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莺声(2/2)
露生又羞又急:“我说正事,你只说浑话!”他推开金求岳,正色道:“哥哥,你可知金家的规矩,账本只有账房先生和当家的能看,你让我看账本,不怕人家说闲话”
其实没有这层规矩,至少金忠明没有这个规矩,规矩是金少爷自己不声不响立起来的。他在政商两界游走,账目上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加之独断专行,闲杂人等当然不许染指。
金少爷没有想过,自己的规矩,把露生也算在“闲杂人等”里了。
金求岳见他说得郑重,不免惊奇笑道:“这是哪一家的狗屁规矩我就没有这个规矩。”他拉了露生的手:“你是我老婆,老婆不许看账”
露生静静瞧他一会儿,自己怄笑了:“算了吧!跟你这样浑人说什么正经话,我看就是了——谁是你老婆”
求岳笑道:“儿子都有了,挂在外面呢!”
两人打打闹闹地看账,直看到日色向西,求岳伸懒腰道:“妈的,张嘉译这个狗比,说了下午来,这是打算晚上在这里蹭饭。”
政府办事黄金时间,下午五点,办完正好晚上喝一场。金总姿势很熟练,窗口叫周裕:“周叔叫厨房做几个好菜,看看家里有什么好酒,没有就赶紧镇上买去。晚上咱们估计要请客。”
什么清官!都是一样的!
露生也笑道:“你在这个上头倒很是很通,我去厨房看看,一个厨子被我打发走了,新来那个不知顶用不顶用。”
大家张罗起来,周裕正预备去镇上买酒,谁知政府的人说到就到。排场不大,只两个人,前头的是司机,后头那人从吉普车上跳下来。
求岳和露生迎出门去,不禁愣了一愣,居然是陶士官。
陶士官瘦多了,披一件军呢大衣,歪戴着军帽,军靴上马刺映着黄昏的夕阳,有点耍帅的意思,脸上两三道微凹的伤痕,不算狰狞,倒给他添了英武。故人相逢,露生自然惊喜:“陶长官,怎么是您”
金总心里崩溃,怎么又是这个泰迪!
陶泰迪这次表现平静,不那么发春了,只是仍有些心潮起伏的神色,单手扶一扶军帽:“我现在第五军负责后勤,听说小爷您在这里,我就求了这趟差事。”他温柔地看住露生:“看您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金总好想打他啊。
为什么你们两个每次见面都这么琼瑶啊!一秒开启民国处朋友文学完全二人世界啊!衬得旁边的金总好像霸占名伶的炮灰啊!
金总郁闷地摸摸脑袋——妈的加上秃头更像了啊!
陶士官又道:“此行仓猝,没能给您带什么礼物。”他又扶军帽:“我是今早才赶回南京,实在没有时间置办东西。”
露生想起陶士官在上海受苦的样子,此时见他似有高升,心中欣慰:“能见一面已经很好,何必次次送礼”
“……”你们两个到底有完没完啦!
那两人春风中切切相望,一副千言万语诉不尽的样子。金总简直想把松鼠儿子拿出来狂抓这个泰迪了。心里又骂张嘉译,你他妈的是不是故意惹事能送订单的千千万,干嘛非给我找个情敌!
酸归酸,这种时候要表现男人的气度,金总干咳一声刷个存在感:“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陶长官里面坐,晚上一起吃个饭”又把露生揪过来:“宝贝儿叫翠儿拿酒去,晚上我跟陶老弟喝一杯。”
露生心中好笑,横他一眼。
陶士官却道:“不必了,军情紧急,我这里签了单子,就要赶回上海。”他从怀里掏出文书,忽然一阵春风吹来,将他大衣的衣襟扬起来了。
陶士官连忙按住大衣——仍是一只手。
求岳和露生看得分明,两人心中都是一惊,露生一步赶上去,伸手一抓他大衣下的左手。
——空了。
那不是耍帅。
他一只手没了。
陶士官慌忙按住衣服,向后退了一步,又扶军帽,求岳和露生这才留心看他半边脸,原来那一边耳朵也没有了,教军帽遮着。
两人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又是难过,又是钦佩。金总的醋劲早飞到天外,忍不住抓了陶士官的手:“兄弟,你怎么伤成这样”
陶士官有些惭愧的神色,抬起头来,眼中却有坚毅:“上海打得你死我活,大家力战吴淞,我这点伤不算什么,只是绷带药品都急缺。”他看向金求岳:“金大少,这批订单是救命的,还望你越快越好。我这里红泥自来水笔都带了,您快些签了,我就带回去。”
他单手从口袋里掏出印泥,显然是预备好了,要掩饰残疾。看一看露生,温柔笑道:“残破之躯,恐怕小爷见了害怕,您放宽心,这没有事。”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这不是炮炸,刺刀削的,看着不雅,但声音还是能听见。”
露生把眼圈儿红了。
陶士官又向求岳仔细道:“金大少不要急,将文书看妥再签。”
求岳无法,只得将文书看了一遍,石瑛介绍的能有什么问题,他一边签字,一遍忍不住又问:“你在后勤,回去不用上前线了吧”
陶士官微笑道:“王师长厚待我,将我荐去第五军差遣,实不相瞒,我还是要回王师长麾下,这次领差就是想——想见见小爷。”
这话说得极是含蓄,唯露生敏慧,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你这样上前线,要做什么”
陶士官恋恋地看他一眼,温存收回目光:“保家卫国,我等天职。就是少了一手一耳又有何妨,今日建功立业,明日衣锦还乡,这是我挣军功的机会。”
“……”挣什么军功一个残疾人上前线还能做什么求岳瞬间想起报纸上登载的淞沪战事,吴淞死战力抗,已经在组织敢死队自杀攻击。
蔡廷锴的六十人已经牺牲了,接下来仍有死士前赴后继。
陶士官要去做什么,他们心中都已分明,不然怎能放他从战场上回来探望只有死士能有这样待遇!
两人再也问不下去,眼中几乎难忍热泪,陶士官见露生含泪,想伸手去擦,抬起剩下的一只手,终于又放下。
他接了求岳的文书,又重新把帽子戴好,遮住损去的半边耳廓:“能见您一面,我心满意足,小爷,这么些年来,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杜丽娘。”
他再无别话,平静行了一个军礼,转身上了吉普,几乎不愿等地,车子转眼就发动了。
露生和求岳怔了片刻,两人都拔脚相追:“陶长官!陶长官!”
吉普又停下来。
露生喘着气,紧紧抓着车窗:“这么些年我不知道您叫什么,敢问尊名”
陶士官坐在后座上,眼泪也缓缓涌出,他灿然一笑:“在下陶嵘峥,山东曲阜人。”
露生料他此去生死难知,心中肝肠寸断,遍寻身上,竟无一物可以相赠,怀中拽出帕子来,塞在陶嵘峥手里:“陶长官,陶大哥,你千万回来,等你回来,我给你一人做惊梦!”
求岳也追上来,一把捂住露生的嘴:“操啊不要瞎立flag!”他盯着陶嵘峥:“陶兄弟,活着回来,老子对你非常不服气,下次见面,我们比试一下。”
陶士官又笑了,笑得如沐春风,露出洁白的牙齿,有些孩子气的稚拙。
“但愿如此,后会有期。”
浅浅春风中,他车子绝尘而去,风从句容河上吹来,带着湿润的春意,间有一两声初归的春鸟啼鸣。大约与他最爱的清艳唱词是一同景象:“声声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得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