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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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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上看到“被告人田中放弃上诉”这条新闻标题时,丹下翔下意识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周围是被黑暗包围的印度瓦拉纳西街景,许许多多廉价旅馆的阳台上都挂着样式相同的电灯泡,灯光摇曳。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弹奏锡塔尔琴的声音,只是翔所在的网吧中充满了外国人嘈杂的交谈声,缥缈的音乐被掩盖了下去。

那个初春时发生的案件,总是时不时在翔的心中若隐若现。因为记恨抛弃了自己的前任恋人,而纵火将一家三口烧死,老实说这种故事并不算多么新奇,翔也没有过多的感受。无论案发前曾经整容的事,还是作案后试图自杀的事,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尽管如此,翔的视线还是无法从那则标题上移开——很少听说有被判处死刑的人会放弃上诉。他试着搜了一下辩护律师的说法,可惜在网上一无所获。

也不知翻找了多少的网页,背后传来“翔?”的问询声时,他竟一时没有察觉。

“啊,整容灰姑娘啊。”

翔终于反应过来,回头看去,住在同一个房间的大学生富田此刻正盯着自己的显示器。

“灰姑娘?”翔问道。

富田夸张地摇着头说:“一般都是这么称呼她的。据说她为了隐藏身份,在案发前还特意去整了容,真是个畜生。我上的大学就在横滨,所以看了好多相关报道呢。只能说,不愧是宝町出身的啊。”

“哎——是宝町啊,就这个人?”

“啊,你也知道吗?那地方可是够呛啊,我跟大学的朋友曾经为了试胆跑过去玩儿。现在还能听到传闻,说那边满地都是碰瓷的,路边随随便便就能看到尸体呢,虽然我去的时候感觉也就是条比较老旧的街道而已。”

倒也不怪富田满脸轻蔑的笑容,就连翔也从小就被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过,绝对不能接近那条街。

另外,被告是自己同龄人这一点也让翔难以释怀。他再次将视线移回屏幕,凝视着粗糙画质中显示的女人的照片。视角向上的不安眼神,以及与此相反的坦然表情。与自己同一个时代,又住在自家附近那条街上的女人。

这个怪物在接受手术前是怎样一张脸呢?突然涌起一股看热闹的好奇,于是翔在检索框中试着输入了“田中幸乃”和“整容前”的关键词,并且找到了整理整个案件信息的网站。上面按照从新到旧的顺序刊登了被告的照片。随着这些照片的时间越来越早,翔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

然后他看到了群马那所小学的毕业相册。当幼年时期的被告出现在眼前时,一种出乎意料的怀念包围了他。

他还记得那双细长的眼睛。脑中闪过鲜明的星空景象——并不是他在旅途中所见的那些夜空,而是一幅比它们要更加色彩斑斓、艳丽夺目的星空图画,在那幅画上,可以看到樱花花瓣随风飞舞。

翔仿佛听见了身体中脉搏的跳动,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中微笑的少女,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抱歉,富田,我要走了。”

富田只是失落地点了点头:“是嘛。那你路上小心。”

“你啊,可不要觉得自己已经习惯旅行了就开始粗心大意啊。人一旦得意忘形就肯定没有好事,可不要在旅行中留下悔恨啊。”

听他这么说,富田才终于察觉了翔的异常:“说这个干什么?哎?你说要走……难道是要离开瓦拉纳西?”

“是啊,我回到酒店后马上就会出发。”

“真的吗?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日本。”

富田惊讶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去进行一次冒险。”

“啊?在日本冒险?”

“我们一定还会再会的,让我们各自继续美好的旅程吧。”

翔微笑着说道。一趟看不见目的地的大冒险——他兴奋的心中已经切实地感到,这趟冒险一定会发生在日本。

翔离开日本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他通过樱木町一家小小的旅游代理店买到了去香港的机票,尽可能选择路面交通,半年前来到了加尔各答。印度那与传闻毫无二致的大杂烩气氛令他感觉十分有趣,于是翔穿过尼泊尔,重新取得签证之后,再次进入了印度。在一个月前,他来到这座恒河流经的圣域——瓦拉纳西。

能在世界各地旅行是翔幼年时便有的梦想。这当然是受他学生时代读过的那些游记影响,不过更直接的原因,是由于在日之出町经营妇产医院的祖父曾说过的话。

“我希望你能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因为爷爷我就一直生活在如此狭小的一条街上啊,将来把你看到的东西都讲给爷爷听好不好?”

据说“翔”这个名字,也是因为爷爷的意愿才起的。这个包含了“翱翔于大千世界”的意义的名字,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人生。

翔一直很崇拜祖父工作时的身影,而只要翔来到医院,祖父也总是喜笑颜开地教给他各种知识。特别是其中一句话,给翔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不管你将来从事什么工作,有一件事绝对不要忘记:那就是要认真替对方想象,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想象?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吗?”当时翔还在上小学,自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祖父看着他,微微晃了晃肩膀:“人类是非常复杂的生物啊,并不是所有心里想的事都能清楚地讲出来。总有一天,你面对的那个人,会期待由你说出那句话。然而他自己并不能很好地说明,甚至可能净说些违心的话。所以你必须要真诚地面对那个人,去帮他想象他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翔明白祖父是回忆起了什么事。因为他自己也在想这样的事,一个从小与自己亲如兄妹的朋友,以及那个女孩子刚从自己面前消失的那段时期。你真的有认真想象她的心情吗?如同被这样当面质问似的,祖父的话一直刺进了他的心里。

在翔的眼中,祖父工作时的身影是如此炫目,而另一方面,他却完全不明白爸爸在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在知名律师事务所上班的父亲,在翔上小学六年的时候便独立出来,于横滨站附近建起了自己的王国。

这样一来,应该就能有更多休息时间,晚饭也能跟家人一起吃了吧。然而事与愿违,现实背叛了翔的期待,独立创业的父亲反而比以前更忙了。早上醒来时父亲就已经出了门,就算是休息日也经常不在家。“多亏爸爸我们才能过上这么富裕的生活呀。”翔也能够理解妈妈的话,然而这却并不能让他对父亲产生崇敬之情。

翔跟任何人都能很自然地交流,却唯独不擅长面对他的父亲。自从考入了神奈川县首屈一指的初高中一体私立学校,并且加入了足球部以后,父亲这个存在就变得离自己更加遥远了。

进入高中以后,翔依然保持着优异的成绩,而对课外小组的热情也越来越高涨。高一那年的冬天,拿到进路志愿表 [1] 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勾选了“公立大学理科专业”。这当然是为了将来继承祖父的事业当一名医生。

这件事翔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也不打算向谁汇报。只是刚过完新年的一天夜里,妈妈和学生时代的朋友去京都旅行了,足球部刚好在这一天没有练习活动,翔正一个人吃着炸猪排饭的外卖时,电话响了。是父亲打来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能回家了,问翔能不能帮忙拿一些换洗衣物过来。

虽然觉得麻烦,但翔还是将衬衫和手绢塞进了包里,然后跨上了自行车。从山手到横滨站骑车大约要三十分钟。从山丘向下俯望,可以看到摇曳的霓虹。小时候他非常喜欢与朋友们一起眺望这里的景色,不知何时起他却对此毫无感觉了。

忍耐着彻骨的寒意,翔在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到达了横滨站。父亲的事务所在保龄球馆后面的商住两用楼里。这栋与豪华完全不搭边的建筑看起来甚至连御寒都做不到,望着星星点点亮着荧光灯的窗户,翔感觉这里与自己想象中的“律师事务所”大相径庭。

事务所里似乎还有客人,透过隔断可以看到人影晃动,还能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声音。翔本打算把东西放下就走的,父亲却从隔断那边露出头来跟他说“稍等一下”,他也只能听命了。

等了大约三十分钟,一个年轻女人终于走了出来。她双眼湿润还有些发红,脸上展露出喜悦的表情,不知为何还向翔鞠了一躬。

翔对于她这种态度非常熟悉,那些造访祖父诊所的女人们,也总是对幼小的他露出同样的表情。

“不好意思啊,我带你去吃个饭吧。”目送那位女性离开后,父亲淡淡地说。虽然他装出很平静的样子,可翔看得出来父亲在使劲掩饰自己的羞涩。

“不了,我已经吃过了。”翔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那也没关系吧,就当陪陪我。吃烤肉怎么样?”

“不不,真不用了。说起来刚才那个人是怎么了?我看她好像哭了。”

父亲有些出乎意料地噘起了嘴。翔马上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为此而有些后悔。父亲却不以为意地对他笑笑:“我说,翔,你知道保密义务么?”

“什么?”

“我不能说啊。关于客户的任何细枝末节我都不能透露,即使对方是我亲爱的家人。”

父亲的心情似乎比以往都要好,所以话也说的多了些。他重新对错过回家时机的翔露出微笑,并且换了个话题。

“最近怎么样?学校生活还开心吗?”

“挺好的。就是该填志愿表了。”

“志愿?”

“是要学理科啊,还是文科啊,公立啊,还是私立啊。反正,我大致已经填好了。”

“是嘛,才十六岁就必须作这么重要的决定了啊,学生也真是不容易呢。”

父亲像煞有介事地念叨着,却并没有问出核心问题。回想起来,父亲从来没有干涉过翔的决定。上私立中学就是他们母子二人决定的,去补习班的事也是事后才告诉父亲的。

“话说,这个工作有意思吗?”

翔若无其事地问,父亲的脸上却浮现出非常少见的神色。

“律师吗?当然有意思了,爸爸我每天都充满期待呢。”

“从来没有后悔过吗?”

“后悔?完全没有。为什么你会这么问呢?”父亲下意识问出这句话,然后马上就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啊,是嘛。因为爷爷的事啊。确实,我能想到唯一有关联的就是这件事了。以前我是完全没有这种感觉的,最近却有点不一样的想法了,比如没有继承你爷爷的工作真好啊之类的,反正也确实不适合我。”

之后他们继续这样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翔摆摆手说:“那就这样吧,我也该回去了。”

父亲看着他问道:“你一个人没问题吗?要不我也一起回去吧?”

“啊?干什么啊?我当然没问题啦。”

“为什么这么抗拒我啊?你该不会是准备带女孩子回家吧?可别做出什么让妈妈伤心的——”

“喂喂,爸爸,”翔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打断父亲的话头说,“这我可不能说啊,保密义务。”

升入高二时要选择学科,翔按照预定的计划选了“公立理科专业”,并且为了上医科,还特别加入了考试辅导课。

而最终让翔放弃了理科专业——也就是一般所说的“转文”,是在高三那年的秋天。这当然不是因为父亲希望他这么做,他自己其实也并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想从事律师工作。只是,他不知为何总有种坚定不移的感觉——这才是能让自己将来不后悔的选择。

就像挂着四挡又踩了一脚油门似的,翔全心全意扑在了学业上。作为回报,他考上了当年的东大文科一类专业。不过翔并没有什么值得松口气的成就感,只是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选了什么专业的祖父能够由衷为自己高兴,令他十分开心。父亲也是一样,虽然用半开玩笑似的口气说着“哎——你最后选了文科吗”,可还是难掩喜悦之情。

大学生活是极其无聊的,不过他倒也并不介意。很不可思议的,翔对学习的欲望丝毫没有减淡,所以在入学之后他马上就报名了对口专业的校外课程。于是翔在大三那年便通过了司法考试,无论是考上私立中学时,还是被东大录取时都不曾有过的充足感,此刻才真正填满了他的心。

“怎么回事啊,你是天才吗?”明明父亲自己也是在学生时代就通过了司法考试,可他还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祖父更是再一次笑得满脸皱纹,并且偷偷给他的账户里转了百万日元的零花钱。

大学毕业之后,他马上就进入了司法实习期。将近一年四个月的课程即将结束时,丹下家经常充斥着紧张感,因为马上就要决定翔去什么地方工作了。特别是在无言的晚餐餐桌前,父亲看起来纠结了很久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就职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一个被两人拖延了很久的话题。翔稍微坐直了些,尽可能坦诚地摇了摇头: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去‘丹下律师事务所’。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

“话说在前面,我可没打算让你马上参与到工作中来。就算是来我这边,也得先在外面历练几年再说。”

“历练?”

“我有个同学,司法实习期时我们在同一家律所,现在他是麹町那家事务所的所长。你去跟着那个人学习学习。”

“哦,是指这个。”

“我先安排你们见个面吧,他是位很和蔼的老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不再自称“爸爸”而改称“我”了呢?大概就是在翔不叫“爸爸”而改叫“老爸”的那段时间吧。

稍微踌躇了一下,翔盯着父亲的眼睛说道:“那个,老爸,你说的历练,能不能让我自己安排?”

看到父亲惊讶的表情,翔点了下头,将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我一直想到各地去旅行,亲眼见识一下广阔的世界。我也知道这种想法有点太任性了,但同样是历练,我更想试试自己来锻炼自己,而且用爷爷给我的钱就足够了。”

父亲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红:“太天真了,翔,再怎么说这种想法也太天真了。”

“我知道的。”

“你应该也明白现在是什么样的时代吧,并不是说取得了资格证就能轻松吃上律师这碗饭的。”

“所以说我知道啦。”

“你不知道。大家都拼死拼活地工作才能保住饭碗啊。”

父亲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无可反驳。但是,翔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反正就算他不接受,自己无非就是要在回国后自力更生找工作罢了。

一直沉默的母亲突然插嘴帮腔道:“可是,出去旅行好像也不错啊。”父亲的眉毛瞬间拧在了一起,母亲毫不介意,继续眼睛放光地说:“本来就是嘛。而且爸爸你不是也经常说,时代不同了,今后的律师必须要放眼海外什么的吗?”

“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

“反正我是觉得很好啦。虽然我们自己已经没有做这种事的余力了,可好在翔还有的是时间。就算将来要一个人打拼,让他能够自由地生活不也很好吗。”

母亲明显是打定主意站在翔那头帮他说话了。父亲紧闭着嘴,眼神锐利地瞪着空气。

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寂静之后,父亲终于开口了,语气和之前完全不同:

“你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幼稚吧?”

“嗯,这一点我知道。”

“就算之后再回来,可能也没有职位给你哦。”

“那我就从零开始,靠自己的能力找工作。”

父亲用更加严厉的目光直视着翔的眼睛,可没过多久便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

“有一位我非常尊敬的老师曾经说过,一个律师在整个职业生涯中,能遇到一件值得自己豁出命去的案子,都是非常难得的,而人生中所有的经历,都是为这一天所作的准备。既然要去,回来时就要有所成长。但是,可不要做出让妈妈伤心的事来,去尽可能多地汲取知识吧。”

父亲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了这些,然后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像是很骄傲地眯起了眼。

最后父母二人愉快地送走了翔,翔在旅途中却几乎没有跟他们联系过,甚至回国时连个电话都没打。父亲满脸惊讶,母亲却相当喜悦地迎接了他。

还没顾上寒暄两句,翔就问起了幸乃的事。父亲和母亲都是从新闻报道中知道那个案件和被告田中幸乃的,对于曾经住在附近的“野田幸乃”却几乎没有印象。

“可以让我在老爸你那边工作吗?虽然跟之前相比我可能并没有太大长进,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跟您一起工作。”

翔带着些许紧张向父亲低下头,那天夜里,他们一起来到了伊势佐木町的烤肉店。事务所的事和翔回国的事都没有聊太多,话题主要还是集中在幸乃的案子上。父亲已经帮他从法院的主页上下载了判决书的原文。

“你是准备有什么动作吗?”父亲喝了一口啤酒问道。

“现在还没想好,总之我想先跟她见一面,想要当面听她说说。”

“目标是什么?重审吗?”

“所以不是说还没有想好吗?我想先问问她为什么没有上诉。”

“对于判决你有什么感觉奇怪的地方吗?”

“什么嘛,别一个劲儿催我啊。所以说真的什么都还没决定呢。只不过我看到报道里说她在案发前服用了抗焦虑药物,然而审判中却没有任何从丧失心智或行为能力这方面来争取的迹象。可能是这一点让我有些不满吧。”

脱口而出的不是“难以理解”而是“不满”这个词,翔自己也有些惊讶。父亲为难地揉了揉脖子。

“如果你是打算从负责的律师那里问出实情,那可是很困难的。”

“为什么?保密义务?”

“是啊。就连庭审记录都不会给你看吧。不相干的律师突然插一脚进来,谁都不会高兴的。”

“说的也是呢。不过,我再想想办法吧。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我先说好,你还是要把精力放在日常工作中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事务所越来越忙了。可能是现在这种不景气的时候,我们这种单价比较低的地方反倒更容易揽活儿吧。这么说来跟你爷爷的医院也差不多呢。”

翔边笑边听着父亲的牢骚话,却没有再说什么。耳边突然传来肉在炙烤中的声音。旅途中期待已久的日本料理,如今吃在嘴里却意外地没什么味道。

望着烤焦的肉,父亲继续说:“你真的确定要用这个案子来试水?虽说是小时候的朋友,但这能成为你自报家门的理由吗?”

恐怕这才是父亲想说的正题,这也是自从翔在瓦拉纳西看到案件的后续报道以后,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为什么看到新闻时自己的内心会如此震动呢?在不断地、不断地追溯幼年的记忆时,一个画面突然出现在眼前。在曾经的友人——包括幸乃在内的“山丘探险队”全体成员面前,自己曾经这样说过:

“无论是谁遇到了难过的事,大家都会一起帮忙。这就是山丘探险队的约定啊。”

会在记忆中消失的只有谎言,那一夜的情景则在翔的脑海中鲜明地复苏了,并且越来越耀眼。

不过他并不打算跟父亲说明这一点。

“这或许就是我那件职业生涯中唯一的案子了吧,只是难得它出现得这么早而已,所以我想挑战一下。”

父亲张着嘴哑口无言,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眉心。最后他只是耳语般地小声念叨了一句:“可别干出什么会让你妈妈伤心的事啊。”

在网上尽可能多地搜集了各种信息之后,转天,翔便早早拜访了位于小菅的东京看守所。上次来这里还是他做司法实习生的时候。当时他丝毫没有感受到这座建筑是如此拒外来者于千里,如今这种压迫感甚至让他有些胆怯。

翔比自己想的还要紧张。前天还身处印度的他,如今在巨大的温差中被北面刮来的强风吹得寒冷彻骨,然而手心却是汗津津的。

如果想要见到幸乃,那么今天应该是机会最大的。相反如果今天见不到她,那么或许就再也不会见到了。因为在翔看来,会面的理由会随着拜访的次数增加而逐渐消失。

从幸乃房间中搜查到的日记里,据说也记载了她幼年时期的一些事。由负面情绪堆积而成的日记中,唯独在山手的那段过往是绽放着光芒的。她之所以一直渴望着别人对自己的需要,会不会也是因为跟他们在一起的那段经历呢?

午后的看守所内,出乎意料地挤满了前来探视的人。翔按照说明将填好的申请表交了上去——这次探视的身份不是律师,而是朋友;不是接见而是会面。这就是第一道关卡。与尚未判决的犯人会面很容易便能实现,可一旦确定是死刑犯了,就只有“亲属”或“存在重大利害关系的公务人员”才能得到允许。

话虽如此,可事实上并没有人能判断自己究竟是不是“存在重大利害关系的公务人员”。不同场合下这条分水岭的划分也会有微妙的不同,事实上这个标准全都靠看守所那边来拿捏了。

等了大约十分钟后,他被叫了过去。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满手心的汗,慌慌张张地迈开脚步朝窗口走去。工作人员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告诉他:“根据本人的意愿,您无法与她会面。”

翔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打蒙了。比起工作人员的冷漠,更让他吃惊的是一向奉行神秘主义的看守所居然会告诉自己拒绝的理由。

“呃……那个,不好意思,您有告诉那边我的名字吗?她听说了以后还是拒绝了吗?”

“这一点我这里就无法知晓了。”

“是这样啊。没关系的,非常感谢。”

翔利落地鞠了一躬。幸乃一定听到“丹下翔”这个名字了,即便如此还是“根据本人的意愿”无法会面的话,失望的感觉自然不小。

不过,翔很快调整了情绪。走出令人窒息的看守所,他回头望去。这座如同要塞一般的建筑物,幸乃就在其中某处。一想到这里,翔就觉得全身充满了责任感。

总之第一支箭已经射出去了。这是他面对不可撼动的大山所射入的第一支箭,而翔一面将昨晚仔细检查好的信件投入看守所附近的邮箱,一面想着:这是第二支。

“只要我的名字能让你略微感觉到什么,我就会觉得很开心。时隔这么久,我想再同你聊聊‘山丘探险队’的事。那时候的我们真的好快乐啊。”

越是写下去,沉睡的记忆就跟着文字一个个苏醒过来。不知何时起,翔写信的目的已经从令幸乃振作精神,变成了真的想跟她聊一聊过去的往事。

察觉到这样下去信就写不完了,翔在结尾处加了一笔后,就静静放下了笔。

“每周五的下午,我都一定会来的。希望什么时候能够与你见一面。让我们好好聊一聊吧。翔。”

按照信上所写的,翔每周五都会到东京看守所来。不管日常事务多么繁忙,也不管身体是不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唯独星期五的下午他必定会腾出时间。

然而会面的愿望一次都没有实现。翔逐渐忘记了紧张,也逐渐习惯了被拒绝,只是每次踏进看守所的大门时,他还是会在心中给自己加油鼓劲道:“就是今天了!”

他也同样去见了负责为幸乃辩护的律师。国家指派给她当辩护律师的是一位六十多岁名为上野的男人,正如父亲所说,上野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不过他倒没有表现出多么不耐烦,无论翔来拜访多少次,上野都没有让他吃过闭门羹。

只是,对方果然还是拿着“保密义务”当挡箭牌,没有透露半点消息给他。翔还特意带上了住民票,证明自己与幸乃的关系,拜托上野帮他送信进去,然而实际上有没有真的送到也是未知数。只是一直被对方打太极一般地绕开话题,翔也不由得焦躁起来。

不过,在他开始出入上野那边四个月后,事情终于有了转机。那天翔的计划是缠着他问出一些警察方面取证的内容。面对比以往还要不依不饶的翔,上野不经意间开口说道:“总之,那毕竟是高城的案子嘛。”

一瞬间,四周的空气突然有了波动。

“高城先生?”

“是啊,啊不,总之,关于这部分我也没有太过深入了解。不过,据我所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翔对高城这个名字是有印象的。记得好像是在神奈川县的本地报纸上看过他的名字。报道中关于他的部分极少,作为帮上野做辅助工作的律师,他的存在并不怎么引人注意,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值得赌一把的。

高城的律所属于四谷的大牌律师事务所。与头发花白的上野不同,才四十出头的高城一脸精悍。

高城倒是显得非常欢迎翔的到来。百忙之中特意抽出时间,还专门带翔去了附近的意大利餐厅,并且带着真诚的笑容对他说:“虽然那个案子我并没有接触太多,不过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如实奉告。”

翔准备问高城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关于警察的取证调查。

高城的表情立刻有些阴郁起来:“可能你是在怀疑其中有强迫认罪的情况吧,不过我认为这个问题是不存在的。被告自己承认了全部的罪行,警察那边的鉴定也看不出有任何问题。整个调查过程简单到傻子都能看懂,并且被告也很快就在供词上签了字。”

“有交代警方不知道的细节吗?”

“当然有,就是关于扔煤油桶的地方,她说是一条叫恩田川的河。”

“没有考虑从丧失神智或行为能力这个方向来辩护吗?”

“你是指摄入了抗抑郁药物的事吗?当然已经在起诉前仔细做过鉴定了。只是精神科的医生认为她的摄取量不足以引起特殊的异常反应,即便如此上野老师也还是打算重新申请正式鉴定,但是被被告自己拒绝了。”

“被幸乃?为什么?”

“谁知道呢。她说想偿还自己的罪孽,就只是一个劲儿这么说。可是,关于这一点,实在有些……”滔滔不绝的高城突然停住了话头,“啊不,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负责调查的刑警都感觉非常不可思议,明明所有问题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但就是决口不提反省之意。就算引导她往这个上面说,她也只是略微摇摇头。”

“我可以问一下那位刑警的名字吗?”

“没问题,我记得自己还留着他的名片。是位相当优秀的刑警啊。”

高城取出厚厚一本名片册,抄下了负责刑警的姓名和电话交给翔。

接过便签匆匆扫了一眼,翔发自肺腑地感慨说:“为什么你会这么配合呢?老实说,我还以为交流起来会更困难一点。”

“像上野老师那样吗?”

“这个嘛……的确是呢。”

“在回答你的疑问之前,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高城脸上依然带着柔和的笑容,声音却暗暗透出一种锐利。

“我更好奇你为什么会这么拼命呢?虽说是小时候的玩伴,只是因为这个就会让你做到这种程度吗?”

他提出了与父亲一样的问题。翔至今依然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至少有一点他能够确信:

“依然与她相连的人就只剩下我了。我觉得或许只有自己能带给幸乃她一直期盼的东西,所以只能是我。”翔坦率地说道。

高城继续盯着翔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夸张地耸了耸肩膀:“回答你刚才的问题,首先是因为这并不违反我心目中的正义。虽然作为一个法律工作者,这样做可能有些失职。有一点希望你不要误会,上野老师的做法是绝对正确的。”高城将余下的意大利面一口气塞进嘴里,露出了轻佻的微笑,“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觉得你跟我很像。从一见面开始你就一直在笑,周围的人一定经常说你‘会哄人’吧?”

“嗯,我可能真是这样。”

“而你也会误以为能将这一点当作自己的武器吧?”

见翔一时词穷,高城笑着对他摆了摆手:“不不,我并不是要批判你什么。因为我也跟你一样,可是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栽跟头的。我是想早点让你体会一下这方面的经验教训,所以才有点摆前辈架子了吧。”

翔感觉到他是在往某个方向诱导自己。虽然大家都是律师圈里的无名小卒,被他这么说自然有些不爽,但比起这一点小情绪,翔还是更想跟对方推心置腹地聊一聊。

“我之所以会这么笑,或许也跟幸乃有关呢。”

“她的妈妈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后来大家都在传她爸爸对她有暴力行径。那时候我总是板着个脸。因为觉得每天都很无聊嘛,一心只想让风言风语早点平息下来大家好一起去玩儿,没想到事态却一味恶化下去。我也跟着越来越烦躁。”

“这种事我也能理解,但这也不是小孩子可以处理的事情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却总觉得如果当时能多陪她一起想想办法就好了。至少多对她笑笑也好,然而我却没有这么做,只是自己生闷气。结果,迎来了最坏的一场离别,让我从小就学会了愁眉苦脸事情也不会变好的。所以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无论何时都要保持笑容。”

高城仿佛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下头。看到他的举动,翔又加上了一句:“他们是我人生中最亲密的朋友了,说不定幸乃对我来说真的是不可或缺的。”

高城并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把手搭在了翔的肩膀上:“这种青涩的正义感也跟我很像哦。你只要挺起胸膛相信自己是正义的就好了。当然,全部的责任也都要由你来承担。绝对不能赖到别人头上哦,因为这个世上已经有太多这种家伙了。”

第二天,翔拜访了神奈川县警察局,见到了那位刑警。果然如高城所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男性长辈,接待不请自来的翔时也表现得非常诚挚。

然而,翔在他这边并没有打听到自己所期盼的消息。老刑警的话中只有一句引起了他的兴趣。

刑警看着翔递上来的名片,感慨地自言自语道:“那孩子,翻来覆去就是说自己想要用死来偿还一切。看到她决定不上诉的新闻时,我突然感觉有点理解了。就觉得,啊,果然是这样。”

忙得昏天暗地的日子里,季节不知不觉地转换了。死刑犯的关押时间平均为五到七年,这比刑事诉讼法所规定的“自宣布判决之日起的六个月内”要明显长了很多,难怪被很多人批评说是“浪费纳税人的钱”,但也并非无限延期。总之就是无论何时行刑都不奇怪。

然而翔能做的事非常有限,并且还在不断减少。即使走访了幸乃中学时代的同学,还有她在儿童自立机构时的伙伴,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不仅如此,由于媒体长时间的包围,正常生活受到严重干扰的他们,对于翔的到来都非常抗拒,表现出露骨的抵触情绪。

被害者的家属自然更不愿意跟他见面。那位住在中山、跟媒体念念叨叨讲了不少目击证词的老奶奶,甚至对他大发雷霆,在家门口冲翔撒盐 [2] 。

唯一接待了翔的,是那所被烧得半毁的公寓的房东——草部猛。草部并不记恨幸乃,甚至在讲述关于幸乃的回忆时,还能从话语间感受到一种爱意。只不过讲述的内容与他告诉媒体的那些也是大同小异,这一点更令翔感觉灰心丧气。

对于曾经的伙伴们,翔也进行了调查。可惜他从中学开始就去上私立了,从此跟他们失去了联系。幸乃的姐姐野田阳子在初二那年的春天搬到了东京,之后便没有消息了。

至于另一个“shichi” [3] ,可能因为他比自己小一年级的缘故,翔已经连他的名字具体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当年他住的房子里已经住进了别的家庭,翔也试过跟其他上了公立中学的小学同学描述这个人,却没人想得起来。即使想上网查查,可连个关键词都没有,根本无从下手。

就快到他回国满两年的日子了,翔变得异常焦急。不,应该说他是怕自己不够焦急,怕自己不再为这件事牵肠挂肚,就那样逐渐适应了一成不变的日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十二月十四日,星期五,前一天晚上的预报说会有初雪的那天。因为寒冷而怎么也不想从被窝里爬出来的翔,喝着妈妈倒给他的热咖啡,百无聊赖地对着电视发呆。

从反核电团体的游行,到名古屋一家酒店发生了食物中毒,再到艺人的拍卖欺诈行为,还有昨晚观测到的双子座流星群,以及叙利亚内战持续激化的消息……看着五花八门却又与平时无异的新闻,翔突然觉得心中一颤。

“我说,翔,你发什么呆啊……”妈妈刚一开口,就被他“嘘”一声制止了。“喂,翔,我昨天看到个有意思的东西……”父亲不合时宜的发言引来他更强硬的一句:“抱歉,先别说话!”

翔不断地跳着台,不管哪个台播放的新闻都大同小异,被遗忘的记忆相继被唤醒了。

“对不起,老爸,我今天先走一步了!”

连已经摆上桌的早饭都顾不上吃,翔匆匆忙忙地冲出了家门。来到冷如冰窖的事务所,他先把昨晚写好的那封信塞进了碎纸机,然后在桌上铺开了新的信纸。

他已经许久不曾体会过这种话语从心底不断涌出的感觉了。翔有预感,这将是一个突破口,于是对这种心情完全不加控制,奋笔疾书着幼年时的回忆。

“昨天,横滨出现了大规模的双子座流星雨,令我回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幸乃,你所在的地方能看到星星吗?”

这一天他几乎没有干什么正经工作,只是稍微把堆积下来的业务处理了一下,一过正午,翔便打算比往常更早地离开事务所。

“不好意思,翔,能不能过来看一下这个?”父亲立刻从笔记本前移开视线,一脸神秘地叫住了他。

“什么事啊,我赶时间呢。”尽管嘴上发着牢骚,翔还是老老实实地凑过去看向屏幕。

上面打开的是一个大型门户网站的博客页面,与那个随处可见的标志相比,这篇博客的标题可要博人眼球得多。

“这是什么?”翔忍不住问道。他的眼睛瞬间就被钉在了《我与某位死刑犯的日常》这个标题上。

“我也是偶然看到的。里面人物的名字已经被模糊处理了,而且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说这个死刑犯就是田中小姐。不过,已经被判处死刑的女性犯人本来也没有几个吧。”

“这是谁写的?”

“这个嘛,还不知道,虽然应该是位男性没错。”

“知道了,我去查一下。总之现在有急事我真得走了,谢了。”

翔打定主意之后要把网上的资料调查个遍,网罗所有的相关页面——毕竟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在横滨站上了电车之后,他立刻用手机打开了网页。然后在到达东武伊势崎线小菅站的一个小时里,他几乎都没有抬过头。无论是坐在车厢里的座位上,还是穿过车站大厅的时候,他都不停地滑动着页面。

博客中所写的“死刑犯a子”必定是幸乃无疑。曾经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与幸乃近距离接触的作者,从半年前开始出于一种“悔恨”的心情,开始撰写博客,至今为止一天都不曾中断过更新,而且大部分都是长篇文章。其中确实包含了作者追悔莫及的心情,同时也有许多令翔颇为触动的地方。

里面所提到的曾经与a子交往的亲友,应该就是受害人家属井上敬介吧。不过文章中的他却不是媒体所报道的那样单纯无辜,反而更加有了人味。

到达小菅之前翔只来得及读完十天左右的文章,但上午那种兴奋的感觉却也已经随之消失殆尽了。

每周都会走过一遍的这条路上,那司空见惯的景色在今天看来也有了些许不同。这种违和感在即将进入看守所时愈加强烈。翔看到前方站着一个女人,正略带着隐隐的不安望向旁边的建筑,她有着一张令翔感觉似曾相识的脸。一瞬间怀念与苦闷同时在胸中涌起。

“那个,您好——”翔下意识跟她打了个招呼,彼时她身上那种妖艳的氛围如今已无迹可寻。女人惶恐地回过头来,在翔的眼中化成了一个令人不忍直视的瘦弱老婆婆。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讶异地皱了皱眉,但是翔却十分肯定:“许久不见了。您是幸乃的外婆吧?”

女人脸上的表情并未改变,只是能看得出她在拼命地寻找蛛丝马迹来做判断:眼前这个人究竟是敌是友。

“我叫丹下翔,是幸乃住在山手时的朋友。我曾经见过您,就在幸乃离开那栋白色房子的那天。”

翔目光锐利地盯着女人的脸,对方却说出了令他意想不到的话:

“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

冷风从两人之间吹过。虽然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但翔依然保持着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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