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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1559—1563年 十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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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黛特要生了。她喊得撕心裂肺,皮埃尔则盘算着怎么摆脱掉这婴儿。

主因她不守妇道而降罚于她。是她罪有应得。皮埃尔寻思,看来到底还是有天理在的。

孩子一生下来,她就休想再见一面。

逼仄的房子里,皮埃尔坐在楼下翻看黑皮簿子,稳婆在楼上寝室替奥黛特接生。早饭没吃完,还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面包、火腿、几根早熟小萝卜。皮埃尔家可谓家徒四壁:裸露的墙面、石板铺就的地面、阴冷的壁炉、一扇对着阴暗窄街的小窗户。皮埃尔讨厌这个住处。

平日里,他一吃完早饭就出门,一般先去圣殿旧街的吉斯府。府里铺的是大理石地面,墙上的油画叫人赏心悦目。他要么一整天留在府里,要么去罗浮宫,伺候夏尔枢机或是弗朗索瓦公爵。傍晚,他常常同手底下不断壮大的探子碰面,往黑皮簿子里添几个新教徒的姓名。除了晚上回大堂区的蜗居就寝,平时很少在家。但这一天,他得等孩子生出来。

1560年5月,他们结婚五个月。

新婚后那几周,奥黛特还想勾引他圆房,为此拗着性子,百般卖弄风骚。她扭着腰肢,一对大屁股晃来晃去,还故作媚笑,露出歪歪斜斜的牙齿,叫皮埃尔好不反胃。一计不成,她又使起了激将法,讽刺他不是个男人,要么嘲笑他有同性癖,可两样都没说中皮埃尔的心事,只叫他怀念起寡妇博谢纳的羽毛床、床上那些个漫长的午后。即便如此,听奥黛特冷嘲热讽的也不免心烦。

眼见奥黛特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过了严冬、进入阴雨连天的初春,两人从相互看不顺眼成了冤家对头,彼此都懒得多说一个字,话题只剩下吃什么饭、什么衣服要洗、生活费多少,再就是骂家里那个十几岁、整天苦着脸的女仆纳塔不好好干活。皮埃尔心里窝着一团火。一想到这个母夜叉,他什么心情都给破坏了。以后不仅要忍受奥黛特,还要替她养这个野种,他忍无可忍。

说不定这小杂种生下来就死了。但愿如此。那就不用愁了。

奥黛特不叫了,片刻之后耳边传来婴儿的啼哭。皮埃尔叹了口气:愿望没能成真。看样子这小畜生健康得很,可恶。他疲惫地揉揉双眼。什么事儿都不好做,什么事儿都不顺心,总是要扫他的兴。有时候他不禁想,是不是自己的处世哲学有什么差错?

他把小簿子放进文件匣,上了锁,钥匙揣进口袋。簿子没法留在吉斯府,因为还没分派房间给他用。

他站起身,接下来的事他已经有了打算。

他来到楼上。

奥黛特合着眼睛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大汗淋漓,不过呼吸平稳,要么睡着了,要么是在歇息。小丫头纳塔正在卷床单,上面沾满了血污黏液。接生婆左臂抱着那个小不点儿,右手拿着一块布,在水盆里蘸湿了,擦拭婴儿的头脸。

那东西丑得要命,又红又皱,头顶一丛黑头发,吵闹得叫人心烦。

皮埃尔看见接生婆把婴儿裹在一张淡蓝色的毯子里——他想起来,这是韦罗妮克·德吉斯送的。

“是个小子。”接生婆说。

刚才婴儿赤身裸体,但他没细看是男是女。

奥黛特闭着眼说:“孩子叫阿兰。”

皮埃尔恨不得杀了她。她不仅要他抚养孩子长大,还要时刻提醒他这野种的生父是阿兰·德吉斯那个纨绔子弟。哼,等着瞧吧。

“喏,给您抱抱。”接生婆把裹好的婴儿交给他。他看出韦罗妮克送的是张柔软的羊毛毯,价格不菲。

奥黛特喃喃地说:“别把孩子给他。”

太迟了,皮埃尔已经把孩子抱在怀里。小东西那么轻,好像没有重量。一瞬间,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莫名地只想保护这个无助的小人儿,但他马上抑制住冲动。他暗想,这个没用的废物休想连累我一辈子。

奥黛特坐起身:“把孩子给我。”

接生婆伸手要接,但皮埃尔不肯放手。他不怀好意地问:“奥黛特,你刚才说孩子叫什么?”

“你别管,把孩子给我。”她说着掀开被子,显然想下床,紧接着大喊一声,好像疼痛难忍,又倒在枕头上。

接生婆瞧出不对头,忙说:“该给孩子喂奶了。”

皮埃尔看见婴儿噘着小嘴,像在吮吸的样子。他还是没放手。

接生婆伸手要抢。

皮埃尔一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扬起,对着接生婆狠狠就是一巴掌。对方一个不稳,向后跌去。纳塔吓得尖叫。奥黛特脸色煞白,忍痛坐起身。皮埃尔抱着婴儿朝门口走去。

“回来!”奥黛特冲他的背影嚷,“皮埃尔,求你别带走我的孩子!”

他径直走了出去,砰地摔上门。

皮埃尔下了楼;婴儿啼哭起来。春日傍晚天气和暖,他却披上斗篷,为的是遮住这婴孩。他出了门。

小婴儿似乎喜欢晃动的感觉。皮埃尔稳稳地迈着步子,孩子止住哭闹。他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哭声吵得自己心烦意乱,好像提醒他想想办法。

他朝城岛走去,把孩子丢掉好办得很。圣母院里有个地方专门收容弃婴,就在圣安妮像脚下:圣安妮是圣母玛利亚之母,也是母亲的主保圣人。一般神父会把遗弃的婴儿安放在婴儿床上,有时候遇见一对好心的夫妇,就把孩子带回家收养。要是没人领养,就交由修女抚养。

皮埃尔感到手臂下的婴儿扭动身子,又生出那种没来由的冲动,想呵护他、照顾他。

这孩子虽然是私生子,但到底是吉斯家的种,孩子不见了总得有个交代。这不大好办,不过皮埃尔已经想好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接生婆和女仆都打发掉。之后跟夏尔枢机谎称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奥黛特重创之下神智失常,不肯相信孩子死了。皮埃尔边走边琢磨细节:奥黛特抱着死婴喂奶,给他换上新衣服,放在婴儿床里,说孩子睡着了。

夏尔未必相信,但这故事合情合理,况且他也拿不到证据。皮埃尔自信能瞒天过海。过去这两年里,他想明白一件事:夏尔不喜欢他,以后也不会喜欢,但看在他有用,不舍得打发。皮埃尔牢牢记着这个教训:只要自己不可或缺,就能自保。

街上人群熙攘,一如往常。路边高高地堆着垃圾:炉灰、鱼骨、粪便、牲口棚的秽物、破鞋。他一下子想到,不如把孩子扔在这儿了事,只要没人看见就行。这时他瞧见一只耗子正啃食一只死猫的脸,想到这就是这个婴儿的下场,区别是他还活着。他下不了手。他毕竟不是禽兽。

他由圣母桥过了河,走进圣母院。刚走到中殿前,他又发觉计划未必可行。同平常一样,教堂里聚了不少人:司铎、善男信女、朝圣者、小贩、妓女。他放慢脚步,来到中殿,走到教堂一侧供奉圣安妮的小圣堂前。把孩子放在雕像脚下,又不让人瞧见,他做得到吗?只怕不行。换作是个贫苦的妇人,或者无所谓有人瞧见,谁也不认得她,等到有人想起来盘问,她早就混在人群里溜走了。可他是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那可就不一样了。要是孩子哭闹起来,他说不定就要有麻烦。他抱紧了斗篷下暖乎乎的身体,一是为捂住声音,二是怕被谁瞧出异样。他发觉失策:该等半夜或着凌晨过来才是。可这期间,孩子该怎么处置?

他瞧见一个瘦削的红裙女人,灵光一闪。不如花钱找一个妓女替自己把孩子扔掉。这等女人不认得他,孩子的身份也无从查问。他正要去找那个红裙女子,这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吓得他魂飞魄散。“皮埃尔,亲爱的孩子,你可好啊?”

是他昔日的导师。“穆瓦诺神父!”他惊恐莫名。大大不妙。万一孩子哭闹起来,他可如何是好?

神父红通通的方脸堆满笑意。“能见到你可真高兴。听说你是大人物了!”

“差不多吧。”皮埃尔敷衍说。慌乱中,他接着说:“所以呢,很抱歉,我正赶时间,失陪了。”

穆瓦诺想不到碰了个钉子,如遭雷击。他冷冷地说:“那请吧,小人就不耽误您了。”

皮埃尔真想把一腔苦恼都说给他听,但当务之急是带着婴儿脱身。“请见谅,神父。我不日再去拜会。”

“倘若您抽得出空儿。”穆瓦诺挖苦。

“失陪,再见吧!”

穆瓦诺没接口,气愤愤地转身走了。

皮埃尔匆匆穿过中殿,从西门出了教堂。得罪了穆瓦诺,他暗暗叫苦,毕竟,世上能听他诉苦的人绝无仅有。皮埃尔上有主子下有仆人,但刻意不结交朋友,只有穆瓦诺这一个例外,结果又把他惹恼了。

皮埃尔不去想穆瓦诺的事儿,原路折返。走在桥上,他巴不得要把婴儿扔到河里,可扔的话免不得有人看见。况且他也知道,就算穆瓦诺神父也不会替他开脱,说杀人害命是主的旨意。为神圣的使命而犯罪或许情有可原,但万事都有个限度。

既然圣母院想不通,那就直接去交给修女吧。他知道有一间修会收容弃婴,地点在城东的富人区,离吉斯府不远。他朝东走去。一开始就该这么办,去圣母院是他考虑不周。

这间圣家庭修会除了抚养弃婴,还办了座小学堂。皮埃尔走近时,听见孩子的嬉闹声。他踏上台阶,穿过高大的雕门,进了客堂。室内凉爽幽静,铺着石头地面。

他掀开斗篷,露出婴儿。小东西闭着眼睛,但还在呼吸。只见他举起两只小拳头,在面前挥舞,好像要吮吸拇指。

等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修女轻手轻脚地进了客堂。她呆望着皮埃尔怀里的婴儿。

皮埃尔用官家语气说:“马上去请你们嬷嬷,有要事。”

“是,先生。”修女彬彬有礼,但毫无惧意。皮埃尔暗想,怀抱婴儿的男人的确吓不到谁。只听她又问:“不知道是哪一位想见嬷嬷?”

皮埃尔早有准备。“鄙人是让·德拉罗谢尔大夫,大学圣三一学院。”

修女开了一扇门。“请在里面稍等。”

这是个舒适宜人的小房间,里面供着一座玛利亚、若瑟和婴儿基督的彩绘木雕。除此以外的陈设只有一张长凳,但皮埃尔没有坐。

等了几分钟,就见一个较年长的修女进来了。她开口问:“罗谢大夫?”

皮埃尔更正说:“德拉罗谢尔。”她说不定故意说错,想试探他。

“请见谅。我是拉都瓦嬷嬷。”

皮埃尔演戏似的说:“这男婴的母亲遭魔鬼附身。”

拉都瓦嬷嬷大惊失色。她画了个十字,说道:“愿主庇佑我等。”

“这孩子不能留给母亲抚养,否则必死无疑。”

“别的家人呢?”

“他是个私生子。”

拉都瓦嬷嬷镇定下来,狐疑地打量皮埃尔。“父亲是?”

“不是我。相信我,倘若您心里想的是这个。”他语气轻蔑。

对方大为窘迫。“怎么会?”

“孩子生父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我是他家里的大夫。他们的身份我自然不便透露。”

“我明白。”

婴儿啼哭起来,拉都瓦嬷嬷本能地从皮埃尔手里接过来,轻轻摇晃。“他是饿了。”

“不用说。”

“毯子真柔软,想必花了不少钱。”

皮埃尔听出弦外之音。他掏出钱包——这一点不在预料之内,幸好他身上带着钱。他数出十枚金埃居,等于二十五里弗赫,够一个婴孩几年用的。“他家人嘱托我留下十埃居,并且保证只要孩子在这儿,每年都给这个数目。”

拉都瓦嬷嬷迟疑着没接话。皮埃尔猜想,她拿不定自己这番话有几成可信。不过,抚养弃婴是她毕生的使命,况且十埃居是不小的数目。她接过金币说:“谢谢您。我们会好好照料这个小毛头。”

“我会为他,也会为您祈祷。”

“我也期待一年后的今天再次见到您。”

皮埃尔一时语塞,接着才明白过来,对方以为自己会依照承诺再送十埃居过来。休想。他答道:“我会如约前来,一年后的今天。”

他替嬷嬷开了门,看她迈出房间,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修院里。

皮埃尔一身轻松,步履轻快。他喜不自胜。到底摆脱了那个野种。到家之后,免不得要闹翻了天,那也值了。他和可恶的奥黛特之间再没有瓜葛。说不定能把她也摆脱掉。

他不急着回家,先进了酒馆,要了一杯雪莉酒给自己庆祝。这种茶褐色的葡萄酒很烈,他一边啜饮,一边思索正经事。

如今办事比从前困难。弗朗索瓦二世国王加紧惩处新教徒,也许是依着王后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的意思,不过更可能是玛丽那两位舅舅吉斯兄弟的授意。因为查得严了,新教徒就更谨慎了。

皮埃尔手底下有几个新教徒奸细。他们被抓了来,因为怕受酷刑,所以当了叛徒。不过,现在异教徒也学乖了,不再轻信身边的教友,彼此以教名相称,不肯透露姓氏和地址。这就像一盘棋,教会每走一步,异教徒总有对策。好在夏尔沉着耐心,皮埃尔从不气馁,这局棋,要以死来收场。

他喝光了酒,一路走回家。

一进门,他不禁大吃一惊:客厅里赫然坐着夏尔枢机。他穿着红色丝绸上衣,正等着他回来。

接生婆立在枢机身后,只见她抱着肩膀,扬着下巴,等着看他的好戏。

夏尔开门见山:“你把孩子怎么了?”

皮埃尔马上镇定下来,飞快转动脑筋。想不到奥黛特动作这么快,女人被逼急了倒会耍手腕,他倒是低估了。她生产后恢复了一点体力,想到找枢机求救,八成是纳塔去送的信。纳塔运气好,夏尔刚好在家,愿意即刻赶来。总而言之,皮埃尔麻烦了。他答道:“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要是你杀了吉斯家的孩子,主在上,我要你一命偿一命。你再有本事抓亵渎主的罪人也没用。”

“孩子还活着。”

“在哪儿?”

抵赖也是徒劳。皮埃尔实话实说:“圣家庭修会。”

接生婆面露得色。皮埃尔羞愧难当,后悔扇了那一巴掌。

夏尔说:“去把他带回来。”

皮埃尔迟疑着没有接口。他没脸回去,但要是公然违抗夏尔,那就是自毁前程。

夏尔又说:“最好他还活着。”

皮埃尔听出弦外之音:万一孩子不幸夭折,就算与他无关,也要算在他头上了——虽然不少婴儿活不过几个小时。十有八九会以谋杀罪处决他。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慢着,”夏尔喝住他,“听仔细了。你要和奥黛特过下去,一辈子照顾好她、照顾好她这个孩子。这是我的意愿。”

皮埃尔沉默不语。夏尔的意愿谁敢违拗?连国王也不行。

“还有,孩子叫阿兰。”

皮埃尔默默点头,接着出了门。

西尔维的好日子维持了半年。

她用卖书的收入租下一栋不错的两居小房子,位于河南岸大学区的塞尔庞特街,正厅用来开铺子,卖些纸墨之类的文具品,主顾是老师、学生和识字的大众。纸是从圣马塞尔区买的,在城墙以外的南郊,因为傍着毕耶河,造纸商不愁缺水。至于墨水,则是她用栎五倍子制的。栎五倍子是树干上生的瘿,呈瘤子形状,林子里就采得到。父亲教过她怎么制墨。印刷用墨得兑上油来增加黏性,日常写字用的不同,墨要稀一些,她也晓得怎么造。店铺的收入并不够维持母女二人的生计,不过只是个幌子,她们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伊莎贝拉不再终日郁郁,但经此变故,衰老了许多。历经磨难之后,母亲意志衰颓,女儿却坚强起来。如今家中一切都是西尔维做主。

她做着非法生意,又是异教徒,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奇怪的是,她过得很快乐。她琢磨原因,猜想是因为这辈子第一次不必听男人呼喝使唤了。她自己决定开铺子,自己选择重新参加新教区会,继续偷卖禁书。她凡事都和母亲商量,但最后都是自己拿主意。快乐来源于自由。

夜里,她也憧憬着躺在男子的怀抱里,但绝不会为此放弃自立。大多男子都把妻子当成小孩子对待,区别在于女人干的活更多。也许世上的确有男子不把妻子视为财产;西尔维还没遇见过。

她和母亲更名改姓,以免官家凭名字想到被处决的异端分子吉勒·帕洛。如今她们改姓圣康坦,西尔维自称泰蕾兹,母亲则改叫杰奎琳。其余新教徒心照不宣,见到了就以化名相称。母女俩只结交新教徒朋友。

铺子开张不久,就有官员来盘查。母女俩报上化名,对方没有怀疑。他把屋子查了个遍,又问了许多问题。西尔维怀疑他是皮埃尔·奥芒德手下的,不过按说纸墨店例行要接受检查,免得私藏禁书。店里没有书籍,只有记事簿和账本,官员满意而去。

禁书全都放在城墙街的仓库。西尔维总是先联系好买主再去取书,“罪证”顶多在家里放几个小时。事情发生在1560年夏天的一个礼拜日上午,西尔维来仓库拿法语的日内瓦圣经,发现箱子里只剩一本了。

她又翻看别的箱子,里面的书籍大多内容晦涩,譬如伊拉斯谟的著作。这些书很少有人买,感兴趣的只有思想开明的神父和好奇尚异的大学生。其实她早就该想到了:这些书一直堆在仓库里,就是因为没有销路。除了《圣经》,也就只有约翰·加尔文的《基督教要义》卖得好一些。去年九月,父亲加印圣经就是这个缘故,结果不幸被吉斯家所害。书店里搜出来的《圣经》作为罪证,早就焚毁了。

西尔维这才醒悟,她根本没有长远的计划。现在可怎么是好?她想起冬天时跟母亲险些饿死,动了卖身的心思,不禁一阵惊恐。她暗暗起誓,不会重蹈覆辙。

回家路上,西尔维路过大堂区——皮埃尔就住在附近。西尔维对他深恶痛绝,但一直暗中打听他的消息。皮埃尔的主子夏尔枢机力主国王搜捕巴黎的新教徒,西尔维敢肯定,皮埃尔还在干这个勾当。他的身份已经暴露,没法继续当奸细,十有八九当起了间谍头子。

西尔维曾偷偷监视皮埃尔的房子,还去附近的圣埃蒂安酒馆打探过。吉斯家的护卫常在那儿喝酒,她留意听他们闲聊,偶尔能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知道吉斯家的动向。此外,她听说皮埃尔拿到婚姻无效判决没多久又娶了亲,现在家里有三口人:妻子奥黛特、男婴阿兰和侍女纳塔。酒馆里都说奥黛特和纳塔都恨极了皮埃尔。西尔维没和两人说过话,但见了面会点头致意,她盼着有一天能说服她们揭露皮埃尔的秘密。再有,宫里有年轻的尼姆侯爵夫人一直盯着皮埃尔,看见他和什么人交谈都暗暗记着。目前为止,她指认的人里,唯一有用的就是加斯东·勒潘,但此人是吉斯家族护卫队队长,谁都认得,不方便执行秘密任务。

她回到家,跟母亲说《圣经》卖完了。伊莎贝拉说:“不如就算了,只卖纸墨文具吧。”

“卖纸墨的收入不够用度,况且我也不想卖一辈子这些。我们肩负着使命,要让同胞兄弟姐妹自己读上帝圣言,摸索真福音之道。我还要继续履行这个使命。”

母亲笑着夸她:“好孩子。”

“可是到哪儿去弄书呢?咱们又没办法刻印。父亲的印刷机如今归了别人。”

“巴黎准还有别的新教徒印书商。”

“有是有——我在主顾家里见过他们印的书。这些日子卖书赚的钱足够买一批新书,可是一来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显然是保密的,二来,既然他们直接卖书,又何必要我呢?”

“要想大批买进新教书籍,只有一个地方:日内瓦。”听伊莎贝拉的语气,日内瓦仿佛远在月亮上。

西尔维可不会轻易泄气。“有多远?”

“你怎么能去!路途又远又危险。你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巴黎郊区了。”

西尔维心里害怕,却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别人可以。还记得纪尧姆吗?”

“怎么不记得。你该嫁的人其实是他呀。”

“我根本不该嫁人。从巴黎去日内瓦要怎么走?”

“我也不清楚。”

“吕克·莫里亚克大概知道。”西尔维同莫里亚克一家相熟。

伊莎贝拉点头说:“他是船货经纪。”

“我一直不太明白‘船货经纪’是做什么的。”

“打个比方:有个船老大从波尔多出发,沿着塞纳河北上,把一批葡萄酒运到巴黎,之后进了一批布料,但只装了半船。他不想耗太久,想尽快把剩下那半船装满。这样呢,他就去找吕克,因为吕克认得全巴黎的商人,熟悉全欧洲的港口。他能帮船老大联系煤炭啦、皮草啦、时兴帽子啦,诸如此类,在波尔多能找到买家的。”

“这么说,到哪儿的路吕克都知道,包括日内瓦。”

“他会跟你说,年轻姑娘可办不到。”

“男人休想再跟我说这不行那不行的。”

伊莎贝拉凝视女儿。西尔维看见母亲眼里泛起泪花儿,大吃一惊。只听母亲叹道:“你真勇敢。真不敢相信妈能有你这么个女儿。”

听母亲如此感慨,西尔维心中感动,勉强开口说:“我就像妈妈啊。”

伊莎贝拉摇头说:“好比主教座堂像牧区教堂。”

西尔维不知道说什么好。做父母的怎么能把孩子当榜样呢?该反过来才对。她觉得尴尬。过了一会儿,她岔开话题:“该去礼拜了。”

狩猎小屋的会众找到一处新的集会地点,偶尔称其为圣殿。西尔维和伊莎贝拉走进一间大院子,这是一处租赁马匹跟马车的地方。母女俩穿着朴素,免得被人怀疑是去礼拜。租赁生意的主人也是新教徒,因为是礼拜日,没有开张,但门没有锁。

母女俩进了宽敞的石头马棚,见到一个大块头的年轻马夫正替马匹梳理毛发。马夫瞪着来人,准备拦下,随即认出两人,便一闪身,让她们过去了。

马棚走到头就看见一扇门,门后是一处秘密楼梯,通到宽敞的阁楼。这就是敬神之所。陈设一贯简单,没有画像造像,只有椅子长凳。

这间阁楼最大的好处是没开窗户,声音传不到外面。西尔维曾经趁会众放声高歌时站在外面街上听动静,只依稀听得见歌声,分不出究竟是哪儿传来的:附近坐落着堂区教堂、修道院和学院。

这里人人都认得西尔维。她是书商,因此是会众间的顶梁柱。此外,在团契讨论中,她常常直言不讳,讲起宽容一题,动之以情。她的想法和歌喉都无法不引人赞叹。她是女子之身,无法升为长老,但已是公认的领袖。

母女俩在前排落座。西尔维热爱新教的礼拜仪式——她倒也不痛恨天主教的仪式,这一点和大多教友不同。她明白,对许多基督徒而言,香火味儿、拉丁词句和唱经班的诡异合唱是信仰中不可或缺的。

然而,另一种仪式更叫她倾心:通俗易懂的讲道、合情合理的信条、她可以开口唱的赞美诗。

这一天,她发觉心神不宁,巴不得礼拜快点结束。吕克·莫里亚克一家人都来了,她迫不及待地要找他打听。

不过生意的事儿她也不敢忘。说完最后一句“阿门”,她马上走到裁缝的年轻妻子弗朗索瓦丝·迪伯夫跟前,把仅剩的一本法语《圣经》交给她,又从她手里接过五里弗赫。

接着尼姆侯爵夫人路易丝走到她身边说:“宫里迁到奥尔良去了。”

国王率大臣出宫,这是常事。西尔维满心期待:“巴黎的新教徒大概能喘息一阵子了。奥尔良出了什么事?”

“国王召开三级会议 [5] ,”这是传统的国民大会,“夏尔枢机带着皮埃尔·奥芒德也去了。”

西尔维皱起眉头。“不知道那两个魔鬼又要耍什么新花样。”

“不管是什么,一准儿对咱们不利。”

“主保佑我们。”

“阿门。”

西尔维和路易丝说完话,走到吕克身边。“我得去一趟日内瓦。”

小个子的吕克是个乐天派,可听了西尔维的话,他却眉头一皱,表示不以为然。“能否透漏一下原因,西尔维?对不住,该叫你泰蕾兹。”

“法语《圣经》卖光了,我得去买些回来。”

“上帝保佑。我真佩服你这份胆量。”

同一天里,西尔维第二次意外听到赞美,再次觉得受之有愧。她并不勇敢,相反,她怕得要命。“我只是不得不这么做。”

“你办不到。路上可不安全,你一个年轻女子,又没钱雇一队护卫,路上可到处是强盗、黑店、扛着木锨的色眯眯的庄稼汉。”

想到色眯眯的庄稼汉,西尔维不禁皱了皱眉。男人怎么总把强暴当笑话讲?她不会轻易放弃。“说来听听。要去日内瓦该怎么走?”

“要说最快的路线呢,从这儿坐船,沿着塞纳河,最远能去到蒙特罗。这一程大概六十英里吧。还剩下两百五十英里路,主要得靠步行,要是没带行李就没问题。路上没有耽搁的话,走上两三个星期能到,不过耽搁一向是免不了。你母亲自然会陪你去吧。”

“不,母亲得留在这儿看店铺。”

“西尔维,我说认真的,你一个人可办不到。”

“我也是不得已。”

“那么路上一定得跟人搭伙。遇到一家人是最好的。要是只有男人,那说什么也不行,原因呢不说你也明白。”

“自然喽。”西尔维毫无经验,想想就觉得害怕。之前说去日内瓦还不当一回事,真是惭愧。“我还是打算走这一趟。”她装出自信的口吻。

“那好,你要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你跟人结伴而行,路上大家没事做,就天南地北,免不了问起你,你总不能说要去日内瓦买禁书吧。对了,最好干脆别说去日内瓦,谁都知道那可是第一大异教之城。你得编个故事。”

西尔维目瞪口呆。“我得回去想想。”

吕克若有所思。“倒可以说你是去朝圣。”

“去哪儿?”

“韦兹莱,去日内瓦正好经过。那间隐修院供奉着抹大拉的玛利亚圣骨,不少女子去朝圣。”

“太好了。”

“你想什么时候动身?”

“尽快,”西尔维不想天天记挂着,“这星期。”

“我替你找一个靠得住的船老大,带你去蒙特罗。至少这一程不用担心安全。那之后呢,时刻留神。”

“谢谢你。”她顿了一顿,想吕克替自己出谋划策,该客套两句,“乔治好吗?好一阵子没见他了。”

“挺好,谢谢你记挂。鲁昂那边的生意开张,他负责那边。”

“他一向机灵。”

吕克苦笑着说:“我很疼这个宝贝儿子,不过他配不上你,西尔维。”

话是不错,但西尔维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接口。她只说:“多谢你帮忙。明天我去店里拜访,要是你方便。”

“周二早上再来吧,那会儿我该联系上船老大了。”

母亲正和几个妇人谈天,西尔维急着拉她回家,想马上着手准备。

回家路上正好有间价格实惠的布坊,她挑中一匹粗糙的灰布,样子难看,胜在耐穿。她对母亲说:“等到家以后,妈你得给我缝一件修女袍。”

“那是可以,不过我的针线活儿不比你好多少。”

“行。越难看越好,只要别开线就行。”

“那好。”

“不过第一件事是替我把头发剪了。齐根剪,长短不到一英寸。”

“那不成了丑八怪。”

“没错,正合我意。”

奥尔良。皮埃尔在谋划刺杀。

他不必亲自动手,但他是幕后主使。

夏尔枢机带他来奥尔良,就是为了这件事。因为皮埃尔扔掉奥黛特的孩子,夏尔的气还没消,不过正如皮埃尔所料,夏尔看他有用,才饶了他一命。

皮埃尔一贯以为万万不可杀人。他有罪,但从没犯下如此大罪。他倒是动过这个念头:当初他恨不得杀了那个小婴儿阿兰,苦于没有脱罪的法子。许多人因他而死,吉勒·帕洛就是其中之一,但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他明白,这次迈过这条界限,就不能回头了。

然而,他要赢回夏尔的信任,而这是唯一的办法。他指望着穆瓦诺神父开解说这是主的旨意,否则,他皮埃尔就要下地狱了。

刺杀的对象是纳瓦尔国王安托万·波旁。成败在此一举。一旦成功,就可以同时削弱吉斯家的两个劲敌,一是安托万的弟弟孔代亲王路易,二是波旁家族最重要的盟友,法国海军上将、蒙莫朗西家族最厉害的角色,加斯帕尔·德科利尼。

这三个人很少碰头,怕的就是敌人打这种主意。此次以讨论信仰自由为名召开三级会议,目的就是把三个人同时引到奥尔良。他们力主宽容,无论如何也不肯错过如此重要的契机,明知是险,也不得不冒。

奥尔良位于卢瓦尔河北岸,虽然离海岸有两百英里远,水面船只却络绎不绝。大多是折叠式桅杆的平底船,方便在浅水里行驶、从桥洞经过。城市正中央,和主教座堂隔街相望的,是新落成的格罗斯洛堡。主人雅克·格罗斯洛正为这座美轮美奂的新宅扬扬得意,却被赶了出去,好给王家人马腾地方。

动手这一天黎明,皮埃尔一行赶到城堡。皮埃尔暗暗赞叹。只见一排排高窗周围用红黑两色砖石砌成菱形图案,正门前,左右两条气派的台阶相互呼应。设计保守又独具匠心,正合皮埃尔的品位。

皮埃尔不住在城堡里。虽然他如今跟了吉斯的姓,但一直同下人住在一处。但总有一天,他也会住进这样一座宅子。

他和刺客夏尔·德卢维埃一同进了门。

和卢维埃同行,叫他有些不自在。此人穿着得体,彬彬有礼,可肩膀啦眼神啦又总透着一丝杀机。当然了,他见过不少杀人犯,在巴黎格列夫广场也亲眼见过几个犯人受绞刑,但卢维埃不一样。他是贵族出身,所以姓氏中有个“德”字;他愿意刺杀出身相同的人。道理有些奇怪:大家一致认为,安托万是王室宗亲,杀他不能找平头百姓。

堡内的摆设彰显着新贵之气。镶板光洁锃亮,挂毯颜色鲜艳,尚未因岁月而褪色,巨大的枝状烛台熠熠生辉。方格天花板上刷着繁复的油漆图案,色彩明快。格罗斯洛既当官也从商,他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平步青云。

皮埃尔带卢维埃先去王后的房间。刚一到,就叫下人去跟艾莉森·麦凯传话。

玛丽·斯图亚特当上法国王后,作为密友的艾莉森身份今非昔比。皮埃尔注意到这一对朋友身穿价值连城的裙子、佩戴璀璨夺目的珠宝,朝臣女官抑或深鞠躬、抑或行屈膝礼,她们只微微一颔首,或是施舍一个浅笑。他不禁感叹,人太容易习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而这种尊贵荣耀,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一大早就找艾莉森,其实有些冒失。他们相识一年多了,那一天他去向玛丽通知亨利二世国王即将驾崩的消息。两人的前途都和吉斯家的命运息息相关。艾莉森已经知道他此次是夏尔枢机的密使,并且信得过他。她自然知道,如果不是为了要紧事,皮埃尔不会贸然前来。

等了几分钟,下人把他们带到一间小偏厅。艾莉森坐在圆桌子旁,显然是匆匆起身,只在睡裙外披了件缎子外衣。只见她鬓角蓬乱、睡眼惺忪,叫人心动。

皮埃尔先问:“弗朗索瓦国王可安好?”

“不大好,”艾莉森答道,“不过他身子一向虚弱。他小时候出过天花,所以个子长不高,还落得体弱多病。”

“那玛丽王后呢?想必在哀悼亡母吧。”六月里,玛丽·斯图亚特的母亲玛丽·德吉斯在爱丁堡亡故。

“对没见过几次面的母亲,伤心也是有限。”

“相信玛丽王后不会返回苏格兰吧。”皮埃尔同吉斯兄弟还得为这种琐事烦恼。要是玛丽·斯图亚特心血来潮,要回去统治苏格兰,两个舅舅也拿她没办法,毕竟她是堂堂正正的苏格兰女王。

艾莉森没有立刻回答,这叫皮埃尔一阵忐忑。她开口说:“苏格兰人显然得好好管教一番。”

这个回答并不是皮埃尔想听到的,但他知道说的在理。苏格兰国会中新教徒占大半,他们新近通过一条法案,将弥撒规定为违法行为。皮埃尔说:“玛丽的首要责任必然在法国吧。”

好在艾莉森和他意见一致。“玛丽得陪在弗朗索瓦身边,直到生育王子,最好是两个。她也明白,为法王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比管束苏格兰暴民要紧。”

“更何况身为法兰西王后,谁会稀罕做苏格兰女王?”皮埃尔放心地笑了。

“不错。我们俩对苏格兰只剩下一点模糊印象。来法国的时候,玛丽才五岁,我也只有八岁。苏格兰话都让我们忘光了。对了,你一大早把我吵醒,不会是想聊苏格兰吧。”

皮埃尔这才发觉自己无意间在回避正事。他开解自己,有什么可怕的,你可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万事俱备,”他开口说,“三个敌人都到了。”

她明白皮埃尔所指。“咱们可要立刻下手?”

“已经下手了。路易·波旁已经被拿下,会以谋逆罪处死。”皮埃尔心说,谋逆罪名大概并非子虚乌有,不过是非黑白并不重要。“加斯帕尔·德科利尼的居所派了重兵把手,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他已经是阶下囚,只差定罪了。”这件事由加斯东·勒潘指挥吉斯家族护卫队负责,说是护卫,其实是一支几百人的私人佣兵。“上午弗朗索瓦国王会召见安托万·波旁,”皮埃尔一指卢维埃:“夏尔·德卢维埃会趁机杀了他。”

艾莉森毫不畏缩,皮埃尔暗暗佩服她这份镇定。只听她说:“需要我做什么?”

卢维埃第一次开口:“动手前,国王要给我一个暗号。”他谈吐不俗、用词简练,一听就是贵族口音。

“为什么?”

“要是没有国王授意,谁也不能动王室血脉。”

言外之意是,在场的人必须看得清清楚楚,是弗朗索瓦国王要他死。否则,国王事后大可以撇清关系,向卢维埃、皮埃尔、夏尔枢机等一干嫌疑者问罪。

“千真万确。”艾莉森同往常一样,一点就通。

皮埃尔说:“卢维埃需要和陛下商量片刻,对好暗号。夏尔枢机已经和国王解释过了。”

“那好,”艾莉森说着站起身,“请随我来,卢维埃先生。”

卢维埃跟着她走到门口,这时她转身问:“你带着武器吗?”

卢维埃掀开外衣,只见腰带间插着一柄两英尺长的匕首,收在刀鞘里。

“最好暂时交给奥芒德·德吉斯先生收着。”

卢维埃解下刀和鞘,放在桌子上,跟着艾莉森去了。

皮埃尔走到窗前,目光掠过广场,落在主教座堂西墙高耸的尖拱券。他一阵忐忑,良心有愧。他宽慰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这座教堂,为了主的圣殿,为了源远流长的真信仰。

听到艾莉森回来,他如释重负。艾莉森和他并肩而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儿就是奥尔良之围中圣女贞德祈祷的地方。她挽救了本城,使百姓免遭英军蹂躏。”

“有人说她挽救了全法兰西。我们今天也要挽救法兰西。”

“不错。”

“弗朗索瓦国王和卢维埃见面还顺利吧?”

“是,他们正在商量。”

皮埃尔精神大振。“咱们很快就能除掉波旁的势力,从此一劳永逸。我还以为等不到这一天呢。以后再没有敌人了。”

艾莉森没有答话,皮埃尔见她神色凝重,于是问:“你不这么看?”

“当心皇太后。”

“此话怎讲?”

“我了解她。她待我很好,我跟弗朗索瓦还有玛丽一起长大,常照顾他们俩,特别是对弗朗索瓦,因为他身子一向虚弱。卡泰丽娜一直感恩在心。”

“所以……”

“她常对我讲心事。在她看来,咱们这么做是错了。”艾莉森口里的“咱们”指的是吉斯家。

“错了?错在哪儿?”

“她认为消灭新教势力不该靠火刑。死在火刑架上的反倒成了殉教者。要着眼新教滋生的根源,也就是改良天主教会。”

那句“殉教者”说得在理。譬如吉勒·帕洛吧,生前性格专横,从不招人待见,但皮埃尔听手下的探子说,他现在差不多给当成圣徒敬仰。然而,说到改革教会,却是不切实际的理想。“要改良,就得夺走夏尔枢机那些人的财富和特权。永远也不可能,他们势力太大。”

“卡泰丽娜觉得症结就在这里。”

“挑教会毛病的大有人在。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教他们明白没资格指手画脚。”

艾莉森一耸肩。“我也没说同意卡泰丽娜的看法,我只是提醒一句,咱们得小心。”

皮埃尔一脸不以为然。“倘若她握有实权,那是该小心。不过国王娶了吉斯家的外甥女,一切都在咱们掌握之中。我看皇太后不足为患。”

“别以为她是女人就小看她。想想圣女贞德。”

皮埃尔不以为意,嘴上却说:“我可从来不小看女人。”他微微一笑,魅力尽显。

艾莉森微微一转身,身子贴着皮埃尔的胸膛。女人这样做这绝不会是不小心,皮埃尔深信不疑。只听她说:“你和我,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尽心帮助掌权之人,是伟人的军师。咱们俩该同舟共济。”

“正合我意。”艾莉森表面上说的是政治联盟,但皮埃尔听得出弦外之音。听她的语气、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是迷上自己了。

这一年来,他一直没有对女人动过心。对韦罗妮克的心思落了空,加上惹人嫌的丑婆娘奥黛特,他根本没心思去想别的女人。

他一时想不出该怎么接口。但他随即意识到,艾莉森说的同舟共济不只是吐露爱慕之意的泛泛之谈。恰恰相反:她存心勾引,意在把他收在麾下。

对女子献殷勤而别有用心,这是他皮埃尔的惯用伎俩。他觉得讽刺,忍不住笑了,艾莉森当他有意,头微微一扬,侧脸朝向他。再明显不过了。

他还是举棋不定。他有什么好处?答案呼之欲出:左右法兰西王后。要是玛丽·斯图亚特的密友当了他的情妇,他的权力甚至在弗朗索瓦公爵和夏尔枢机之上。

他低头吻她。她的嘴唇柔软温柔。她伸手按在他脑后,让他贴得更近,又张开嘴同他舌吻。她随即推开他,说道:“现在不妥,这里不妥。”

皮埃尔琢磨她的意思。她想换个地方、换个时间同自己亲热?艾莉森待字闺中,万不可牺牲贞洁,一旦传出去——这种事在宫里是瞒不住的——那就嫁不到如意郎君,等于自毁前程。

不过,贵族家的黄花闺女和未婚夫举止亲密倒另当别论。

他猛地醒悟。“啊,不好。”

“怎么了?”

“你并不知道,是不是?”

“不知道什么?”

“我娶妻了。”

她脸色一沉。“主啊。”

“是夏尔枢机安排的。那个女人得尽快嫁出去,老道理。”

“是谁?”

“阿兰·德吉斯把一个女仆搞大了肚子。”

“是,有所耳闻——啊!原来奥黛特嫁的人是你!”

皮埃尔觉得做错了事,羞愧难当。“是。”

“可你为什么答应?”

“报酬是允许我自称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婚书上落的就是这个名字。”

“该死。”

“抱歉。”

“彼此彼此——不过换了是我,我八成也会答应,为了这个姓氏。”

皮埃尔舒坦了些。他差点成为王后的心腹,但失之交臂,得失间只隔了片刻。好在艾莉森没有因为他娶奥黛特而看不起他。要是被她嫌恶,他一定生不如死。

这时门开了,两人心中有鬼,连忙分开。卢维埃走进来说:“一切安排妥当。”他从桌上拿起匕首,挂在腰间,又用外套遮好。

艾莉森说:“我得回去更衣了。你们俩该去候召室等着。”她从内侧的门出去了。

皮埃尔和卢维埃沿着走廊,穿过门厅,进了一间装饰华丽的屋子,只见家具都是镀金镶板,墙上贴着色彩鲜艳的墙纸,还挂着一张土耳其毯子。而这里不过是候召室。门后是召见厅,也就是国王召见大臣的地方,再往里是守卫室,有二三十名侍卫把手,最里面才是寝殿。

两人到得早,不过几个大臣比他们还早。卢维埃说:“还得一两个小时——他还没更衣呢。”

皮埃尔于是静下心沉思。他回味同艾莉森的对话,胃里一阵绞痛:倘若他没有娶妻,说不定能娶到法兰西王后的密友。他们可谓天作之合,头脑、样貌、野心都不相上下。说不定有朝一日能获封为公爵。错失良机,他如丧考妣。他对奥黛特的痛恨又深了一层。她粗俗低贱,把他拉回拼命想挣脱的身份。他一辈子的野心都栽在她手里。

屋里的人渐渐多了。十点左右,安托万·波旁到了。他生得眉清目秀,但透着怯懦,厚眼皮耷拉着,两撇胡子也向下垂,让人觉得垂头丧气、死气沉沉。弟弟成了阶下囚,科利尼被软禁,他想必猜到自己大难临头。皮埃尔打量他,猜他明白自己活不过今天。瞧他的姿态,仿佛在说:尽管使出你们最恶劣的手段,老子不在乎。

疤面公爵和夏尔枢机也到了。他们向熟人颔首致意,径直进了里间。

几分钟后,国王宣布召见朝臣。

召见室里摆着一张精雕细琢的王座,弗朗索瓦国王歪着身子坐在上面,似乎得靠扶手才撑住身体。他面无血色,还蒙着一层细汗。艾莉森说他身子一向虚弱,但看样子比平常更甚。

夏尔枢机立在王座一侧。

皮埃尔和卢维埃站在最前排,好让国王看得清清楚楚。安托万·波旁就在几步之外。

现在只差国王的暗号。

弗朗索瓦向一个大臣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对方趋前作答。皮埃尔没心思听他们说些什么。国王应该立刻下手。先讨论末等小事,这倒奇了:难道谋杀不过是国事上的一项吗?

接着国王又向另一个大臣发问,同样是无关痛痒之事。夏尔枢机对国王耳语了几句,应该是催他下手,但弗朗索瓦摆一摆手,似乎是说:我心里有数。

奥尔良主教开始长篇大论。皮埃尔恨不得掐死他。国王倚着椅背,合上了眼睛。他八成以为群臣当他在用心听主教进言。其实看他的样子,更像是睡过去了……要么是昏过去了。

过了一分钟,弗朗索瓦睁开眼睛,四下张望。他的目光落在卢维埃身上,皮埃尔以为时候到了——国王别开目光。

接着他就哆嗦起来。

皮埃尔目瞪口呆。三年来,哆嗦热病肆虐,席卷了法兰西及欧洲各国。染上瘟疫说不定是死路一条。

他默念:快说暗号,主在上——然后再晕倒!

这时国王却站了起来。他太过虚弱,又跌在王座上。主教还在喋喋不休,也不知道是没看出国王抱恙还是不关心。夏尔枢机看出不妙,又对弗朗索瓦耳语了两句,但国王疲惫地摇头。夏尔一脸无奈,但只好扶他起身。

国王由枢机扶着,朝寝殿走去。

皮埃尔望向安托万·波旁。他同样是一脸诧异,显然这不是他安排的什么诡计。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他猜不透原因。

夏尔示意哥哥疤面公爵跟过去,公爵一脸鄙夷,竟转身背对着夏尔和国王。这反应叫皮埃尔吃了一惊:他如此大不敬,换作君威赫赫的国王,他早就被打进大牢了。

弗朗索瓦国王大半个身子倚着夏尔,出了大殿。

天寒地冻。日内瓦越来越近了,西尔维在阿尔卑斯山麓的座座小丘间跋涉;十一月了,她该穿一件皮毛外套。她不知道要备上。

她不知道的太多了。譬如整天赶路,鞋子很快就穿坏了。譬如客栈老板漫天要价,要是当地只此一家,就变本加厉,明知道她是“修女”也毫不客气。男人想占她便宜,她早有准备,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她没想到的是,在旅店的通铺客房里,竟有女人对自己动手动脚。

远远地,终于看到了日内瓦新教教堂的尖顶。她仿佛在世为人,也涌起自豪之感。他们都说办不到,但她还是做到了。感谢上帝保佑。

这座城坐落在日内瓦湖的南角,罗纳河流经这一角,奔向遥远的地中海。她走近了才发现,相比巴黎,这只是个小镇而已。相比巴黎,她觉着哪个镇子都嫌小。

目的地景色宜人。湖水清如明镜,四周山峦青青,天空则呈现出珍珠灰色。

进城前,西尔维先摘掉修女头饰,把胸前挂的十字塞在裙子底下,用黄围巾裹住头颈,看上去不是修女,而是个衣衫粗陋的信徒。她轻松地进了城。

她在一家客栈落脚,店主是个妇人。第二天,她买了一顶红色的羊毛软帽,盖住一头短发。戴帽子也比围围巾暖和。

罗纳河谷吹来的冷风掠过湖面,水面掀起朵朵细浪。整个日内瓦城裹在寒意之中,西尔维发现当地人和当地气候一样冷。她真想大声疾呼,新教徒也不用非得冷冰冰的呀。

镇里到处是印书的、卖书的。《圣经》和其他书籍有英、德、法语版,从这里销到欧洲各地。她就近去了一家印书商的铺子,见到店主和徒弟正在印刷机旁做工,书堆得到处都是。她询问法语《圣经》的价格。

店主瞟了一眼她那身粗陋衣服,说道:“你买不起。”

学徒哧哧地笑。

“我真是来买书的。”

“看不出来。两里弗赫。”

“要是买一百本呢?”

对方一扭头,表示不想做这笔买卖。“本店没有一百本。”

“既然如此,您不感兴趣,我就另找别家了。”她刻薄了一句,转身出了店门。

可第二家店的老板还是冷眼看人。她急得发疯,不明白他们怎么不想做买卖呢?她解释说自己大老远地从巴黎赶来,可他们并不当真。她接着说自己肩负着神圣使命,要把圣经传播给误入歧途的法兰西天主教徒,结果引来一片哄笑。

白跑了一天,她怏怏返回客店,不知道如何是好。难道要空手而回?她身心俱疲,结结实实地睡了一晚,第二天醒来,决定另辟蹊径。

她打听到牧师学院。牧师的使命是传播真福音,应该会帮她吧。在朴素的学院客堂,她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好一会儿才认出来,就是这个年轻传教士来到父亲的书店说:“我是日内瓦的纪尧姆。”一晃快三年了。她欣然同纪尧姆打招呼。

在纪尧姆看来,西尔维突然现身日内瓦,好比是上帝恩赐。他两次前往法国各地传道,现在的任务是教导年轻人追随传教士的步伐。日子不像从前那么清苦,他的脾气也跟着和善许多,当年瘦削得仿佛弱不禁风,如今则显出心宽体胖。西尔维的到来可谓锦上添花。

听说皮埃尔是叛徒,他震惊不已,同时得知那个完美无缺的情敌是个骗子,也掩饰不住自得之意。接着他听到吉勒殉教,不禁落下泪来。

听西尔维讲起在日内瓦买书的遭遇,他并不诧异。“那是因为你以为和他们平起平坐。”

西尔维的经验是,要防止男人占便宜,唯一的法子就是表现得毫不示弱、胸有成竹。“这有什么不对?”

“他们认为女人该低声下气。”

“巴黎人也喜欢女人低眉顺耳,不过因为这个不会连生意都不做。既然女客人出得起钱,他们又有货,那就成交。”

“巴黎不一样。”

她暗想,那还用说。

纪尧姆很乐意帮忙。他告假一天,带西尔维去找一个熟识的印书商。西尔维由着他去交涉。她要买两种版本的《圣经》,一是价格实惠的简装版,人人都买得起,再就是精装版,无论印制装订都十分精美,卖给有钱的主顾。纪尧姆按她的指点跟书商讨价还价,最后如愿成交,她在巴黎能以三倍的价出售。她买下一百本精装版和一千本简装版。

她惊喜地瞧见印刷间里摆着法语《诗篇》,是诗人马罗译本 [6] 。这个版本销路很好,她知道卖得动,就买了五百本。

她站在书店后院,望着仓库里抬出一箱箱书,心里激动不已。这一趟旅程还没结束,但至此总算一切顺利。她不肯抛下使命,好在她选对了。这些书会把真信仰带入千家万户,还够维持她们母女俩一年多的花销。她办到了。

不过她还得把书运回巴黎,这就需要一点伪装。

她又买了一百令纸,供给塞尔庞特街的纸墨店。纪尧姆依着她的意思,吩咐书商在每箱书顶层都用纸盖上,以防开箱查看时暴露禁书。每只箱子都印上意大利语“法布里亚诺造纸”,该镇以纸张精美而闻名。应付普通检查不成问题,但要是被搜查,那她就大难临头了。

当天晚上,纪尧姆请她去父母家用晚饭。

西尔维不好回绝。纪尧姆热心帮忙,况且要是没有他,自己说不定是白忙一场,可答应下来,她心里又大不自在。她明白纪尧姆当初对自己有意,一知道她同皮埃尔订婚,就匆匆离开了巴黎。他显然旧情复燃——或者一直念念不忘。

纪尧姆是家中独子,父母对他百般宠爱。老夫妇心地善良、热情好客,都看出儿子痴情于西尔维。西尔维不得不又讲起父亲殉教、她们母女重新振作的经过。纪尧姆当宝石匠的父亲好像已经认定她是儿媳,言谈间以她为荣。做母亲的称赞她勇敢,但眼神间流露出伤感,显然看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夫妇俩请她住下,西尔维怕增添误会,婉言谢绝。

夜里,她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不爱纪尧姆。两人门当户对,都生在小康家庭,也是同道中人,都以传播真福音为己任,体验过长途跋涉的艰辛,不惜以身犯险,也目睹过暴行。可是,她却对这个有勇有谋的正直男子不屑一顾,反倒爱上一个能说会道的骗子、奸细。自己是哪里不对?也许是这辈子无缘恋爱嫁人吧。

翌日,纪尧姆领她来到码头,介绍了一个可靠的驳船船夫。纪尧姆和此人去同一间教堂礼拜,他的妻小也是会众。西尔维暗想,说到可靠,天下的男人都一样。

回程行李沉重,走陆路的话要雇马车,但乡下道路崎岖,回巴黎只好坐船。驳船会把她捎到下游的马赛,接着再搭去鲁昂的远洋船,在法国北海岸下船,再逆流而上,返回巴黎。

隔天,书箱子都抬上了船;第四天上午,纪尧姆为她送行。西尔维很不自在,他帮了这么大的忙,自己却无法回报。她开解自己,纪尧姆是自愿帮忙,又不是自己哄骗去的,可到底还是觉得亏欠了他。

纪尧姆跟她作别:“书卖完了记得写信给我。要买什么书都告诉我,下次我送去巴黎给你。”

她不愿纪尧姆去巴黎。他一定会跟在身边,那就不像现在这么好打发了。她一下子就想到这难堪的情况,可又不想拒绝。毕竟下次不必长途跋涉、千辛万苦,就能进到书了。

答应的话,是不是占便宜呢?她明知道他为什么帮忙。但是,她不能只为自己打算,毕竟,纪尧姆和她都是为同一个神圣使命而奉献。她于是答道:“那太好了。我会写信的。”

“我盼着收到这封信。我会祈祷信早点到。”

“再见了,纪尧姆。”

艾莉森暗暗担心弗朗索瓦国王不行了。那样一来,玛丽成了寡妇、先王的王后,而自己也不过是上任王后的朋友。她们的风光日子不会如此短暂吧?

弗朗索瓦一病不起,众人各怀心事。国王驾崩,必然引得朝野动荡。吉斯兄弟又要同波旁与蒙莫朗西两家争夺大权,真信仰也要再次与异端交锋,若要名利双收,依然要看谁先发制人、技高一筹。

眼看弗朗索瓦病情加重,卡泰丽娜皇太后召见了艾莉森·麦凯。皇太后穿了件黑丝裙,上面镶满价值连城的钻石珠宝,威严肃穆。她开口说:“去给你那个朋友皮埃尔带个口信。”

卡泰丽娜凭女人的直觉看出艾莉森对皮埃尔有情。什么传言都逃不过皇太后的耳朵,她应该也知道皮埃尔已经娶妻,这段恋情注定无疾而终。

艾莉森得知皮埃尔的婚事,一时心乱如麻。她纵容自己为他动情。皮埃尔精明能干、懂得讨女子欢心,并且相貌英俊、穿着得体。她曾幻想两个人并肩携手,为国王与王后尽忠效力,成为王室的左膀右臂。现如今,她只能把这个幻想抛在脑后。

“是,陛下。”艾莉森应道。

“去跟他说,叫夏尔枢机和疤面公爵一个小时后到召见室来。”

“是什么事?”

皇太后微微一笑:“要是他问起,就说你也不知道。”

艾莉森出了卡泰丽娜的房间,踏上格罗斯洛堡的走廊。一路上,男子对她鞠躬,女子对她屈膝。她想到这般礼遇或许时日无多,不由得格外享受。

她一边走一边琢磨卡泰丽娜的打算。她心知皇太后精明强干,亨利驾崩之后,卡泰丽娜一时没了主心骨,这才依仗吉斯兄弟,可谓犯了大错:夏尔和弗朗索瓦大权独揽,借着玛丽王后摆布国王。艾莉森寻思,要卡泰丽娜再次上当可没那么容易了。

吉斯兄弟同王室一样,也住在堡中。他们自然明白近水楼台,时刻伴在国王身边。皮埃尔也懂得这个道理,因此紧随夏尔枢机左右。他住在紧邻着主教座堂的圣贞德客栈,不过艾莉森知道,他每天一早趁吉斯兄弟还没起身就赶到城堡,一直留到兄弟俩就寝才走,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肯错过。

皮埃尔连同几个谋士还有下人都在夏尔枢机的客厅里。他套了件蓝色的无袖紧身皮衣,底下的白衬衣绣着蓝花,还缝了飞边。他总是这么风度翩翩,蓝色尤其衬他。

枢机还在寝室里没出来,不过已经更衣接见来客了;夏尔一向勤于政事。皮埃尔边起身边说:“我去通知他。卡泰丽娜有什么事?”

“她神神秘秘的。早上安布鲁瓦兹·帕雷给国王诊治过。”帕雷是医生。“至于他说了什么,只有卡泰丽娜一个人知道。”

“兴许国王有所好转。”

“兴许没有。”艾莉森的前途以及玛丽的前途,都系在弗朗索瓦的身体状况上。要是玛丽诞下王子,那或许还有指望,可惜玛丽的身子还是没有动静。她去看过卡泰丽娜引荐的大夫,但不肯对艾莉森透露。

皮埃尔若有所思:“要是弗朗索瓦国王无后,那么就是弟弟夏尔继位。”

艾莉森点头说:“不过夏尔才十岁,需要有人摄政。”

“这个位子的人选自然是第一继承人,也就是安托万·波旁。”

“咱们的头号敌人。”艾莉森的噩梦就是吉斯家族失势,自己和玛丽·斯图亚特沦为平头百姓,谁都懒得再向她们鞠躬行礼。

她相信这也是皮埃尔的噩梦,不过她看出来,皮埃尔已经在筹划对策了。他从不气馁:艾莉森欣赏这一点。只听皮埃尔说:“所以呢,倘若弗朗索瓦驾崩,咱们的任务就是制服安托万。你看卡泰丽娜召见吉斯兄弟是不是为了这件事?”

艾莉森微微一笑:“要是谁问起,就说你也不知道。”

一个小时之后,在金碧辉煌的召见室,艾莉森、皮埃尔与疤面公爵和夏尔枢机并肩而立。

宏伟的壁炉里火焰熊熊。艾莉森诧异地看到安托万·波旁也立在一旁。仇人相见,疤面气得脸通红,夏尔把胡子捋成一个尖角——他怒不可遏时就爱捻胡子。安托万则是满脸惊惧。

卡泰丽娜怎么把这对世仇都请来了?莫非是要他们比试身手,弗朗索瓦死后由赢家摄政?

其余重臣大多是枢密院大臣,各个一脸茫然。看来大家都蒙在鼓里。莫非要当着众人杀死安托万?可刺客夏尔·德卢维埃并不在场。

可以肯定,此事至关重要,但卡泰丽娜煞费苦心,没走漏一点风声。就连皮埃尔也不知情,他可是无所不知的。

艾莉森琢磨,卡泰丽娜此次一意孤行大不寻常。不过,皇太后是有心计之人。艾莉森想起玛丽·斯图亚特大婚时卡泰丽娜交给自己的那一小袋鲜血,也想起那几只小猫,明白卡泰丽娜下得了狠手,只是很少显露锋芒。

卡泰丽娜驾到,众人深深鞠躬。艾莉森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威仪赫赫,随即明白,她之所以选这身缀满钻石的黑丝裙,就是为了彰显威信。这身行头之外,她还戴了一件头饰,酷似王冠。她身边跟着四个护卫,艾莉森一个都不认得。这几个人是从哪儿来的?随行的还有两个记录官,抬了写字桌,备了笔墨。

卡泰丽娜坐在王座上,平常只有弗朗索瓦才能坐的。有人失声惊呼。

只见卡泰丽娜左手里拿着两页纸。

两个官吏摆好书桌,侍卫立在卡泰丽娜身后。

她开口说:“爱子弗朗索瓦病重。”

艾莉森和皮埃尔使了个眼色。“爱子”?不是国王陛下?

只听她接着说:“医生们束手无策。”她爱子心切,一度哽咽,拿起蕾丝帕子在眼睛下面点了点。“帕雷大夫认为,弗朗索瓦只有几日的寿命了。”

艾莉森明白了,这是要商谈继承一事。

卡泰丽娜说:“我已经把二王子夏尔·马克西米利安从圣日耳曼昂莱堡接了过来,现在他就在我身边。”

艾莉森并不知情。卡泰丽娜下手又迅速又精明。政权更迭之时可谓危机四伏,只要占有新主,就等于把握了大权。卡泰丽娜比他们都先走了一步。

艾莉森又瞟了一眼皮埃尔,只见他目瞪口呆。

皮埃尔身旁的夏尔枢机气冲冲地嘀咕:“你那些探子没一个人报告!”

皮埃尔不服气:“他们拿钱是去监视新教徒的,又不是王室。”

卡泰丽娜举起其中一张纸说:“好在弗朗索瓦国王尚有气力,签了孔代亲王路易·波旁的处决令。”

几个大臣齐声惊呼。路易被判处叛国罪,但处决一事国王一直犹豫不决。处死王室血脉可谓大逆不道,欧洲各国都会为之震惊。盼着路易死的只有吉斯两兄弟,看情形,这次他们又像往常一样,如愿以偿了。看起来卡泰丽娜是要继续依仗吉斯家的势力。

卡泰丽娜一挥手里的诏书。艾莉森很怀疑究竟是不是国王签的,谁也看不清。

安托万发话了。“陛下,我恳请您开恩。请免我弟弟一死,我发誓他是冤枉的。”

“你们俩谁也不冤枉!”卡泰丽娜怒斥。艾莉森从来没听她用过这种语气。“国王要权衡的问题是要不要把你们两个都处死。”

安托万是战场上的猛将,在其他场合都是懦夫一个。他苦苦哀求:“求陛下开恩,饶了我们兄弟俩。我发誓,我们对国王陛下忠心耿耿。”

艾莉森瞥了一眼吉斯兄弟。两人喜不自胜。敌人失势——时机恰到好处。

卡泰丽娜却说:“倘若弗朗索瓦国王不幸驾崩,我十岁的二儿子成为夏尔九世国王,怎么能容让你安托万当摄政王?你曾密谋除掉先主。”

对于阴谋篡权一事,无论是安托万还是路易都没有落实罪证,但安托万却不辩驳,只说:“我无意做摄政王,”他语气里透着绝望,“我愿意放弃摄政之位,只求陛下饶了我弟弟,也饶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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