。那就只能让辽人足够的紧密在一起。
就如此时,所有的辽人都挤在了坡道之下,三四万骑兵,时机就到了。
“下红旗,下红旗。”甘奇喊着,甚至跳脚大喊,不是甘奇不懂得要保持威严,是甘奇真的忍不住做出这种举动,他跳起来大喊,指着战场之下,呼喊得声嘶力竭,有些失态。就如这么久的压抑,在这一瞬间彻底释放。
这里是野兽场,不是人待的地方。
甘奇,就是那只最残忍最嗜血最恐怖的野兽。他甚至把自己的命也赌在了这里,他从没有想过一旦城破,他该往哪里跑。因为一旦真的城破了,能不能活只能交给老天,不是甘奇自己能再去决定的。辽人的骑兵,不比甘奇的骑兵差,辽人的马也不必甘奇的马差。
“开炮,开炮!”
空中巨响连连,黑白烟雾生气,带着硝烟的味道,用“硝烟”这个词来指代战场,其实是很晚才有的事情了,至少到明清,战场上才会真正弥漫硝烟,硝烟也才能代表战场。
巨响冲破云霄,在高空来回激荡,耶律洪基抬头去看,微微有些失神。
耶律乙辛却道:“陛下,无妨,宋人带了火器而已,惊马尚可,杀伤不足,只要稳住马匹即可。”
控马对于契丹人而言,那都是再轻松不过的本事。
只是耶律乙辛话音刚落,现实情况就有些不对劲了,即便是这么远,他依旧能清楚的看见前方的士卒,一列一列的倒地。
实心弹丸,并不爆炸,但是它们会跳动翻滚,发射出去的弹丸,如同足球一般,带着强大的动能往前飞奔,在紧密的阵型之中击倒所有遇到的人与马,直到动能耗尽为止。
耶律洪基指着前方,转头问道:“乙辛,这是……”
耶律乙辛也答不上来,颇有些目瞪口呆。
耶律仁先答上了话语:“这是虎蹲炮,大虎蹲炮。”
“这得多大的虎蹲炮宋人岂能造得出这么大的虎蹲炮火药岂能有这么大的威力”耶律洪基显然知道虎蹲炮是什么东西,他连连发问,喘息之声都大了起来。
耶律乙辛已然不去管什么炮不炮的,他心中的急切不必任何人少,口中直道:“陛下,骑兵失速,必难上城,当派步卒往前去,步卒利于攀爬,无论如何也要冲上城头。”
耶律乙辛连忙转头:“击鼓下令,步卒压上,冲上去,一定要冲上去,否则提头来见。”
乱了,计划就在这一刻,乱了……
从第一波骑兵没有快速上城的时候,计划必然就要乱了,除非鸣金收兵重新来过。但是事已至此,显然容不得在鸣金收兵重新来过了。
垒出了斜坡,竟然没有快速上去城池,这是耶律洪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花费十数万人命垒出来的坡道,所有的一切都压在这个坡道上来,几乎就是孤注一掷了,没有上去若是连坡道都上不去大同城,还能有什么破城之法
一轮火炮已出,炮手们忙碌非常,要清理炮膛,要重新装药与弹丸,还要稍微调整一下炮口的角度。
“快,快点火!”
炮击间隔其实并不漫长,甘奇却觉得度日如年一般的漫长,站在射击口处大喊着,也派领兵再去催促。
第二轮火炮再起,一百个炙热的弹丸飞出,收割着一列一列的人命,铁甲在弹丸面前,如纸糊的一般,唯一能阻挡弹丸不断滚动的只有人与铁甲的重量。
远处的耶律乙辛,听到第二轮炮击,口中只有一句话语:“此般利器,必不长久,必不长久,无妨,无妨……”
耶律乙辛,安慰着自己,也安慰着皇帝,笃定与否不重要,只求上天眷顾。
高空之中回荡的轰鸣,久久不散,来来去去。
铁球极大在肉体之上,带来的碎裂如舂头捣蒜,惨烈无比。
战场上军汉的恐惧已然在蔓延,无数人开始抬头四望,想看看这轰鸣到底从何而来。
甘奇依旧在声嘶力竭大喊:“快开炮。”
城楼高耸的旗帜,又下了一杆,又有一万后备军压了上去,哪怕压不上去,也奋力往上挤。
坡道,是辽人花费了无数人命造出来的,也是辽人对于胜利唯一的心中寄托。这坡道,一定不能让辽人走上去。
只要如此,辽人必败。所以,不论多大的代价,甘奇都舍得,也由不得他舍不得。人的铁血无情,都是逼出来的。
耶律乙辛口中,还喃喃自语:“必不长久,必不长久,马上就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