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1602—1606年 二十八(2/2)
罗洛听到“宽容”这可恶的字眼,忍不住轻蔑地哼了一声,急忙咳嗽掩饰。
安妮王后似乎没有察觉。“我回归真信仰一事,詹姆斯国王已经认可。”
“好极了。”罗洛喃喃地说。
“詹姆斯国王允许天主教学者入宫,还常常和他们讨论切磋。”
罗洛瞧见艾莉森微微点头,看来王后所言不虚。
“我向你保证,请放心,”安妮王后的话掷地有声,“国王继承英格兰王位后,会予以我等天主教徒敬礼的自由。”
“那我真是大喜过望。”这话情真意切。然而,他仿佛听见伦尼·普赖斯在问:此话可当真?罗洛得听国王詹姆斯亲口许诺。
这时门开了,詹姆斯驾到。
罗洛急忙站起身,深鞠一躬。
詹姆斯国王三十六岁,只见他脸颊肥厚,显然是纵情享乐;眼皮下垂,像是城府极深。他深情地吻了吻妻子的脸颊。
安妮王后对他说:“这位是英吉利神父,他带来口信,说宗座支持陛下争夺英格兰王位。”
詹姆斯对罗洛微笑着说:“有劳你为我们带来这个好消息,神父。”他说话带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嘴角还流出几星唾沫,好像舌头太大,在嘴里伸展不开似的。
安妮说:“我刚才向他保证,陛下会予以英格兰天主教徒敬礼的自由。”
“妙极了,”国王说道,“我的母亲是天主教徒,英吉利神父该知道吧。”
“reiescat pace [5] 。”罗洛用拉丁语说了一句“安息”;天主教徒偏爱这样说。
“阿门。”詹姆斯国王接口。
伊丽莎白女王驾崩,内德·威拉德痛哭流涕。
1603年3月24日,星期四,凌晨,天下着雨,女王在里士满宫与世长辞。廷臣、牧师、女官挤了一屋子,内德也在其中。女王是如此举足轻重,就连死也不得安宁。
内德六十三岁了,两位恩师威廉·塞西尔和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已先后辞世,但国君依然依赖情报处,内德也一直尽忠职守。站在内德身边的是国务大臣罗伯特·塞西尔,威廉幼子,他正是不惑之年,身材矮小、脊背佝偻。伊丽莎白曾称呼罗伯特是“我的小矮人”,透露出国君不经意的残忍。尽管如此,所谓虎父无犬子,罗伯特备受倚重。威廉谈起两个儿子时曾说:“托马斯连打理网球场都很勉强,罗伯特却有能力打理英格兰。”
内德郁郁地想,如今我们都是小矮人了;伊丽莎白是巨人,我们只是她的仆从罢了。
伊丽莎白一连三天卧床不起,基本说不出话来。前一天晚上十点左右,她昏昏睡去,到了凌晨三点,她没了呼吸。
内德止不住地啜泣。这个占据他大半辈子的女子不在了。时隔多年,他第一次回忆起无意间瞥见伊丽莎白公主出浴的情景,想到当年那可爱的少女变成面前这副毫无生机的皮囊,一时像被什么刺中,痛彻心扉。
医生宣布女王驾崩,罗伯特·塞西尔退出房间,内德一边抬起袖子擦眼泪一边跟了出去。此刻容不得他们哀悼,还有很多事要办。
天还没亮,两人搭上驳船返回伦敦;船速慢得急人。虽然女王下令禁止议论继承一事,但枢密院早已商量妥当,拥护苏格兰的詹姆斯继承英格兰王位。事不宜迟。顽固的天主教徒知道女王日薄西山,很可能在密谋夺位。
王位除了传给詹姆斯,再没有其他合理的人选,但天主教徒总有办法阻挠顺位,最可能的办法就是劫持詹姆斯及其长子亨利王子,之后要么将詹姆斯杀掉,要么逼他放弃王位并传给儿子——当年襁褓中的詹姆斯就是这样继承苏格兰王位的。亨利王子年仅九岁,显然得有一位摄政王,这个人必然是位天主教贵族首领,甚至可能是内德的继子:夏陵伯爵巴特利特。
之后新教徒将派兵讨伐,内战爆发,英格兰的土地上将尸横遍野,重蹈法兰西宗教战争的覆辙。
这三个月来,内德和塞西尔反复斟酌,以期阻止这一可怕的变故。内德将有权有势的天主教徒列成名单,经塞西尔点头,将这些人悉数关进大牢。国库派了重兵把手。怀特霍尔宫的几尊加农炮一一试射。
内德沉思,16世纪三位伟大的女性如今都已离世:伊丽莎白、法兰西皇太后卡泰丽娜、尼德兰总督帕尔马的玛格丽塔。这三个女人都竭力阻止基督徒以信仰为由互相残杀。内德回顾往事,只觉得她们的苦心收效甚微。和平的使者永远败给恶人,宗教战争在法兰西和尼德兰肆虐数十年,导致死伤无数。唯独英格兰勉强维持了太平。
内德余生的愿望就是竭尽所能维系太平。
黎明时分,驳船还没有驶到目的地。一赶到怀特霍尔宫,塞西尔立刻召集枢密院开会。
众议员商议拟定了一份宣言,由罗伯特·塞西尔执笔,之后众议员来到比武场对面的绿地。不少人围在这里,自然是听到了传言。传令官宣读布告:伊丽莎白驾崩,苏格兰的詹姆斯继承王位。
之后,一行人骑马进城,凡是公布宣言的地点都挤满了人。传令官在圣保罗主教座堂前宣读布告,而后来到齐普赛十字像前再次宣读。
最后,枢密院大臣来到伦敦塔,以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一世的名义,正式接管这座要塞。
内德留心查看,伦敦市民对公告并无异议,不由得松了口气。伊丽莎白生前深受爱戴,百姓无不悲痛。伊丽莎白在位时,伦敦商人生意兴隆,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有变化。他们对詹姆斯一无所知:异国来的国王,不过苏格兰人总好过西班牙佬;信奉新教,但王后是天主教徒;一个男子,但听闻有些脂粉气。
伊丽莎白女王出殡时,詹姆斯还在从爱丁堡赶来的漫漫长路上。
棺椁被送往不远处的威斯敏斯特隐修院,送葬队伍中共有一千名亲友臣子,内德估计夹道默哀的百姓少说也有十万。棺材上盖着紫色丝绒,上面横放着伊丽莎白身着礼服的蜡像。
送葬队伍的顺序是排好的,但进到教堂之后,内德悄悄离开,来到玛格丽身边。哀悼仪式上,他握着玛格丽的手汲取力量,一如在火前烘暖了身子。玛格丽也哀恸不已,她和内德一样,深信基督各宗派应和睦相处,不该为教义争个你死我活,而伊丽莎白正象征了这个可贵的信条。
棺材缓缓沉入圣母堂中的墓穴,内德又一次潸然泪下。
他反思自己为什么流泪。一半是为伊丽莎白的宏愿——同样也是他的理想。他黯然神伤,因为这些雄心大志时常屈服于日常生活的政治,到头来,伊丽莎白处死的天主教徒几乎不下于“血腥玛丽”玛丽·都铎女王所害死的新教徒。区别在于,玛丽处死的教徒犯了异端罪,而伊丽莎白则将天主教徒冠以叛国的罪名,但说到底,这两者之间实难分辨。伊丽莎白毕竟是凡人,岂能无过?她的政策也未能始终如一。尽管如此,她仍是天底下内德最敬重的人。
玛格丽递过一条手帕,给他拭泪。内德看见手帕上绣着橡子,诧异地认出这是自己给她擦眼泪的那条手帕,一晃快五十年了。他抹了抹眼泪,这好比要排干库姆港海滩一般徒然,泪水如涨潮,汹涌澎湃。
几位王室重臣折断白色权杖,扔进墓穴,象征卸下先王重任。
哀悼者鱼贯离开,内德突然悟到,这辈子不至于白活一场,正是因为有人爱着他,其中他最珍视的有四个女子:母亲爱丽丝、伊丽莎白女王、西尔维和玛格丽。如今伊丽莎白离开,他已经失去了三个。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握紧了玛格丽的手,和她一起走出宏伟的教堂。现在只剩她一个了。
伊丽莎白女王驾崩一年之后,罗洛·菲茨杰拉德发誓要除掉詹姆斯国王。
詹姆斯没有兑现对天主教徒的诺言。他恢复了伊丽莎白针对天主教的律法,并且变本加厉,仿佛宽容、敬礼自由的许诺他根本没说过。安妮王后的保证是否出自真心,罗洛是没办法知道了,他只怀疑詹姆斯和安妮合起来骗了他,骗了英格兰天主教众,骗了教宗。一想到自己受到蒙骗,还被当成欺骗他人的工具,他就怒火中烧。
他不会就此放弃。他绝不会拱手认输,放过满口谎话的詹姆斯、睚眦必报的清教徒、渎神分子、真教会的叛徒。好戏还在后头。
要除掉詹姆斯,用枪用刀都太冒险:得先接近国王,但往往还没得手,就被侍卫或是朝臣察觉了。罗洛站在泰恩堡塔楼顶,反复琢磨这次暗杀该如何下手,他越想越觉得此仇非报不可,计划也越发膨胀。要是连安妮王后也一起除去,岂不更妙。还有他们的后代:亨利、伊丽莎白和查尔斯。再加上几个重臣,特别是内德·威拉德。他巴不得用链球弹把这些人一起炸死,当年他们就是这么对付无敌舰队的。他接着想到纵火船,心念一动:最好趁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一把火烧了大殿。
渐渐地,计划在脑海里成形了。
他赶到新堡,将计划一五一十地交代给巴特利特伯爵和伯爵长子、十八岁的小迅。巴特利特小时候就把罗洛舅舅当成英雄一般敬仰,一直对他言听计从。小迅自懂事起,就知道夏陵府家道中落是拜伊丽莎白所赐。詹姆斯即位后继续迫害天主教徒,令父子二人心灰意冷。
巴特利特的弟弟罗杰不在堡中。他如今在伦敦替罗伯特·塞西尔办事,已经搬出新堡,这倒好办了。罗杰的思想深受母亲和继父内德·威拉德荼毒,大概不会赞成这个计划。
饭后,下人退下了,屋里只剩他们三个。罗洛开口说:“国会开会时,他们都会到场:詹姆斯国王、安妮王后、国务大臣罗伯特·塞西尔、内德·威拉德爵士,还有国会那些信奉异端邪说之徒——我们趁机一举把他们除掉。”
巴特利特神色犹疑。“这自然是大快人心,可我想不出怎么才能办到。”
“我能。”罗洛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