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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振衣飞石(6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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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飞金看了看埋了一半的坟坑,冷笑道:“长出息了。”

衣飞石硬着头皮上前,单膝跪地,施礼道:“末将衣飞石拜见督帅。”

“棉关守备来报,说你差人去接了陈朝几个‘间客’进来。‘间客’呢在何处”衣飞金并不要他的答案,驻马坟坑一侧,“埋地上了不是十多个么听说有一个长得还挺像陈朝前潭郡监军、端王世子陈旭”

这口吻一听就无法善了。衣飞石老老实实双膝跪实在了,解释道:“回督帅,陈旭私下与卑职联络,说要悄悄赎买他长姐赞媛郡主回西京,出价一百斤黄金,卑职想着怎么卖法儿不是卖他要偷偷买,就偷偷卖给他呗……”

正老实招供,远处陈旭等人离开的方向又是十多骑奔回,牵着七八只细犬,有人下马禀道:“禀督帅!不曾发现目标!”

衣飞金抬手就是一鞭子抽在衣飞石脸上,怒骂道:“脑壳挨了凿的!给老子把人放跑了!”他怒不可遏地下马,一脚一脚踹衣飞石胸膛,直把衣飞石踢得不住后仰,“那是陈旭!他溜进襄州,你不杀了他,放他走!”

衣飞金天资所限,功夫其实不及比他小了几岁的衣飞石,然而主帅如此愤怒,衣飞石哪里敢抗生生挨了几脚,肋骨隐隐作痛。所幸衣飞金愤怒中也还记得分寸,骨头没踢断。

衣飞石挨踢不敢动,曲昭飞扑上来护住:“督帅饶命!”

衣飞金身边的亲兵也纷纷下马拉住:“督帅息怒,饶了二公子。”

“天昌帝帐下仅余何耿龙、陈旭二人,何耿龙不擅治事,西京朝堂上下皆掌陈旭之手,我几次欲杀他——”衣飞金不介意放了何耿龙回西京,何耿龙会打仗,可他不会治民,放回天昌帝身边也裹不起乱。

但,陈旭不一样。三五年时间,足够陈旭将西京养出一段元气。

西京一旦得到喘息,他日耗费的就是自家将士的鲜血!

“你把人给老子放跑了!”衣飞金被亲兵抱住了双腿再也没法踹,抬手揪住衣飞石就是几拳猛揍,揍得衣飞石满脸开花,“你早就不满了,是不是那日我在降龙坑杀俘虏,你就看我不爽,老子要不是你哥,不是你督帅,你要拿剑砍我是不是”

曲昭紧紧拉着他的手,憋出一句:“督帅……岔辈儿了。”你是哥,不是老子。

几个抱住衣飞金大腿的亲兵都憋不住想笑。

衣飞金气得满脸铁青,挥手就把曲昭摔了出去,跌了个狗吃|屎,一脚一个踹开了围拢的亲兵,提起衣飞石衣襟将他横挂在马背上,紧跟着自己一跃而上,打马疾驰。

衣飞石骑术也好得出奇,就这么被横挂着也不虞被摔下去,只是背心要害处被大哥死死掐着,脊背微凉,小声道:“大哥……”

衣飞金也不理他,只管打马。

背后亲卫旅追得屁滚尿流,曲昭还不断地喊:“督帅饶命啊!”

衣飞石被横挂着昏头昏脑不辨方向,只感觉跑了好一阵儿,进了一个营盘,衣飞金将他横着踢下马。他顺势一滚,也没有伤着,就滚到了一个满是血腥味的身体前。

衣飞金将他提起来,指着那个缺了半条胳膊的伤兵,说:“看见没有!”

这里是伤兵营。

襄州算是衣飞金驻守最长的时间,自从衣尚予回京之后,衣飞金就将西北督军事行辕设置在了襄州。这里是西北的中枢。所有受伤的兵卒,也都是送回襄州养伤安置。

襄州共有两个伤兵营,这是其中一个。

衣飞金拖着衣飞石在一个个缺胳膊断腿的伤兵跟前转悠,怒吼道:“看见没!这是你的同袍,这是你的兄弟!没了胳膊,没了腿,没了鼻子,没了嘴!这是活下来的。你见过死掉的吗你不是闻过焚烧尸体的味道吗你身边的卫烈不是也死了吗”

衣飞石被他训斥得满脸煞白,想起死在乱军中的卫烈,脸色越发难看。

衣飞金揪起他的衣领,反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抽了上去,摇着他的肩膀问:“你就告诉我,你哪儿来的那么多慈心施舍给陈人你就不能多疼疼你的兄弟你就不能多想一想他们的命!”

衣飞石垂首不语,眼角被打破,渗出点点鲜血。

“你给个陈朝婊|子挖坟。哈。”衣飞金狠狠盯着他的双眼,“你给你兄弟挖过坑没”

衣飞石答不出来。他这样的身份,当然轮不到他去打扫战场。不过,他其实也挖过坑。卫烈下葬的坟坑,就是他亲自挖的。可这时候想起卫烈,只能让他更难受。

“我们胜了,我们就是坏人,他们败了,他们就是好人。你悯弱,你慈心圣母,你滚回京城绣你的花儿去!你来这儿干嘛啊”

“哦,想起来了。您封圣命来做下一任督军事,您要将陈东八郡酿成王道乐土,你特么来赶老子去浮托国的!”衣飞金揪起他散开的发髻,看着他仍旧少年稚气的脸,“衣飞石,哥给你腾路了。你自己琢磨琢磨,就你这闺女心劲儿——你扛不扛得起!”

衣飞金气急败坏之下,提起马鞭又将衣飞石狠狠抽了十几下。

他这样愤怒气急,身边又都是伤兵老卒,衣飞石不能违抗他的主帅威严,只得老实跪下挨着。最终还是受了伤的老兵看不下去了,几个能动弹地过来跪下,求道:“大公子,二公子还小,您慢慢教,可不敢打坏嘞……”

衣飞金方才收了鞭子,揪住衣飞石推搡到跪下求情的伤兵跟前,质问道:“看在老哥哥们的份上,今儿饶了你。你自己想想,你对得起他们吗”骂完之后,扔下马鞭气呼呼地走了。

一直到衣飞金背影消失,几个老兵赶忙把被衣飞石扶起来,心疼地问:“没打坏吧”

能上来求情的都是能动的,七手八脚地把衣飞石扶到自家行军床上,襄州药材还算齐全,伤兵拿出自己的金创药,熟练地给衣飞石清理伤口,敷药,还有笨拙地安慰他:“嗤,大哥儿就是个暴脾气,急起来徐独眼他都敢打。别生气,不委屈哦,这点儿伤没事。”

当面叫大公子二公子,背地里,老兵们都亲昵地称呼衣老大的两个儿子“大哥儿”、“二哥儿”,亲昵得很。

曲昭这时候也骑着马赶来了,赶忙道:“二公子,您没事儿吧”

一个少了胳膊的老兵啪地一巴掌抽他后脑勺,骂道:“眼瞅着是没事儿吗快伺候二哥儿回府找个精细大夫瞧瞧。脸上别搁了疤。”衣飞金小时候还在长公主跟前多待了两年,衣飞石那真是军中长大,老兵们看着他长大,对他情分格外不同。

衣飞石起身向几位抱拳施礼,骑着曲昭牵来的马往西北督军事行辕回去。

他如今和衣飞金住在一起,都在行辕中。回家还不能径直回屋找大夫休养,拖着一身伤先去给长兄赔礼。衣飞金不肯见他,罚他在辕门外跪了一个时辰,一直到天都黑了才饶他起身。

衣飞石本想和长兄解释,被这么折腾来去也着实累了,回屋见了大夫,曲昭服侍他重新裹了伤,洗漱更衣之后,他点了一盏灯在案前,看着雪白整洁的奏本,满肚子委屈只能跟京中的谢茂说。

“天昌帝耄耋之年错信臣父,痛失半壁江山,岂敢再有信人之心臣与陈旭私相授受,纵有设计之嫌,天昌帝也无信人之心,早迟以猜忌杀人。”

衣飞石贪图的从来就不是那一百斤黄金,也不是为了他对弱者的那一点儿悲悯之心。

他一直都很理智冷静。答应陈旭的请求,为的不过是“私相授受”四字。

如今衣飞金在陈朝东八郡行残虐之道,八郡百姓此时瑟瑟不动,是摄于衣家兵强马壮。

可陈朝国祚未灭,只要天昌帝在西京持有半壁江山,陈朝百姓的希望就不会熄灭!

衣飞石如今所做的,就是让陈朝百姓,不管是如今的东八郡还是西京半壁,他要让所有的陈朝百姓,都彻底失去对天昌帝、对西京朝廷的期待和希望。

——有什么比国之将亡,皇帝却擅杀带兵重臣更让人绝望呢

天昌帝活了八十岁,拼上一世名声,豪赌一场衣尚予的效忠,输掉了半壁江山。

这个教训太惨痛了。惨痛到天昌帝绝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所以,哪怕衣飞石故意和陈旭勾搭,哪怕天昌帝心里知道衣飞石可能是使计离间,他还是会忍不住怀疑,陈旭是不是真的背叛我了

只要天昌帝还能活上三年五载,这疑心的包裹之下,陈旭迟早会死在他手里。

衣飞金用残杀的手段摧毁了陈朝的武力根基,衣飞石此时所图谋的,则是彻底摧毁陈朝百姓心内的那一股倔强与骨气。

只有陈朝百姓对陈姓皇室彻底绝望,他们并入谢朝版图的过程才能少流鲜血。

不管是陈朝的血,还是谢朝的血,能少流一点儿,总比多流血好。

衣飞石将自己的想法一口气写在奏折上,看了几遍,想起皇帝总是温柔带笑的脸,身上又是拳头又是脚踹,还有马鞭抽出来的伤,似乎都开始叫嚣疼痛了起来。

这写了太多机密的奏本,其实是不能发出去的。他也没有想过真的告诉皇帝。

将奏本合拢放在案上,衣飞石从柜子里拿出一根竹笛,缓缓吐气吹曲。

满腔郁气随着竹笛的声窍中飞入夜空,清澈的笛声宛如四月微凉的月光,静静洒落在行辕内宅,落在门外守护的曲昭耳中,也落在了难以安眠的衣飞金心底。

弟弟的笛声沉静悠长,隐隐带着一缕不为人所理解的悲伤。衣飞金能听出那笛声中幽淡的思念,那是被身边所有人都摒弃了才向外倾诉的思念。

衣飞金静静站在床前,看着冰冷的月华,听着哀而不伤窃窃倾诉的笛声,轻叹了一声。

他的弟弟,什么都好。武学天资好,人也顶机灵,性情也好。

唯有一点儿不好,容易动凡心。

漂亮的东西,衣飞石珍之爱之。丑陋的东西,衣飞石怜之惜之。连不知死活的东西,衣飞石都能动莫名其妙的恻隐之心。

衣飞金不是恋权不放,之所以钉在西北不肯走,实在是因为他这个弟弟还太嫩了点。

老话说,慈不掌兵。就衣飞石这么个看见谁都心软的毛病,连敌人他都忍不住施舍悲悯,衣飞金怎么敢把西北全盘托付给他就算他能斗得过西京的天昌帝,他对付得了那几个看着他长大的老叔吗

今日将弟弟痛打了一顿,面子也下了,衣飞金也挺心疼。不过,他不后悔。

“总还能再拖上两、三年。”衣飞金喃喃道。

他打算在两三年里,把弟弟可能摆不平的“老叔”们都摆平了,再扳扳弟弟那个闺女样的软性子。多半还是有救。长兄如父,弟弟待他一向恭敬驯服,他当然也要将弟弟的前路踏平,稳稳当当地扶一程。

“督帅,京城天使到了。”门外有役兵低声禀报。

“给飞石送信的”

“是。”

“带过去吧。”

皇帝钦使带着密折匣子并两大车赏赐、两个厨子赶到时,衣飞石正在烧折子。

他已经烧了许多永远不会奏报京城的折子了。想皇帝的时候就写,没人说话的时候也写,许多不能告人的计划他还是写。反正写了就搁在案上,守着看一会儿,像是皇帝陪在身边坐着。坐够了,就把折子烧了。

看见衣飞石满头满脸的伤,钦使眼睛都差点瞎了。

——哗!谁这么肥胆儿,敢欺负定襄侯

数日后,谢茂在太极殿听了钦使密报,气得掀了桌子。

“狗|日的衣飞金!你们全家都不是好东西!尽欺负朕的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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