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澡堂与红床(1/2)
一、澡堂
我将衣物柜锁好钥匙套在左腕上。
有人猛拍了一下我的右肩。
伙计你一定不认识我了
秃顶浑浊的目光红鼻头两颗磨损严重的假牙脖子上的皮耷拉着将军肚垂头丧气的生殖器细而罗圈的双腿。
你一定不认识我了伙计混好了嘛
我想盯着他的脸但目光总是下移。
用浴巾遮着点我说否则我认不出来。
他笑了旁边陪我来洗澡的小廖也笑了。
他用浴巾遮住下边笑道现在认识了吧
我盯着他的脸一个三十多年前的年轻人的面孔从老脸深处浮现出来。
董家晋
老伙计三十八年没见面了
董家晋是我在棉花加工厂工作时的工友。当时他是正式工人我是临时工身份悬殊但他不以贵欺贱放下身架与我结交。他与一李姓女工在棉花垛里幽会被我无意看到。他送我一盒香烟。我明白他的意思从没对人提这事。我当兵离开棉花加工厂时他又送我一盒烟并祝我前程万里。
大浴巾脱落他用左手拖着浴巾一角右手紧攥着我的手腕向蒸汽升腾的大水池走去。
伙计们看看谁来了
水池子的面积有些骇人。池子中央水花翻腾着。我想到济南的趵突泉。又想起圆明园里的大水法。喷水的大水法与大清朝一起灭亡了。古罗马气势宏大的浴池废墟让人想象当年的盛况。池子的边沿露出十几颗头颅这会儿都抬起来。
作家啊
伙计们
下来下来
我站在池水中。水温略高烫得皮痛。忍着。看过我的散文《洗热水澡》的朋友们一定还记得我对三十多年前县城澡堂的描写一定还记得我们是如何能够忍耐热水的烫泡。
我轮流与他们握手在水池中搅得呼隆隆水响一个个呼唤着他们的名字。竟然一个都没叫错。都是棉花加工厂的工友。基本上都胖了一圈基本上都是大肚皮。我忍不住笑他们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笑。
这么多年没见了还记得我们
而且一个都没记错
天才就是天才
狗屁我说。
然后都坐在水池子台阶上用毛巾往身上撩着水说话。
想不到咱这小县城里竟然也有如此豪华的澡堂。我说。
还有一家更好的呢
“在水一方气
“罗马温泉”也不错。
但那地方不正经听说刚被封了。
我们不去不正经的地方。
我想去但没钱。
我们都到这里来洗。
家家都有太阳能热水器吗我问。
那玩意儿洗着不过瘾洗澡还得在大池子里泡。
伙计们真会享受。我说。
都退休了董家晋说该享受享受了。
差不多半个月来一次老董用短信约。
洗完澡吃顿饭喝点儿酒叙叙旧。老董说聚一次少一次啦。
老董是我们的领导。
领导着你们洗澡。
伙计你怎么这么白呢细皮嫩肉的像个娘儿们。花白胡子罗仁贵说。
他原来就白。
要不小蔡也不会看上他。
但我听说你先追侯波儿让小蔡传送情书结果侯波儿没追上倒把送信的给拾掇了。
纯属胡说。我说。
上个月我还碰到侯波儿推着外孙在南湖公园。
还是那样子吗我问。
腰都弓了腿也瘸了。
她后来嫁给谁了
蒋庄供销社一个副主任腿有点儿跛。现在也退休进城了。
听说她男的不是个东西侯波儿的腿就是他打瘸的。
怎么有这样的男人我说真可惜。
那天她还说呢命苦啊当初只看到刘跛子是个正式职工大小还是个干部竟把块大肥肉让给小蔡吃了。
伙计们别胡说了大肥肉谁吃啊。
可那时候都爱吃大肥肉你给他瘦肉他还不高兴呢。当时在食堂当炊事员的蒋大田说老孙和老郭这两个当头的来了我净往他们碗里盛肥肉。
你一直会舔腚当时负责轧花车间的花建说。
放你姥姥的臊气
舔领导的腚正大光明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闭嘴当心我把你按到水里灌死
你敢如果你动手那屁眼朝天的一定是你。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眼睛瞪着。先是蒋大田用手掌撩起一股热水溅到花建脸上。
你还真敢啊花建说着用双手撩水往蒋大田脸上泼。
两个人闭着眼歪着头撩着水。然后便搂抱在一起。势均力敌一会儿花把蒋按到水里一会儿蒋把花按到水里。
众人先是笑后来不笑了。
我欲上前拉开他们。
别理他们董家晋说这是保留节目。
都这把年纪了。我说。有些人是永远长不大的。
赤身裸体打水仗是男孩子的把戏两个大男人打水仗总是不像话。
他们是表演给你看呢董家晋说把他们写到小说里去。
我说好写进去。
一个只穿短裤的小伙子跑过来喊大叔别打了。
快把他们拉开我说。
大叔别闹了被经理看到要扣我们奖金的
花建拤着蒋大田的脖子将他的头按到水里。我让你舔腚让你舔蒋大田的头猛地从水里冲上来胡乱挥手连声咳嗽。花建笑问这乌鸡蘑菇汤味道如何蒋大田挥臂抡拳打到花建鼻子上。花建松开手捂住鼻子血从指缝中流出滴到池水中。
大叔你们将一池子水污染了。小伙子对衣帽间的服务生喊快去叫经理
众人纷纷从池水中站起来。
两人又要开打我冲到他俩中间说二位兄弟多年不见给我个面子晚上我请客
花建道不是看在小关的面子上我让你命丧黄泉
蒋大田道怎么说来着两滴狗血坏了一池鲜汤
行了吧演出到此结束董家晋说。
一位手持对讲机穿制服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位手持警棍的保安匆匆跑进来。
怎么回事
没事闹着玩儿的
如果再闹我要宣布你们为不受欢迎的客人
什么话董家晋说睁开眼睛瞧瞧我们是谁
无论是谁也不能在水池里打架啊要是灌死、呛死、跌断胳膊跌破头责任算谁的
你这个年轻人怎能这样说话董家晋恼怒地说论年纪你该叫我们大爷有这么对着大爷说话的吗你们的老板石连成想当年我当厂长时他才是个机修工。他值夜班时违章抽烟差点把棉花加工厂一把火烧了本该判他的刑是他娘跑到我家下了跪我心一软才瞒了真情放了他一马他姥娘家是我们村他娘也姓董算我一个出了五服的姐姐吧。你不信不信去把他叫来他要是敢不叫我舅我用大耳刮子抽他
经理带着保安悄悄地溜了。
现在这时代董家晋站在水池子边上挥舞着胳膊说整个儿是小人得志君子受气。你们说石连成算个什么东西让他看柴油机他往柴油机油箱里撒尿弄得柴油机喷烟放炮他还说是要为国家节约燃料。让他去打包他将一只猫打进棉花件里挤得血水横流吓得女工们鬼哭狼嚎。我一看那情景现在也顾不上羞耻了就吓尿了裤子这是有过先例的第二棉花加工厂一个打包工在箱里睡着了来接班的不知道一按电闸机器隆隆地转血水从箱缝里流出来。我尿了裤子老于于明亮你认识的他给我做副厂长他口吐白沫牙关紧咬犯了羊角风了。但石连成这小子在一旁捂着嘴笑。我知道真相后基本上气疯了我蹦着高骂石连成我操你亲娘他说什么他说舅舅俺娘是你姐妈的这小子做的坏事那可真叫罄竹难书就这么个熊玩意儿改革开放之后辞职下了海先是承包了城关供销社后来又开饭店开歌舞厅折腾了几年就成了亿万富翁现在全市的超市、洗浴中心、歌舞厅都是他的南湖公园旁边那家新开业的云都国际大酒店也是他的五星级听说里边有两个总统包间卫生间的水龙头都是镀金的。我二嫚的女婿在那里当大厨专管鲍翅席。
弄了半天你没执行独生子女政策啊
我们都没你那么傻董家晋说生出来先藏在亲戚家养着形势一缓就名正言顺了。我两个嫚老蒋一嫚一小老花最胆大两嫚一小超生两个
别说我花建鼻孔里堵上一块纸瓮声瓮气地说。
小廖提醒我该去桑拿了。
我连日写作肩颈酸麻头晕眼花脚跟痛疼在县城为官的老友让他的秘书小廖带我洗澡、桑拿。
我钻进桑拿室董家晋带着当年的工友们也跟着进来。
小廖往灼热的石头上浇水。在滋啦啦的响声中水变成蒸汽。
董家晋看了一下木墙上的温度计说才四十二度。不够加水
蒸汽弥漫呼吸有点儿困难。
汗从毛孔里渗出来
花建捂着鼻子蹿出去。
一定要出透汗……董家晋说把体内的废物排出来……石连成这小子还是敬我三分的毕竟我是他舅毕竟我当过他的厂长毕竟我对他有恩。他对我说舅棉花加工厂是我的伤心之地我要把这个厂子买下来。我说你买下来干什么他说准备在这儿建个世界上最大的澡堂子妈的听着像梦话一样但一眨眼就变成了现实。
也未必是世界上最大的澡堂子。
你才见了多大一点儿世面是不是世界第一董家晋说这要问小关。
其实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在北京早先是去单位的澡堂里洗澡现在是在家里洗这么富丽堂皇的澡堂真还是第一次进。
谦虚吧董家晋说如此谦虚你一定还能进步我也很谦虚但一直进不了步。当时在棉花加工厂保卫科当过警卫的吴科说。
快了快青云直上了你从这里往西走十里路之外有一个高耸入云的大烟囱你就从那里爬上去然后就步步登高了董家晋说。
众笑。
让我去火葬场吴科笑道那也得您先啊。
你先我先那要看老天爷的安排董家晋说想当年我们盛名远扬的第一棉花加工厂竟然成了一个大澡堂子作为厂长我是百感交集啊
老董你就装吧
我没装我是真难过当年我们厂每年加工皮棉十万担朝鲜需要棉花国务院把任务下达给我们厂我们日夜加班圆满完成任务受到周恩来总理表扬。
这件事我已经写进小说里去了。
你那篇破小说《白棉花》基本上是胡编乱造芝麻粒儿大小的事被你写得比瓜还大不过你毕竟还是手下留了情。
可他把我写成了一个流氓吴科道如果不是老董拦着我要告你诽谤呢。
他们都对你有意见呢董家晋说你的笔下除了你自己基本上没一个好人。
各位兄弟实在抱歉我拱手道那是小说大家不要对号入座自寻烦恼。
不是我们对号入座你连我下巴上这撮毛都写了进去。
没把你的小肠疝气写进去就不错了。
女的写得还不错尤其是侯波儿简直是赛貂蝉
晚上请大家吃饭我冲出桑拿室脚下一滑一屁股墩在地上。
他们追出来关切地问讯着。
走吧去三楼那里有自助餐。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下跑的应有尽有董家晋说。
好我请客。
哪里用你请我有钻石卡董家晋说石连成给了我这么一点儿照顾。
岂止是这么一点儿照顾蒋大田道这里有你的股份吧
他让我去他公司收发室工作一个月给三千元我一口回绝。我再怎么没出息也是个正科级退休老干部给他去当看门狗呸我说石连成你小子把我堂堂第一棉花加工厂弄成了澡堂子你这德缺大了他说老舅我没把这儿改成个养猪场就不错了。我送你一张钻石卡所有消费一律三折你想带几个人来就带几个人来
怪不得呢我看着众人说。
都跟着老董沾光呢。
其实也没沾他的光我们原本就是这厂里的人王八蛋把厂子卖了。花建嘟囔着。
在三楼自助大餐厅里我与董家晋坐着抽烟我昔日的工友们一趟一趟地将形形色色的食物运载到我们面前。大家放开肚皮狂吃直吃得肚大如鼓饱嗝连连。
二、红床
我右脚后跟痛。痛了有一年多了。去医院拍片子。我只想拍右脚但拍片人说拍一只和拍两只钱一样于是两只都拍。医生判读片子轻描淡写地说骨质增生。我问在哪儿增生医生用笔杆指点着增生的部位。我说哪只是右脚医生指了指。我问左脚也有增生吗医生说有而且比右脚还严重。我问为什么右脚痛左脚一点儿也不痛医生说这种病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我说有什么办法治医生说有但没用。我说那怎么办医生说多用热水泡泡满大街都是洗脚房让她们给捏捏。我问捏捏就会好吗医生说不捏也会好。
我跟着小廖沿着一条铺着红色化纤地毯的甬道拐了好几个弯进入洗脚、按摩的大厅。大厅里有两个胖子躺着抽烟有两个穿短裙的女子为他们洗脚。有一位黑脸胖子下巴上生着一个痕子大声叫唤轻点儿你想捏死我话刚说完就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小廖皱皱眉问引领我们前来的小姐有没有包间
有吧小姐充满歉意地说但我们的包间不许关门。
小廖道你什么意思
包间里有两张床一台电视机。洗脚的小姐还没到我坐在床边揉脚跟。小廖用遥控器折腾那台电视机。有图像时没有声音有声音时没图像。小廖说要换房间我说算了。
洗脚的小姐称呼她们小姐似乎不妥当洗脚的女孩姑娘女人都莫名奇那个妙也就随其自那个然吧。在成语里边掺杂上一个“那个”在我故乡官场人群里大行其那个道。如此能产生幽默效果。但语言学教授听了会被气死翻译家听了会被愁死。
给小廖洗脚那个小姐个头很高脸庞红彤彤的牙惨白一看就知是本地人。本地水含氟牙都是黄的。黄牙漂白后就是这般惨白。她问小廖要不要先松松肩
问什么小廖道怕我们没钱吗
哪里敢那白牙姑娘道您一看就像个老板。
小廖瘦得可怜我实在看不出他哪儿像个老板。
这么硬白牙姑娘拿捏着小廖肩膀说。
该硬的地方不硬不该硬的地方倒硬。小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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