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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1566—1573年 十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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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过世,内德伤心不已,越发觉得孤单,但最强烈的感情是愤怒。爱丽丝·威拉德的晚年本该富足安乐,志得意满,却因为被宗教之争所害,郁郁而终。

1570年复活节,内德回家奔丧。恰巧巴尼也在家,逗留几日后又要出海。复活节星期一,兄弟俩在王桥主教座堂庆祝耶稣复活,翌日,两人并肩立在墓园,注视母亲的棺材下葬,和父亲同眠。内德怒火中烧,心中又苦又涩,他再次立誓,要穷尽毕生之力,叫朱利叶斯主教之流不得为所欲为,无法陷害爱丽丝·威拉德这样本本分分的商人。

兄弟二人出了墓园,内德强打精神,料理母亲的后事。他对巴尼说:“房子归你,不消说。”

巴尼是家中长子。他刮掉了那把大胡子,虽然才三十二岁,却因为海风吹烈日晒,容颜十分苍老。他答道:“我知道,可我很少在家。你不管什么时候回来,尽管住下。”

“这么说,你这辈子都要在海上讨生活了?”

“是啊。”

巴尼近年来渐渐发迹。辞掉飞鹰号的火炮长之职后,他先是替人当船长,能分得一份进账,再之后买了船,自己当船东。他随了母亲,有赚钱的天分。

内德望着集市广场对面的老房子,那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他眷恋这个家,喜欢从窗户凝望座堂。“我很乐意代你看管着。家里的事有珍妮特和马尔科姆两人照看,不过我会常来看看。”

“他们俩也老了。”

“五十多了。不过艾琳才二十二岁。”

“她哪天嫁了人,兴许丈夫乐意接替马尔科姆的活儿。”

内德是明眼人。“艾琳可是非你不嫁。”

巴尼一耸肩。多少女子对他一片痴心,可怜的艾琳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内德问:“你真的不想成家立业?”

“何苦呢。做水手的,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妻子几面。那你呢?”

内德略一沉吟。母亲故世,他突然想到自己也终有一死,诚然,他之前也并非不晓得,只是这种心思更加迫切,他扪心自问,如今的生活是否有遗憾。答案叫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我想像他们一样,”他扭头望着父母之墓,“相伴一生。”

巴尼答道:“他们多早啊,二十岁就结婚了,二十左右,是吧?你呢,这都耽搁了十年。”

“我也有七情六欲……”

“那就好。”

“可从来遇不见一个女子,让我想与她白头偕老。”

“有倒是有一个。”巴尼说着,向内德身后张望。

内德一转身,就看见了玛格丽·菲茨杰拉德。她应该是来参加葬礼的,只是来的人多,内德没瞧见。他的心微微一颤。玛格丽一身素服,和往常一样,还戴着帽子,这天是一顶紫色的丝绒软帽,斜斜地卡在浓密如云的鬈发上。她神色严肃,正同年迈的保罗神父说话。保罗从前是王桥修院的修士,如今在座堂担任法政牧师 [8] ,十有八九还信奉天主教。玛格丽执迷于罗马公教,内德本该不以为然,但事实却相反,他反而暗暗钦佩她这份执着。他说:“可惜世上只有一个她,并且是有夫之妇了。”他不由焦躁起来,这件事多说也无益。“这次出海要去哪儿?”

“我还想跑一次新大陆。贩卖奴隶我不喜欢——货物随时可能死掉。好在那儿什么都缺,只是不缺糖。”

内德微微一笑:“我记得好像听你提起一个姑娘……”

“我说过吗?什么时候?”

“也就是说有喽。”

巴尼一脸扭捏,似乎不愿承认自己动了真心。“好吧,不错,贝拉是独一无二的。”

“都过去七年了。”

“我知道。她大概早嫁了一个富庶的种植园主,生了两三个孩子。”

“可你还是不死心,”内德大感诧异,“原来咱们兄弟俩也不是天差地别嘛。”

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到废弃的修院前。内德说:“教会收回这片旧房舍,却一直空着。母亲当时打算把这儿改成室内集市。”

“母亲有远见。这点子很妙,咱们该试一试。”

“我可出不起那笔钱。”

“我倒说不定。看大海待我如何了。”

玛格丽朝他们走来,身后跟着一个侍女和一个护卫。她如今是夏陵伯爵夫人,极少独自出门。两个随从守在几码之外,玛格丽和巴尼、内德握过手,叹道:“今天真是大悲的日子。”

巴尼答道:“谢谢你,玛格丽。”

“葬礼上来了好些人。令堂深受爱戴。”

“是啊。”

“巴特叫我替他道个歉——他有事去了温彻斯特。”

巴尼说:“恕我失陪——我有句话要跟丹·科布利说。这次出海,我想叫他也出一份钱,摊一摊风险。”他转身走了,只剩下内德和玛格丽。

玛格丽的语气轻柔而亲昵:“你还好吗,内德?”

“母亲六十岁了,算不上突然。”凡是有人问起,内德都这样回答,但只是客气罢了;他很想对玛格丽说说心里话。他郁郁地说:“可人毕竟只有一个母亲。”

“我懂。我和父亲一向不亲,他逼我嫁给巴特后,我对他更加疏远,可他过世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哭了。”

“那一代人差不多都不在啦,”内德微微一笑,“还记不记得第十二夜的宴席?十二年前的那天,威廉·塞西尔也来了。那时候他们好像叱咤风云:令堂、家母,还有巴特的父亲。”

玛格丽目光狡黠。“怎么不记得?”

内德知道她在想什么:两个人在废弃的面包烤炉里热情拥吻。想起往事,他面露微笑,冲口而出:“来家里坐坐吧。咱们把盏言欢,今天是追思的日子。”

两个人缓缓穿过集市。人群熙攘:不能因为葬礼就不做生意呀。两个人穿过主街,迈进威拉德家门。内德领着玛格丽进了小小的前厅。母亲从前总坐在这间屋子里;窗户正对着座堂西墙。

玛格丽吩咐两个随从:“你们去厨房歇着吧。”

内德说:“珍妮特·法夫会给你们准备麦芽酒和点心。再请二位捎句话,叫她端酒给伯爵夫人和我。”

两个人下去了,内德随即掩上门。他开口问:“小宝宝怎么样了?”

“巴特利特可不是小宝宝了。他都六岁了,走路、说话活像个大人,到哪儿都带着把木剑。”

“巴特没有怀疑……”

“提也别提,”玛格丽压低声音,对他耳语,“斯威森一死,世上只有你跟我知道。这个秘密千万要守住。”

“自然。”

玛格丽肯定巴特利特的生父不是巴特,而是斯威森。在内德看来,这个猜测合情合理。她嫁给巴特十二年,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还是遭公公强奸之后怀上的。

他问:“你心里会不会别扭?”

“对巴特利特?不会。从见他第一眼,我就把他当块宝。”

“那巴特呢?”

“也宠得要命。巴特利特的样貌有几分像斯威森,这再自然不过。巴特一心要把这孩子教养成跟自己一模一样……”

“这也再自然不过。”

“内德,听我说。我知道在男人看来,女人生养,必定乐在其中。”

“这话我可不信。”

“因为并不属实。不信随便找个女人问问。”

内德明白,她想听一句安慰话心里才踏实。“不用问。真的。”

“你不会想是我勾引斯威森,对不对?”

“当然不会。”

“希望你没有怀疑。”

“就算我怀疑自己叫什么,也不会怀疑你。”

她眼里泛起泪花儿。“谢谢你。”

内德握住她的手。

静默了一会儿,玛格丽问:“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吧。”

“有没有别人?”

内德迟疑着没有回答。

她明白了。“这就是有了。”

“对不起,我也有七情六欲。”

“这么说不止一个。”

内德没言语。

玛格丽说:“几年前,苏珊娜·布雷克诺克曾跟我说,她有一个情人,年纪小她一半。她说的是你,对不对?”

内德暗暗诧异,她的直觉竟这么准。“你怎么猜到的?”

“听着就像。她说那人不爱自己,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床笫之间十分快活。”

内德尴尬万分,想不到两个女人讨论这种事。“你生气了?”

“我没这个资格。我和巴特同房,你又何必禁欲?”

“可你是被迫才嫁给他。”

“而你迷上一个心地善良、身体温软的女子。我不气,只是嫉妒。”

内德把她的手按在唇上。

门开了,内德急忙放开手。

是管家珍妮特。她端了一壶酒、一盘炒货和果干。

玛格丽体贴地说:“珍妮特,今天对你也是大悲的日子。”

珍妮特直掉眼泪,没说话就出去了。

“苦了她。”玛格丽叹道。

“她打小就跟着母亲。”内德想再握起玛格丽的手,但忍住了。他换了个话题:“有个小麻烦,我得找巴特说一说。”

“哦?什么事?”

“女王陛下封我做韦格利领主。”

“可喜可贺!这下你要变成财主了。”

“财主不至于,只是宽裕些。”以后每户农民都要向内德交租。君主常常用这个办法奖赏手下的谋士,尤其是伊丽莎白这样吝啬的国君。

玛格丽说:“这么说,你如今是韦格利内德·威拉德爵士。”

“父亲总说韦格利自古就是威拉德家的,他说我们是造桥匠梅尔辛的后人。按《提摩太书》记载,梅尔辛的兄弟拉尔夫是韦格利领主,梅尔辛当年修建的水磨现在还在呢。”

“所以你祖上是贵族。”

“至少是乡绅吧。”

“那你说的小麻烦是什么?”

“有个佃户砍掉了小溪对岸的一片林子,那是你们家的地。当然是他坏了规矩。”佃农总是想方设法扩大田地。“他有干劲儿,我也不想罚他,所以想找巴特商量,想个法子弥补这几英亩的损失。”

“不如下周来新堡用膳,和他谈一谈?”

“也好。”

“周五中午?”

内德的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好,就周五。”

内德要来了,玛格丽兴奋莫名。她暗暗觉得羞愧。

她认为女子要从一而终。虽然嫁给巴特是被逼无奈,但既然嫁了他,就要对他一心一意。即便他蠢笨无能、仗势欺人、淫乱无度,越发像他死去的父亲,这些都不是变心的借口。罪就是罪。

内德答应来新堡做客时,玛格丽心里顿时燃起一股欲火,为此大感难堪。她暗暗发誓,对内德要彬彬有礼,只是客气的女主人招待贵客而已,不必过分热情。她盼望内德遇见意中人,成家立业,从此不再把自己放在心上。那时彼此便可以坦然相对,旧日的热情已似冷灰。

前一天,她吩咐厨子挑两只肥鹅宰了,把毛摘净。当天早上,她正要去厨房吩咐他们准备,就见到巴特房里有个丫头走了出来。

她认出此人是诺拉·约瑟夫斯,才十五岁,是女仆里最小的。只见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模样虽不好看,胜在年轻丰满,最讨巴特欢心。

夫妻俩约莫五年前开始分房睡,这是玛格丽的意思。巴特偶尔和她同房,只是越来越少。玛格丽清楚他在外面风流,她提醒自己不必介意,反正并不爱他。只是,她还是遗憾没能过上夫唱妇随的生活。

就她所知,巴特并没有私生子,他好像从来没想过原因。巴特谈不上心思缜密,就算疑惑,八成也会以为是主的旨意。

玛格丽本来打算装作没看见,偏偏那小丫头得意地瞟了自己一眼。这就不能视而不见了。玛格丽哪能任人羞辱?得立刻给这个诺拉一个教训。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得心应手。“跟我来,小丫头。”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诺拉不敢违拗。

玛格丽领着她回到卧房,自己坐下了,让她站着。那丫头这会儿怕了,看来不至于无药可救。“仔细听着我的话,你下半辈子是好是坏,都看你这会儿的表现。听懂了吗?”

“懂了,夫人。”

“你有两个选择。你可以到处卖弄同爵爷的关系,当着别的下人撩拨他,逢人炫耀他送你的东西,甚至当着我和他亲热,叫我难堪。宅子上下、半个夏陵郡都知道你是伯爵的人。自然是风光无限。”

她顿了一顿。诺拉不敢抬眼看她。

“只是哪天他玩腻了,那该如何?不消说,我立刻把你打发出门,巴特理都懒得理。你想在别人家里谋个差事,却发现没一个太太愿意要你,担心你勾引她们的丈夫。你可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

她又顿了一顿。诺拉轻声应答:“不知道,夫人。”

“在库姆港水边的窑子,每天晚上给十个水手吹箫,染了恶病,横死街头。”

玛格丽并不晓得窑子里有些什么勾当,但侃侃而谈;诺拉听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玛格丽接着说:“你也可以恭恭敬敬地侍奉我。要是爵爷叫你侍寝,一等他睡下,立刻回自己的地方,有谁问起,一个字也不说。白天里,不跟他使眼色,不和他说话,不当着我或者任何人撩拨他。这样的话,等他厌倦了你,你在这家里还有一席之地,过回你的正常日子。这两个选择,你可明白?”

“明白,夫人。”诺拉轻声细语。

“下去吧。”诺拉开门时,玛格丽怏怏地说,“挑男人的时候,可别挑我家这种。”

诺拉匆匆走了。玛格丽去了厨房,看两只鹅烹饪得如何了。

晌午时分,内德到了。他穿着气派的黑外套,围着蕾丝白领——玛格丽瞧出,富庶的新教徒如今都是这副打扮。这套装束衬得内德有几分严肃,她喜欢看他穿明朗的颜色,像绿和金。

玛格丽的爱犬米克跑过来舔内德的手;巴特很是客气,吩咐端上最好的葡萄酒。玛格丽松了口气。也许巴特忘了她当初想嫁的人是内德。或者他并不在乎,毕竟玛格丽是他的人;巴特这种人眼里只有胜败。

巴特不擅思考,父亲为人所害,他压根也没怀疑内德,只深信是清教徒首领丹·科布利的奸计;当年雷金纳德爵士和罗洛害死了他父亲,他设了陷阱来报仇。丹对罗洛怀恨在心,这倒不假。

斯蒂文·林肯和他们同席,这叫玛格丽暗暗捏了一把汗。内德应该猜得出斯蒂文的身份,但没有说破。贵族天主教徒把神父安顿在家里,这是人尽皆知的,但双方心照不宣。玛格丽通常不屑于表里不一:所谓的孤儿,明明有父亲,却不相认;修女和情人私相授受,但人人视而不见;没嫁人的管家妇接连生育,孩子长得都像东家神父。不过,这一次还是不说破为妙。

至于斯蒂文是不是和内德一般圆滑,玛格丽却拿不准。斯蒂文痛恨伊丽莎白,内德却对女王忠心耿耿。内德仇视天主教会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教会以取利为由,害得他母亲倾家荡产。

这顿饭只怕吃不安生。

巴特和气地说:“内德呀,听说你如今是女王身边的要人了。”他语气里稍带着一丝不忿,在他看来,大臣应该由伯爵来做,轮不到商人的儿子,另一方面他心里也有数,说起变幻莫测的欧洲政局,他也没有献策的本事。

内德答道:“我是替威廉·塞西尔爵士办事,十二年来一直如此。他才称得上要人。”

“不过女王赐了爵位,如今又封你做韦格利领主。”

“女王恩德,我感激不尽。”

玛格丽望着内德,生出一种异样之感。内德机变灵活,目光中常常流露出狡黠。她喝着酒,真希望这顿饭永远也吃不完。

斯蒂文·林肯开口问:“内德爵士,敢问您替伊丽莎白打理什么事务?”

“留心问题的苗头,请女王防患于未然。”

玛格丽听他对答如流,想必是经常被人问起,早想好了一套答案。

斯蒂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是不是监视和她意见相左之人?”

玛格丽暗叫不妙。斯蒂文要咄咄逼人,把这气氛给破坏了。

内德正襟危坐:“女王并不关心是否有人和她意见相左,只希望他们不要惹是生非。斯蒂文,你该明白这一点吧。巴特伯爵不去教堂,每周都要交一先令的罚款。”

巴特气哼哼地说:“王桥座堂的典礼我可没落下。”

“的确是明智之举——请不要介意我多言。伊丽莎白继位以来,英格兰上下没有一个人因为信仰遭受酷刑,没有一个人被活活烧死,和先主玛丽女王相比,可谓天差地别。”

巴特却问:“那北方叛乱又怎么说?”

玛格丽明白他的意思。圣诞节前不久,几个天主教徒伯爵联手起兵造反,自伊丽莎白当权以来,这是唯一一次叛乱。几个叛臣在达拉谟座堂庆祝拉丁弥撒,占领了北边的几个镇子,一路向塔特沃思挺进。苏格兰玛丽女王就囚禁在那儿,叛军显然是打算救出玛丽,拥戴她登上英格兰王位。这场起义响应者寥寥,女王的军队很快平定了叛乱,玛丽·斯图尔特依然是阶下囚。

内德答道:“雷声大雨点小。”

“五百兵将被绞死!”巴特愤愤然,“还说玛丽·都铎心狠手辣!”

内德温言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相信天下各国皆如此吧。”

巴特和父亲一样听不进劝诫,他对内德的话充耳不闻:“北方已然入不敷出,又被洗劫一空,田地充了公,牲口尽数赶往南方!”

玛格丽暗暗担心,不知道内德会不会想起当年遭父亲强取豪夺之事。不管内德心里在想什么,表面却不动声色。巴特口无遮拦,他却镇定自若,玛格丽暗想,内德身为谋臣,十几年来训练有素,懂得争执时淡然以对。他心平气和地说:“我可以告诉你,女王并没有拿到多少战利品。总之远不及平息骚乱的耗费。”

“北方也是本国土地,怎能当成异邦对待,抢夺一空?”

“那么北方百姓就该本本分分,遵从女王之命。”

玛格丽眼见情况不妙,忙转移话题。“内德,跟巴特讲讲韦格利的情况吧。”

“巴特,这件事三言两句就能概括。有个佃户占用了你的土地,在河对岸你的林子里砍了一片树,占了几英亩地。”

“把他赶走就得了。”

“假如这是你的意思,我自然会吩咐他不许用那块地。”

“要是他不听呢?”

“那我就一把火烧了他的庄稼。”

玛格丽明白,内德毫不容情的口吻是做给巴特看的,好叫他放心。

巴特却不晓得内德是以退为进。他心满意足地说:“他自作自受。说起地界,那些庄稼人比谁都清楚,他占了地,一定是有意为之。”

“我也这么想。不过还有一个办法,或者更有利,”内德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庄稼人赚的多了,地主收的也就多了。不如我另划四英亩林地给你,算作赔偿他占用的那两英亩?这样咱们都有赚头。”

巴特一脸不情愿,不过一时想不出理由推辞。他敷衍说:“咱们一起去韦格利,瞧过再说。”玛格丽知道巴特不擅长思考抽象的事物,想看过了地再决定。

内德答道:“自然,我乐意奉陪,不过越快越好——母亲的丧事已了,我得尽快回伦敦去。”

玛格丽心生失望,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暗暗盼着内德能在王桥多留几天。

巴特说:“下周五如何?”

玛格丽留意内德的神色,知道他大不耐烦,但还是耐着性子;除了自己,大概没人看得出来。显然内德想早些解决这件琐事,毕竟还有国家大事等着他处理。他说:“周一呢?”

巴特一脸不悦,玛格丽明白他的心思:难道要堂堂一个伯爵给区区一个爵士腾时间?他硬邦邦地答道:“不行,只怕我没空。”

“那好吧,下周五。”

葬礼之后的几天里,内德总想着自己去见造物主的那一天,他反躬自省,这一生可有意义?他为着一个理想而鞠躬尽瘁,这也是伊丽莎白女王的宏愿:英格兰王土之上,百姓不会因信仰而丧命。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可有竭尽所能?

西班牙国王腓力或许算得上是最大的威胁。腓力穷兵黩武,其中多以宗教为由,他曾东征地中海,讨伐奥斯曼帝国的穆斯林,也曾出兵尼德兰镇压新教徒。在内德看来,他迟早要把矛头对准英格兰以及圣公会。

论财力、兵力,西班牙都无可匹敌,如何捍卫英格兰,人人一筹莫展。

内德跟哥哥吐露心事。“伊丽莎白女王唯一不吝惜的就是军费,可英格兰的海军舰队远不是西班牙盖伦船的对手。”

兄弟俩刚吃完早饭。巴尼一会儿就要赶去库姆港,眼下船正在装货,预备出海。巴尼给船改名为爱丽丝号,为了纪念母亲。

巴尼答道:“英格兰并不需要盖伦船。”

内德大感诧异。他刚挑了一块熏鱼喂给淘淘——这只玳瑁该是儿时那只小猫的女儿或是孙女了。他身子一僵,抬头问:“那依你看,英格兰需要什么?”

“西班牙造大型船,是为了装下几百士兵,他们擅长接舷战,方便士兵登上敌船,制服船员。”

“有道理。”

“几乎是百战百胜。不过盖伦船要容下那么多军官贵族,艉楼不得不建高,好比一面没法升降的风帆,推着船只朝风向掉转,船长没办法随心所欲。换句话说,舰船难于操控。”

小猫等得不耐烦,哀声叫唤,内德喂了鱼肉,又问道:“要是不需要大帆船,那该如何防御?”

“女王该建造狭长低矮的船只,容易掌握方向。船只灵敏迅捷,可以随意掉转,绕着盖伦船开火,对方无法靠近,士兵也就无法登船。”

“我得回去禀明陛下。”

“打海战的另一个要诀是重装弹药要快。”

“当真?”

“这比配备重型火炮还要紧。我训练手下的水手,清理炮管、重装弹药,一要迅速,二要稳当。所谓熟能生巧,五分钟就够了。只要敌船在射程之内,保证弹无虚发,胜败就看开火的次数了。几轮炮火下来,敌方必定士气大挫,自乱阵脚。”

内德听入了迷。伊丽莎白手下没有常备陆军,英格兰仅有的军力就是海军。放眼欧洲,本国算不得财力雄厚,其收入也来自海上贸易。英国海军名闻遐迩,别国船只素来不敢轻易攻击英国商船;小岛与欧陆之间隔着一道海峡,本国得以独霸水路,也是依仗海军的威名。伊丽莎白向来节俭,不过深知轻重缓急,对舰船尤为重视。

巴尼站起身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见面了。”

内德心说,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他替巴尼拿起厚重的外套,帮他穿好,叮嘱说:“时刻小心,巴尼。”

兄弟俩不拘客套,简单话别。

内德走进前厅,在母亲用惯了的书桌前坐下。趁着记忆清晰,他把巴尼传授的战舰要诀一一记录下来。

写完之后,他扭头望着窗外的座堂西墙。他沉思道,自己今年三十岁了。父亲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有了他们两兄弟。再过三十年,自己也将和父母一样,长眠于地下。那时候,有谁会站在坟边悼念自己?

这时他瞧见丹·科布利朝门口走来,于是收起愁思。

丹进了门,内德招呼说:“巴尼刚走。”他以为丹是来找巴尼商量入伙的事。“他要搭驳船去库姆港,你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我跟巴尼已经谈妥了,双方都满意,”丹答道,“我是来找你的。”

“那请坐吧。”

丹三十二岁,越发圆胖,还总是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气,好似十几岁的少年。虽然内德不喜欢他这个人,但也承认丹头脑精明,把家业打理得蒸蒸日上,如今身家在王桥是数一数二的。他一直想换个大宅子,看中了修院门,出价慷慨,但罗洛不想出手。除此之外,丹是本镇清教徒之首,这也毋庸置疑;他们常在洛弗菲尔德郊区的圣约翰教堂礼拜。

不出所料,丹是来谈宗教的。

他身子前倾,像做戏似的。“王桥主教座堂藏着一个天主教徒。”

“果然?”内德叹了口气,“这种事,你又怎么会知道?”

丹答非所问。“保罗牧师。”

保罗·沃森为人和善,已经上了岁数。他是王桥修院的末任院长,估计一直接受不来新教。“那么保罗牧师犯的是哪项罪名?”

丹得意扬扬:“他躲在墓穴,锁起门来,偷偷庆祝弥撒!”

“他一把年纪了,”内德觉得索然无味,“叫他们把信仰变来变去,也太为难人了。”

“他犯了亵渎之罪!”

“那倒不假,”在信仰上,内德和丹所见略同,但在行事上,两人则南辕北辙,“你亲眼见过他们举行非法仪式?”

“礼拜日黎明时分,我亲眼见到有人偷偷摸摸地从侧门溜进教堂,其中有几个人,我早就怀疑他们重又堕入偶像崇拜的邪道,比如罗洛·菲茨杰拉德,还有他母亲简夫人。”

“你可曾知会卢克主教?”

“没有!我看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你找我来是有什么打算?”

“卢克主教非走不可。”

“要是我料得不错,你想叫圣约翰的杰里迈亚牧师接替主教之位。”

丹迟疑着没有接口,他没想到内德一下子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清清嗓子:“这自然是由女王陛下决断,”这话并不诚心,“圣公会中,唯有君主有权任免主教,你也知道。我只是想让你将事情禀告给陛下——倘若你不肯,我会亲自面圣。”

“丹,我这番话你听仔细了——虽然你未必爱听。伊丽莎白的确厌恶天主教徒,但她更痛恨清教徒。要是我去跟她打小报告,她一定会把我赶出召见厅。她只希望一切太平。”

“可庆祝弥撒是异教行为,并且犯了法!”

“可惜执法不严。莫非你还看不出?”

“倘若不执行,那要来还有什么用?”

“用处是安抚民心。禁了弥撒,新教徒满意;望弥撒也无妨,天主教徒满意;大家各行其是,不以信仰为由相互残杀,女王陛下满意。我奉劝你,还是不要为此去面圣。她不会把保罗牧师如何,倒是可能迁怒于你。”

“这成何体统!”丹霍地站起身。

内德不想和他争辩。“很抱歉,丹,你要扫兴而归了。可惜事实如此,倘若我答应,那倒是敷衍你了。”

丹勉强说:“你快言快语,我很感激。”两个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就此道别。

五分钟后,内德出了门,沿着主街走到修院门前。有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盖这座宅子的钱,是从母亲那儿偷去的。他瞧见罗洛·菲茨杰拉德出了门。罗洛如今三十四五岁,一头黑发不如从前浓密,显得额头高高的。雷金纳德爵士过世后,罗洛想顶库姆港司库的职位,不过这种肥缺一向是君主用来奖赏忠心不二之臣的,后来果然给了一个热忱的新教徒。虽然司库的事落了空,不过菲茨杰拉德家一直经营羊毛生意,罗洛打理得井井有条,比父亲能干。

内德没有和他打招呼,匆匆穿过商业街,进了圣马可教堂旁边一间破旧的大宅子;王桥仅剩的几位修士就安顿在这儿。亨利八世国王将修院财产据为己有之后,拨给修士一小笔薪俸,如今还在世的几位老人家仍有收入。保罗牧师来应门,只见他弓腰驼背,鼻子红红的,头发稀疏。

他请内德进了客堂,直言:“令堂过世,请节哀。她是位贤妻良母。”

昔日的朱利叶斯主教也住在这儿。内德见他坐在客堂一隅,目光呆滞。朱利叶斯年老糊涂,不会言语,脸上总是挂着怒冲冲的表情,对着墙壁喃喃自语。

内德说:“您一直照顾朱利叶斯,真是好心肠。”

“这是修士的职责:照顾病弱、贫苦、孤寡之人。”

内德不由得想,要是修士都记得这些,说不定修院能留到今天呢。他开口答道:“可不是,创立医院的奇女子凯瑞丝就是王桥的修女。”

“愿她安息,”保罗脸上浮现出期盼之色,“不如喝一杯吧?”

内德最讨厌一大早醉酒。“不用客气了。我不久留,这次是来给您提个醒儿。”

保罗苍老的面孔现出紧张的神色。他皱着眉头叹道:“哎,看样子是坏消息。”

“是,算是吧。有人跟我说,礼拜日黎明时分,墓穴里有些不对头。”

保罗脸色煞白。“我完全不知情——”

内德伸手制止。“我没有问消息是否属实,您什么也不必说。”

保罗神色慌张,勉强镇定心神。“那好。”

“我说的这个时辰,不管墓穴里有什么人,又在那里做什么,总之该知道,清教徒起了疑心。为免节外生枝,也许仪式——倘若是仪式的话——该改换到别处。”

保罗咽下一口唾沫。“我明白。”

“女王陛下认为,信仰在今生带给我们慰藉,在来世赐予我们救赎,尽管大家意见有分歧,但英国人绝不应因为信仰而彼此残害。”

“是。”

“我点到为止。”

“你的意思我一清二楚。”

“另外,我来拜访的事,您最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自然。”

内德和他握手道别。“很高兴能和您聊一聊。”

“彼此彼此。”

“再会了,保罗牧师。”

“主保佑你,内德。”

周五早上,玛格丽的丈夫身体抱恙。这没什么稀奇,前一晚酒足饭饱,第二天不舒服也是常有的。只是这天巴特伯爵约了内德·威拉德爵士在韦格利见面。

玛格丽说:“你不能叫内德白跑一趟啊,他还得特意赶过去。”

巴特躺在床上说:“只好由你替我走这一趟了,回来跟我说说也一样。”他拉起毯子,蒙住头。

想到能和内德共度一两个小时的时光,玛格丽暗暗心喜。她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呼吸也急促起来。幸好巴特把脸藏了起来。

她推托说:“我可不想去。”这是谎话。“堡里有忙不完的事。”

巴特隔着毯子,声音闷闷的,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别傻了,让你去就去。”

夫命难违。

玛格丽吩咐下人备好家里最好的马,那匹叫“赤褐”的高大母马,接着又叫上贴身的侍女和护卫准备,有这两个人就够了。她换上出门的行装:蓝色长外套、遮挡尘土的红头巾和帽子。她跟自己解释,这是为了出门方便,至于颜色衬得皮肤白皙、帽子显得她尤其可人儿,那也没有办法。

出门前,她吻过巴特利特,接着打个呼哨,米克跑了过来——它最爱跟她出门了。这就出发了。

这天春意融融,玛格丽叫自己抛下烦恼,专心享受旭日清风。她二十七岁,是堂堂伯爵夫人,家境殷实、身体康健、明艳动人。她要是不快乐,天下还有谁快乐?

走到半路,她在一家客栈停下休息,要了一杯啤酒、一角芝士。米克好像不知疲倦,趴在池塘边喝水。护卫给几匹马各喂了一捧燕麦。

晌午过后,一行人赶到了韦格利。村子欣欣向荣,有些土地还沿袭传统的带状种植法,也有些归农人自己所有。溪水湍急,溪边立着一座古老的水磨,叫作梅尔辛磨坊,是漂洗布料用的。村子中央有一间酒馆、一座教堂和一处不大的领主宅院。

内德已经在酒馆里等着了。他问道:“巴特呢?”

玛格丽答道:“他病了。”

内德脸上接连浮现出诧异、喜悦、疑惧的神色。玛格丽明白他为何疑惧:诱惑就在眼前,她自己又何尝不担忧。

内德说:“希望没有大碍吧。”

“没有,只是好酒贪杯,身体不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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