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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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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许多艺人的回忆里,这次首演有太多太多难忘的事情,要说可以说一整天,每一件都是可以端坐开讲、令听众肃然起敬的。但对于金求岳而言,这天的情形居然跟结婚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六点钟就起床,洗了个澡,和露生各自换上一周前就挑选好的礼服。两人在熹微晨光里,对了一遍今天需要准备的发言,又看这个带了没有、那个带了没有。七点钟集合吃了个早饭,然后“新郎”和“新娘”就不见面了。

汽车把他们带去两个地方,露生先去剧院,求岳前往记者会现场,会同驻美使馆的人员进行采访的工作。求岳今日是难得的隆重,上辈子吊儿郎当了二十多年,竟是从未这么齐整地穿过燕尾服。

胡适见面就打量他笑道:“从前在北大跟你见过一面,那时候就觉得你是个衣服架子,人群里最是引人注目——一转眼十年了!”

中方带团的不是顾维钧,这让金总有点意外,明明谈判的时候顾大使还在美国——再一想情理之中,金总心道要论外交舌辩,当然是顾大使牛批,但要论艺术修养、文化推广,顾大使可就得往后稍稍了,毕竟人家胡适文化名人嘛。

只是一听胡先生跟他谈交情,仿佛跟过去的金大少还认识的样子,金总不免有点心虚,藏着忸怩道:“是是,时间过得好快鸭。”

胡先生春风一笑,抬手请他先行:“多年前的旧事,那时你也年轻,不记得是正常的。其实这次你们来美国,蒋夫人本是约了我来做剧本的翻译,因那几天忙,未得分|身,原本十分抱憾——到底我们还是很有缘分。”天气太热,两人脸上都挂出薄汗,胡适拿手帕擦着汗道:“待会的采访都很简单,今天你我的任务,主要就是陪伴总统,为他做个翻译、讲讲剧情。这方面你更熟悉,如果有讲解不通的地方,我再为你补缀。”

求岳也拿手揩汗:“我只是没想到,晚上的演出居然要从早上就开始折腾,这比结婚还累啊!”

“你没有结过婚,又知道结婚累了”胡适打趣他,“国事活动,历来如此,若是太简略了,那么反而显得两国都不够郑重。”

“我是担心总统他老人家吃不消,看来政治家没点体力是不行的,就这吃吃玩玩没什么压力的活动,整一次我还行,总统天天整,换我我要怕的。”

胡先生不禁大笑出声:“你怎么越活越年轻怪不得大家都说你脾气像小孩儿,总想别人不会想的事!”

求岳笑道:“您怕我等下瞎讲话,是吧。”

“这却不至于。大凡性情天然的人,紧要事情上都有一点就通的灵性。况且总统下午才来。”胡适笑道:“今天不是什么剑拔弩张的场合,美国人在民主平等这些事上,到底还是先驱,误会既已解开,又有总统那番话在,你也不必担心他们再生风波——总之大家和气就好。”

“”

金总觉得这老哥怎么有点儿精美倾向瞧你把美国吹的!又不记得他们怎么走私白银跟我们落井下石了是吧,要不是你老弟我拳头铁,今天哪有好脸色给你看。

不过翻过来想想,落后的向往先进的,专|制的向往民主的,也都是时代使然。蒋光头和美国财阀们大哥别笑二哥,各自都有槽点。金总不欲在这个时候跟胡先生辩论灯塔的真假,心思放在正事上,他暗暗祈祷待会的记者会不要闹什么幺蛾子。

顺顺溜溜地走完过场吧亲们!这大热天的。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金总难得小人之心,不料记者们居然君子之腹。采访和招待都是笑眯眯地搞完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下午的采访又是集体拉去草坪上,热,还蚊子多,罗斯福可能是对谈话气温有什么特殊癖好吧,冬天烧炉子夏天烤太阳的。又或许是拜总统这一通折腾,所有记者都没心思多捯饬花招,毕竟采访你要去日头下面蹲着,照完了才能回太阳伞里乘凉。

大家谁也别亏待自己,圣意都摆在那了还不懂吗叫你少晒太阳少说话,多喝可乐多划水。

总而言之,一天的时间就在香槟和可乐的气泡里飞快地过去,转眼已经是夕阳西下。成群的车队按着序列一班一班地开出记者会的场地。他们要开往赫伯斯特剧院。

满城华灯照亮了这座古典式样的白色剧院。

求岳从车窗里遥看灿烂的晚霞,觉得它很熟悉,那时和露生从宝华山上下来,情景仿佛,后来和石瑛去句容野钓,回来的绯云也很相似。人世间的种种就像天地间的一出戏,是天与地藏着的烟火心事,日落不是道别,是揭幕。

演出要开幕了。

且说露生这头也是忙了一整天,上午配合着检查了所有演出的道具,确保对演员和总统都安全无虞——其实已经检查了四五遍,这一遍却是不能省的。好在午后诸事皆毕,大家吹着风扇,饱饱地休息了半天。日落时接了通知,各自装扮起来。

于是剧院后台一忽儿变得很像盛遗楼的后院,也像天蟾舞台的化妆间、又或者是崇林社的后场——翻开的衣箱子,随手搭放的家伙,胭脂、水粉、油彩,满桌子都是,亲切的琳琅满目。

这情景是能让伶人们忘却紧张和疲惫的,他们能在高一声低一声的胡琴和笛子里,细辨出听戏人飒踏的脚步,这方是真正的前奏,比锣鼓丝弦更添一重。中国戏的后场儿永远是这么热热闹闹,没一个人不伸两下筋骨、没一个人口里不哼两声——你看这和鲜花店往包扎好的鲜花上撒露水是多么相似,也和珠宝店用天鹅绒擦一擦戒指多么相似,他们的身段和声音就是人间的鲜花和宝石,挑帘子前的这一刻,花要带露、玉要完璧。

徐凌云从前面跑回来,扬声道:“快了、快了,诸位预备齐了外头讲话了。”

他们听见麦克风调试的电音,一阵掌声,然后是漫长的讲话。因为是英文,谁也听不懂,但这些日子听人说洋文多了,都稍通一二。俞振飞笑道:“我来给你们翻译,‘采纳’是中国,‘阿美利坚’是美国,“坑鬼条儿来婶子”是‘祝贺祝贺’。”

众人哄然大笑,几乎拿不住笔,又道:“可见繁文缛节这种事,哪是中国才有美国官老爷讲话,也是这样没完没了的。”且问露生:“你是见过总统的,这个讲话的是他还是别人”

露生扶着耳朵辨道:“不大像他,他是有年纪的人了。这人洋文一板一眼的,不像外国人,倒像咱们中国人。”其实外面是胡适在致辞。

沈月泉道:“各位收收心,咱们俱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人,周先生、俞公子,万人空巷的场面也都见过了,玩闹归玩闹,手上功夫别松,且都起来活活筋骨,别叫这些不通文雅的蛮人小看。”

大家称是,装扮好的就都起来递一递把式。唯周信芳第一个出场,与沈月泉坐在一处,两人喝一壶淡茶润气。忽然又有人推门进来,大家回头一看,都起身相迎:“金大少怎么来了”

求岳擦擦脸上的汗,笑道:“我来看看你们。”

他是趁着讲话的缝隙溜进来的——原本陪着罗斯福坐,应该乖顺如鸡,然而金总一见舞台这熟悉的出将入相,不免又想起得月台那天的良宵好戏,顿时盼着快点让露生上场。新郎官的心情都冒出来了,屁股在椅子上就坐不住。

总统看他辗转来回,问他:“你要去洗手间”

金总诚实道:“我想去后台看一眼”

“去监督吗”

“呃不是,就是想看看。”金总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想露生了。

总统莞尔一笑,摆摆手叫他去,又调侃道:“快点回来,我需要你的说明。”

“回来回来,肯定回来!”

两边官员都颇觉好笑,大闹华尔街的helonking和组织演出的helonking像两个人,前者阴险狡猾,后者像个憨批。美国是缺了“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个成语,它简直是给金求岳同志量身打造的。

这么一搅和,气氛倒也不似先前郑重了,交头接耳地,他们谈论起舞台两边的银幕,这是以前的京剧表演没有的,歌剧和百老汇的表演,也不大见过这样的布置。

金总一溜烟地窜进后台,后台是另外一番景象,热闹得像过节。见到求岳,都起身问好。求岳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在角落里找着了露生——原来在跟徐凌云递出手。两人都把下摆束着,接抛一套短剑。

露生见他,倍感惊喜:“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紧张不紧张。”

求岳自觉这话放屁,他在暖热的灯光里端详露生的脸,妆很浓,衣服的颜色也太艳丽,想象不出上台之后会是什么样,但露生这样打扮就是好看,不是衣服好看、也不是人好看,是这种浓妆艳抹的状态好看,浓妆艳抹在这一刻不是一个贬义词,它是对舞台劳动的一种具象的形容,浓是用心、艳是成果,和武士们闪亮的银铠有异曲同工的妙处。

他目不转睛地看露生,口里道:“怕你们一天下来,还没唱戏就累坏了,”

“并没有累着,都这时候了,谁还临阵磨枪上午陪大人们检查了道具,下午就都歇着了。”

“又检查他们不嫌烦啊。”

“查一查也是好的,横竖上台前我们自己也要理一遭,有他们帮手,倒便宜。”露生见他定定地只是看自己,不觉有些害羞,别过脸笑道:“你从总统身边逃席,来了,又只说这些呆话——”

求岳憨笑:“你这眉毛怎么好像歪了。”

“歪了么!”

“有一点儿。”

露生连忙跑到镜子前头,端详片刻:“没有歪呀给你说得我疑疑惑惑的,怎么好像歪、又好像不歪”探身问承月:“月儿,你瞧我眉毛画偏了没”

承月提着水袖过来,瞥一眼金大少:“我瞧不出。”

露生气得骂道:“你是个饭桶。”

众人闻言都笑,又都看白老板的眉毛到底对不对,这个说“似乎是斜了那么一丢丢,上了场子谁在乎这个”那个说“柳叶眉就是这么着呀,我看没毛病。”七嘴八舌,各自评论。

求岳在旁边小声地建议:“要不我给你重画一个”

“你来画”

“呃那什么,你自己画也行。”

露生看他期期艾艾的样子,忍不住一笑,把笔拍在他手里:“画吧!可别画错了!”擦去半边、仰起脸来。求岳道:“你闭眼。”露生道:“闭眼怎么画那不是一个高一个低了吗”求岳又进入知识盲区,“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那你别动,我画了啊——”

蘸了油彩的笔锋,柔软地在眉端停了一瞬,有一点像亲吻。

偏外头有人拿英语喊:“金先生!请您回去!第一排的席位不能空缺!”

求岳急得顾头不顾腚,前面屏气凝神、在眉头上用功了一万年,怎么眉毛这么难画啊跟想象的不一样啊化妆的是不是人均大画家啊后面被迫果断,他妈的不就是一条横线吗——好的横过去拉闸完事!

画完看看,还挺是那么回事儿的!

他把笔戳在露生手里,答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忽然小跑回来,端着露生的脸,又看一遍,由衷地说:“我的宝贝真好看。”

说完他就跑了。

什么叫王八蛋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冲进来搅屎,然后跑了,这就叫王八蛋!

露生见他出去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对着镜子看看,果然还是画歪了。自己画的是向下去的,求岳的眉毛是往上的。笑了一会儿,拿毛巾把自己的那边擦了,画成和求岳一样的——仿佛更英气些。

而锣鼓班子已经就位了,琴师和笛师们也起身了。

金总跑回席位的时候,演出将将开场。

胡适已在总统另一侧坐下,台上正是一列一列的宫女和朝臣在走场子,一通锣鼓,麒麟童扮着越王上场。胡先生口角春风:“这也是中国现今非常有名的表演家,周信芳,帝王、忠臣、以及各种成年男子,都是他很擅长的领域。”

麒麟童蟒袍金冠,威严肃穆,只见他行到台中亮相,洪声唱道:

圣禹开基,神工留迹,千年王业犹存。宿承茆土,吴越隔江分。运值春秋季世,天王远、政令纷纭,看邻境、干戈正起,东海泣波臣。

缥缈孤城海上居,萧条霸业继无余。夙传宛委山中瑞,犹佩当年金简书。西阪楚、北连吴。雄心未远竟何如。他年匡济尊周室,始信东南有丈夫!

接着便是念白,自明身份。胡适又向总统低声讲解:“这是越国的国王,他们和隔壁的吴国关系不好,一直打仗。吴国强、越国弱,所以越国国王在寻求有能力的大臣,想听取他们的意见。”

总统笑笑,指着墙上的幕布道:“我能看明白。”

原来两边的银幕上投影着说明,这正是台上越王的主意——既然资金充足,不妨调设两台露天电影机。在剧场两边的墙上挂起白幕,把翻译后的英文说明放映出来。

效果拔群。

总统津津有味:“这位国王是一个有头脑的领导者。”

你不愧是政治家,看个戏都要抱团。

故事就这样展开来——越王在宫中小宴,吴越世仇,他询问大臣范蠡,有没有好的计策,能够一举打破越国现在的窘境呢

范蠡回答,这件事不能急进、只能缓图,微臣正慢慢地为陛下寻求一个解决的办法。

越王拈须颔首,叹息道:虽春和景融、边烽稍熄,但弱难御强,若不早定计谋,只怕终被强梁侵侮!

求岳看过麒麟童的戏,王亚樵也喜欢看,他们当年在天蟾舞台听过他唱的鹿台恨,那时他扮演比干,面目举止中便带一种刚烈耿直的性气;麒麟童也唱过浣纱记,从前是扮演里面的伍子胥,自然也是忠肝义胆、忍辱负重的类型,求岳以为这些角色,都是有点周先生自己的性格投射在里面——不想他演勾践,也能如此传神。

勾践应该是什么样你要问文盲的金同学,金同学是铁答不上来的,但完璧的表演之所以被称许为完璧,那就是它能让你初见便知这一定是最佳的诠释。麒麟童刻意地没有完全挺直腰板,而是微微地伛偻,腰身伛偻但脖颈挺直,他用身段来诠释这个复国之君卧薪尝胆的性格。加之他那苍凉遒劲的唱腔,从容沉稳的帝王气度,若是国内开演,此时必有人高呼喝彩。

——可是剧院里静悄悄的。

求岳觉得这不正常,太静了,不像是个看戏的场面。他上辈子的妈是个典型的附庸风雅,逢年过节,喜欢带着儿子去国外看看表演(主要是发朋友圈,赢取一排“王总高雅”的点赞),悉尼歌剧院和旧金山歌剧院,老妈也都抓着他去过。“上流社会”看表演的情形,求岳经历过,所以知道他们其实没这么安静,礼仪这种东西在权贵阶层总是被保存得很好,他不信八十年前的观众会因为更有礼貌而静得像群死鸡。

他看看罗斯福,总统神色如常,保持着兴致勃勃的状态,他又看其他的观众,太黑了,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而直到目前为止,金总简直像个摆设的花瓶,一句帮忙的解说都没有,全程是胡适在carry。

要是传到蒋光头耳中,光头必要骂:“娘希匹,闹事的时候一套又一套,这时候像个木头!”

但凡动动脑子都不该叫金总来当解说好吧。

不叫他解说,倒不是因为他文盲,而是“关心则乱”四个字的缘故。金求岳根本分不出心思去给罗斯福当解说员,在别人看来这是一场演出,而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攻城略地的战场。黛玉兽只能胜、不能败,但他到底能不能赢,求岳心里根本没底。

他看过露生的排练,然而这个“看过”就跟视频手工教程差不多,加亿点点细节。露生哪有时间让他通观全貌他看到的都是这样或那样的片段。

所以临到昨天夜里他还在担心,担心昆曲对不上这些美国傻子的胃口,京剧好歹还有个热闹可言,昆曲咿咿呀呀的,怎么办

你看现在不就是吗麒麟童唱的这么好了,就连粗通皮毛的金总都知道他厉害,操蛋的是这里的观众其实连皮毛都不通!

观众冷漠的反应着实不是一个好信号,无论搞多大事都不紧张的金总,头一次如坐针毡,紧张得想哭。

其时台上范蠡正唱:“柳舒花放、春和景明,暂解印绶、改换衣裳,潜游田野。”

他以游春的步伐退场,灯光暗了,序幕结束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轻轻地响起一声脆笛,舞台上起了干冰的烟雾。

台下的人们发现幕布换了——像天也像水的的柔和的碧色,隐隐地画着青山,随之而来的是轻快的笛声,起初如空山幽响,断续一声,渐渐地便如鸟雀争春,使人感觉到这是远离宫廷的乡野之中。

云霞一般的烟雾散去,舞台深处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

徐徐向台前行来,她渐渐地近了,缓缓明朗起来的灯光把她的身形勾勒得清晰,连她头上的小花、绣鞋上的绒球,都看得清了,就在这一瞬间,求岳心中暗呼一句“绝了!”

而观众们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这和他们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平心而论,要让当时在场的任何一个观众去设计这场演出,绝大多数人会想,为国家献演的,一定是一场大戏。那么它的女主角,也应该是派头十足,有神明或女王的气势。

不能怪他们要这样想,因为过去访美的中国戏剧,女主角一向以端庄、优美,珠翠琳琅的形象出现。就连这次演出的宣传也是如此这般地染足了劲头,你看外面那些迎风飘荡的彩旗、橱窗里张贴的海报——所有人都以为会是天女散花那样广袖长衣的仙女,不料却是这样一个轻罗短打的俏丽姑娘,一身青衣,从水墨画就的山水里来。

她是倒着走出来的,摇摇摆摆,还有一点蹦蹦跳跳,不知怎么好像就在这个舞台上长大似的丝毫不见局促,又或者,这舞台其实就是她的家,是近在眼前的越国水乡。观众们从她顾盼的背影里,看到盛开的桃杏、又看到早啼的春莺,这些都吸引小姑娘的注意力,所以她那翘首乱看的散漫样子让人意会了。

这时候莺鸣似的短笛也响起来了,轻轻地,还伴着鼓点,像细雨打在花瓣和罗衣上的轻柔、也像浣纱溪入太湖里的涟漪,姑娘倒行至台中,仍不肯回头以面目示人,她是出来玩乐的,笛声化作的鸟儿她要追、鼓声化作的蝶儿她也要扑,笛和鼓以精灵的姿态围绕她身边戏耍,她轻灵的身段在舞台上飞舞。不知是惹怒了哪只暴躁的野雀,一阵吱吱哇哇的扑打,少女躲闪不及,掉过身来——亮相了。

像春山烂漫的野花,她向人们粲然一笑。

台下的观众们都甚良好教养,不会起哄,也没有国内“碰头采”的认知,只是这个亮相确实俏到他们心里去了。和想象中可爱的东方少女一模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还有这个年纪十足十的天真稚纯——因此不约而同地,低低的赞叹像暗流在剧院里翻腾了一瞬。

他们也才看清,这少女手里擎着一把宝剑。

她娇憨地伸了个懒腰,随手舞出一个剑花——没有舞好,剑从手里飞脱出来——可是很巧妙地,微一探身,那把剑又听话地回到她手里。观众有些想笑,其实知道这是设计好的,但这个精巧的功夫确实值得以会心一笑来称赞。

姑娘好像听见台下的暗笑,颇觉没面子,娇媚地横过一眼,再挽一个剑花,这次可就大拉闸,这剑有心跟她过不去,人向前而剑向后,再一次地甩脱出手,剑当啷一声掉在台上!

观众们错愕了,这是演砸了吗

小姑娘尴尬地摸摸头上的花儿,生气地走回来,左转两圈儿、右转两圈儿,不免恼羞成怒,跺着小脚把剑踩了一遍——宝剑是有格的,踩这头、那头便翘起来,踩那头、这头又翘起来,她愈踩愈用力,滑稽中藏着些巧妙的手段,逐渐脚尖上着力,微微一踢,剑随脚尖飞起,这一次稳稳地被她夺在手里,横身飞燕般一个探子——好漂亮的剑花!

一剑破空,前排的观众甚至听到了剑啸。

罗斯福忍不住极轻声地向求岳道:“纯熟的技巧,他表演得太好了。”

然而金总完全没搭理,金总内心在高潮,金总心说这就算好!马上还有更好的——围观过的排练选段此刻终于在他心里组合起来了,他明白露生要怎么演了,那一段精心练就的剑舞就要来了!

它是第一次面世,但有幸观演过排练的人已经在心里将它定义为“名段”,它是毫无疑问的名段——露生在排演这一段的时候,专程请教了梅兰芳,梅兰芳道:“剑舞的名段,一个是虞姬辞霸王,一个是百花公主赠宝剑,但这两个都跟你要表现的东西不合式。虞姬重情绪,功夫上都要省略,因为人家看的是你一个悲情,不是你手头花哨功夫;百花公主呢,要俏式,还得有点儿闺阁风度,不能失了公主身份。”

露生点头:“越女跟这两个刀马旦都有区别,她这个剑上功夫是看点,一定要飘逸,要舞得锐气,舞出神乎其技的效果来。”

这是内行人请教内行人,不谈做工也不谈套路,完全是谈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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