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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1558年 四(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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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炼炉叫卡洛斯大获成功,但不是人人都高兴得起来。

炼炉每天从日出烧到日落,从周一到周六。卡洛斯专心炼铁,把生铁卖给精炼作坊,免得自己麻烦;铁矿石耗费见长,巴尼就负责寻找卖家。

军需官甚是满意。他时时为武器不足而犯难:眼下正同法意两国交战,海上要对付苏丹舰队,还要防御美洲海盗的盖伦船。塞维利亚的锻造铺和作坊供不应求,公所又严禁扩大产量,军需官只好依赖异邦弥补不足——美洲掠来的银子眨眼就用光了,就是这个原因。现在出铁如此之快,叫他兴奋不已。

不过塞维利亚别的铁匠可没这么兴高采烈。卡洛斯的收入是他们的两倍,这一点他们都瞧在眼里。定然有条规矩禁止这种做法吧?桑乔·桑切斯正式向“公所”投诉,执事会须得定夺。

巴尼忧心忡忡,但卡洛斯不以为然,说“公所”不可能跟军需官唱对台戏。

之后阿朗索神父找上门来了。

他们正在院子里做工,就见到阿朗索大步跨进门,几位年轻司铎簇拥在他身后。卡洛斯倚着铲子,直视这位宗教裁判官,一派镇定自若,但巴尼看得出他心中忐忑。贝琪奶奶也从屋子里走出来,一双大手叉在腰间,站定了,准备对付阿朗索。

他们凭什么给卡洛斯冠上异端罪的帽子?巴尼想不明白。可要不是为这个,阿朗索又来干什么?

阿朗索不急着开口,先不紧不慢地环顾院子,他扬着窄窄的尖鼻子,像一只猛禽。他的目光落在埃布里马身上,这才开口:“那个黑人是不是穆斯林?”

埃布里马自己答道:“神父,我出生的村子没有听见过主耶稣基督的福音,也从没有人提过穆斯林先知之名。我是个愚昧无知的外邦人,祖祖辈辈如此。但在漫漫旅途中,天主之手指引我,我在塞维利亚领悟真道,就在主教座堂领洗,归入基督教,为此我每天都在祷告中感谢天父。”

这番话恳切可信,巴尼猜测埃布里马不是第一次说了。

可阿朗索却不满足。他问:“那你为什么要在主日做工?难道不是因为你们穆斯林的圣日是周五?”

卡洛斯答道:“主日并没人做工,每周五我们都劳作一整天。”

“我在主教座堂初次布道的那个主日,有人看见你们引了炉子。”

巴尼暗暗赌咒。他们被人瞧见了。他查看周围的房舍:无数扇窗子都对着院子。该是某个邻居告发的——也很可能是哪个眼红的冶金匠,甚至说不定就是桑乔。

卡洛斯答道:“但我们不是在做工,只是试验罢了。”

这个解释就连巴尼听着都觉着牵强。

卡洛斯慌忙解释:“神父,您看,这种炉子是从烟囱底部鼓风——”

阿朗索打断他:“你的炉子我一清二楚。”

贝琪奶奶这时开口了。“不知道神父怎么会对炉子一清二楚呢?兴许是从我孙儿同行的对手那儿听来的?神父,是谁向您说他的坏话?”

看阿朗索的神色,巴尼知道贝琪奶奶料中了。阿朗索没有作答,而是发起攻势。“老妇人,你生在信奉新教的英格兰。”

“这话不对,”贝琪奶奶底气十足,“我出生的时候,在位的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亨利七世国王。他那个新教徒儿子亨利八世还在尿床,我们一家就离开了英格兰,把我带到塞维利亚。我再就没回去过。”

阿朗索把目光投向巴尼。巴尼心下惧怕,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个人掌握着生杀大权。只听阿朗索说:“你自然不同,你一定从小就被教养成新教徒。”

巴尼的西班牙语还没流利到跟人争辩神学,于是就事论事地答道:“英格兰不再信奉新教,我也不是新教徒。神父,您可以把这里搜个遍,绝没有查禁的书籍,没有异教文章,也没有穆斯林的礼拜毯。我床头挂的是十字苦像,墙上的画像是列日的圣于贝尔,冶金匠的主保圣人。圣于贝尔曾经——”

“圣于贝尔的事迹我清楚。”有什么事他阿朗索不知道,还要别人来教?他显然受了冒犯。不过,他的指控通通没有落实,巴尼以为他大概要泄气了。他手头的消息不过是有人在主日做事,至于是不是做工却不能肯定;钻这个空子的人,全塞维利亚自然不只有卡洛斯一家。只听阿朗索说:“但愿你们今天对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没有掺假。否则你们的下场就和佩德罗·鲁伊斯一样。”

他转身要走,但巴尼还没听说耶柔玛和她父亲出了什么事,忍不住问:“佩德罗·鲁伊斯怎么了?”

阿朗索瞧他惊疑不定,面露得色。“他被捕了。我在他家里搜出一本西班牙文《旧约》,这是违法的;另外,还有一本异教的《基督教要义》,是罪恶之城日内瓦那个鼓吹新教的约翰·加尔文写的。依照常法,佩德罗·鲁伊斯的全部财产已经被宗教裁判所没收。”

卡洛斯听了并不吃惊,这么看来阿朗索那句“常法”并非胡说。巴尼却震惊不已。“全部财产?那他女儿可怎么活?”

“凭主施恩,众生皆如此。”阿朗索转身走了,几个随行跟在身后。

卡洛斯似乎松了口气。“耶柔玛的父亲出了事,我很难过。不过我看咱们没让阿朗索得逞。”

贝琪奶奶却说:“别这么笃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你祖父、我的亡夫了?”

“他过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呢。”

“愿他的灵魂安息,他本是个穆斯林。”

三个男人一齐诧异地望着她。卡洛斯难以置信地问:“你的丈夫是个穆斯林?”

“不错,他本来是。”

“我爷爷,何塞·阿拉诺·克鲁兹?”

“他本名是优素福·哈利勒。”

“你怎么会嫁给一个穆斯林?”

“当年西班牙驱逐穆斯林,他决定留下来,归入基督教。他学习教义,并以成人的身份领洗,和埃布里马一样,何塞是他新取的教名。为了表示诚心入教,他决定娶基督徒做妻子,也就是我。我那时十三岁。”

巴尼问:“和基督徒结合的穆斯林很多吗?”

“不多。他们一般只和自己人谈婚论嫁,即便改教之后也是。我的何塞与众不同。”

卡洛斯好奇奶奶的感情经历。“你当时知道他从小是穆斯林吗?”

“起先不知道。他从马德里移居到这里,这件事没跟任何人提过。不过常常有人从马德里过来,总有人知道他原本是个穆斯林,那往后事情就瞒不住了,不过我们尽量不声张。”

巴尼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你才十三岁?你爱他吗?”

“我对他又爱又敬。我长得一直不好看,而他相貌堂堂,性格又温柔、善良、体贴。那真是天国的日子。”贝琪奶妈聊起了心事。

卡洛斯又说:“后来爷爷过世……”

“我恨不得跟他去了。他是我一生的挚爱,我绝不想再嫁。”她一耸肩,“孩子们需要照料,我整天忙里忙外,没空心碎而死。然后还有你,卡洛斯,才出生就没了娘。”

巴尼有种直觉,贝琪奶奶虽然有问必答,但好像有什么话藏着没说。她绝不想再嫁——事情真的这么简单?

卡洛斯猛然醒悟。“弗朗西斯科·比利亚韦德不许我娶他女儿,就是这个原因?”

“不错。你奶奶是英国人,他并不在乎,他说‘不纯’,指的是你那个穆斯林爷爷。”

“该死。”

“不过最糟糕的还不是他。看样子阿朗索也知道优素福·哈利勒的事,今天上门不过是个开头,相信我,他还会来的。”

阿朗索走后,巴尼赶去鲁伊斯家打听耶柔玛的情况。

应门的是个年轻女人,看上去是北非人,显然是个奴隶。巴尼瞧她生的应该很美,只是现在肿着脸,愁的满眼血丝。他大声说:“我要见耶柔玛。”女人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噤声,又招手请他跟上,引他去了屋后厨房。

他本以为会见到厨子和一两个女佣准备饭菜,可厨房冷清清的。他回想起阿朗索说宗教裁判所例行公事没收嫌犯的财产,却没想到下手如此迅速。佩德罗的仆婢已经尽数被打发了,至于奴隶,应该会卖掉,她就是为这个才痛哭的吧。

只听女奴说:“我叫法拉。”

巴尼不耐烦:“你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耶柔玛在哪儿?”

“小声些。耶柔玛在楼上,罗梅罗总执事来看她了。”

“我不管,我有话跟她说。”巴尼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求您别去。要是罗梅罗见到,会惹上麻烦的。”

“我不怕麻烦。”

“我去把耶柔玛叫过来。就说邻居妇人来了,非见她不可。”

巴尼略一迟疑,接着点头答应,法拉就出去了。

他环顾四周。刀锅壶盘,什么都没有,屋子被扫荡一空。宗教裁判所连人家的餐具都卖?

等了几分钟,就见耶柔玛来了。她样子大变,不像十七岁,好像突然成熟了许多。那张动人的脸孔上面无表情,如同面具,眼睛失了神采,橄榄色的皮肤好像灰蒙蒙的,纤细苗条的身子一直哆嗦,像在发烧。看得出,她在拼尽力气掩饰悲愤。

巴尼朝她走去,想拥抱她,但耶柔玛向后退去,并伸出手,像要把他推开。

巴尼不知所措地望着她问:“情况如何?”

“我走投无路,”她答道,“父亲入狱,我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令尊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宗教裁判所的犯人不得联系家人,不得联系任何人。他身子不好,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你也见过。他们很可能要——”她说不下去了,垂头望着地面,接着深吸一口气,很快镇定下来。“很可能要对他用水刑。”

巴尼听人说过。施刑的时候会把犯人的鼻孔堵住,令他无法用鼻子呼吸,然后强迫他张开嘴,一罐接一罐地往喉咙里灌水。犯人吞下水后,肺中胀满,疼痛难忍,吸入气管的水会叫他窒息。

“他会没命的。”巴尼惊恐莫名。

“他们已经没收了他全部的积蓄和家当。”

“那你有什么打算?”

“罗梅罗总执事请我去他家里。”

巴尼大惑不解。事发仓促,他同时有好几个疑问。他问:“给他做什么?”

“我们刚刚谈的就是这件事。他希望我替他收拾衣衫,包括定制和取放法衣、看着洗衣妇。”她谈起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情绪显然没那么激动。

“不要去,”巴尼说,“跟我走。”

这话是冲口而出,完全不经头脑,她也知道。“去哪儿?我又没法跟三个男子同住。你们的祖母自然没有顾忌。”

“我在英格兰有个家。”

她摇头说:“我对你的家一无所知。对你都几乎一无所知。况且我也不懂英语。”她露出温柔的神色,但转瞬即逝,“也许,倘若没发生这件事,你会向我献殷勤,向我父亲提亲,也许,我会嫁给你,跟着学说英语……谁知道呢?我承认这样想过,可要我跟你私奔,去一个陌生的国度?行不通。”

巴尼发觉她比自己理智多了,可还是忍不住说:“罗梅罗是要你给他当见不得光的情妇。”

耶柔玛定睛望着巴尼。巴尼瞧出,她那双大眼睛里透着一股冷意,是他从前没见过的。他不禁想起贝琪奶奶说过:“耶柔玛·鲁伊斯的眼睛紧盯着自己的算盘。”可总该有个限度吧?只听耶柔玛反问:“倘若是呢?”

巴尼目瞪口呆。“这话你竟然也说得出?”

“我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反反复复在想这件事。除此之外,我走投无路。你也知道无家可归的女子会落得什么下场。”

“沦为妓女。”

她并不为所动。“所以我有三条路,要么跟你逃到未知的地方,要么在街上卖身,要么住进一个堕落但富有的神父家,坐一个见不得人的位子。”

“你想过没有?”巴尼试探地说,“或许揭发你父亲的人正是罗梅罗,目的就是逼你就范?”

“是他无疑。”

巴尼又一次大惊失色。她处处比他想得远。

只听她说:“几个月前我就知道,罗梅罗想收我做情妇。我本以为最悲惨的命运不过如此,现在看来,却是我求之不得的最好出路。”

“是他一手造成的!”

“我知道。”

“但你还是愿意答应,睡在他的床上,一切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她棕色的眸子里精光四射,那是仇恨的光,像烧沸的酸液。“绝不。我可以逢场作戏,但总有一天,他会受制于我。等到那一天,我要报仇雪恨。”

新炼炉建成,埃布里马的功劳不亚于另外两位,他暗暗希望卡洛斯会还自己自由,以示感激。可炉子一天天、一周周烧下去,他的希望渐渐渺茫,这才明白卡洛斯根本没动过这个念头。埃布里马把冷却的生铁锭搬到平板推车上,横竖交错着叠放,免得运送路上晃动,这期间他就一直琢磨接下来怎么是好。

他本盼着卡洛斯自然而然地提出来,可既然无望,那他只好自己开口。他不喜欢求人:“恳请”就意味着他配不起——但他配得起,对此他底气十足。

兴许该拉上埃莉萨替自己说话。她对他有情,以他的利益为重,对此他有把握;至于她这份情是不是深厚到还他自由?日后她晚上要同他欢爱,他也许不会招之即来呢。

思来想去,他打定主意:和卡洛斯开口前,还是跟她商量为妙。到时候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对她站在哪一边心里有数。

那什么时候跟她说呢?云雨之后?还是趁之前说好,那时她欲火焚身。他暗暗点头。就在这个当口儿,恶徒冲了进来。

总共有六个人,个个提着棍棒和锤头。他们一语不发,扬起棍棒,冲埃布里马和卡洛斯劈头就打。“干什么?”埃布里马喊道,“你们想干什么?”他们并不理会。埃布里马抬手护着自己,手上着了重重的一下,紧接着脑袋也挨了一棍,瘫倒在地。

打他的恶人又去追卡洛斯,卡洛斯正往院子另一头跑。埃布里马怔怔地瞧着,头上这一下让他昏昏沉沉。只见卡洛斯抓起一把铁锹,铲进炉子里流出的烊金,冲几个袭击者扬去。其中两个疼得大叫。

虽然寡不敌众,埃布里马却一时以为他跟卡洛斯两个没准能占上风;可卡洛斯第二铲子还没下去,就被两个歹徒打倒在地。

他们着手破坏新炼炉,挥起铁头大锤狠命砸下去。埃布里马看见心血遭破坏,拼着劲儿站起来,冲袭击者奔过去,一边大喊:“休想——你们不能这么做!”他推开一个暴徒,任他跌倒在地,又死死拽开另一个,想保护他的宝贝。左手使不上力,他只剩一只右手,好在力气大。眼见索命的锤子砸下来,他只好向后退。

拼了命也要保护这炉子。他操起一只木铲,又冲他们奔去。他一铲砸中一个恶棍的脑袋,紧接着背后挨了一下,正中右肩,他手一软,掉了木铲。他急忙转身,闪过接下来的一击。

一根棍棒就要挥落,他不住后退,同时眼角的余光扫见炉子已被砸烂了。烧红的煤块和滚烫的矿石滚落一地。牛受了惊吓,粗声粗气地叫唤,动静叫人心酸。

埃莉萨从屋子里奔出来,冲几个恶徒尖叫:“放开他们!滚出去!”袭击者见是个老太婆,放声大笑,刚才被埃布里马推倒的那个人爬起来,把她从背后一把抱住,举在半空。这人又高又壮——六个人都是——她怎么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两个男人坐在卡洛斯身上,一个按住埃莉萨,一个看着埃布里马,剩下的两个又挥起锤头,风箱被砸坏了——那是埃布里马、卡洛斯和巴尼三个人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埃布里马直想哭。

炉子和风箱都被砸毁了,其中一人抽出一把长匕首,去割那牛的咽喉。这费了一点工夫:那畜生的脖子肌肉雄健,那人只好用刀刃锯进肉里。牛挣扎着要摆脱砸烂的风箱。那人一刀割开了静脉。风箱立刻不动了;血从伤口喷出来,像一股喷泉。牛缓缓倒地。

六个男人来如疾风,去亦如闪电。

巴尼浑浑噩噩地出了鲁伊斯家,感叹耶柔玛竟变得如此精于算计。抑或她一向有股子狠劲,只是他没瞧出来。又或者人经历了可怕的变故是会变的——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一无所知。谁知道呢:说不定河水大涨,把整个城市都淹了。

他机械地挪动双腿,一进卡洛斯家,再次大惊失色:卡洛斯和埃布里马被人打了。

院子里,卡洛斯坐在椅子上,任贝琪奶奶替他包扎伤口。他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嘴唇红肿,还弯着腰,好像腹痛难忍。埃布里马躺在地上,一只手抓着另一边腋窝,头上的绷带血迹斑斑。

两人身后是新炼炉的残骸。炉子废了,变作一地碎砖。风箱成了一摊乱糟糟的绳子和柴火。牛倒在血泊中,断了气。巴尼恍惚中想,牛的血可真多啊。

贝琪奶奶正拿蘸了酒的布条替卡洛斯擦拭脸上的伤。见他回来,她站直身子,嫌恶地把脏布往地上一扔,说道:“我有话说。”巴尼这才看出她一直在等自己回来。

他抢先问:“出了什么事?”

“别问些蠢问题,”她不耐烦,“出了什么事,一目了然。”

“我问是谁干的?”

“那几个人我们都没见过,差不多能肯定,都不是塞维利亚本地人。你该问的是,他们是谁找来的,答案是桑乔·桑切斯。就是他煽风点火,让大家眼红卡洛斯,想接收生意的人也是他。我打包票,就是他跟阿朗索打小报告,说埃布里马是穆斯林,还在主日做工。”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卡洛斯边站起身边答:“咱们拱手认输。”

“你的意思是?”

“咱们能斗过桑乔,也能斗过阿朗索,但两个一起,咱们不是对手。”卡洛斯走到埃布里马身边,握住他的右手,拉他站起来;埃布里马左臂显然受了伤。“我答应卖给他。”

贝琪奶奶却说:“事已至此,怕也未必太平。”

卡洛斯一惊:“这怎么讲?”

“桑乔遂了心愿会罢手,但阿朗索可不会。他一定要抓个活人做祭品,不然就等于承认自己做错了。他既然说你有罪,那就一定要惩罚你。”

巴尼说:“我刚去见了耶柔玛,她说他们会对他父亲动水刑,要是轮到咱们头上,咱们通通都要认罪的。”

贝琪奶奶说:“巴尼说得不错。”

卡洛斯问:“那还能怎么办?”

贝琪奶奶叹口气说:“离开塞维利亚,离开西班牙,今天就走。”

巴尼大吃一惊,但也知道她说的在理。阿朗索随时可能派人来拿人,那时候想走也来不及了。他忐忑地望向连到院子的拱券入口,只怕他们已经立在那儿了。没有人,暂时还没有。

今天走得掉吗?兴许——倘若有船趁下午的晚潮起航,倘若船上缺人手。至于去哪儿,也只有听天由命了。巴尼抬头瞧瞧日头,已经过了晌午。“要是真这么打算,那就耽搁不得。”

虽然情况危急,一想到出海,他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埃布里马第一次开口:“不走的话,咱们必死无疑。我是首当其冲。”

巴尼问道:“贝琪奶奶,那你呢?”

“我这把岁数,赶不得远路。况且他们并不把我放在眼里——区区一个妇道人家。”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个妯娌住在卡蒙娜。”巴尼想起夏天里她曾去那儿走亲戚,住了几个星期。“走去卡蒙娜,一上午就到了。就算阿朗索打听出我在哪儿,估计也懒得找我麻烦。”

卡洛斯打定主意。“巴尼、埃布里马,去屋里拿上要带的东西,然后回来集合,数一百个数。”

他们的东西都不多。巴尼拿上小钱袋子,塞在腰间衬衣下。他蹬上最结实的那双靴子,披上厚斗篷。他没有剑:长柄剑沉手,是沙场上用的,能刺穿敌人盔甲上的薄弱部位,但近身打斗不方便转圜。巴尼把两英尺长的西班牙匕首收在鞘中,这是把弧形柄、钢质的双刃匕首。街头打斗中,要夺人性命,这种匕首比剑管用。

几个人聚在院子里。卡洛斯穿了那件毛领子的新外衣,底下佩了剑。贝琪奶奶啜泣不止,卡洛斯跟她拥抱作别,巴尼吻了吻她的脸。

这时贝琪奶奶对埃布里马说:“再吻我一次,我的爱人。”

埃布里马伸手拥抱她。

巴尼皱起眉头,卡洛斯惊叹:“喂——”

贝琪奶奶热烈地亲吻埃布里马,手埋在他的黑发里;卡洛斯和巴尼目瞪口呆。吻毕,只听她说:“我爱你,埃布里马。我不想你走,但我不能让你留下,死在宗教裁判所的酷刑室。”

埃布里马答道:“谢谢你,埃莉萨,你对我这么好。”

两个人再次拥吻,之后贝琪奶奶一扭身,奔回屋子里。

巴尼心里全是问号:搞什么鬼?

卡洛斯满脸不可思议,可现在没时间发问。“走吧。”他催促。

“慢着,”巴尼亮出匕首,“要是路上遇见阿朗索的手下,我不会让他们活捉回去。”

“我也不会。”卡洛斯碰了碰剑柄。

埃布里马掀开斗篷,只见他腰带间插了一把铁头锤子。

三个人迈出家门,向码头出发。

他们时刻提防阿朗索的手下,不过离家越来越远,危险也渐渐消失。纵然如此,一路上他们引得人人侧目,巴尼才想到几个人模样狰狞,卡洛斯和埃布里马鼻青脸肿,伤口还在流血。

走了一会儿,卡洛斯问埃布里马:“我奶奶?”

埃布里马镇定自若。“奴隶总是要陪主人睡觉的。你准知道的。”

巴尼插嘴说:“我就不知道。”

“我们在集市聊天,差不多每个人都是主人的娼妓。除了那些上了年纪的,不过奴隶一般也活不到很大年纪。”他望着巴尼,“你那个相好她爹佩德罗·鲁伊斯就睡法拉,不过得法拉在上面。”

“那法拉哭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佩德罗不在了?”

“她哭是因为自己要给卖掉,换一个陌生人睡她了。”埃布里马又转头对卡洛斯说,“弗朗西斯科·比利亚韦德,不屑当你岳父那一位,总买男童奴隶当娈童,等他们长大就转卖给农户。”

卡洛斯还没回过神来。“这么说,每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你就在奶奶屋里?”

“也不是每天晚上,就是她叫我的时候。”

巴尼问:“你反感吗?”

“埃莉萨虽是个老妇人,不过温暖又善良。我庆幸不用伺候男人。”

巴尼觉得自己白活到现在,一直还是个无知小儿。他知道神父有权逮捕人、将他折磨致死,但没想到会把犯人的财产一并夺走,令他一家一无所有。他想不到总执事会把一个女子带回家当情妇养。他更不知道这些男男女女竟是如此对待奴隶。这就好比住在一所房子里,别的房间他从来没进去过,里面住的都是他见也没见过的陌生人。发觉自己竟这般无知无觉,他觉得晕头转向,天翻地覆。而现在,他命悬一线,正没头没脑地赶路,要离开塞维利亚、离开西班牙。

三个人赶到码头。沙滩上一如既往地忙碌,放眼都是脚夫、推车。巴尼扫视一周,估摸泊船在四十艘上下。一般船长爱趁早潮起航,方便航行一整天,不过也总有一两条选在下午起航。不过这会儿眼看要退潮了,说话间就要开船。

三个人匆匆赶到岸边,查看哪艘船准备即刻出海:舱口关闭,船长在甲板上指挥,船员升帆解缆。切尔沃号——就是“鹿”的意思,正驶出泊位,船员撑起长竿,避免和左右两侧的帆船剐蹭。还来得及上船,但动作要快。卡洛斯两手围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大喊:“老大!有三个精壮水手,用不用?”

“不用!”对方喊话回来,“满员了。”

“那三个船客呢?会付钱的。”

“装不下了!”

巴尼猜测这船长有什么不法勾当,不想叫不认识或者信不过的人瞧见。这片水上最惯常的交易是私运美洲银子,好逃避赋税。至于海上掠夺倒不常发生。

几个人沿着河岸查看,可惜运气不佳,好像没有船要出发了。巴尼焦急万分。这下可怎么办?

他们一直走到海港下游尽头。这里立着一座要塞,唤做金塔,可以扯起一道铁索,横跨在两岸之上,以防海上来的私掠船袭击泊船。

要塞之外,有个人正站在木桶上呼吁青年人参军。“现在入伍,人人都有一餐热饭、一瓶美酒,”他冲围观者吆喝,“那边那艘船是何塞与玛利亚号,这两位圣人会保佑这条船,保佑船上的每个人。”他伸手一指,巴尼瞧见他一只手是铁打的假肢,应该是打仗的时候断了手臂。

巴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见到一条三桅盖伦船,炮口森然,甲板上已经挤满了小伙子。

铁手又说:“今天下午就出海,要去的那个地方有邪恶的外邦人等咱们铲除,姑娘又俏丽又热情,小伙子们,这可是我的亲身经历,明白我这话吧?”

围观人群会意地哄笑。

“体弱多病的我不要,”他语气轻蔑,“胆小如鼠的我不要。娇里娇气的我也不要,我这意思你们都晓得吧。这份活儿,只给强壮、勇敢、坚强不屈的,只给真正的男子汉。”

何塞与玛利亚号甲板上有人大喊:“全体上船!”

“最后一次机会了,小伙子们,”他大喊,“如何?是在家里守着娘亲,吃面包喝牛奶,对人唯命是从,还是跟着我铁手戈麦斯队长,做个男子汉,闯荡四方,名利双收。只要迈上那船梯,天下就都是你们的。”

巴尼、卡洛斯和埃布里马你瞧我、我瞧你。卡洛斯问:“去还是不去?”

巴尼答道:“去。”

埃布里马答道:“去。”

三个人走到船前,爬上船梯,迈上甲板。

两天之后,他们驶进大海。

埃布里马从前走过许多海路,但从来都是俘虏,铐着链子,不得走动。这是他头一次在甲板上眺望大海,不禁满心振奋。

应征而来的船员无事可做,纷纷猜测此行的目的地。船长一直不肯透露:属于军事机密。

埃布里马还有另一个疑问悬而未决:他的未来。

登上何塞与玛利亚号之后,他们先在一个军官那儿登记。军官坐在桌子后,面前摆了一本账目。他问:“姓名?”

“巴尼·威拉德。”

军官记下后又问卡洛斯:“姓名?”

“卡洛斯·克鲁兹。”

他又记下一笔,然后瞧了一眼埃布里马,把笔放下了。他的目光从卡洛斯投向巴尼,又投回卡洛斯,然后说:“军队里不许带奴隶。军官可以,不过得自掏腰包供奴隶温饱。应征入伍的士兵自然办不到。”

埃布里马仔细研究卡洛斯的表情。卡洛斯眼睛里闪出绝望之色:他避不开了。他迟疑片刻,只有一个答案:“他不是奴隶,是自由的。”

埃布里马一颗心不跳了。

军官点点头。重获自由的奴隶虽然罕见,但不是闻所未闻。“那好。”他答道。他望着埃布里马问:“姓名?”

事发突然,过后埃布里马也拿不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巴尼没有庆贺他重获自由,卡洛斯也不像施恩于他的样子。军队显然会以自由人的身份对待埃布里马,但是不是做样子呢?

他自由了没有?

他拿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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