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先生家的一顿饭(1/1)
杜府给张越准备的行头并不奢华。此时,他身穿一件青缎八团花对襟衫,底下则是寻常的青缎裤子,外头罩一件镶白色领湖绿色云纹绫里的披风,底下蹬着藕合色黑绒云头履,看上去好不精神。只是跟着鸣镝墨玉前往杜家正堂的时候,他总觉得心头怪怪的。
等到了饭桌上,他倒是打消了心里头的顾虑。
杜家也是浙东张偃的大族,自然讲究一个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更没有什么布菜的勾当。饭桌上统共四菜一汤,醋溜鲜鱼、冬菇豆腐、韭黄鸡丝、玉丝肚片、鲜虾羹,俱是家常菜,而装盛的盘碗却是元青花瓷。平日山珍海味也吃了不少,此时见着这家常菜,又是在不必有所顾忌的杜家,于是他竟一口气吃下了两碗香米饭,就差没打饱嗝了。
杜桢平日冷脸,这一餐饭吃完,丫头奉上茶来的时候,见张越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他却少有地露出了笑脸道:“若是让英国公看到你今儿个这模样,只怕会以为你平日在家里不曾吃饱,回去了就得质问家里头的厨子!我家里头可都是平常菜,偏你吃得风卷残云。”
张越和杜桢相处久了,也习惯了老师时不时的调侃,此时便笑道:“这平日里在外应酬的人素来都惦记家里的菜,不就是为了家常菜暖心暖胃再说了,我这大雪天的巴巴赶来先生这儿蹭午饭,别说这一餐有鱼有虾有肉,就算都是白菜萝卜丝,那也是人间美味。”
“好好好,以后你若是再来,我就让你师母吩咐厨下做白菜萝卜丝!”
裘氏平日看惯了丈夫淡然的面孔,此刻见这师生俩斗嘴不禁莞尔,忙嗔道:“老爷,今儿个是我特意厨房做些清淡可口的浙东家常菜,元节原在北方长大,头一回用这些觉着新鲜,也就是多吃了一碗饭罢了,你竟是寻出这许多话!”
见杜桢哑然,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张越,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因笑道:“你是老爷的学生,前次又送来了那样一份厚重的节礼,所以你这执拗的老师原打算送笔墨纸砚还有新书给你,我却死活拦了。老爷教你四年,看着就和自己的儿子差不多,这还有什么客气的我让家里人给你做了四套衣裳,今儿个你穿了果然是好,还有三套待会一起带回去好了。”
饶是张越确实没把自己当成外人,这会儿仍是被裘氏一番话说得面上微红。他悄悄瞥了一眼杜桢,见自己这位先生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便知道这做衣服之类的勾当都是师母安排,于是愈发心中惴惴。然而,既然是饭后闲聊时分,这便注定他得面对裘氏层出不穷无所不包的问题,到最后总算告一段落时,他几乎感到自己满脑门子都是油汗。
这怎么像是准女婿见丈母娘……等等,杜先生据说只有一个女儿,难道这真是……
就在他后背心开始冒冷汗的时候,裘氏终于放过了他,站起身说后头还有事,让他在家里多坐一会,这才笑眯眯地离开了屋子。直到人走了好一会,张越方才抹了一把额头,不出意外地发现帕子上一片油腻腻,于是便长长嘘了一口气。
“你师母就是这个脾性,有什么说什么,这好恶都不藏在心里。”杜桢这时候方才开了腔,面上却露出了几许怅惘,“当年我贬官之后不多久,这江山便易主了。我是建文旧臣,虽遭贬谪,心里头却难免有些芥蒂。为防朝廷征辟,我便抛开家小在外游学,一直都不曾和家里通音讯,谁知这一走就是十年。你师母在家里一等十年,是我对不起她。”
尽管是杜桢唯一的学生,但张越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此时此刻,望着杜桢那专注而又惘然的侧脸,他觉得杨荣面冷心热的形容很贴切——他这位老师并不是无情冷漠,只不过喜欢端着无情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实质上却的的确确是热心肠。
否则,他会在张家族学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待上好几年当初会在乎他这么一个资质决计算不上拔尖的幼年童子如今在眼看又要飞黄腾达的时候,还惦记着他这个出身武勋世家的学生好容易压下了心中那种莫名感触,他便说起了今天的那番巧遇,连带把上一次在国子监的那番巧遇也一起说了。
即便是听到这样离奇巧合的机缘,杜桢却仍是不动声色,甚至连眼皮子也不曾多眨一下,而只是淡淡地说:“杨荣能够在内阁大臣中最得圣心绝非偶然,今日他这提醒对你大有裨益。杨士奇和我相交莫逆,他和我却不过是泛泛之交,今日在皇上面前有意提起你,却不是因为看我的面子,也不是因为你投他的缘法,多半是想试试英国公张辅的反应,也是为了投皇上所好。你这样的性子,哪怕没有他那番话,大约也是能投皇上眼缘的。”
张越还以为这又是一个对自己另眼看待的人,此时此刻听杜桢如是一说,那心顿时冷了下来,旋即暗讽自己进京之后顺风顺水,看着谁都像是提携自己的贵人,竟是忘了昨日那两鞭的教训。施礼谢过老师的教训指点之后,他忽然觉得外头似乎有一个人影闪过,不觉好奇地瞥了一眼,但旋即便给杜桢的话拉了回去。
“既然已经在皇上和皇太孙面前露了面,接下来你最好收心养性。你大伯父毕竟是贬谪,送走他之后,你就在英国公府好好呆着,不要成日里外出,若有好友要结交,邀到府中去就是了。你如今不在府学,我这儿也暂时顾不上你,但你的课业却也不能丢了。我这儿拟十个题给你,一个月之内,把这些文章做出来我看。”
面对这样一个严格的老师,张越哪里还有话说,自是只有答应的份。然而,就在他跟着杜桢踏出房门前往书房的时候,他忽然感觉不对,于是往某个方向瞅了一眼,结果竟瞧见那边廊下有两个俏丽的丫头正悄悄看他。见他发现,两人全都闪到了廊柱后头。
此时此刻,根据自打进了杜府之后除了杜桢之外其他人的表现,他终于隐隐约约感觉到,某种设计仿佛已经离他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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