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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人以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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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有那么个地方。我去过那儿。

似乎每个人都说着诸如此类的话,不是吗?有人说:“我认识一个人,那个人伪装成神职人员在那儿待了五年之久。”或者是说:“村子的首领告诉过我,村民经常到那儿去,用木材和面粉交换香料。”抑或是说:“神父给我看过来自那儿的几样东西——一尊雕像、样式奇特的小盒子、一双鞋子、一本我读不懂的书。”又或者是说:“站在这座山的顶上,目光越过山谷和河面,就可以看到太阳在寺庙的尖顶上反射的金光。”还有人甚至说:“曾有人带我去过那儿,我见过那扇巨大的门和平民无法涉足的王城。我在那里落座,和寺庙的主持一同畅饮山羊奶,对方足有七英尺高,他的双眼、鼻子和嘴巴都长在胸口的正中央。”

你听说过这些神奇的经历,也在书中读到过。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你相信它们是真的;到了第四次,你开始暗示自己相信那是真的;第五次的时候,你便会隐隐觉得不对劲——那些冒险者离终点已经那么近,近到能听见孩童的嬉闹声,闻到炊烟散发的气味,但却总是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致使他们没有走完最后两百码的距离,最终一定会折返(但他们会一再强调“那个地方”是真的,“那个地方”确实存在)。第六次听说的时候你被伤透了心;等到第七次时,你成了学者,开始着手靠自己探究这个天方夜谭。

我就是个学者。我费尽了一生去探寻那个如今自己坚信是虚幻的所在。确实有那么个地方。我去过那儿。

“公爵大人在关注着你。”她说。

考虑到我们所在的场所、她的身份和我们正在做的事,我由衷地希望她只是象征性地随口一说。

“是吗?”

“哦,是啊。”她拉了拉被单。女人总是对冷很敏感,“他对你相当感兴趣。”

女人们常做的另一件事就是说起话来半真半假。男人当然也会这么做,但通常是有理由的,而且通常是可以理解的理由,在谎言的掩盖之下有迹可循,如同蜷缩在毛毯下的身体——你看到的是一块毛毯,但你能循迹找到手臂、双腿和胸口的位置。女人则正好相反,她们说假话只是为了观察你的反应。“我可不这么觉得,”我说,“他不可能认识我这么个人。”

“他当然认识。”

我打了个哈欠。

我现在没有聊天的心情。“如果说他知道我父亲,还有可能,”我说道,“也许,你还可以说他通过那场官司,听说了我哥哥。但他不可能认识我,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她清了清喉咙。“我不属于正规学院,”我补充道,“也不属于大多数学术组织。我承认,我 在同行学者间相当有名。他们叫我‘轻信的傻瓜’。但除此以外——”

她紧靠着我取暖。“你在艾斯凯渥方面可是现存的最权威人士。”她说。

“没错。因为我是个轻信的傻瓜。可这究竟和公爵有什么关系?”

“他买下了那家公司。”

我打了个哆嗦,但绝不是因为房间的温度。“那他真是个白痴,”我说,“就算他只花了一便士。”

“他可不这么认为。”

“噢,他当然不会。”

“而且他的花费远远不止一便士,”她望着天花板继续说道,“为了筹钱,他抵押了萨斯费和加尔哈迪的土地,还卖掉了自己对锡矿产业的那一半所有权。他对这件事非常认真。”

我皱了皱眉头——房间很暗,她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很同情他的孩子们,”我回应道,“他们都变成了富老爸的穷光蛋儿子,这种名声永远没办法摆脱。等等,我得提醒你,这和我的事在程度上还是有很大分别的,我父亲虽然算得上生活宽裕,但和公爵相比——”

“他觉得这是一次有利可图的投资。”

我真的没有兴趣谈论那位公爵,特别是这场对话还和艾斯凯渥有关——这个话题我向来只会和学者同行们谈论,不会向外行人提及。事实上,我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我只想回家,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不可能马上抽身,不是吗?我并没有直接发表意见。“好吧,”我说,“我希望他的信念能够得到证明,果真如此的话,我会惊掉下巴,并由衷地感到高兴。”

我感觉到她转身朝向我。“它是存在的,不是吗?”她说,“的确有那么一个地方存在。”

我叹了口气。“是啊,”我说,“我相信那儿是存在的。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去过那里,而他是真实存在的人。但我们并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儿。”

“你也不知道?”

“而且我还是这个领域现存的最权威的专家,”我叹了口气,“至少是最权威的专家之一,虽然艾罗珀的史崔拉教授会反驳我的说法,但他是个骗子。卢西尔的卡齐德努斯——”

“你肯定有些头绪。”

我伸了个懒腰。该起床走人了。“它确实存在,”我说,“就在某个地方。除此以外,我不比你了解得更多。我该走了。”

“别走。”

“我该走了。他也许会提前回来,谁也说不准。”

“那是财政法案的第二次宣读,”她恼火地说,“一直到明天早上他都不会回来。你每次都不愿意多留一会儿。”

“我真的该走了。”

“好吧。没关系。”她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女人说起话来总是口不对心。“明天呢?”

“明天不一定,”我说,“我或许要在大厅吃晚饭,然后我还要准备演讲。后 天应该好一些。”

“随便你。”

我溜下床,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裤子。我一向都觉得这种事情非常令人不快,“你们下星期要找人打理房子?”

“我不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不过这种事我可以在公报上查到。我套上衬衫,然后犹豫起来:“公爵是真的对我感兴趣?”

“是的。”

我耸了耸肩。“或许他愿意给圣坛基金会捐几个马克,”我说,“那儿的情况糟透了,屋子都开始漏雨了。”

我在这座城市出生。我父亲是东洋公司的初级合伙人,那家公司在当时还是银行和军火工厂的混合体。父亲负责军火相关的业务,他管理制造加农炮和迫击炮的大炮工厂,准备有一天把它们安装在船上,然后开启前往艾斯凯渥的征途。他们将在艾斯凯渥贩卖羊毛衣物、锡制餐碟、镜子和铲子,并且不计代价地换取肉桂、肉豆蔻皮、肉豆蔻仁、细红椒和那种能治疗瘟疫、梅毒以及脱发的奇特草根。但因为艾斯凯渥那时候还未被人发现,他们也并没有特别着急。于是,为了保持资金正常流动,公司会把我父亲制造的加农炮和迫击炮卖给邻国的国王和公爵,他们总能找到这些大炮的用途。当年的东洋公司还日进斗金(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发现艾斯凯渥的具体位置只是时间问题),公司的董事明智地投资了许多有利可图的项目,就是为了积蓄足够的资金。这样一来,等这个发现震惊世界的那一天,公司就会有能力派出第一支远征舰队。根据现有的证据,人们普遍认为,艾斯凯渥应该位于东方的某处,“东洋公司”这个名字,就来源于此。哪怕最后发现它其实是在西方,他们也不会介意的。那时的他们还都是实用主义者。

我父亲就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并不相信艾斯凯渥会像熟透了的梨子那样落到我们的膝盖上:必须得有人去寻找。通常情况下,他会亲力亲为(他深信“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但他当时忙着监督加农炮的制造以及与外国王公贵族的生意,脱不开身,因此把这份责任传递下去、交到他那个多余的儿子(也就是我)手里也就合情合理了。因此,我从九岁开始就接受地理、历史、语言和记账方面的教育(因为等我发现艾斯凯渥以后,要在那儿建立第一座交易所)。等我十六岁的时候,他把我送去了学院,那里收藏着每一本曾经面世的书籍的副本,让我在那里继续研究。在三十二岁那年,我作为有实力且最年轻的人文学教授留在了学院里。

后来我发现,那儿唯独漏掉了一本著作。

我最早得知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此人是在十二岁那年。我在席维安努斯的《论述集》中读到了他的生平。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在三百年前去过艾斯凯渥。那年他带着一船柠檬离开这座城市,前往梅塞布罗提亚,却因为一场剧烈的风暴偏离了航线。风暴持续了整整九天,等风平浪静的时候,所有船员都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就连星辰都不一样了,埃涅阿斯写道,他们在海上漂流了四个星期,直到下一场风暴到来,而且比前一场更加猛烈。风暴裹挟着他们, 让船以惊人的速度航行了八天,然后又戛然止息。在天际线处,他们看到了陆地。他们在无风的天气下又等待了三天,直到一股微风将他们带到那片名为艾斯凯渥的大陆。那里的土壤肥沃,气候也是全世界最宜人的;那里的居民性情温和,老于世故,无比富裕而又极其慷慨,而且他们从来没见过柠檬。

埃涅阿斯用货物换取了同等重量的黄金,随后又花了约莫一个月的时间在艾斯凯渥旅行,和贵族、祭司以及学者交谈,尽可能弄清他偶然发现的这个美妙国度的一切。不用说,他最想知道的是艾斯凯渥的所在位置。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显而易见:艾斯凯渥人在天文、地理和所有相关的科学方面十分博学,他们教给了他纬度的原理,还有运用星盘、罗盘与六分仪(当时在艾斯凯渥之外,还没有人发明这些工具)进行航海的高超技术。凭借这些知识,埃涅阿斯就能轻而易举地确定艾斯凯渥和这座城市的相对位置,绘制返航的路线。归程花去了他三周的时间,一部分的原因是在三分之一的路程时遭遇了逆风。他带着满舱的金锭回到家乡,接着立刻开始埋头撰写他那两本伟大的著作。第一本是《航海学论述》,他将其呈献给议会,而议会便授予了他“公平爵士”的头衔,并且在如今的埃涅阿斯广场为他竖起了一尊十英尺高的雕像。第二本著作是关于艾斯凯渥的完整描述,包括如何前往那里的确切路线。他并未公开这本书,虽然他不时会让自己的密友参阅其中的几个段落。他的理由是他打算回到那里,发第二次横财,很可能还有第三、第四、第五和第六次,毕竟艾斯凯渥人会为柠檬开出荒谬可笑的价格。只有傻瓜才会公开无尽财源的秘密,导致市面上货品泛滥。

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在四十六岁那年突然辞世,那是三百零七年前的事了。他逝世时,他的手稿和第二本书的去向无人得知,自此之后也踪影全无。

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地理学家还是历史学家,或者说地理学究竟是人文学还是科学。我所知道的是,如果我真的聪明到能在学院占有一席之地,那么早在她不经意地向我提及那位公爵大人以前,我就该问问自己,一个参议员的年轻娇妻究竟看上了我哪一点。不过现在醒悟还为时不晚。

我穿过后巷,缓缓地走回家中,而路上的每一个转角和每一扇门都藏着公 爵的手下,他们监视着我,做着笔记,只不过我没法看清他们。等我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守门人从他温暖舒适的壁炉边站起身,递给我一张便条。

尽快来见我。在我的房间。

卡齐德努斯

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在来学院之前,他名叫利乌特普兰德·索斯特武夫森。我花了十二枚安琪儿金币才查明这一点,但我始终没想到该怎么来对付他。不过光是知道这个秘密就让我好受多了。

我应该说明一下卡齐德努斯的事。他是个优秀的学者。他勤勉、富有洞察力、头脑清晰、偶尔算得上才华横溢,而且他的意见永远值得听取。他对于特拉索的《对话集》的原始手稿的研究,让我在解读《直氏法典》的期间惊为天人。我们两人对埃涅阿斯和艾斯凯渥的一切无所不知。总而言之,像我们这样憎恨彼此真是值得羞耻的事。

但这是无法避免的,正如你无法下令禁止冬天来临。愚蠢之处在于,这并非我们任何一方的责任。我从未做过任何真正伤害他的事,虽然心中不乏这样的念头;而他所有那些企图陷害我的疯狂计划不是流产,就是结果适得其反。看起来,他的怨恨源自于东洋公司破产让他损失的大笔钱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肯定像牧羊人的妻子照顾失怙的羊羔那样,从那时起就细心呵护着对我的仇恨。我想我现在非常恨他,因为他恨我,虽然我并不确定最初恨他的原因。总之,这一切是从我们俩还是十七岁的学院新生时开始的。我猜这种爱好很适合我们俩:它比收集早期矫饰主义风格的袖珍画要便宜,也比观看驴车竞速要略微刺激些。

“尽快来我的房间碰头”很可能意味着这一系列矫揉造作、过度烦琐的阴谋再次推陈出新。想必他没有想到,我可以选择干脆不出现。他就像一只差劲的蜘蛛:他拥有编织上好罗网的耐心和热情,却对如何诱捕飞蝇毫无头绪。他那些小诡计就像一块大大的告示牌:此处有网。他早晚会饿死自己的。

我差点就真的没去,只是差点。如果我是苍蝇,现在恐怕已经丢了小命。

我竟然就这样为我的那些小事,为我无关紧要的身世喋喋不休。作为历史学家,我感到惭愧。我在这一系列事件中充当的角色相当重要,但仍旧有限。至少在接下来的十页里,我不会再谈论自己,甚至不会承认我自身的存在。

回头来说公司,也就是东洋公司:事实上,它的正确名称应该是“对东洋诸国度贸易推广及管理之探险商业集团”。巧合的是,公司的创建和我的诞生是在同一年——抱歉,我又提了无关的事。创建者是三位钟表匠和一位金匠,他们是一群有钱人,对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的二手记录中提及的深奥文学很感兴趣,也有财力租借并配备好一条小船(松鼠号,排水量90吨)去寻找艾斯凯渥,以此满足他们在科学方面的抱负。仅此而已。但作为生意人,他们认为稍微分摊一下风险也是合情合理的。于是他们起草了计划书,随后雇用了几个无业游民,在金鱼区的那些茶馆里免费发放。

我出生的那一年也是艾若因城发现大量黄金矿藏的时期。几个世纪以来,这座城市头一次金钱泛滥:新铸的安琪儿金币仿佛雨点,密密麻麻地坠入城中,匆忙地寻找每一道沟渠、水槽、管道去排解水流的压力。那些足够睿智的人先在艾若因城投资,并在金矿耗尽之前卖出,随后便开始寻找下一笔划算的买卖:最好是比采掘金矿更稳定的生意,用我父亲的话来说,金矿生意就是像孔雀尾巴那样起落不定。艾斯凯渥完全就是他们理想中的目标:一场可靠的长期冒险,丰厚的红利取之不尽。在几天的时间里,免费的计划书(那些钟表匠只印刷了两百份)就开始以每份一安琪儿的价格转手。

就在这时,发生了某件古怪而又奇妙的事。那些钟表匠为了记录投资人的投资意向,又印刷了一些文件:但这次不再是计划书,而是股票。这不算是完全创新的概念,但这种做法在此之前并没有真正流行起来。一切都改变了。第一批认购证以每股一安琪儿的价格,在一周内就已售罄。第二批认购证涨到了每份三安琪儿,但一个早晨便被一扫而空。在此期间,那些错失良机的投资者在茶馆里高高兴兴地以六安琪儿每份的价格买下了大量的二手股票。在发行了十二轮认购证以后,公司的股价达到了一百零六安琪儿,而且只有钟表匠们知道有多少股票还在流通中。也是在那时,他们悄然售出了自己的股份,回到纳凯特乡间的庞大别墅养老,将公司交到刚刚选举出来的新董事会手中,成员之一就是我可怜的父亲。

在那时,所有人都尚未意识到,整个共和国三分之一的资产都已投入了公司:投入的除了金钱以外,还包括怀特吉特区的一栋漂亮的仿古式宅邸,那些钟表匠收集的大量地图和书籍,松鼠号六年租期中剩余的四年,以及一批二手木桶。我想正因为如此,我父亲才认定必须得有人找到艾斯凯渥,而且越快越好。

我走进房间,他没有抬头。“喝茶?”他问我。

“好啊,有何不可?”我扫视周围。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进过他的房间了。说真的,这里简直毫无变化:还是垃圾遍地。我决定假设这泡茶的提议也暗示着邀请我坐下,于是我移开一堆书,在椅子上坐下。他把水壶架到火上,回头看着我。

“我看到你在《学会报告》里的大作了。”他说。

“是嘛。”

“写得很好。”他掀开茶叶罐的盖子,取出不多不少三勺茶叶。是那种廉价的红茶。我能闻到他们用来掩盖糟糕口感的佛手柑油的气味。“我认为你对普萨美提克的评价是正确的。这既解释了西方传统,也符合希罗在《概述》中的描写。”

“谢谢。”

“不过你对阿尔塞亚的说法绝对是弄错了,”他背对着我继续说下去,“它的创立时间可以由利兰丁之战推断出来。”

我皱了皱眉。他的话不无道理。“你这是拿结果来解释原因。”

他摇摇头。“希罗列出的利马之战的战死者名单中,有阿尔塞乌斯的名字,” 他说,“如果他是在利马战死,就没法在一年后创立阿尔塞亚了,不是吗?”

六个月的辛勤努力就这样化为泡影。我本该痛哭才对,但我却说:“如果你 选择相信希罗的话。”

“相信的人是你,”他答道,“所以我就算了。”他转过身,手里拿着一只茶壶 和两只木头小茶杯。他最喜欢装出穷困的样子,虽然内亚达山谷的一半都归他的家族所有。“要柠檬吗?”

我摇摇头,“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不。”他坐了下来,甚至懒得先把椅子上的书本移开。他就这么稳稳地坐在书上。“不,我已经给《评论》写了一篇短文,”他笑了笑,“抱歉。”

我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你只不过是察觉了我的疏忽之处而已,”我说, “全人类会给予你应有的感激的。”

他身子前倾,给我倒上茶。“噢,见鬼去吧,”他说,“我只是受不了有人在学 术问题上不严谨而已。”他皱起眉头,“你刚才是不是说想要柠檬?”

“我就不必了。”

他抿了口茶,做了个鬼脸。“不,”他续道(他的大部分句子的发语词都是 “不”),“我找你来为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顺带一提,你最近怎样?我们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打照面了。你父亲过得如何?”

“他死了,”我说,“去年春天的事。”

“真不幸,我很抱歉。他应该没出来多久吧。”

“六个月。”

他摇摇头。“好吧,”他说,“至少他没有死在监狱里。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不是吗?”

有时候,最好的反驳方式就是不去反驳。我平静地坐着。他喝着他的茶。

“不,”他最后开口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他顿了顿,放下杯子,交叠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你应该听说多瑟鲁斯伯爵去世的消息了吧。”

“说真的,没有。”

他点点头,“他的家族债台高筑,只能变卖家当。他们的所有地产都要卖掉,包括图书馆。”

我忍不住产生了兴趣。多瑟鲁斯是几百年前曾经无处不在的古老家族之一,但从此以后便无所建树。另外,他们向来以不肯让学者参阅藏书的吝啬行为而臭名昭著。结果就是,没有人知道那间图书馆里究竟收藏了什么。

“巧合的是,”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继续说道,“我的叔叔在拍卖会上买下了几箱书籍,”他咧嘴笑着,仍然没有看我,“我说‘几箱’可能不太确切。他在没有验货的情况下就买下了装满四个大型板条箱的书。我叔叔毕竟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我有种被人带着在刑房里观光的感觉。他们做这种事显然是为了让别人坦白。这是拷问架,那是铁处女,再那边是拇指夹。“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我问他。

“只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他又皱了皱眉,然后抬头看着我,“噢,趁我还没忘记,告诉你一声:他们把你关于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的研究进展送了过来。他们想知道我的评价如何。”

我突然浑身发冷。他所说的“他们”,指的是教职员理事会,我向他们提交了研究方面的概要说明,希望能得到接下来五年的资金支持。不知是出于无知还是恶意,他们将这篇说明交给卡齐德努斯来做同行审查。“你觉得怎样?”

“很出色。”

噢,但我不能就这么放下心,真的不能。他总是会先说“很出色”或者“太棒了”之类的话,然后才跟你针锋相对。我等待着。他却卖起了关子。

“不,”他说,“我非常仔细地阅读过了,而我必须承认,我相信你的看法是正 确的,而且我这些年来都是错的。你说服了我。恭喜你。”

我仍旧等待着。这些是滚烫的烙铁,那边像兽笼一样的东西会把你的双臂扭向身后,直到你的手肘断裂。“以及?”

“没什么以及,”他的笑容褪去,“你知道的,我无法忍受你,”他续道,“你自大、邋遢、粗心大意又满口胡言,你对待已婚女人的方式也让学院蒙羞。不过这一次,你的研究是有真材实料的,而且还给了我当头一棒。”他拿起茶杯,然后又放下,他的指尖仍旧贴着杯口。“我现在知道,你对艾思凯渥的纬度推断是正确的,错的人是我。我想试着为你高兴,但恐怕我做不到,这不符合我的本性。”

我突然庆幸自己没有碰过他为我倒的那杯茶。佛手柑油完全可以掩盖任何一种反常的味道。“噢——”我说。

“总之,”他站起身,走到壁炉旁,用拨火棍狠狠地捅了捅那些木柴。几颗红色的火星飞了起来,就像飞离粪便的苍蝇。“我回复给教职员理事会,建议他们给予你想要的资金。我别无选择,”他说,“我们毕竟是学者,不是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找我来就是为了——?”

“不。”

我盯着他看。人们经常弄错我们两个。我们都高大瘦削,长着相似的长脸和笔直的鼻梁。两个人都是学者。“好吧,”我说,“那又是为什么?”

他再次坐下,这次他小心地搬开了那些书,就像为了救出被困的工友而谨慎清理落石的矿工。最后他拿出了一根长长的黄铜管。他将这根铜管放在自己的膝头,再用手臂盖住。“你的研究成果里,我对其中一处存有不同的看法。非常微不足道的一处,”他飞快地补充道,“而且直到前不久我才想到。关于《发现》的手稿。”

(全名是《艾斯凯渥的发现》,作者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当然根本没有什么手稿。)

“你和我,”他续道,“都花费了多年时间去调查埃涅阿斯死时手稿的去向。我们都假定手稿应该是传给了他的儿子。我们追溯到每个在世的后裔,我们查阅了许多目录和档案,寻找可能接受戴夫斯·柏利格林诺或其后裔捐赠文件或书籍的图书馆。这些全都是——”他咧嘴笑了,“——浪费时间。噢,我们是找到了不少书籍和文献。只不过并非我们要找的那一本。你同意吗?”

我点点头。

“我们之所以会做这种假设,”他续道,“是因为戴夫斯继承了土地、金钱和宅邸,所以我们认为手稿肯定也在他的手里。毕竟埃涅阿斯做好了重回艾斯凯渥的打算。他是突然过世的。那些手稿应该和他的其他财产存放在一起。”

他似乎想要我说些什么。“对。”我说。

“这很正常。这个假设合情合理。可要是——”他停顿了片刻,仿佛走进了 一扇看不见的门里,“要是埃涅阿斯和他的儿子意见不合,随后把手稿交给了别人呢?至于土地和金钱,好吧,他其实没法做得这么绝,那时的人不会随便剥夺自己独子的继承权,所以戴夫斯得到了所有这些东西。但那些手稿——”

我突然灵光一闪。“他的外甥女。”我说。

他对我露出优雅的笑容。“完全正确,”他说,“他姐姐的女儿,至于她的名字我们无从得知。如果是她在埃涅阿斯在世时得到了那些手稿呢?”

我感到羞愧。我早该想到这个可能性。不过当时我太兴奋,已经顾不上这 些了。“那位外甥女——”

“嫁入了多瑟鲁斯家族,”他轻声地说道,“当时的他们非常富有,不必涉足 商业贸易这种肮脏的行当,于是他们把文件归档,存入他们在塔切沃的漂亮图书馆的档案室里,然后忘得一干二净。他们恐怕从没看过里面写了些什么。与此同时,戴夫斯把他父亲的宅子翻了个底朝天,寻找那个老傻瓜的最后一本著作,却一无所获。他推断手稿已被销毁,于是这么告诉了世人。他们理所当然地相信了他。毕竟他可是埃涅阿斯的儿子啊。”

我突然间喘不过气来,“你叔叔。”

他笑了。“没有验货就买了四个大箱子。其中就包括——”他像举着武器那样用黄铜管指着我,“这个。”

他把那根管子递给我。我拧下盖子,看到了羊皮卷的一端,我的动作凝 固了。

“还是我来吧。”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那张纸卷,抽了出来。纸张僵硬发黄。看起来就像一根棍子。“那么接下来,”他说,“作为当今世上艾斯凯渥方面最伟大的专家——你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你想不想一窥究竟呢?”

我的敌人,我唯一且仅有的死敌,手里拿着唯一且仅有的手稿。问我想不想一窥究竟?我点点头。他身子前倾,拉过我的手,扳开僵硬的手指,把那卷纸塞进掌间。“慢慢看吧,”他说,“我不着急。”

你们都知道圣艾古林努斯的故事,知道他从九岁开始每天早晨都会在黎明前爬上山顶祈祷,请求上天允许他直面无匹骄阳。他祈祷了整整九十年,终于有一天,他的祈求得到了准许。泰可尼斯山脉上方的太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跟我来”。于是,艾古林努斯漫长的祈祷收到了回复,他被那团烈焰吞噬,没有留下一丝灰烬,肉体就这样升上了天堂——

至于我,我并不相信神明。只要我想看,随时都能看到太阳。但这——

“看吧,”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时的语气),“它又不会咬你。”

我展开纸卷。羊皮纸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突然害怕它会在我看到内容之前就四分五裂,或者化为粉末。但它却轻快地铺展开来,我的指尖接触到的纸面相当结实。内文当然是手写的,而且我当然认得出那种笔迹。我曾花费许多时间去钻研证实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手书、如今硕果仅存的九封书信——是写给他的土地代理人、他的儿子,以及他封地的行政长官的。不过内容是关于窗户税的征收。

关于艾斯凯渥真正的发现经过,如实记载在此——

“好了,”他轻声地说,“快看吧。”

我想,要是我的父亲还在世该多好。他煎熬了十年的牢狱生活,在不久前终于没能撑下去,正如卡齐德努斯处心积虑的提醒一样。他没有做过任何错事,至少没做过让他受指控的那些事。但当肥皂泡破裂、数百万安琪儿一夜间蒸发,如同冰雪消融那样突如其来,而且无法避免的时候——总得有人来做替罪羊。我父亲自知没有干过任何错事,因此也认为没必要带着一小袋珠宝离开这个国家。他在接受审判时提出了有力的证据。他向来善于雄辩,而且总是忍不住对任何指控都提出异议,这在当时显然不是明智的做法。我可以想象(我当时并不在场)他是如何和死神争辩,并且罗列出好几个能站得住脚的论点的:他在闭上双眼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肯定是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人才会看到的景色。

如果他能多活那么一会儿,亲眼看到这份——

那么他肯定会责怪我没能早点找到。他会用令人厌恶的方式摇着头说,随便哪个傻瓜都会想到调查外甥女。而且他不会说“你让我失望了,你总是这样让我失望”,因为他不必说我也明白。

我读完了手稿。我想我本可以自己写一份出来。

这就是最离奇的地方。我这一辈子都在推测艾斯凯渥的种种,进行有理有据的猜测,用沙砾来揣摩城堡的样子。从花甲老人童年时听祖父讲述的故事中得出靠不住的零散线索;基于对古代文物的观察推断出结论,而这些文物很可能仿制自埃涅阿斯的手下偷运回来的货物(至于是否忠于原作则另当别论);在其余的时间里,我研究的那些证据的可信度也极其堪忧。但无论如何,我是正确的。尽管难以置信,但我天马行空的猜想和缺乏条理的结论却经由纸上这些高大纤细的棕色字母得到了证明。这足以令人落泪了。我根本不需要这份手稿,除了作为证据。我早就知道了其中的一切。

——但有没有证据的差别就像天壤云泥,不是吗?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指控谋杀的人,编造了一段疯狂而且完全虚假的不在场证明,却得到了一位完全陌生且无比诚实的目击者的证实。我是正确的。我说对了一切:那些山峰的高度(这是我根据一个几乎肯定是伪造的故事计算出来的,故事里提到埃涅阿斯在某座山的山顶将水壶里的沸水洒到了手上,却没被烫伤)、那条将北部高地的沙金冲刷出来的大河的源头所在、那些红黄相间的鹦鹉来自哪个省份。无一例外。

“我想你应该对自己很满意吧。”他说。

我完全忘了他的存在。我一直盯着那些装饰过的大写字母。这些装饰不是埃涅阿斯自己做的,他肯定雇用了当地的某个代笔人或者法律文书抄写员。字体的装饰是当时的典型风格,称得上干脆利落,字母绘有红色的阴影部分,以树叶和卷轴图案作为修饰:这是所有权证书、租约与合同的标准装饰。每一段的首字母都有这样的装饰。看起来稍有些浮华,但那个人负担得起。“抱歉,你说什么?”

“我觉得,”他说,“你现在应该相当愉快。换作是我,我也会很愉快的。”

“对,”我说,“这是当然的。而且换作是你,你肯定也很愉快。”

他露出微笑。“应该说是非常愉快。你知道的,”他续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走运过。就算事情进展顺利,也只是因为我的努力。而且那种情况并不常见。”他笑着补充道,“但这件事是完全不同的。我觉得自己——这么说吧,得到了证明,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明白,但我不想破坏气氛。“棒极了,”我说,“你打算怎么做?”

他身子前倾,轻轻地从我手中取走了纸卷。我不想放手,但我害怕撕坏手稿,于是我摊开手指,仍由它就这么溜走。“唯一缺失的东西,”他说,“就是地图的索引部分——那些坐标。但大部分人都认为埃涅阿斯肯定知道这些细节,因为他正是借助坐标才顺利回到了家乡。这可真怪,你说是吧?”

我思考起来。“我猜这是他不愿记录下来的秘密之一,”我说,“毕竟你也说过,他是打算回那里去的。”

他点点头。“我们意见一致,这让我很欣慰。”他说。然后他身子略微后仰,把那份手稿丢进了壁炉的火里。

总之,先来回顾真正的历史吧。

在大约五年的时间里,这间公司持续繁荣兴旺。的确,寻找艾斯凯渥一事 毫无进展。我甚至不认为有人尝试过。他们都太忙了。

开始时,涌入公司金库的钱财来自淘金者和贵重金属经销商,毕竟这些人 有太多的钱,又无处可花。但不久以后,那些古老的地主家族开始投资,紧接着是事业有成的城市商人;之后,随着股价的不断上涨,那些只能靠拼凑或者借来的钱买上一两股的人也加入其中。人们毫不犹豫地拿土地去抵押筹款;早已发家致富,购置了宅邸、农庄和森林的精明投资者,此时也抵挡不住巨大的诱惑,把一切家当抵押变卖,再次投资。议会也开始用公款购买股票——有何不可?每次发行的股票数量都比上次更多,价格却始终稳步增长。

我父亲那边的生意——制造火炮——就属于公司早期的多样化经营项目。起因是松鼠号配备了十二个炮眼,却没有一门大炮。创立公司的那几位钟表匠之一认识某个近来生意不佳的铸钟师;他租用了那人的一部分庭院,造了十二门加农炮。这些大炮的质量相当不错(加农炮的铸造难度是众所周知的),而那位钟表匠的某个朋友恰好在配备自己的船,于是问钟表匠能否卖给他八门像这样的加农炮。不久以后,公司买下了那名铸钟师的全部产权,开始以每周三十六门的速度铸造优质的半蛇铳火炮。

公司的其他董事原本还忐忑不安,这时才发现他们在这场实质上的商业事故里上了一课。他们拥有可以自由支配的庞大财富。有朝一日,这些财富会用在艾斯凯渥的生意上。但在此之前,没必要就这样一味空等。他们到处寻找值得投资的项目,比如我父亲的加农炮。

起初,他们并没有太大远见。他们投资了造船厂、木材厂和林业——这些都合乎逻辑,因为一旦发现艾斯凯渥的位置,他们就会需要船只:大量的船只,船身结实、装备齐全、规格和吨位都符合标准,最后还要造价合理。接着他们想到,到达艾斯凯渥之后,他们会需要交易用的货物。于是他们投资了毛纺厂、牧羊场和丘陵草场;他们购置了锡耶纳河附近的土地,种植了一千亩的柠檬树;他们投资餐具、锡制器皿和矿业;这一切都是为了尽可能地做好准备,等待艾斯凯渥像爱之女神那样光彩照人地浮出海面。

松鼠号的租约到期,他们忘了去续租,不过公司的投资项目却全都非常成功。令人意外的是,共和国的公民们也能从中获益。每一个月,都会有数以百计的民众离开他们往日艰难谋生的农场和农庄,前往这座城市,在新的铸造厂和工厂里工作。有了赚来的钱,他们就有能力购买公司的贸易伙伴生产的廉价商品;那些向来用木头盘子吃饭的家庭如今有了精美的白镴餐盘,身上的衣物也从手织土布换成了美观的绒面呢。多亏了仅百分之三的上税率和对公司股票的投资,议会那些五花八门的宏大项目也有了足够的资金:公共建筑,铺面道路,在德内法河上建造水坝来抽干沼泽的积水,以便提供种植柠檬树所需的土地。他们还创立了共和国第一支公有舰队,而那些战舰在公司的造船厂里建造,配备我父亲铸造的加农炮。人们普遍认为这些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战舰,而且无论在近海还是远洋,都足以与任何对手匹敌。人们还认为,如果有机会的话,这支舰队甚至能打得帝国那些古老的大帆船和单桅轻帆船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那场战争持续了三年。导火索是伊弗克半岛。在当时看来合情合理。伊弗克半岛理论上是帝国疆土,但那儿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农夫的几座牧羊场,以及当地蒙昧未开的土著(大概跟公司出现前的我们一样不开化)。帝国不会浪费钱财和资源去保护这样偏远的边区,这样做太不划算了。而在另一方面,大家心里都清楚,我们还可以把这些土地种满柠檬树。

这场战争是在艾奎拉海角打响的。帝国的两支古董单桅轻帆船分舰队仅仅用了一小时出头就将共和国华丽雄伟的新舰队送入了海底。

消息传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引发了强烈的愤慨。第一公民向着聚集在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广场的庞大人群发誓说,我们绝不投降,即使只剩一兵一卒。我们的第二舰队在三周之内就能出海,数量和武装都是先前的两倍。第三、第四和第五舰队更加强大。但不幸的是,还不够强大。

等到投降条约签署,帝国舰队也不再封锁城市海港以后,刚刚任命的临时 政府也安顿下来,开始审视残局。我们的资源所剩无几。我应该是把人员和金钱总计损失的数字记在了什么地方。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这些事光是停留在脑海中,时间长了都会让人不快。他们争论着是该解散公司,还是作为耻辱的象征将其留下。他们无法决定,于是将这项工作交给了委员会。这些是十一年前的事了。结论直到今天也没有公布。

我刚开始肯定以为他在用拨火棍拨火。

大脑就是这样的。它接受影像,然后努力依照合理的现实情景加以解读。我有上千次目睹别人用拨火棍把将熄的火头拨旺,这是合乎情理的做法。而烧掉这些手稿却完全不合情理。

但当我定睛细看、弄懂了他究竟在做什么时,我身体突然僵住了。我在脑海中将那一幕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如果我立刻做出反应,是否就能将他推开、阻止手稿被毁?这简直像是一场游戏,类似网球比赛什么的。差不多十次里有四次我能赢:我会将他从壁炉边拖开,从他的手中夺下手稿,踩灭火苗,有时它受损严重,有时部分烧毁,但我能挽回一些东西。其余的六次我没能阻止:他会将我推到一旁,或是我们争夺不止,直到火焰蔓延上来,我只能放开手。我记得它燃烧得出奇迅速。这或许和羊皮纸熟化的方式有关,我想当时的人用的应该是硝石。

无论如何,羊皮纸卷已经烧成了灰。我盯着他看,我说不出话来。他也看着我。直到火焰烧到他的手指,他才放开手。

“瞧瞧你逼我做了些什么。”他说。

他做了解释。他告诉我,爱和恨就像一对亲兄妹,都会让人产生对另一个人的过度着迷;爱和恨都能会导致人们做出过激的行为,让人做出牺牲,让人顺从另一个人。他告诉我,当那份手稿最初送到他手上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杀 死我,因为他无法容忍让我继续存在下去。但他也有他的顾虑,杀死我会让他赔上自己的性命,因为他无可避免地会被找到、逮捕和绞死。这让他心烦意乱,因为这在非常现实的意义上(这是他的原话)意味着我才是胜利者。我会作为无辜的受害者被人铭记,他则会作为罪犯遭人唾弃,而这样一来,他就等于在道德的较量中不战而败了。这在他看来就是拿罪恶来对抗公义,结果必然是自掘坟墓。

不过(他说)他已经决心要为此做出终极的牺牲:献出他的声誉,良心,性命和荣誉——人的仇恨没有比这个大的(1) 。但当那份手稿——连同他叔叔寄来的其他垃圾一起——从天而降的那一刻,(他说)他认为这绝对是某种征兆,是无匹骄阳送来的征兆,尽管他先前根本不信神祇。

这番话可谓意味深长,因为在那一刻,我的论文正摊开放在他的书桌上。他同时阅读着手稿和我的论文。起初,他完全被打垮了。手稿证明了我是对的,自始至终都是对的——也就是说,我是对的,我作为学者更加优秀,更有价值,我完全胜过了他。但随后(他说)他渐渐理解了太阳神的真正用意,也明白了那份手稿为何会恰好在那时出现在他的手上。

毕竟,我是个学者。虽然各方面都不尽如人意,但我仍然是个学者。对我来说,没有比证明我的工作、科学和真理更加重要的事情。正因如此,最大的惩罚就是让我不带任何怀疑的阴霾,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正确的,却永远无法加以证明。只有他和我知道真相,只有因为相互憎恨和痴迷而纠缠在一起的我们两人才知道。而决定性的证据,我刚刚亲眼见过的证据,则将永远无法寻回。等到某一天——这在学术范畴里是无可避免的——另一位拥有头脑和能力的学者会对我的研究提出异议,并且质疑我的成果,而我将会毫无抵抗之力。我知道真相,但却无力去证明。

他说,这就是他做出这种举动的原因。当然了,接下来怎么做完全取决于我。我有完全正当的理由发火并杀死他。他根本不会在乎:因为之后我就会被装在囚车里穿过街巷,最后脖子上套着绳索,被人推下凳子,在民众的讥笑声中死去。不是吗?好吧,如果这样不行,我还可以去教职员理事会告发他,将他的所作所为告诉他们。他正希望我这么做呢。他会坚决否认,而我没有证据,而且(考虑到我们过去的恩怨)我的指控会被当作抹黑他的企图而被置之不理,我的声名将会蒙羞,我的研究成果也会变得一文不值。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样一来,我就会用余生去回忆他是如何击败我,如何在头脑上胜过我,如何用他超凡的智慧去设计这么个完美的陷阱。这样的想法会随着岁月逐渐侵蚀我的心灵,就像腹中的绦虫,在它生长变强的同时,我也会愈加憔悴虚弱。

我什么也没说,没什么可说的。我喝下已经冷掉的茶,回了家。

我遇见过一位老人,他说他觉得八十多岁的自己比年轻时更快乐,我觉得难以置信,他却笑了。他说,我摆脱了最可怕的敌人。我自己。我的过去(他解释道)。所有我做过的蠢事和说过的蠢话,所有我撒过的谎,所有当我想起就会感到丢人或者哭泣的事。你看,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因此没有了证人。只有我知道真相,而我现在的记忆力这么差,根本不值得相信。所以就我所知,所有那些糟糕的事也许从未发生过。而这(他说)就是自由。

历史、科学、学术,这些都是从靠不住的证据和证人那里萃取真相的技艺。但十有八九,你只能指望在权衡可能性之后得出可信的结论。你的陪审团——也就是和你拥有同样头脑和动机的学者同行——只会相信最合乎情理的论据,以及可能性最高的版本。我们就是这样,通过常识判断、理性思考、深思熟虑后的行为,以及合理的动机来构筑过去的仿制品。不妨回想一下你做过的决定,还有这些年来你做过的一些事吧。

正因如此,历史完全有权怀疑我对于埃涅阿斯的手稿被毁的说法。历史会争辩说,没有哪个正常人会为这样无稽的理由做出这种行为。因此从逻辑角度考虑,除非卡齐德努斯疯了,否则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确如此,而且每个历史学家都很清楚,如果你的论点取决于关键人物是否精神错乱,那么你的观点本身恐怕也是不真实的,至少也是非常不可靠的。我们会说,回家去想个更合理的解释吧。精神错乱可没那么常见。

讲到这里,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谈论我自己了。因为从这里开始,我的行为和其后果都意义重大,值得记录下来。我自己当然也是个不可靠的证人,因为我下面将要提出的大部分主张都无法借由外部来源加以证明,我所声称的动机和言行的可行度必须由诸位自行判断。我不会太过介意,我很欢迎适度且善意的怀疑。除此之外,如今世人认定我已经死去,和这些事毫无干系,因此我根本没有在意的理由。

卡齐德努斯烧毁手稿后的那一周时间,我实在记不太清了。人们告诉我,我当时浑浑噩噩地到处游荡,别人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既不回答也不会大发脾气。所有人都以为我有亲人过世了。

我可没那么好运。这样说吧,我从父亲的庭审之后就没跟母亲说过话了。她似乎以为我本可以做些什么。我不清楚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她觉得我能像魔术师那样从袖子里变出艾斯凯渥来。我最后一次听到哥哥的消息时,他正在梅斯卡雷尔,试图在早已供大于求的市场上贩售钻石和高价的小型艺术品。如果是他们几个人之一,或者哪个别的亲戚过世——当然,我会为他们流泪,但生活还会继续。不过如果是那份手稿的话,就完全另当别论了。

手稿焚毁后的第八天晚上,我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将一本瓦巴拉图斯的《后期航海记录》摊开放在书桌上。我在书中寻找某种证据,以此支持“艾斯凯渥的气温可以种植橄榄树”这一观点。这太荒谬了:我早就知道艾斯凯渥有橄榄树,因为埃涅阿斯在书中提到过。但瓦巴拉图斯著作中含混不清、缺乏连贯性的描述导致存在另外两种解读,这就意味着我无法证实我的假设,也意味着我的“艾斯凯渥的纬度肯定低于62度,也就是栽培橄榄树的纬度上限”这一主张缺乏有力的理论支持。我很想把瓦巴拉图斯的书丢进炉火里,只不过出于某些原因,我已经有八天没有给壁炉生火了。这实在很蠢,因为天气正越来越冷。

我开始慢慢觉得自己已经没法继续下去了。我的面前仿佛有一道无法通过的屏障:一条泛滥的河流、一道沟壑、一片汪洋。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目的地,我能嗅到柴火的烟气,听到儿童嬉闹的声音。但我虽然走到了这里,却无法再越过最后一百码的距离,我身边的口粮也不够让我原路返回,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真见鬼。我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兰地,强迫自己去认真思考什么是真相的本质。

就拿“可信度”这个概念来举例吧。它在学术领域可谓至关重要。只不过,就像,呃,就像白兰地那样,可信度可以容忍某种程度的稀释。比方说翻译:你读到的文字并非作者所写的文字,但合格的翻译同样具有相当的可信度。还有引用和报告:学术工作的很大一部分就是从其他作者的引述里寻找原文早已失落的珍贵学识。寻根溯源,这是学院派人士最爱的打发时间的方式——阅读一位历史学家的作品,努力查明他记载的事实和主张里哪些照搬自时代更早的作者a(以准确和可靠而闻名),哪些又是取自作者b(学术界普遍认为在著述时经常捏造事实)的观点。还有原始手稿:我们只有寥寥几份非常古老的手稿。大部分古典时代伟大作家的作品只剩下后世的翻版,是原始手稿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一旦某页文字经过翻译、引用或者编辑以后,它就不再具备真正的可信度。但我在版本较为现代的、由洛凯斯翻译的瓦巴拉图斯的《新航行记录》中找到的关于阿基劳斯的片段,却无论从何种标准看来都足够可信:如果这正是我想要表达的主张,我会毫不犹豫地引用这段内容来作为佐证。

那么,接下来——

首先,我需要找些可以用来写字的东西。这并不太难。这儿有好些足有三百年历史的旧羊皮纸,前提是你知道该去哪儿找。说来也巧,我有个当律师的表兄。在他事务所的凉爽干燥的地窖里,存放着数千包所有权证书,其中有许多极其古老,早已看不出外表的任何分别。我编了个借口,他就给了我一份 修正契据——内容是解决先后将土地卖给第三方的一对邻居之间的边界争端,同时声明原契据的失效——上面有一位议会官员的副署签名,而那位官员是在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从艾斯凯渥返回的后一年就任的。太完美了。你还想要多可信?

那时的人用炭黑(2) 和磨成粉末的栎瘿(3) 来制作墨水。如果你稍微沾湿羊皮纸,再用浮石打磨,文字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当然了,纸张的厚度会稍有损失,但这不是问题。而且每有十份旧文献,就至少有六份是写在可用浮石打磨的羊皮纸上的。毕竟羊皮纸的成本不低,而那时的人比现代人要节俭得多。事实上,这样完全符合我们对埃涅阿斯其人的认识:他们是会用二手羊皮纸的那种人。虽然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这么做,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甚至可说是合情合理。

如果你碰巧读过西奥吉尼的《多样的艺术》,那么用炭黑和栎瘿来制作墨水就毫无困难:那本书的问世比埃涅阿斯还早了两个世纪,但制作方法在此期间并没有多大改变。学院的空地上有一棵高大的老栎树,已经在那儿生长了至少两百五十年。直到今天,它的果实仍旧会不时地落下。你看,这就是关注细节。这就是可信度。至于炭黑,我爬上旧会堂的铅皮屋顶,在烟囱的通风帽里摸索了一番。我把手伸到深处,取出来的是厚厚一把炭黑,恐怕埃涅阿斯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已经在那儿了。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需要做到这种程度,但如果有什么事值得去做(4) ——

字体和笔迹。毫无问题。毕竟我在这方面可是世界顶级的权威人士。如果有人想知道某段文字是不是埃涅阿斯的亲笔,就一定会来找我鉴定。而且我还有模仿他人笔迹的才能。因为我在学院进修的时候,我父亲给我的生活津贴算不上充足,而我被迫模仿他的笔迹在公司的汇票上签名,才做到收支相抵。等到后来,我父亲的字迹变得太过潦草,他自己签字的汇票经常受到记账员的质疑,但我签字的那些却从来都能顺利兑换。

我去了一次考利托纳,那里收藏着埃涅阿斯仅存的书信中的两封,而我仔 细研究了一番。我非常确定,埃涅阿斯在写书时用的是一支新奇的(对当时而言)带钢制笔头的笔。但大部分权威人士都认为钢笔头在二十多年之后才会普及,所以我还是选择了普通的鹅毛笔。

用来给大写字母做红色装饰的胭脂红却是个大问题。过去的人是将晒干的甲虫尸体碾碎制成的——但必须是仅存于马拉坎托的那种甲虫才可以,因此造价极为昂贵,也因此在手稿的字体装饰方面十分流行。而在今天,我们是通过研磨矿坑中特定层次的岩石来制造胭脂红的。人人都说看起来毫无分别。我就看不出来。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不想再冒任何险了。另外,我觉得这是我的义务。如果我现在所做的事既正当又正确,那么我就必须做好才行。说来也巧,在如今乏人问津的东大楼的化学品库房里,我找到了一个落满灰尘、十分古旧的小瓶子,里面装着六只干瘪的胭脂虫。就我所知,这些虫子完全可能有三百年的历史了。我将西奥吉尼的著作摊开放在我面前的长椅上,小心翼翼地用杵将虫子捣碎,加上其他零碎原料,随后便得到了漂亮的深红色糊状物。这是货真价实的胭脂红墨水。

不幸的是,真正的胭脂红墨水会随着时间而褪色。我在卡齐德努斯烧毁的那份手稿上看到的颜色更像是偏红的粉色。据我所知,人工让这种墨水褪色的方法并不存在。最后我只好加入磨成细粉的大麦粉和几滴水生风信子的汁液,就这样调制成了我需要的颜色。当然了,这样做并不对。这是种完全真实可信、制作方法也毫无问题的偏红的粉色墨水(配方来自西奥吉尼的著作),却终究是伪造的。我的心里很不舒服,但我别无选择。

至于遣词造句的部分,我只能再次庆幸自己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读过埃涅阿斯现存的所有手迹,而且都读过很多次。我了解他的表达方式,他的用词怪癖,还有节奏和韵律,以及口头禅。除此以外,我对于手稿的内容也记得相当清楚:无论是什么文字,只要我读过一遍,那么几星期甚至几个月以后,我通常都能回忆起大部分的内容。对于我读过的那份手稿,我认为自己应该能将其中三分之一回忆得一字不差。我立刻在纸上写了下来,然后着手填补其中疏漏的部分。在填补的过程中,我也越来越放心,因为我在手稿里看到的许多文字简直就像拿我的那些论文、短评和演讲稿改写出来的。原稿中提到的一两件事我记不太清,或者记得不够确切,我不敢就这样加进去,只好选择放弃。我忍住了诱惑,没有把我的研究成果——虽然不知为何埃涅阿斯没有在他的手稿中提及这些——加入进去。我不禁感到自豪。我现在明白,像外交官或者贸易代理人之类的职业,在谈判白热化的时候多么容易逾越自己的职权。我很想把我尚未验证过的一条理论加入进去:关于阿纳克斯的西利奥-贝塞里档案馆收藏的那个装满松软红色尘土的小杉木盒子。根据传统说法,这个盒子是埃涅阿斯的随船医生带回来的,而我相信它是磨光石的样本(其特性直到埃涅阿斯返航后不久才为人所知)。我完全可以在文中不经意地提起磨光石,以及“我的”船医朋友是如何用一只小盒子把那种石头带回家乡的,这正是埃涅阿斯经常会一笔带过的那种轶事。但是不行,那样做是错的,我也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再现手稿的工作从头到尾花掉了我七个礼拜的时间。随后我将它放在大会堂厨房上方的椽子上:烟囱的衬套有些瑕疵,漏出的烟会飘到那儿。而且那里的空气略显潮湿和油腻。我注意到老旧的手稿往往摸起来又湿又黏:埃涅阿斯的手稿并非如此,但我还需要证明它的出处,它必须和那位外甥女有关——说到底,这可是真实发生的事,而原始手稿本身也是学术方面的研究对象——但对于我为何会得到多瑟鲁斯家族拍卖会卖出的东西,我想不出合理的解释。毕竟拍卖员那儿肯定有购买者的清单,而我的名字肯定不在上面,从而惹人生疑。这就意味着我必须编造某个假想出来的中间人,或者收买某个旧手稿商人来当我的同伙,后一种办法我真的很不想尝试。于是我决定先从《安库沙家族日记》里提到的一段旧事着手,这件事我多年前就已知晓,但从未深入探究过:大约一百七十年前,奥缇嘉·安库沙提到自己去多瑟鲁斯家族拜访,并表达了对某些古旧地图与海图的兴趣,于是洛丽乌斯·多瑟鲁斯便将这些东西作为礼物赠予了她。奥缇嘉是位艾斯凯渥方面的业余学者(而且算不上太优秀)。我的理论就是,在洛丽乌斯送给她的那一捆旧地图里,就包括埃涅阿斯的手稿。这套理论行得通,因为奥缇嘉在返回后不久就死于肺炎,也就不会有时间仔细察看她得到的那些地图,从而认出埃涅阿斯的手稿。那些地图应该就被丢在安库沙家族的档案馆里,无人过问。我在几年前获得了研究安库沙家族文献的许可,却始终抽不出时间去做。但我碰巧发现,大部分的档案都存放在主厨房正上方的阁楼里。

好吧,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你在世上最爱的人死去,而你用某种方法把那个人的灵魂装进了瓶子里;假设你走遍了每一座墓园,挖出新近埋葬的尸体,小心翼翼地从各处选择部件;再假设你能以高超的技巧将所有部件缝合在一起,外人根本看不出破绽;假设你能拼出一具看起来和你的爱人完全相同的身体,就连你也看不出分别;假设你能把灵魂吸出瓶子,吹进那具组装身体的嘴里,让它起死回生——

那么,你会怎么做?

坦白地说,我很期待能和卡齐德努斯再次碰面,但我没必要打乱自己的节奏。我也用不着等待太久。当我接受帝国勋章的时候,他也作为嘉宾到场,我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是我坚持把他的名字加入宾客名单的。

他站在角落里。在任何社交集会上,他都是这么做的。我走到他面前,露出微笑。他以冷酷的眼神久久地打量着我。

“恭喜你。”他说。

这有点出乎我的预料,“谢谢。”

我本已准备好面对他的愤怒(岂止是准备好?简直是求之不得),但我没想到他的怒意会如此强烈。我花了点时间才得出了答案。他并不是在生我的气。他是在对整个世界大发雷霆。

“我把胜利拱手让给了你。”他说。(他穿着他那件因为老旧而发绿的黑色入学礼服,里面是一件袖口磨损不堪的衬衣,脚下那双破旧的黑靴子在二十年前大概十分昂贵。而其他人都穿着长大衣,露出镶边蕾丝。我想他只是在努力显得更专业些。)“你运气很好。”

我皱了皱眉,“是吗?”

他压抑怒气的样子真的相当可怕。我能看到愤怒试图涌入他的双臂和双手,但他始终将其束缚在头脑里。“噢,我向你保证,这是一项伟大的学术成就。你追寻的是其他人都遗漏的线索,而它引领你得到了这份奖赏。我完全没有暗示你没资格得到这枚勋章的意思。”

他的话令我大惑不解,“抱歉,你说什么?”

“噢,你有资格。真的有。如果你看过提名书,就会看到我是第四个签名的人。”他顿了顿,长长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看得出他随时都可能情绪失控。“但我完全没料到会有第二份手稿存在。”他盯着我看了三秒钟,“这就是你的运气。”

我差点忍不住放声大笑,不过我还是朝门那边点了点头。“到外面去,”我说,“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他耸耸肩,跟了过来。门外天色昏暗,细小的雨点也开始落下。“什么事?”

我告诉了他。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肯定会攻击我。我有些忐忑。我小时候学过剑术——虽然不喜欢,却很擅长——但我在暴力方面的经验仅此而已。我比他高大,但他的手臂和熊一样健壮。我不明白原因,毕竟他从成年起就一直是个学者。

“是你伪造的。”

我点点头。

“我懂了。”我几乎能听到他的想法。因为愤怒,他要清楚地思考都非常困难。“而且当然了,我没法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必须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大致上就是这样。”

他突然间全无表情。“我检查过,”他说,“我起初就觉得它是赝品,是你 请别人伪造的复制品。”然后他皱起眉头,一脸困惑。“但我找不出丝毫漏洞。”他说。

“谢谢你。”

“你是让谁——”

“是我。我自己。”

“老天爷啊,”他同时抬起了两边眉毛,“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该不会以为我会蠢到找人同谋吧。”

“那些大写字母,”他说,“你没法让胭脂红褪色。”

“我用了西奥吉尼的配方,给墨水加上了粉色。”

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从来没想到过这种方法。“恭喜你,”他说,“我很佩服。我根本没想过你有这样的创造力。”

“我靠的不是创造力,这才是关键。我没有发明任何新东西,我只是把它们 复制下来而已。”

他摇摇头,“我一直很想学会绘画之类的技艺,但我根本一窍不通。你完全 可以当个艺术家。”

“我从来没想过成为别的什么人,我只想做我自己。”

我从未在一个人的脸上见过如此强烈的蔑视。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我。我察觉到自己现在必须自卫,虽然我已经击败了他。“这和那些古典艺术的存续方式没多大区别,”我说,“原本的作品已经失落,但有人制作了复制品。如果你能透过虚假的外表,就会发现最终成品和《吉格利亚米法典》同样可信。等到一千年以后,就算有人得知真相,也不过是按照惯例加上一行脚注而已。”

他又变得面无表情。“上个月欧佛洛绪涅大学邀请我去任教,”他说,“薪资更高,并且让我担任系主任。我想我应该接受。”

我震惊不已。欧佛洛绪涅大学。我想那儿肯定有些人是识字的——虽然为数不多,比如书记员和海关人员之类的——但没有人会在学院待过以后再去欧佛洛绪涅。这就像是要用三十年的时间把自己饿死一样。“为什么?”

“因为你赢了。”他说。然后他转身走开,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是谁说的那句话来着:比失利更令人悲伤的就是获胜?说这句话的人和我不是同时代的,我也不会费工夫去查。总之,这句话毫无意义。等到最初的内疚感过去,胜利就显得如此美好。

我有充足的理由沾沾自喜。面对足以令大多数人崩溃的挫败,我重新振作,随后做出反击。我击溃了敌人,而且我的动机是正义的。作为回报,我得到了地位和名望:我获得提拔,坐上了商业史系空缺的指导教授席位;得到了许多大学颁发的荣誉博士学位;还有终身职位,更多的薪水,更好的住处;教学任务的减少也让我有了更多的研究时间。的确,我如今从中获益的胜利并非我真正赢得的那一场,但你用不着回顾太久以前的历史,就能找到极为相似的先例。毕竟,每个人都说是帕莱克洛斯击败了白帐汗国(5) ,这完全是胡扯。他当时身在千里之外,忙着拆毁苏诺桥,好让阿兰姆·查塔特无法过河。他拯救了共和国,这点毫无疑问,但他所用的方式并非街头巷尾的人们以为的那样。

彻底的胜利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等你达成胜利以后,战争就结束了。我大半的人生都在努力让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的手稿重见天日,而如今,我正处在完全成功的沮丧之中。每天醒来,我最先想到的都是同一个问题:“现在该做些什么?”而我发现自己答不上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什么事也不必做。指导教授就是个闲职。你不必授课,也不必著书立说。你所要做的就是摆出睿智的样子四处游荡,或许再特别开恩,为少数几个仰慕者解释你过去有多么聪明。指导教授通常由年逾古稀的老人担任。而在当时,我只有三十七岁。

“公爵大人想见你。”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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