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武侠仙侠 > 玲珑月 > 终风

终风(2/2)

目录

他有一点想念爷爷,金忠明比沈宝昌年纪还大,态度却比沈宝昌开明多了——现在满城风雨,老头儿在家可不得急成二次中风。

可是他在南京没有动静,这就是对孩子最大的支持,他知道怎么做才能不添乱。

金总只能又做混账孩子,先把爷爷的事情往脑后放放。这回国的副本实在太喂屎了,让老人家做个云玩家吧,直接通关算了。

沈宝昌看他脸色变幻,知道他不爱听自己说话,腆着老脸低头道:“难道你就这样放弃么”

求岳烦得头发都炸开:“我尼玛家底都掏出来了,啊!我是不想放弃!那你掏钱啊你掏我一定不放弃!大爷!可以好好做事,别几把水了行吗”他本来不想发火,实在是被这老东西闹得无能狂怒,一句句说出话来像有病的鸡儿,要软不软要硬不硬,拍了笔在案上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表现比我厂子里的纺织工还不如三年前,我在安龙厂,问他们愿不愿意跟我走,大字不识的工人都知道振臂一呼,跟着我干。而你们呢我不回来,你们就在这嗷嗷等奶吃,一个劲地抱怨我这抱怨我那。荣老太爷有没有叫你们声援四川冯六爷有没有叫你们发表声明你们听了吗非要死咬着等我回来,不仅自己不动,还不让他们动,逼得六爷去美国找我。”

“我真的对你们抱着最大的善意,最大的期望,结果呢交上来的就是这么烂的一张成绩单!”笔被拍得墨水溅出来,一张纸又废了,求岳揉着纸怒道:“孔祥熙都比你们争气点!至少他知道拿钱出来!”

沈宝昌被他吼得向空气里倒退,退到椅子深处,小声地说:“我们也是才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我们太松散了,太惫懒了,明卿,你不要发火、我请求你不要发火。”沈宝昌怯怯地,说话都含糊了:“工人们不怕赔,那是因为他们没得赔,可我们不一样,我们有厂子、有银行,一旦亏了,不是我们一个人倾家荡产,是不知多少人都要跟着喝西北风啊。”

他抓着笔,又从椅子里往前挪:“大家盼着你回来,是因为我们真的信你,信你每一次都能绝处逢生,信你有这个能力回天。我们是庸碌的人,知道自己平庸,所以才想跟着别人走,生怕自己踏错一步、死无全尸。”说着,不禁老泪,“你有远见、高瞻远瞩,可并非每个人都如你高瞻远瞩,不听荣老太爷、不听六爷,那也是因为我们真心地跟定你、哪怕国内说你不肯回来,我们也都眼巴眼望地等你,我们望你,如婴儿望父母,就算有什么做错了的事情,如今已知道错了,知道劳累你了!委屈你了!叫我们老脸无处放,除了从今以后奋发图强,你还指望我们说什么呢”

求岳一时沉默。

他拿不出豪言壮语再去激励别人,只能tomorrowisanotherday,那一瞬间只觉得惆怅,为什么我们的历史,不能像爽文一样,万众一心之后就再也不背叛历史为什么是这样瞻前顾后、唯唯诺诺地前进

可是回过头来,求岳想,靠着这些唯唯诺诺的家伙,中国也没有完蛋。他们觉悟得虽晚,总比不觉悟要好。

“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吧。”他丢了烟,拍拍沈宝昌的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纸是包不住火的,西南的动向,很快地传到了南京。

孔祥熙在书房里接到秘书的报告,料定了金家会这样行动——显然,金氏很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树大招风,金求岳是干脆用这招风的大树反打,现在罢工罢市,政府反而不好动手,不然四川的怨怒会真的变成全国的怨怒。

这股怒气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平息下去了,只有打散它,才算完事。

在与美国谈判之前,他的襟兄就把他找去谈话,一面写那封鼓励求岳勇敢对抗的公开信,一面阴沉着脸色道:“税改的时候就不应该纵容这些人,自去年至今,这两地商人互相串联、沆瀣一气,耍弄手段、霸市敛财,屡次妄议国家政令,攻讦政府以谋私利,其行径实难容忍,我为大局故,才不得不忍。”

孔祥熙已然领会他的意思:“但现今还是用得着他的时候。”

“此人雄才经略,又有胆识,若能为我所用,便是如虎添翼,但我看他离经叛道,性情乖张,于原则问题上一直暧昧不明。你探探他,到底什么想法。若是驯从,我必以礼相待,若是不从”

孔祥熙默不作声地抬起头来,背上已经有了冷汗。

对面沉吟许久:“他既能为国犯险,也能为国捐躯。不能厚待,那就厚葬。”

孔祥熙垂首不言。对于金求岳的看法,孔家的饭桌上已经谈论了多次,霭龄、子文和美龄,全是一样的意见。弟弟和三妹倒还谨慎,都说,“他要能识时务些,还算不错”,而他妻子则只有一句话——“这人留不得。”

显然,蒋中正和宋霭龄的性格最像,为人处世的态度也是全然一致。

孔祥熙私下里向宋霭龄道:“你这话说得太绝情了,我和明卿虽然闹过,但他这人头脑简单,相处起来,也算可爱。”

“可爱”

宋霭龄背身向他,闻言回首冷笑:“孔庸之,向来都是你唱白脸,别人唱黑脸。你觉得他可爱,为什么又去打听白露生你打听他,心里使的什么算盘,别叫我说出来了!”

孔祥熙瞠目回视,宋霭龄见他这仁厚嘴脸便烦,撇唇讥讽:“论阴谋权术、借刀杀人,连我也敬你三分。你算准了罗斯福的脾气,一定会找个不相干的人说话给众人听,‘炉边谈话’么!早有的习惯,现在来个戏子谈话也未尝不可。你向他推荐白露生,他必然允准表演——别的事困不住这对人中龙凤,你是算准了这两人痴心,唯有这场大演出,能叫他们心甘情愿,让你做缓兵之计。你也算准了金求岳不肯为党国效力,那些旁敲侧击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懂,要是拉他到中正面前去谈,或许还有转圜,所以你设这个美人计,拿演出拘着那二人留在美国,由你传话,添油加醋,要说什么都随你。那一位还没动杀心,你就已经把刀都磨好了!”

“撤回顾维钧、换胡适去美国,这难道不是你的主意撤换所有使团人员,全换成你的心腹,这不也是你的主意在四川试行货币统制,这不更是你的主意你掐了他们的耳目、断了他们后路,还不足够,又怕背上过河拆桥的骂名——着急忙慌地叫人通风报信,逼他们改走水路,回国来,中正要杀要剐,便不干你的事——连中正都给你算进去了!这幅伪善面孔大可不必摆到家里来——看了使人生厌。”

她说一句、孔祥熙便流一道汗,孔部长含冤道:“我真搞不懂你,我做这些事,全是为了你我打算,何曾安过一点儿坏心你倒骂起我来!”

宋夫人忽而转笑:“骂你我是表扬你,表扬你总算走对了一步棋——难道你还想跟他共事以他的能耐,不是要骑在我们头上才算完!于公于私,这人都是我们心头大患,用到这里也算给他留了个美名,并不亏待他。只有一件事你大意了。”

孔祥熙忙问:“哪件事”

“你使人通风给白露生,逼他们坐船回来,可万一他把这事捅到白宫那里,求美国政治庇护,你的脸要往哪里放这一步太险了。”

“不会,决不会。”孔祥熙断然道,“我正是因为深知他两个的为人,所以敢行这个险着。捕风捉影的消息,他们决不会信口胡说,更不会因此伤了中国在美国的脸面。”

只是说到这里,又自觉有些露形,孔部长肃然道:“我也有一句话要说给你,南希,你我做夫妻以来,你一向明白我做人光明磊落,从不做背后暗算的事情——你不该误会我。明卿于国有功,暗杀实在不妥,把他打下去也就算了。如果死于坠机,那岂不是连个全尸都没有”

宋霭龄着实厌恶这股道貌岸然的腔调,心中冷笑道,你是给他留全尸么你是怕江浙商团不肯驯服,擒贼先擒王,定要他双手将家底全盘耗空。这点心思觉得我看不出来但她自认胸中韬略远胜丈夫,因此不会为一点人品上的腻烦而反目——孔祥熙样样都不好,弄权上却是无师自通,跟她极有共鸣。就凭这一条,便配作宋家的女婿。

猫咪正在摇椅上打盹,察觉到女主人的目光,慌忙伸爪站起来。

宋夫人满意地摸摸它的头。她把猫从椅子上抱起来,回头见孔祥熙仍是惶惶而立,心中又有些起腻,走开两步,面上端庄,语调严厉:“庸之,做事不要瞻前顾后,成大事者不惜小费,这人和我们,终究不是一条心。”

秋风卷过,卷过每个人心中各个不一的心肠,有些人是一片柔肠、几乎揉断,有些却是困兽之斗、不成功便成仁的孤勇,还有些却是坐在黑暗之中、不知黎明何时会来、抑或到来的是黑暗中的黑暗——无论是哪一方,却都有些说不出的心情,当初他们为了法币尽释前嫌,原来前嫌是释不开的。

茫茫的秋风掠过,但风无雨、因此伴随了咆哮的声音。

9月27日,六省工商界联合发表声明,宣布罢工罢市,抵制法币。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