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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1558年 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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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笑了。“那好,这下我安心了。”他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罗洛把妹妹和内德·威拉德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交谈时间不长,但显然很要紧。罗洛担心起来。昨天玛格丽挨教训的时候,他一直在书房门外听着,他认为母亲说得对,惩罚只会叫玛格丽愈发倔强。

他不希望妹妹嫁给内德。罗洛一向讨厌内德,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关键是威拉德一家对新教的立场太宽和。亨利国王背弃天主教会,埃德蒙·威拉德高高兴兴的。诚然,玛丽女王反其道而行之,他的样子也不像苦恼万分——这一点也是叫罗洛不高兴的地方。他容不得谁对信仰马马虎虎。人人都该把教会的权威视为至高无上的。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妹妹嫁给内德·威拉德,对菲茨杰拉德的声誉无益,不过是两大商贾之间的联姻而已。相反,巴特·夏陵则能令家族跻身贵族之列。在罗洛心中,除了上主的旨意,菲茨杰拉德的家族声誉重于一切。

舞跳完了,府里的下人搬来桌板和支架,拼成一张“t”形桌,横木沿着一面墙,长木一直抵到屋子对面,摆好后开始摆盘碗。罗洛看出这群下人举止懒散,把陶杯和面包往白桌布上随便一扔了事。这自然是因为府里缺少一个女主人——伯爵夫人过世两年了,斯威森还没有续弦。

一个下人过来传话:“菲茨杰拉德少爷,您家老爷请您过去,正在爵爷的客厅。”

下人把罗洛引到一间偏厅,只见屋里摆着一张书桌、一本账簿,显而易见是斯威森伯爵打点生意的地方。

斯威森的座椅大得可以媲美王座。伯爵生得高大英俊,巴特就随了他;不过经年享受佳肴美酒使他如今大腹便便、鼻子通红。在四年前的哈特利林地一站 [4] 中,他左手的好几根手指没了,但他丝毫也不掩饰这一残缺,恰恰相反,他好像还颇引以为豪。

斯威森旁边是罗洛的父亲菲茨杰拉德爵士。爵士身材高瘦、雀斑点点,和斯威森一比,仿佛熊罴身边的豹子。

巴特·夏陵也在座。另外还有爱丽丝和内德,这叫罗洛有些错愕。

威廉·塞西尔坐了一张矮凳子,正对着这六个本地人。座次的意义一目了然,但不知怎的,罗洛觉得塞西尔才是主人。

雷金纳德对塞西尔说:“您不介意我叫上我的儿子吧?他从牛津大学毕业,还在伦敦的律师学院研习过法律。”

“我很高兴见到下一代的年轻人在场,”塞西尔语气和善,“议事场合我也会叫上我的儿子,虽然他只有十六岁——接触得越早,学得越快。”

罗洛仔细打量塞西尔,瞧见他右脸颊上长了三颗痦子,棕胡子已经有些斑白。爱德华六世在位期间,他年纪尚不足三十岁,却已经大权在握,如今不到不惑之年,却已透出运筹帷幄之气,着实不像这种年纪应有的。

斯威森伯爵不耐烦地挪动身子。“威廉爵士,今天来了一百位客人,究竟有什么要紧事,叫我从自家桌上离席,还是请开门见山吧?”

“这就说到了,爵爷,”塞西尔答道,“女王并未怀孕。”

罗洛又惊又忧,忍不住闷哼一声。

玛丽女王和腓力国王迫切地想有个继承人,承袭英西两国的王位。可惜两国相隔遥远,两位君主又忙于各自的政务,难得有时间相聚。此前,女王宣布明年三月将诞下王子,两国百姓都欢欣雀跃。现在看来事情出了岔子。

罗洛的父亲雷金纳德爵士面色阴沉:“这不是第一次了。”

塞西尔颔首说:“这是第二次假孕。”

斯威森困惑地问:“假孕?什么意思?”

“并非流产。”塞西尔语气凝重。

雷金纳德跟着解释说:“她求子之心迫切,自以为怀孕了。”

“原来如此,”斯威森答道,“无知妇人。”

爱丽丝·威拉德不屑地哼了一声,但斯威森完全不觉异样。

塞西尔说:“女王陛下可能无法生育,如今我们不得不考虑这个现实。”

罗洛的脑海里浮现出种种后果。玛丽女王是忠坚的天主教徒,西班牙国王也同样虔诚,他们翘首以盼的这位子嗣自然会恪守天主教义,可想日后会倚重菲茨杰拉德一家。但若是玛丽无后,那这算盘就白打了。

罗洛猜想,塞西尔老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只听他说:“到新主即位,这期间,一国之安危可谓悬于一线。”

罗洛悚然心惊。英格兰可能再度奉行新教,这么一来,这五年来菲茨杰拉德家的荣华富贵可能化为乌有。

“我希望提早打算,保证下一任君主顺利即位,不必流血。”塞西尔的语气通情达理,“我来找在省城里呼风唤雨的三位——本郡伯爵、王桥市长以及本镇头号商人——希望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听他的口气,不过是一位尽心尽力的下人在为主子打算,但罗洛已经瞧出他表里不一,根本是个危险的叛逆分子。

斯威森问道:“我们怎么能助您一臂之力?”

“答应扶持我的女主人伊丽莎白。”

斯威森语带挑衅:“你这是认为伊丽莎白会继承王位喽?”

“亨利八世陛下育有三名子女,”塞西尔像个学究似的,把人尽皆知的事数了一遍,“王子爱德华六世幼年即位,未及留后而早夭,于是王位由亨利的长女玛丽·都铎继承。道理避无可避。倘若玛丽女王也和爱德华国王一样无后,那么王位的继承人自然是亨利的二女儿——伊丽莎白·都铎。”

罗洛认为是时候开口了。这种危险的无稽之谈决不能不加辩驳就放过,而自己是几人之中唯一一个律师。他极力模仿塞西尔,轻声细语、以理服人,可惜结果差强人意,语气中还是透出一丝警惕。“伊丽莎白不是合法的继承人!亨利和她母亲的婚姻无效,亨利同发妻的离婚未得到教宗准许。”

斯威森接口:“私生子不能继承财产和头衔,人人都晓得。”

罗洛皱了皱眉。当着伊丽莎白的谋士直呼她是私生子,不仅粗鲁,也多此一举。很不幸,斯威森这个人向来举止粗暴,而罗洛以为,和这个沉着镇定的塞西尔为敌未免草率。此人眼下可能失了宠,但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派。

塞西尔没理会这句无礼之言。“离婚是国会批准的。”他彬彬有礼,但毫不示弱。

斯威森又说:“听说她偏袒新教?”

罗洛寻思这才是关键。

塞西尔微微一笑。“她曾多次对我表露,倘使成为女王,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让国人因为信仰而丧命。”

内德开口了:“这样很好。谁也不想见到再有人被烧死。”

罗洛暗想,威拉德一家人就是这个德行:只求太平,毫无立场。

塞西尔那句模棱两可的答话也惹恼了斯威森伯爵。他问:“天主教还是新教?两个必选其一。”

“不然,”塞西尔答道,“她的信条是宽容。”

斯威森愤愤然。“宽容?”他轻蔑地重复,“对异端邪说?对渎神之语?不敬神?”

在罗洛看来,斯威森如此愠怒情有可原,不过这个论点在法律上可站不住脚。对于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选,天主教自有主张。“全天下都认为,王位的正统继承人是另一个玛丽,苏格兰女王。”

“此言差矣,”塞西尔显然预料到了,“玛丽·斯图尔特不过是国王亨利八世的甥孙女,伊丽莎白·都铎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私生女。”

内德·威拉德又开腔了:“有一次我去巴黎,亲眼见过玛丽·斯图亚特。我没有跟她说上话,当时我在罗浮宫的一间外殿,看到她经过。她身材高挑,美若天仙。”

罗洛不耐烦:“说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干什么?”

内德却还不住口:“她十五岁。”他目光直直地盯着罗洛。“和令妹玛格丽一般年纪。”

“年龄无关紧要——”

内德提高嗓音,盖住他的话:“有些人认为十五岁的年纪连选夫君都嫌小,又何谈做一国之主。”

罗洛倒吸一口气,他父亲愤愤不平地闷哼一声。

塞西尔皱了皱眉,无疑听出内德话里有话,外人不懂内情所指。

内德又说:“我还听说玛丽会讲法语和苏格兰语,但几乎不通英语。”

罗洛答道:“从法律上看,这些都无足轻重。”

内德不依不饶。“还有更糟糕的。玛丽和法兰西太子弗朗索瓦立了婚约。本国百姓既然不满当今女王嫁给西班牙国王,倘若下一个女王嫁给法王,岂不是更加不忿。”

罗洛答道:“这种事由不得本国百姓做主。”

“无论如何,凡有疑惑,必起纷争,百姓迟早要举起镰刀斧头,把意见不吐不快。”

塞西尔插嘴说:“我就是不愿这种情况发生。”

罗洛听出这其实是句威胁,不禁怒从心头起,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斯威森问:“伊丽莎白这丫头人品如何?我还没见过本人呢。”

正统身份的话头被他岔开了,罗洛愠怒地皱起眉头。塞西尔倒是欣然答道:“我认识的女子中,数她教养最好。她可以用拉丁语对答如流,如同说英语一般,此外还会讲法、西、意语,并会写希腊文。她并非世人口中的美人,但自有其迷人之处,使得人人都认为她极可人。她继承了父亲的非凡意志,会是位有决断的君主。”

罗洛暗想,这塞西尔显然是迷上了她,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伊丽莎白的反对派只能依赖法理,因为除此以外再没有立足点。听上去,伊丽莎白凭年纪、智慧、意志都足以胜任英格兰女王。她或许是新教徒,但有自知之明,不会招摇,让他们抓不到把柄。

想到由新教徒做女王,罗洛不寒而栗。她铁定不会倚重天主教家族。菲茨杰拉德家可能再也不复当年的荣华富贵。

斯威森说道:“不过呢,要是她嫁给一个坚定的天主教夫君,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的,那兴许也可以接受。”他色眯眯地痴笑起来,罗洛厌恶地想打哆嗦,连忙忍住。看样子斯威森想到把一位公主管得服服帖帖,起了色心。

塞西尔干巴巴地回答:“我记在心上了。”这时传来一阵铃声,宾客该入席了。他站起身说:“我只想请各位不要急于下决断。请给伊丽莎白公主一个机会。”

雷金纳德和罗洛等其他人先出了屋子。雷金纳德说:“我瞧着咱们的立场都跟他挑明了。”

罗洛摇摇头。有时候他真希望父亲的脑筋别这么直来直去。“塞西尔来之前就晓得,父亲和斯威森这样的忠实天主教徒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扶持伊丽莎白。”

“应该吧。他自然消息灵通。”

“显然也足智多谋。”

“那他这次来是为什么?”

“我就在琢磨这事,”罗洛答道,“依我看,他来是为了查探敌人的实力。”

“呀,”做父亲的一惊,“我可没想到这一层。”

“咱们也入席吧。”

席间,内德一直定不下心,巴不得吃喝完毕,快点开始“猎牝鹿”的游戏。终于等到撤甜点了,他却瞧见母亲用眼神示意自己过去。

他瞧见母亲和威廉·塞西尔爵士聊得起劲。爱丽丝·威拉德身材矮胖、精力充沛,这天穿了件金线绣花的王桥红裙子,价格不菲。她脖子上挂了一条圣母的圆形挂坠,免得被人斥为新教徒。内德有点想假装没瞧见。这会儿下人正在收拾桌子,戏班子忙着准备,游戏马上要开始了。他还不晓得玛格丽的打算,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肯错过。可他也知道,母亲固然慈爱,但也一向严厉,容不得不从,于是起身走到她身边。

爱丽丝说:“威廉爵士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荣幸之至。”内德客套道。

“我想打听一下加来的近况,”塞西尔开门见山,“听说你刚从那儿回来。”

“我是圣诞节前一周启程的,昨天刚到。”

“加来对本国商事至关重要,这一点不需要我向你们母子赘述。法兰西有一小块地盘仍然由我们控制,这也关乎国家骄傲。”

内德点头说:“自然也让法国人大为光火。”

“当地的英国人士气如何?”

“不错。”内德口中这样答,心中却忐忑起来。塞西尔的问题自然不是因为闲来无事、一时兴起,而是事出有因。此刻想来,他才发觉母亲脸色凝重。他接着说:“动身的时候,大家还在为八月份在圣康坦大败法军而兴高采烈 [5] ,也觉得英法之战不会波及他们。”

“也许自信过头了。”塞西尔喃喃地说。

内德皱起眉头:“加来四周都是要塞:桑加特、弗雷坦、涅勒——”

塞西尔打断他:“倘若要塞失陷呢?”

“城中配有三百零七口加农炮。”

“你对细节很上心。即便如此,市民能抵住围攻吗?”

“粮食够维持三个月。”走之前,内德把这些都打听好了,他知道母亲想听到详尽的消息。他转身面对爱丽丝。“母亲,怎么回事?”

“元旦那天,法国兵攻下了桑加特。”

内德大吃一惊。“怎么会?”

塞西尔代爱丽丝答道:“法军在附近几个城镇秘密集结,趁加来卫戍部队不备发动了袭击。”

“法国军首领是谁?”

“吉斯公爵弗朗索瓦。”

内德惊呼:“疤面!他可是个传奇人物。”这位公爵是法兰西最了不起的将领。

“眼下加来城一定是被围了。”

“但还没有失守。”

“这是目前所知,不过上次接到消息还是五天前的事。”

内德再次面向爱丽丝。“迪克叔叔也没信吗?”

爱丽丝摇头说:“加来被围,有信也捎不出来。”

内德想到几个亲戚:婶婶布兰奇,厨艺比珍妮特·法夫高明多了,不过内德绝不会跟珍妮特说这话;堂兄弟阿尔宾,跟他年纪相仿,教他隐私部位的法语词以及各种非礼勿言之事;还有对他有意的堂姐妹泰蕾兹。他们能活下来吗?

爱丽丝轻声说:“咱们的一切所有差不多都在加来。”

内德眉头一皱。果真如此?他问:“不是还有货物运到塞维利亚吗?”

塞维利亚是西班牙港市,腓力国王的军械库,再多的金属也填不满这只胃。内德父亲的表侄卡洛斯·克鲁兹住在那儿,爱丽丝的货物他尽数买下,统统用来制造加农炮和弹丸,用以维持西班牙无休无止的战争。哥哥巴尼就在塞维利亚跟着卡洛斯帮忙,操持家族生意的另一支,和内德在加来的任务一样。不过海路又长又险,只有近处加来的仓库满了,才会往塞维利亚发船。

爱丽丝答道:“没有。眼下和塞维利亚没有货船往来。”

“那要是加来失守……”

“那就几乎一无所有。”

内德本以为对这份生意了如指掌,从不曾料想会这么快就毁于一旦。他有种感觉,像一匹可靠的马突然一个趔趄,自己险些从鞍上跌下来,冷不防地叫他明白生活变幻莫测。

铃声响起,游戏开始了。塞西尔笑着说:“谢谢你的消息,内德。年纪轻轻的就如此一丝不苟,着实难得。”

内德受宠若惊。“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丹·科布利那个美丽动人的金发姐妹露丝打旁边经过,招呼他说:“快来,内德,开始‘猎牝鹿’了。”

“来了。”他嘴上应着,却没有动。他一时不知所措。本来还迫不及待地想和玛格丽说话,可听了刚才的消息,他哪还有心情玩什么游戏。他对母亲说:“估计咱们也无能无力。”

“先等等消息——可能要等上很久。”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气氛抑郁。接着塞西尔开口说:“对了,我正要找个人帮我替伊丽莎白小姐打点,得是一个年轻人,跟公主的随从一并住在哈特菲尔德宫,我要是不得已去伦敦或者别的地方,就暂代我的职务。我知道你是注定了替母亲打理家族生意,不过内德,要是你认得哪个年轻人,有几分像你,聪颖、可靠、细致入微……不妨举荐给我。”

内德点头答应:“自然。”他疑心塞西尔其实是想招揽自己。

塞西尔接着说:“这个人也须得认同伊丽莎白对宗教的宽容态度。”已经有数百名新教徒惨死在玛丽·都铎女王的火刑架上。

内德自然认同。之前在伯爵书房争论王位继承问题的时候,塞西尔一定也察觉了。数百万英国百姓也认同:不管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为残杀而心寒。

“刚才说过,伊丽莎白多次向我提及,倘若她当女王,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让国人因为信仰而丧命,”塞西尔重复一遍,“依我看,这个宏愿值得为之奉献。”

爱丽丝有些不忿。“威廉爵士,您说得是,我的两个儿子注定了要打理家族生意。内德,你去吧。”

内德转过身,四下找玛格丽。

斯威森伯爵请了一支巡回剧团,这会儿他们正沿着大厅里的一面长壁搭台子。

玛格丽瞧着他们忙活,布雷克诺克夫人和她并肩而立,也瞧得目不转睛。苏珊娜·布雷克诺克夫人三十岁的样子,模样迷人,笑容可亲,她是斯威森伯爵的堂亲,也是王桥的常客,在那儿有住所。玛格丽之前就认得她,并觉得她性格随和,也不那么盛气凌人。

戏台子底下垫着酒桶,上面铺木板。玛格丽说:“看着有点晃。”

“我也这么想!”苏珊娜附和。

“您知道要演什么戏吗?”

“玛利亚·玛达肋纳的生平。”

“啊!”玛利亚·玛达肋纳是妓女的主保圣人。对此司铎总是要纠正一句:从良的妓女,不过这位圣女还是魅力不减。“怎么演?这班伶人都是男人啊。”

“你以前没看过演戏吗?”

“没看过这种专业伶人在台子上演的,只见过宗教游行和露天表演。”

“女子角色一向都是男人演,他们不许女人登台演戏。”

“为什么不许?”

“啊,我猜是因为咱们天生低等,身体娇弱、见识短浅。”

玛格丽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她喜欢苏珊娜说话坦率,大多数成年人听到难堪的问题,只会用泛泛的老生常谈敷衍,但她可以信赖苏珊娜直言不讳。

玛格丽胆子大起来,心里话冲口而出:“您嫁给布雷克诺克勋爵是不是被逼的?”

苏珊娜扬起眉毛。

玛格丽立即发觉造次了。她急忙说:“对不起,我无权问您这种问题,请见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苏珊娜耸耸肩:“你的确无权问我这种问题,不过我也还没忘了十五岁时的心思。”她放低了声音,“他们要你嫁给谁?”

“巴特·夏陵。”

“啊,主啊,苦了你。”她对自己这位堂侄毫不维护。

听了这句体己话,玛格丽愈发自怜。苏珊娜一阵沉思后说:“我嫁人是家里安排的,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没人强迫我。我们相见之后,我觉得他人品很好。”

“可您爱他吗?”

苏珊娜又迟疑着没答话。看得出,她在谨慎和同情之间犹豫不决。“这一点我不好作答。”

“是,当然,我得赔个不是——再一次。”

“不过看得出你很苦恼,所以不妨跟你说说心里话。但你得发誓不说出去。”

“我发誓。”

“布雷克诺克跟我像朋友。他对我照顾有加,我也竭尽所能讨他开心。而且我们还育有四个可爱的儿女。我过得心满意足。”她顿了一顿,玛格丽等着那句答案。好一会儿苏珊娜才说:“不过我也知道,世上有另一种幸福,爱恋着一个人也为对方所爱慕的那种狂喜。”

“是!”听苏珊娜明白自己的意思,玛格丽万分喜悦。

“这种快乐并非人人有幸得到。”她语气庄重。

“但就应该如此!”玛格丽忍不了一个人求爱而不得。

一瞬间,苏珊娜显得郁郁寡欢。“也许吧,”她轻声说,“也许。”

玛格丽瞧见内德穿了件绿色的法式紧身上衣从苏珊娜身后走来。苏珊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敏锐地问:“你想嫁的人是内德·威拉德?”

“是。”

“好眼光。他很不错。”

“他再好不过了。”

苏珊娜微微一笑,透出一丝忧郁。“希望你能如愿。”

内德朝苏珊娜鞠躬行礼,她一颔首,却转身走了。

这时伶人在房间一角扯起一道帘子。玛格丽问内德:“你说这是做什么用的?”

“好像是在帘子后面换戏服。”他压低声音,“什么时候能详谈?我等不及了。”

“游戏快开始了,到时候跟上我。”

菲尔伯特·科布利手下那个英俊的书记员多纳尔·格洛斯特被选为“猎人”。他一头乌黑的鬈发,生得唇红齿白,但无法打动玛格丽的心——玛格丽嫌他软弱,不过她也知道,有好几个姑娘巴不得让他找到。

在新堡玩这个游戏再合适不过了:这儿的秘密角落比兔子洞还多。新宅和旧堡相连的地方尤其如此,冷不防冒出只柜橱,蓦地横着一截楼梯,还有旮旯犄角、奇形怪状的房间。“猎牝鹿”是小孩子常玩的游戏,玛格丽小时候总搞不懂怎么十九岁的哥哥姐姐也那么热心。如今她明白了,少男少女是要借这个机会亲热。

多纳尔合上眼睛,用拉丁文念起天主经 [6] ,其余的年轻人急急忙忙去找地方藏好。

玛格丽早就想好了要去哪儿。她提前查探过藏身处,为的就是找一个隐秘之所和内德长谈。她出了大厅,匆匆踏上通往旧城堡房间的走廊,心里知道内德会跟上来。到了走廊尽头,她迈进一扇门。

她回身一望,瞧见了内德——倒霉的是还有别人。这可麻烦了:她得跟内德单独在一起。

她穿过一间小储藏室,爬上一段旋转石阶,又沿着一小段楼梯下楼。她听得见身后的动静,但她在这儿他们看不见。她又折进一条过道,知道尽头是封死的。照明的只有墙上托架里的一根蜡烛。过道中间辟了一座巨大的壁炉,本是中世纪的烘焙房,如今早已废弃,烟囱也在盖新房的时候拆掉了。壁炉旁边的石拱后藏着一扇门,进去就是巨大的烤炉;烛光幽暗,几乎看不出有门。玛格丽轻手轻脚地钻进烤炉,又收好裙裾。烤炉里出乎意料地干净,探查的时候她就发觉了。她掩上门,只留一条缝隙,往外瞧去。

内德冲上过道,巴特紧随其后,另外还有动人的露丝·科布利,十有八九是看中了巴特。玛格丽沮丧地呻吟一声,怎么能让内德甩开其他人呢?

三个人从烤炉旁飞快地走过,没有看见门。不一会儿,他们发现此路不通,又原路折返,顺序掉了过来:露丝打头,跟着是巴特,内德走在最后。

机会来了。

等巴特和露丝都看不见了,玛格丽叫道:“内德!”

内德停下脚步,迷惑地四下张望。

她推开烤炉门:“进来!”

他不需要第二声召唤。他爬进烤炉,玛格丽掩上了门。

里面黑黢黢的,两个人相对侧躺,玛格丽感觉到他的身体贴着自己。他一言不发地吻她。

她贪婪地回吻。无论如何,他还爱着自己,这一刻,别的她都不在乎了。她原来担心内德在加来会把自己给忘了,她以为内德会结识些法国姑娘,成熟而有趣,把王桥的小玛吉·菲茨杰拉德比下去了。但是,他的拥抱、亲吻、抚摸让她明白,他的心没有变。玛格丽喜不自胜,双手抱着他的脑袋,张开嘴,体验舌尖的纠缠,身体紧紧地贴着他。

他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这一刻,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他,为他献出童贞,不曾想被打断了。只听咚的一声,好像是他踢到了什么东西,接着就听见木板砰的一声掉落,她一下子看清了烤炉内壁。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不再亲热,开始四下张望。原来是烤炉的后壁倒了,显然隔壁还有一个房间。玛格丽惊恐地想到,也许有人看见了她和内德的一举一动。她坐起身,朝洞口望去。

没有人。她瞧见一面墙,墙上的射口透出一线余晖。原来只是旧烤炉后面的一块狭窄地方,起新居的时候给封住了。过去也没有路了:只能从烤炉这一面过去。地上散落着一块木板,自然是用来堵洞的,刚才内德兴奋之下不小心踢掉了。玛格丽听到人语声,不过是从外面院子传来的。呼吸顺畅了:没人瞧见他们。

她从洞口爬到那处小间,内德也跟着爬了进去。两个人好奇地四下张望,内德说:“咱们可以在这儿待一辈子呢。”

这句话把玛格丽拉回现实,她这才惊觉,刚才险些犯下不可宽恕的大罪。情欲让她差一点忘了是非对错。她暗暗庆幸有惊无险。

她把内德引到这儿来是为了找他商量,不是为了吻他。她开口说:“内德,他们叫我嫁给巴特。咱们该怎么办?”

内德答道:“我也不晓得。”

罗洛瞧出斯威森已经醉得不轻了。只见公爵瘫坐在戏台对面的大椅子里,右手还握着酒杯。一个年轻女仆替他续杯,他趁机伸出那只残缺的左手捏她胸脯。女仆吓得失声尖叫,连忙退开,酒洒得到处都是。斯威森哈哈大笑。

一个伶人上了台子,开始念开场诗,大意是说为了讲述悔罪的故事,须得呈现罪孽,因此提前赔个不是,请大家莫要见怪。

罗洛瞧见妹妹玛格丽跟内德·威拉德一起偷偷溜进来,不悦地皱起眉头。罗洛这才察觉,原来这两个人是趁“猎牝鹿”幽会去了,无疑做了不少好事。

罗洛真摸不透这个妹妹。玛格丽笃信教义,可又总是不服管教。这怎么说得通呢?对罗洛而言,宗教的本真就是要服从权威。新教徒也就是这里不对:他们自以为有资格自作主张。但玛格丽可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啊。

一个叫作“不忠”的角色露脸了,其特征是鼓鼓囊囊的裤裆布。他挤眉弄眼,说话时用手遮着嘴,眼珠滴溜溜地转,怕被其他角色听见。

台下哄堂大笑,谁都认得这种人,这个形象不过是夸张些罢了。

罗洛叫之前和威廉·塞西尔的一番谈话害得紧张不安,不过这会儿他又觉得是过虑了。伊丽莎白公主十有八九是个新教徒,但担心她也为时过早。毕竟,玛丽·都铎女王不过才四十一岁,并且身体康健——除了两次子虚乌有的怀孕;她掌权数十年也不在话下。

玛利亚·玛达肋纳出场了,显然这位圣徒还没有悔罪。只见她裹着一袭红裙,脚步轻快,不停摆弄项链,向“不忠”抛媚眼,她嘴唇上该是涂了什么红染料。罗洛很是诧异,因为刚才他没瞧见剧团里有女人。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他虽然没看过演戏,不过很肯定女人是不许登台的。戏班子好像总共有四个男人和一个约莫十三岁的男孩。罗洛大惑不解,对着玛利亚·玛达肋纳直皱眉;接着他恍然大悟,这个角色身高体型正对得上那个小男孩。

其余观众也纷纷想明白了,开始交头接耳,有的赞叹,有的诧异。罗洛也听见清晰的抗议声,他四下张望,发现是角落里的菲尔伯特·科布利一家。天主教徒对戏剧采取放任态度,认为只要宣扬宗教寓意就不必深究,但有些忠坚新教徒却看不惯。一个小男孩装扮成女人,这种事最叫他们愤愤不平,何况这个女子又百般卖弄风骚。一家人都铁青着脸,但罗洛瞧出有一个人例外,就是菲尔伯特那个年轻机灵的书记员多纳尔·格洛斯特,他和其余观众一样纵情大笑。罗洛和镇里的年轻人都清楚,多纳尔迷上了东家的漂亮女儿露丝。罗洛猜想,多纳尔信新教完全是为了赢得露丝的芳心。

戏台上,“不忠”把玛利亚搂在怀里,给了她一个淫邪的长吻。观众笑得前俯后仰,起哄声、倒彩声此起彼伏,其中以年轻男子最为起劲。他们这会儿也看出玛利亚是小男孩扮的。

菲尔伯特·科布利可不觉得好笑。他生得虎背熊腰、又矮又壮,头发稀疏、胡子蓬乱。这会儿他气得满脸通红,挥拳叫嚷,但是听不清喊什么。起初谁也没理会,等两个伶人吻毕、笑声渐消,大家这才扭头看是谁在大喊大叫。

罗洛瞧见斯威森伯爵猛然发觉骚动,一脸愠怒。罗洛暗想,麻烦这就来了。

菲尔伯特住了口,对家人说了什么,随即朝门口走去,一家人跟在他后面。多纳尔也跟上了,但罗洛瞧出他一脸不情愿。

斯威森站起身,朝他们走去。“你们给我好好待着!”他大吼,“我可没准谁离席。”

台上的演员不再演戏,开始瞧台下的热闹。罗洛觉得这种角色对调怪讽刺的。

菲尔伯特停下脚步,转身对斯威森喊:“我们绝不留在这座索多玛的宫殿!”说完又转身继续朝门口走。

斯威森大骂:“你个自视清高的新教徒!”然后冲菲尔伯特跑去。

斯威森的儿子巴特连忙拦在父亲面前,举起一只手,想要息事宁人。他高声劝阻:“父亲,让他们走吧,犯不上动怒。”

斯威森猛地推开儿子,扑到菲尔伯特身上。“我杀了你,凭十字架起誓!”他掐住菲尔伯特的喉咙,想要把他扼死。菲尔伯特跪倒在地,斯威森跟着弯下腰,左手虽然残疾,力道却越来越重。

一片哗然。几个人拽着斯威森的袖子,想把他拉开;可他终究是堂堂伯爵,就算铁了心要杀人,他们也还是怕下手重了伤到他,不敢用全力。罗洛冷眼旁观,他才不管菲尔伯特是死是活。

内德·威拉德头一个当机立断。他用右手臂勾住斯威森的脖子,手肘内侧抵着他的下巴,向后上方用力一拖。斯威森只好向后退,放开了菲尔伯特。

罗洛想起来,内德一向是这副德行。上学的时候就是个没皮没脸的家伙,个头小,打架却爱拼命,不怕跟年长的学生对着干,罗洛不得不奉命用一捆白桦枝给他一两次教训。后来,内德长大了,变得手长脚长,虽然个子还是比常人矮,不过高大的学生也学乖了,知道他的拳头惹不起。

内德马上放开斯威森,机灵地退到人群里。斯威森气得大吼大叫,回头看是谁敢以下犯上,却哪里分辨得出来。罗洛猜想他最终总会知道的,不过到时候也醒酒了。

菲尔伯特站起身,揉揉脖子,跌跌撞撞地迈向大门。斯威森没留意。

巴特抓住父亲的手臂,劝道:“再满上一杯酒,看戏吧。一会儿‘私欲’要上场了。”

菲尔伯特等人走到了门口。

斯威森气呼呼地瞪着儿子,瞪了好一会儿,好像忘了该生谁的气。

科布利一家出了大厅,宽大的橡木门砰地合上了。

斯威森大喊:“接着演!”

一班演员又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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