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1558年 二(2/2)
皮埃尔朝门口退去,一眼瞥见勒潘。他脑筋一转,又转回身对夏尔说:“大人,等我查出新教徒的敬礼场所,是直接呈给您,还是交给某个下人?”
枢机酒杯举在唇前,闻言略一思索。“务必交给我本人。不得有误。下去吧。”他饮了一口酒。
皮埃尔迎着勒潘的目光,得意扬扬地咧嘴笑了。“多谢。”说完就出了门。
西尔维·帕洛前一天来鱼市就注意到了那个英俊的年轻人。他可不是鱼贩子:衣着那么讲究,蓝色紧身上衣开衩,露出白丝绸内衬。昨天她瞧见男子买了鲑鱼,但挑也不挑,并不上心,显然不是买来自己吃的。他对自己频频微笑。
西尔维很难不为之窃喜。
男子相貌堂堂,一头金发,微微蓄着金色胡须。估摸着二十岁年纪,比自己长三岁。他举止透着一股自信,叫人着迷。
她其实有一个仰慕者。莫里亚克一家是父母的相识,他家父子二人都是矮个子,也是插科打诨的角色。父亲叫吕克,可谓人见人爱,人缘极佳;他是做船货经纪的,生意兴隆兴许是为此。可惜虎父犬子,他儿子乔治,也就是西尔维的仰慕者,远不及父亲,只会说些蹩脚的玩笑、笨拙的打趣。她就盼他离家闯荡几年,成熟些才好。
一月里一个寒冷的上午,这位陌生的仰慕者在鱼市上第一次跟她搭话。塞纳河畔积雪未消,鱼篓里的水结了薄薄一层冰。冬日里饥肠辘辘的海鸥在头顶盘旋,瞧见有这么多鱼却吃不到,发出无奈的鸣叫。年轻人开口问:“怎么看鱼是不是新鲜?”
“看眼睛,”她答道,“要是鱼眼浑浊,那就不新鲜。清亮的才好。”
“像你的。”他接口。
她咯咯笑了。至少口齿伶俐。乔治·莫里亚克只会说些傻乎乎的话,譬如“有人亲过你吗?”
她又说:“再就是扯开鱼鳃瞧。里面应该是粉红湿润的。啊,天哪。”她掩住嘴巴。他怕要打趣说还有一样东西里面也是粉红湿润的。她感觉自己羞红了脸。
他挂着淡淡的笑意,只说:“我会记在心上的。”她着实感激他这么有分寸。显然不像乔治·莫里亚克。
他一直站在她身边,看她挑了三条父亲最爱吃的小鳟鱼,付了一苏六便士。她提着篮子往家里走,他也一直跟着。
“请问贵姓大名?”她问。
“皮埃尔·奥芒德。我知道芳名是西尔维·帕洛。”
她喜欢坦白,于是问:“你一直在跟踪我?”
他神色尴尬,迟疑了一会儿才答道:“是,算是吧。”
“为什么?”
“因为你这么美丽动人。”
西尔维自知生了一张惹人好感的脸孔:神色坦率,白皙的皮肤衬着一双蓝眸子,但她不自信长得美丽动人,于是问:“只是因为这个?”
“你观察入微。”
果然另有原因。她忍不住心下失落。是虚荣让她以为他为自己的美貌而倾倒,虽然念头转瞬即逝。看来她也只有和乔治·莫里亚克将就了。她说:“实话实说吧。”她努力掩饰失望。
“你听过鹿特丹的伊拉斯谟没有?”
当然听过。西尔维感觉小臂上的汗毛立了起来。刚才这几分钟,她竟然忘了一家人都是罪犯,一旦被抓就是死刑。那种时刻提心吊胆的感觉一下子又回来了。
她不至于笨到直接回答,就算提问的人是自己心仪的对象。她思索着托词。“怎么问起这个?”
“我在大学念书,课上听说这个伊拉斯谟是个邪恶之徒,是新教的始作俑者,可我倒想亲自读一读。图书馆里没有他的书。”
“这种事我又怎么会知道?”
皮埃尔一耸肩。“令尊是印书的,对吧?”
他果然是在跟踪自己。不过他不可能知道实情。
西尔维一家人肩负着上帝赋予的使命。他们的神圣任务就是帮助同胞接触到真信仰,而方法就是卖书:自然主要是《圣经》,译为法语的《圣经》,这样每个人都能读懂,明白天主教会是如何大错特错。此外,还有伊拉斯谟等学者的论述作品,行文条理清晰,给那些领悟较慢的读者。
每次卖出这种书,一家人都冒着可怕的风险:是会没命的。
西尔维答道:“你怎么会以为我们卖那种东西?那可是违法的!”
“有个同学这么以为的,仅此而已。”
原来只是传言——不过也够她忧心的了。“那,请你转告他,我们没那种东西。”
“好吧。”他好像很失望。
“难道你不知道?凡是印刷场地都随时有人搜查,就是要找违法书籍。我们那里被搜过好几次了,我家的声誉没有污点。”
“可喜可贺。”
他又陪着她走了几步,然后停下脚步。“无论如何,能认识你总是幸事。”
西尔维说道:“慢着。”
买违禁书籍的顾客大多是他们认识的人,都是肩并肩在秘密地点瞻礼敬神的善男信女。少数是认识的教友介绍来的。就算卖给这些人也有风险:要是他们被捕并遭拷问,十有八九会和盘托出。
不过新教徒要冒的险还不止如此,最危险的就是向陌生人宣讲信仰。但要传播福音,这是唯一的法子。西尔维的毕生使命就是劝天主教徒改宗,而现在机会就在眼前。要是任他走开,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皮埃尔看上去真诚可靠,跟她搭话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似乎是真心害怕。另外,他跟大嘴巴、轻浮鬼、傻瓜、酒鬼似乎都不沾边。她想不出理由拒绝他。
不过,她这次冒险比往常多了几分心甘情愿,也许因为这个可待发展的教友是个迷人的年轻男子,并且似乎对自己有意?她告诉自己,这个问题无关紧要。
她冒着一死的风险,并祈祷上帝保佑。
“下午到店里来,”她开口说,“带四里弗赫,买一本《拉丁语法》。无论如何也不要提伊拉斯谟。”
她突然当机立断,似乎叫他吃了一惊,但他还是答道:“好。”
“日暮时分在鱼市等我,”届时河边该空无一人了,“带上那本《拉丁语法》。”
“然后呢?”
“然后就信靠主。”她没等他回答,转身就走。
回家的路上,她祈祷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巴黎城分成三大块。最大的一部分叫作新城区,位于塞纳河北面,也叫右岸。河南面,也就是左岸,面积小一些的,叫作大学区,又因为大学生都通晓拉丁语,因此也叫拉丁区。中心的小岛叫作城区,西尔维一家就住在岛上。
西尔维家笼罩在圣母院的阴影下,一层是店面,书籍都锁在网格柜子里;一家三口住在楼上;印刷厂房则设在后院。西尔维和母亲伊莎贝拉轮流照看店面,父亲吉勒不擅长和顾客打交道,就负责在印刷间忙忙碌碌。
西尔维在楼上的厨房里准备饭菜。她做了洋葱大蒜煎鳟鱼,又把面包和葡萄酒摆上桌。阿猫菲菲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西尔维给猫喂了一只鱼头,猫咪优雅地嚼起来,先吃掉了鱼眼睛。上午的事叫她忧心。那个学生会来吗?来的会不会是法院的人,带了一队兵,以异教的罪名把一家三口通通逮捕?
吉勒先吃,西尔维替他布菜倒酒。父亲高大魁梧,因为常年举着铺满铅字模子的厚重橡木印版,手臂和肩膀练得发达有力。发脾气的时候,他左臂一挥,就推得西尔维跌在房间另一头。这天鱼肉又薄又嫩,他心情愉快。
父亲吃完了,换母亲吃,西尔维去看店面。母亲吃完后过去替她,但西尔维没胃口。
西尔维吃过饭,也回到店铺里。这会儿没有客人,伊莎贝拉立刻开口问女儿:“你怎么忧心忡忡的?”
西尔维讲了皮埃尔·奥芒德的事。
伊莎贝拉有些焦虑。“你应该约他见一次面,多了解了解,再请他到店里来。”
“我也知道,可我哪有理由约他见面?”西尔维看母亲投来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于是说,“我不懂得打情骂俏,妈妈你也知道。对不起。”
“我倒高兴着呢。都是因为你这孩子太诚实。算了,咱们得冒风险,这是咱们必须背的十字架。”
西尔维说:“希望他不会一时问心有愧,一股脑儿都说给告解牧师了。”
“更有可能心里害怕不来了。说不定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西尔维并不希望这种情况,但嘴上什么也没说。
这时有客人来了,母女的谈话便到此为止。西尔维好奇地打量这个来客。来买书的大多衣着光鲜,毕竟穷人是买不起书的。来的这个年轻人衣着算得上得体,不过样式朴素,穿的也很旧。他身上厚重的外套沾满尘土,结实的靴子上蒙着灰,显然是赶了远路。他一脸疲惫,还显得心事重重。西尔维生出恻隐之心。
“我想找吉勒·帕洛。”是外省口音。
伊莎贝拉答道:“我去叫他。”她穿过店铺,去了后面的印刷间。
西尔维心中好奇。这个远道来的客人找父亲,除了买书还能有什么事?她试探地问:“您是远道而来吧?”
他还没回答,这时又有客人来了,西尔维认出他是圣母院的教士。西尔维和母亲一向小心,见到神父总忙不迭地招待。吉勒则不然,不过,他对谁都是粗声粗气。西尔维招呼道:“下午好,拉斐尔总执事。我们一向盼着您来光顾。”
那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突然一脸愠怒。西尔维猜他是不是对总执事有什么不满。
拉斐尔问:“这里有没有《圣咏集》 [8] ?”
“当然有。”西尔维说着打开柜锁,取出一本拉丁文《圣咏集》。她琢磨拉斐尔要的不会是法语译本,虽然索邦的神学院已经允许其刻印。她猜测总执事是要买来送人的,他手里肯定有全本的《圣经》嘛。她说:“这一本十分精美,适合做礼物。书脊的压印图案是金叶子,文字是双色印的。”
拉斐尔打开翻看。“的确赏心悦目。”
“五里弗赫。价格再公道不过。”对普通百姓而言,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不过总执事可不是普通百姓。
这时候又来了第三个客人,西尔维认出是皮埃尔·奥芒德。西尔维瞧见他那张微笑的脸,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同时她又盼自己没看错人,他的确小心谨慎。要是他当着总执事和一个神秘陌生男子提起伊拉斯谟,那可要大难临头了。
母亲从屋后走出来,对旅人说:“我丈夫一会儿就来。”她看见西尔维在招呼总执事,就问剩下的客人,“先生,请问想找些什么?”
西尔维朝母亲使眼色,眼睛微微张大,暗示这个新客人就是之前提起的那个学生。伊莎贝拉几乎不易察觉地一点头,表示心里有数。母女之间的无声交流十分娴熟,这是和吉勒共同生活培养出来的。
皮埃尔说:“我想找一本《拉丁语法》。”
“稍等。”伊莎贝拉打开相应的柜子,取出语法书,递给客人。
吉勒出来了。店里有三个客人,其中两个都有人招呼,他自然以为第三个就是找他的人,便开口问:“什么事?”他一向态度生硬,伊莎贝拉不想让他守在店里就是这个原因。
旅人迟疑着没回答,好像很不自在。
吉勒不耐烦:“你找我?”
“嗯……请问有没有法语的圣经故事,带插图的?”
“怎么没有,这是本店销路最好的书。不过你问我女人就是了,干吗把我从印刷间拽出来?”
西尔维不止一次地希望父亲对客人亲切些。不过事情的确蹊跷:他指名道姓地找父亲,询问的却是这么普通的事。她瞧了母亲一眼,见她微微皱着眉头,看来也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她瞧出皮埃尔也在留心两人的对话,显然和自己一样好奇。
总执事不客气地驳斥:“听圣经故事应该去找堂区司铎才对。要是自己去读,准保要领会错的。”他把金币放在柜台上,准备买下《圣咏集》。
西尔维暗暗接口,或者领会对了。从前普通百姓读不懂《圣经》,司铎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正中下怀,最怕的是上帝圣言的光芒照亮他们的言行。
皮埃尔奉承地接口:“圣者所言甚是——恕我一介学生斗胆发表意见。必须坚定立场,不然每个补鞋匠、织布工都要自立宗派了。”
补鞋匠和织布工这些独立经营的手艺人似乎尤其容易受新教影响。西尔维猜想,原因是他们有空闲思考,也不像农户那么惧怕司铎和贵族。
她也忍不住诧异。皮埃尔之前表明对禁书感兴趣,这时却对司铎满口恭维。她好奇地望向他,瞧见他对自己挤了挤眼。
他的一举一动真是叫人陶醉。
西尔维别开目光,捡了一张粗布方巾,替总执事包好《圣咏集》,又系上绳子。
旅人听了总执事那句责难,头一昂,语带挑衅:“法兰西有一半市民一辈子也见不到司铎。”这话是夸张了些,但的确有太多的司铎只领俸禄,从不去堂区。
总执事自然心知肚明,他无言以对,拿起《圣咏集》,气冲冲地走了。
伊莎贝拉问那个学生:“要不要替您包起来?”
“有劳。”他掏出四里弗赫。
吉勒问旅者:“这书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旅者弓着身子,仔细翻看插图。“别催我。”他语气坚定。他适才不怯于和总执事争辩,现在看来对吉勒的恫吓也面不改色。此人外表邋遢,但看来不容小觑。
皮埃尔接过包裹走了。现在店里只剩这一个客人了。西尔维有种大潮退去的感觉。
旅者啪地合上书,直起身子说:“我是日内瓦的纪尧姆。”
西尔维听见母亲低低地倒吸一口气。
吉勒态度大变。他握起纪尧姆的手说:“欢迎之至。快到里面来。”他领旅者上楼去了起居室。
西尔维半懂不懂。她知道日内瓦是信奉新教的独立之城,由伟大的约翰·加尔文带领。从日内瓦到巴黎,隔着二百五十英里路,至少得走两周。她问母亲:“他来这儿做什么?”
伊莎贝拉解释说:“日内瓦的牧师学校专门培养传教士,把他们派到欧洲各地,播撒新福音。上次来的那位叫阿方斯,那会儿你十三岁。”
“阿方斯!”西尔维想起了那个一腔热情的年轻人,从来不理会自己。“我当时总不明白他干吗住在咱们家。”
“他们把加尔文的著作还有别的作品带过来,让你父亲抄印。”
西尔维觉得自己真傻。她从来没想过这些新教书籍是哪儿来的。
伊莎贝拉提醒说:“天要黑了。你快去给那个学生拿伊拉斯谟吧。”
“妈妈你觉得他怎么样?”西尔维边穿外套边问。
伊莎贝拉露出知女莫若母的微笑。“是个英俊的小鬼,啊?”
西尔维问的是皮埃尔人品是否可靠,并非样貌;但转念一想,她并不想聊这个话题,只怕吓到自己。她不置可否地咕哝一声,出门去了。
西尔维朝北穿过塞纳河。圣母桥上的首饰铺、帽子铺准备打烊了。到了新城区,她上了圣马丁街,这是南北走向的主干路。几分钟之后,就踏上了城墙街。名字叫街,其实是条背街的巷子,一边靠着城墙,另一边对着几家民居的后门,再就是一处荒芜的花园,竖着高篱笆。她走到一所房子背面的马厩,停下脚步。房主是个老妇人,家里没有养马;马厩没开窗子,也没粉刷过,看上去修修补补、半显破败,其实垒得十分结实,大门坚实,挂着不起眼的重锁。多年前叫父亲买了下来。
门框旁及腰高的地方,有半块松动的砖。她查看四下无人,就抽出砖头,从洞里摸出一把钥匙,又把砖头塞好。她打开门锁,进了屋子,回身关好门,又上了门闩。
墙上的支架放了一盏烛台。西尔维随身带了火绒盒,里面装了打火石、一片大写字母d形状的钢片(刚好能套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一些干木屑和一段亚麻布。她把打火石往钢片上一蹭,火花随即飞溅到火绒盒里,点着了木屑,很快就烧出火苗。她就着火焰点着亚麻布,点亮了蜡烛。
烛光摇曳,照亮了靠墙堆放的旧木桶。木桶从地面一直摞到顶棚,遮住了整一面墙。大部分木桶装的是沙子,一个人抬不动,不过有几只桶是空的。看上去没有两样,不过西尔维分得出。她迅速挪开一摞空桶,从空隙迈到后面。木桶后藏着几只木头箱子,装的都是书。
对帕洛一家人来说,最危险的当口就是禁书在吉勒的工作间印刷装订。要是赶在这个时候被搜查,那一家人就必死无疑。书籍一印刷完毕,就会装在箱子里——为掩人耳目,最上面摆上天主教所称许的毫无指摘的书籍,然后用推车运到这间仓库,这时印刷间又开始印制合法书籍。大部分时间里,圣母院旁的家里跟非法东西一点不沾边。
至于这间仓房,只有三个人知道:吉勒、伊莎贝拉和西尔维。西尔维十六岁上父母才告诉她的。印刷工人是清一色的新教徒,但就连他们也毫不知情,只以为印好的书交给了一个秘密批发商。
西尔维找到那只标有sa字样的箱子。这本《西勒诺斯·亚西比德》 [9] 该算得上伊拉斯谟最重要的著述了。她捡了一本书,从旁边的一摞方布上拿了一块,把书打成包裹系好。她把木桶挪回原位,书箱子又看不见了,外人看来,这不过是间堆了半屋子木桶的仓房。
她又踏上圣马丁街,路上反复想那个学生会不会来。他如约去了书店不假,不过兴许过后又生了惧意。还有更糟糕的,他说不定会带了官家来逮捕她。死她自然不怕,真正的基督徒视死如归,她怕的是遭严刑拷打。她仿佛看到烧得通红的铁钳子夹到肉里,忙默祷起来,驱走这骇人的画面。
岸边的夜静悄悄的。鱼贩子收了摊铺,海鸥飞去别的地方觅食了。河水轻柔地拍打前滩。
皮埃尔提着灯笼在等她。烛光从下面照亮他的脸,英俊得邪气。
她举着书,但没有给他。“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能说。我卖书给你,可是会被处死的。”
“我明白。”
“你也一样,要是你接过去,也是要搭上性命的。”
“我知道。”
“要是你打定了主意,那就拿上,把语法书给我。”
两个人交换了包裹。
“再会了,”西尔维跟他道别,“记着我的话。”
“我会的。”他信誓旦旦。
他俯身亲吻她。
艾莉森·麦凯匆匆穿过图尔内勒行宫冷风阵阵的走廊,她刚接到惊人的消息,要转达给自己最好的朋友。
这个朋友不得不履行一个从未许下的诺言。虽然多年来都有所准备,但真的来了,还是叫人吃惊。这既是喜讯,也是噩耗。
巴黎东部的这座中世纪建筑恢宏但破败。虽然陈设华丽,却又阴冷又不舒服。它地位显赫,却乏人过问,就像现任主人卡泰丽娜·德美第奇 [10] ,贵为王后,但不及国王的情妇受宠。
艾莉森走进一间偏厅,终于找到了。
只见窗前地上坐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借着冬日时有时无的阳光玩纸牌。从衣着饰物看来,两人富可敌国,却在为了争几个铜板斗得不亦乐乎。
其中那个男孩子十四岁年纪,但看上去要显得幼小一些。他个头没蹿起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正在变声,说话还有些口吃。这就是弗朗索瓦,亨利二世国王和卡泰丽娜王后的长子,也是法兰西的储君。
另一个女孩子容貌姣好,一头红发,今年十五岁,个子已然高得惊人,比大多男子还高半头。她叫作玛丽·斯图亚特,是苏格兰女王。
那年玛丽五岁,艾莉森八岁,两个人被迫从苏格兰来到法兰西;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两个小女孩吓得不知所措。体弱多病的弗朗索瓦成了她们的玩伴,三个孩子结下深厚的友谊,是那种患难与共的情谊。
艾莉森总觉得玛丽需要呵护。玛丽有时候任性固执,需要有人劝着。两个姑娘都喜欢弗朗索瓦,觉得他像无助的小猫小狗。弗朗索瓦则把玛丽当仙女一样崇拜。
现在,三个人的友谊马上要面临考验,说不定要就此中断。
玛丽抬起头,面露微笑,但一瞧见艾莉森的神情,立刻警觉。“怎么了?”她说法语已经不带丁点儿苏格兰口音,“出了什么事?”
艾莉森冲口而出:“复活期第二主日那天,你们两个就要结婚!”
“这么快!”玛丽叹道。两个姑娘齐齐地望着弗朗索瓦。
玛丽五岁时就和弗朗索瓦订了婚约,就在她来法国前不久。订婚纯粹是政治联姻,王室的婚姻一向如此;这场婚约是为巩固法兰西和苏格兰的联盟,以共同抗衡英格兰。
两个女孩渐渐长大,怀疑这婚事要无疾而终了。三国之间的关系可谓瞬息万变,伦敦、爱丁堡和巴黎的谋臣常常论起玛丽的其他夫君人选,却一直没有定论。直到现在。
弗朗索瓦好像痛苦万分。“我爱你,”他对玛丽说,“我想娶你为妻——等我长成男子汉的时候。”
玛丽同情地握住他的手,但他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接着挣扎着站起身。
艾莉森劝道:“弗朗索瓦——”
他无助地摇摇头,跑出了房间。
“唉,天哪,”玛丽叹道,“可怜的弗朗索瓦。”
艾莉森掩上门,现在没有外人了。她伸手拉玛丽站起来,两个人握着手坐在鲜艳的栗褐色丝绒沙发上。静默了一会儿,艾莉森问:“你怎么想?”
“这辈子他们一直提醒我是女王。但我根本没真正当过女王。才出生六天就继承了苏格兰王位,可他们时时把我当婴儿对待。可等我和弗朗索瓦结了婚,他日后成为国王,那我就是法兰西王后——货真价实的,”她渴盼地双眼放光,“我盼着这一天。”
“可弗朗索瓦他……”
“我知道。他这么贴心,我也爱他,可要是跟他同床共枕,然后,你知道……”
艾莉森激动地点头。“想都不敢想。”
“或者我们婚后可以装样子。”
艾莉森摇头说:“那可能要被判婚姻无效的。”
“那我这个王后也当不成了。”
“不错。”
“怎么突然定了?有什么原因?”
艾莉森是从卡泰丽娜王后那里听来的,王后可是全法国消息最灵通的人。“是疤面向国王进言。”吉斯公爵是玛丽的亲舅舅。加来大捷后,一家人都意气风发。
“疤面舅舅怎么关心起来?”
“想想看,要是吉斯家出了一位法兰西王后,那家族不是更加脸上有光吗。”
“疤面是个武将。”
“不错,这主意自然是别人出的。”
“可弗朗索瓦……”
“说到底,一切都要看小弗朗索瓦的,是不是?”
“他还这么小,”玛丽叹道,“又这么虚弱。夫妻之事,他做得来吗?”
“我不知道,”艾莉森答道,“不过到复活期第二主日你就该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