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丧(1/2)
王亚樵的死比他生前暗杀之王的大名要更轰动一些,每一个时代都会给传奇人物的离世一个盖棺定论的结局,但这定论公允与否,却需要时间和人心来验证。乱世之中,许多英雄被冠以荒谬的定论,王亚樵的死讯被作为天大的喜讯报知南京,它们欢欣鼓舞一个盖世魔王终于落网就缚,并且死得足够威慑人心,他的脸皮被剥掉,尸首悬城示众,靠几个未敢留名的帮众凑钱才赎回尸身敛葬,至于葬在哪里、葬仪如何,没人知道,他死了,这就够了。
能让许多彻夜难眠的玩意儿睡一个好觉了。
广播里、报纸上,到处宣扬着一个人惨死的消息,欢天喜地的情形,报复性地描述他告别人世的瞬间鲜血淋漓的场面。自黑暗中来、向黑暗中去,由血液所凝结的深浓的黑暗,他的一生都伴随着鲜血和杀戮,一生快意恩仇,最后却是不完整的结果,写在书里令人憋屈的结局。露生在书房里拧着电台,又听见广播里绘声绘色地描述这结局,手里的报纸揉烂作一团,心里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还是不肯信,除非叫他亲眼看见、看着王帮主最后一程送进土里,除非叫他披麻戴孝给摔丧驾灵、叫他坟前执丧哭足一个七天——有人给他办这些事么他有孩子么妻子在么这时候什么琐碎门道的事情都往他头上来了,一面告诉自己“那些人什么谣不敢造”一面站起来在屋里头来回地走,净想不着边的事儿,走了几十圈、又坐下来,看看太阳怎么升起来了,原来一天又过去了——摸着指头算算,这是几天了说不清,总而言之,他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去莫愁湖了。
文鹄进来就看见他这么敞着门坐着,白小爷静静坐在案前,扶头坐着,静得像一幅画,收音机还在吱吱呀呀响着,里头却早已不是揪心的消息了,换了不知什么歌星在唱歌,咿咿呀呀的,满腹骚动的春情,和他们落寞的神情是两个世界。
那一首歌唱完了,电波静下来,又放广告,露生才抬起头来,看一眼文鹄,把收音机关掉了。
“说吧。”他柔声道。
文鹄没说话,他的沉默就是回答了。
露生仍扶着头,一双清冷的眼睛在他脸上望:“就真那么惨——没个全尸”
他那轻柔的语调有奇异的、葬仪式的悲痛,文鹄没看过几个戏,只听他说这两句话,心头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仿佛许多美人叫他这句话一招、全来哭了,谁是谁也不认得,有的戴着花儿、有的怀着剑,有的拿着拂尘、有的拿着扇,都不施脂粉、披发素服,四面哀哭,唯有白小爷不哭,小爷忙着别的事,仍拿眼睛定定地看他,轻轻地,又问一遍:“你倒是告诉我呀。”
文鹄默然片刻,说:“小爷,你要是早几天告诉我,我们或许可能拦得住他。”
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王亚樵在这里停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不辞而别,露生猜到了他来南京决非只为看看求岳,却猜不到他到底要做什么、要袭击谁。问求岳,求岳满腹心事,拿话敷衍,再问干脆不说了,露生只得找来文鹄:“你快带兄弟去打听,打听你王叔公去哪里了。”
文鹄道:“这怎么打听要是打听得到,那就算坏事了,能成的肯定打听不到,打听了又有什么用”
说得露生哑口无言,仍催文鹄:“那也不能在家坐着,总之你和你那兄弟们,去街上四面听消息,但有个一言半语,你立刻来回我,”想了一想,告诉他,“你去铁汤池,去孔公馆那里,小心看着,别是你王叔公要行侠仗义。你们那眼睛耳朵是不同寻常的,若瞧见有什么异样的人,顾不得面子你就给他拦下来,便是伤了也使得,得罪不得罪的以后再说。”
这话刚吩咐下去,汪兆铭遇刺的消息就传出来了——没有死,重伤了,铅弹打进了这家伙的脊梁骨里,“凶犯逃逸”。众人全都松一口气,接着心又吊起来,情知是王亚樵所为,却不知道他到底逃去了哪里,总之他有办法跑掉就多半又能蛰伏起来。想到行刺前他就在这里落脚,整个家连同传习所没一个人敢再提这件事,心中暗暗地痛快,嘴上半个字不说。他们的心在酣畅淋漓和惆怅忧惧之间惶然地沉下去又浮上来,不晓得这事儿怎么样才算过去。他们在落花掩映的院子深处小声地唱戏,唱越女夜刺吴宫,唱雪艳手刃汤勤,唱得自己都信了,逐渐用笛子高亢的曲调来代替歌声,恨不得这出戏快点唱完,从此隐逸江湖就是结局了,而那笛声最终在报童叫卖的声音里戛然而止,清早起来,大家全都沉默了。
露生垂头不言,良久,闭着眼道:“我去告诉他。”
说着,起身向外就走,文鹄提脚跟上,露生拂开他道:“不用你跟着。”咬着一口眼泪、一阵风地走到后院,求岳的门倒是掩着,露生推门进去,脚已站不住了,找不见求岳的人,模模糊糊地看了一圈,原来在床上躺着,露生扶着桌子、扶着椅子,好容易走到床前,恐怕说得急了怄着他,软软地跪在床头,轻声说了一句:“哥哥,王帮主不在了。”
求岳一点儿声音也没。
露生推着他,又说了一遍:“王帮主,给人害了。”
这一句眼泪哪能忍住,竟是声音淹着泪出来的,不敢高声啼哭,又怕惊动外人、又怕恨极了求岳,谁知那一个在床上文风不动,眼睁着、倒也不是死了,眼珠会动,转过来看看他,又转回去。接着他那哭声答应了一句:“哦。”
露生拍着求岳的手,轻声哭道:“你说句话儿,你不要怄在心里。”
求岳“唉”了一声,翻身向里:“我知道了,你不用哭了,事情已经这样了,过去就过去了吧。”
这话把露生哽在半空,手也停在半空,露生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这算什么话这叫什么话他不信他躲在这屋里什么也不知道,这装傻充愣的算什么这轻描淡写的“过去就过去”又是什么他那脑子的疯筋绷了不知道多久,这一句话把这跟筋扯断了。
露生一把扯过求岳,哑着嗓子问他:“你这是什么话姓金的,我叫你一声哥哥,我敬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是疯了还是傻了,王帮主去了,你一滴泪没有也就算了,你跟我说过去了就过去了!你这是人说的话吗”
求岳闭眼,由着他揪着。
露生冷笑道:“怎么了,又怄着了我真是白贴了你的心,倒还怕你怄着,我看你半点儿不像怄着的样子,我竟是看不懂你这是个什么样子。怎么了,这消息又把你打击了又伤了你的心了你又要躺下了这一次要躺多久躺一年躺十年”扯紧了求岳的领口,“你别给我装死,我好些话儿要问你,咱们俩今天别讲情分,我问一句你要答一句。我问你,王帮主那天晚上就告诉了你他要杀汪精卫,是不是你从头到尾都知道,可是你不告诉我,你半句不合我商量,你怀的什么心你明知道他以身犯险,这一去凶多吉少,你一句话不说是什么意思金求岳,你是给猪油蒙了心了你要报仇怎么报不得,你要赔上他老人家的性命,你知不知道王帮主连个全尸都没留下!他给人挂在城墙头上叫太阳晒着!你就在这儿给我装没事人!不相干!你良心给狗吃了!”
求岳还是一声不吭。他放弃了用手肘来支撑身体,露生揪着他,他就干脆把重心交给那薄薄的一块布,凭他拽着上下晃荡。
这无话可说的神情简直是踩着人的疯筋在使劲,令人窒息的沉默。
露生气得眼也红了,“砰”地一声把他搡回床头,一面哭、一面回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抽屉扯翻在地上,里头的针线盒子摔出来,哗啦啦撒了一地,针、线、顶针、剪子,丁零当啷清脆的响声砸在地板上。
“你还跟我来这一套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都容这你这一套,这辈子都心疼你给人坑了一次你是打算就这样躺完下半辈子了是不是”露生抄起剪子,顶在他那喉咙上,“金求岳,你记不记得你许过我什么我告诉你,你许我的事情我全当真的,我爱你是个什么样儿你就得给我是什么样儿,你要是打算这么躺着等你说的那好日子来,我告诉你,你别做梦!我跟你是不可能一拍两散了,你要想临阵脱逃,我先杀了你,然后再杀我自己。咱们俩一块儿死了去陪王帮主,你这无能窝囊的东西,给人算计一次你就要死要活,哭天抢地地我容了你半年,枉费我痴心等你好起来,谁知越等你越不像个人——怎么了,你怕了后悔了又想着从前那样要往香港逃了你给我许的这样那样雄心壮志都是假的现如今你忘八脖子一缩,你要跟我过去就过去了!”说着,拿剪刀在枕头上连戳十几下,哭着扯他的领子,“你给我说句话!你说句话!要死要活,你说句话!”
“你捅吧。”那一位终于开口了,疲倦已极的语调,“捅吧,捅死我,用不着自杀。”
露生圆睁泪眼,呆了片刻,翻手把剪子望自己喉头就刺,求岳终于有动作了,倒是挺快的,一把抓住他的手,硬攥着他那发疯的手,“好了!好了!”他把剪刀从他手里掰出来,“一哭二闹三上吊,还要怎么闹!闹够了吗”
剪子被摔在房间的另一头,不知所措的“当啷”一声,砸在窗台的珐琅器上,料器裂开的声音。
露生被他摁在怀里,原本是亲密的姿势,现在却是绝望的感觉,光是哭,也说不出话,他真要疯了,多少年没有这种被逼疯的感觉了,哪怕是当时四面楚歌给人诬陷、哭笑不得给人盗窃,他也没有这么绝望的感觉,求岳怎么像换了一个人,魂没了、光剩个废物壳子,他怎么好像不认识他了,他说的话他不敢信,他这样子他也不敢认,眼泪一股气地往下流,顾不得擦,觉得手上一阵阵地疼,有什么东西慢慢顺着他俩的手往下淌,他想那可能是自己的血,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居然是求岳的手在流血,手心划了一长条的口子——怎么那一个流血这一个觉得疼,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求岳摁着他,知道自己手划破了,然而没什么感觉。摁了他一会儿,他松开手,“你想怎么样要死要活的你总得有个目标吧,人死不能复生,你这么闹有意义吗”
露生诧异地啜泣,无言以对,这话竟不知从何说起。
求岳把他扶起来,自己走到床对面,拖开椅子坐下:“我知道,你想要个剧本,是吧你想我一听说王叔叔死了,跟你一起抱头痛哭,我俩哭他个三天三夜聊表心意,然后我洗心革面、奋发图强,继续再折腾,带着你继续赌,从此我又是你喜欢的打鸡血的男人了,这样你就高兴了,是吧。”
露生爬起来道:“你别跟我指东说西,什么叫剧本我问你的事情你还没回答我,那天晚上你们是不是在说行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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