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1602—1606年 三十(2/2)
“之前骑马来着。”
“嗯。你脚上的靴子干净得很,倒不像在十一月天骑过马的样子。”内德不等他回答,又转身对着柴堆。
他瞧见柴堆旁放着一张旧桌,桌面上破了洞,看样子有人站在桌子上,小心地摆放最顶层的木柴。
一瞬间,他想起来了。
是巴黎圣巴托罗缪纪念日屠杀那惨绝人寰的一夜。他和西尔维躲在城墙街的仓库,那是西尔维用来藏禁书的地方。两个人不敢出声,听着门外城里暴乱的嘈杂、打斗的嘶喊和伤者的尖叫,还有砰砰的枪声,几百口教堂大钟叫人发狂的鸣响。内德曾借着灯笼,打量那些一直摞到天棚的木桶。
只要将其中几只木桶挪开,就会看到装禁书的箱子。
“老天爷啊。”内德轻叹一声。
他把火把递给旁边的人,爬到桌子上,小心避开桌面的窟窿。
站稳之后,他伸手取下最顶上的一捆柴把,往地上一扔,又去够另一捆。
身后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内德急忙扭头。
约翰·约翰逊正要逃跑,只见他朝仓库尽头跑去。
内德大喊一声,好在有人同时警觉。只见埃德蒙·道布尔迪紧追不舍。
约翰逊跑到侧墙前,那里有一扇暗门;光线昏暗,根本看不出。
约翰逊刚推开门,道布尔迪一跃而起,像弹丸一样扑在他身上,只听嘭的一声响。两个人摔倒在地。
约翰逊挣扎着想跑,道布尔迪揪住他一条腿,约翰逊则一脚踢在他脸上。众人将他们团团围住,约翰逊刚要爬起来,立刻就被按倒了。有人直接骑在他身上,另一个人扭住他双臂,第三个人坐在他腿上。
约翰逊再也动弹不得。
内德走过来,仔细打量他。借着几只灯笼的光亮,内德看得一清二楚。“我认得你,你是盖伊·福克斯。”
“下地狱去吧。”福克斯赌咒。
内德吩咐:“把他双手在背后绑了,再打伤脚腕,让他能走路,但跑不了。”
不知谁说了一句:“没有绳子啊。”
“把他裤子脱了,撕开做绳子。”没穿裤子的人可跑不远。
约翰逊刚才突然想逃,必定事出有因。内德沉吟着问:“你在害怕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
内德回想,刚才我正要扔第二捆柴火。这说明什么?
“搜他口袋。”
道布尔迪跪下来搜身。他刚才脸上挨了一脚,这会儿出了一大块红印子,有些肿胀,但他好像浑然不觉。
他从约翰逊的斗篷里搜出一只火绒盒、一根引火木做的火柴。
内德看出这是要点火。火柴上刻了标记,看来是算好了燃烧的时间,方便点火的人及时逃走,以防……
以防什么呢?
内德扭头瞧着柴堆,又瞧了一眼刚才从他手中接过火把的人,顿时大惊失色。
“立即把火把拿到外面熄灭了,”他极力维持镇定,“马上。”
持火把的人机灵地出去了。内德听见一阵哧哧声,应该是火把伸在近旁的饮马槽里熄灭了。他这才缓了口气。
众人提着灯笼,但屋里还是十分阴暗。内德说:“好了,咱们来瞧瞧柴堆后面藏着什么,看我猜得对不对。”
几个年轻人动手挪开柴捆,内德一下子看见地上散落着黑灰色粉末,颜色和石头地面十分接近。看起来是火药。
他想起刚才就站在火药前,还举着火星四射的火把,不由得一阵后怕。难怪约翰逊那么慌张。
柴堆后面果然藏着东西,和西尔维那间仓库一样,不过不是圣经,而是木桶——看样子有几十桶。其中一只木桶倾斜过,在地上撒了一小堆火药。内德举着灯笼凑近一看,不禁目瞪口呆:至少有三十桶,大小不一,这些火药足以将上议院夷为平地,里面的人全都必死无疑。
包括他内德·威拉德。
想到罗洛计划杀掉国王一家、枢密院一众大臣和国会大半议员,他一时怒从心起,连自己都觉得诧异。
怒不可遏的不止他一个。只听道布尔迪嚷:“他们要把咱们全都杀了!”几个人随声附和。
站在福克斯身边的一个人对着他胯下狠狠就是一脚。福克斯疼得一阵乱扭。
虽然是情有可原,内德还是出言制止:“不能让他昏过去,还要审问他,让他把同谋者全都供出来。”
“可惜了,”一个人恨恨地说,“我恨不得打死他。”
“不用担心,”内德说,“几个小时之后,他就要被绑在拉肢架上,痛不欲生,然后背叛他那群朋友。等他交代之后,等着他的是吊死、开膛破肚、五马分尸。”他盯着地上的男子,半晌才说:“这么处罚应该够了。”
罗洛连夜赶回新堡,一路快马加鞭,在驿站更换马匹,赶到的时候已经是11月5日周二早上。他和巴特利特伯爵紧张地等待信使从伦敦带来国王驾崩的喜讯。
城堡设有一间小圣堂,里面藏着几十套长剑、火枪、盔甲。一接到国王驾崩的消息,巴特利特就会号召坚贞的天主教徒,披坚执锐,夺取王桥;届时罗洛将在主教座堂主持拉丁弥撒。
倘若出了岔子,伦敦的计划没有成功,罗洛也想好了脱身之计。他已经备了一匹快马,打好了几件必不可少的东西,装了一对鞍囊。他预备骑马赶到库姆港,搭上第一条去法国的船。运气好的话,在内德·威拉德下令关闭港口、捉拿火药案叛贼的时候,他已经逃之夭夭。
看样子周二不大可能收到消息了,尽管如此,罗洛和巴特利特还是等到深夜。这一晚,罗洛辗转反侧,周三天一亮,他立刻翻身下床。是不是天翻地覆了?英格兰要改朝换代了吗?今天日落之前定会见分晓。
他们没有等到日落。
罗洛和巴特利特一家正在用早饭,就听见院子里一阵马蹄杂沓,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匆匆穿过城堡,跑出大门,迫不及待地去听消息。院子里乱哄哄的,来了十几个人,一时间看不出谁是领队。罗洛逐个望去,想找一个熟面孔。这些人个个全副武装,有的佩长剑和匕首,有的扛着火枪。
罗洛看见了内德·威拉德。
他身子一僵。怎么回事?莫非计划败露?抑或大功告成,内德领了新教政府的残兵败将,还在负隅顽抗?
内德没等他开口问。“我发现了你的火药。”
罗洛觉得字字如同子弹打在身上,仿佛心口中了一枪。计划败露。想到这些年来次次败在内德手上,不由得怒火攻心。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掐住内德的咽喉,看着他气绝毙命。
罗洛勉强定下心神思考。内德发现了火药——那他又怎么知道是罗洛安排的?“是不是我那妹子把我出卖了?”
“她早在三十年前就该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到底栽在一个妇人手上。一开始就不该信任她。
他已经备好了马。甩掉这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赶到马房,上马逃走——胜算如何?
内德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一指罗洛:“看紧他。我追了他三十年,都让他跑了。”
一个士兵端起长管火绳枪,对准了罗洛的鼻子。这是把旧式火绳枪,火绳已经点燃,随时要推进火药盘。
罗洛终于知道,这次在劫难逃。
巴特利特伯爵还在叫嚣,罗洛却等不及了。他已经七十岁了,并且此生再无指望。他这一辈子只为了结束英格兰的异教统治,但终究功亏一篑。再没有机会了。
现任郡长马修森是当年那位郡长的孙子。只听他对巴特利特说:“大人,还是不要多生事端吧,不然对谁都没好处。”他的语气镇定而坚决。
郡长晓之以理,巴特利特则虚张声势,但罗洛却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像在做梦,又像在看戏,他恍惚地伸出手,掏出衣服里的匕首。
瞄准他的副郡长惊慌失措:“放下匕首!”他双手哆嗦,勉强瞄准了罗洛的脑袋。
一片鸦雀无声,人人紧张地望着罗洛。
罗洛冲副郡长说:“我要杀了你。”
他绝无此意,但作势扬起匕首,脑袋却一动不动,怕对方射偏了。
“受死吧。”
站在副郡长身后的内德突然出手了。
副郡长一扣扳机,引燃的火绳瞬间点着了火药盘上的火药。罗洛只见火光一闪,接着听见砰的一声响,随即知道只求速死的愿望落空了。内德手疾眼快,把枪口撞偏了。罗洛只觉得脑袋一侧火辣辣地疼,耳朵一阵湿热,看来弹丸擦着头皮飞过去了。
内德一把抓住他手臂,夺走了匕首。他说:“我跟你的账还没算完。”
玛格丽受国王传召。
她曾见过国王。詹姆斯在位两年,玛格丽陪内德参加过几场宫里的盛事,譬如宴席、庆典、戏剧。内德说詹姆斯是酒色之徒,纵情享乐,玛格丽却看出国王不乏心狠手辣的一面。
哥哥罗洛受不住严刑拷打,想必把一切都招了,也供出玛格丽接应司铎潜回英格兰一事。她自知会被捕,想必要和他一道问斩。
玛格丽想到玛丽·斯图亚特,宁死不屈的天主教殉道者。她想效仿玛丽女王,视死如归。可玛丽毕竟是女王,以砍头处死,死也死得痛快。叛国的妇人可是要受火刑的。烈火焚身之时,她是会从容面对,为折磨她的人祈祷,抑或哭天抢地,诅咒教宗,连声求饶?她不知道。
更令她痛苦的是,巴特利特和罗杰也会是一般下场。
她一身盛装,来到怀特霍尔宫。
她吃惊地看到内德在候见厅等她。内德说:“咱们一起进去。”
“为什么?”
“一会儿就知道了。”
内德神色紧张,动作拘谨,玛格丽看不出他气消了没有。她问道:“是不是要判我死罪?”
“我不知道。”
玛格丽一阵头晕目眩,就要跌倒。内德见她步履蹒跚,一把搀住。她瘫倒在内德怀里,任由自己依偎着他,但马上又咬牙挣脱了。她不配享受内德的怀抱。“我没事。”
内德搂着她,犹豫片刻才松手;玛格丽站稳了。内德皱着眉头望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玛格丽来不及细想;宫里的一个侍从对内德一点头,示意两人进去。
他们肩并着肩,来到长廊。玛格丽听说詹姆斯国王常在这儿接见臣子,不耐烦的时候就靠欣赏画作解闷。
内德鞠躬,玛格丽行屈膝礼,詹姆斯开口说:“我的救命恩人!”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流涎,似乎是纵情声色落下的毛病。
内德答道:“陛下过誉了。陛下应该认得玛格丽夫人,她是夏陵伯爵遗孀、和我相伴十五年的妻子。”
詹姆斯一语不发地点头,看他态度淡漠,应该知道玛格丽信仰天主教。
内德说:“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詹姆斯答道:“我想说‘就是我国的一半,我也必给你’,不过这句话可不大吉利。”这是莎乐美的典故,此女要国王把施洗约翰的头放在盘子里给她。
“我从来没有开口向陛下要求什么,望陛下念在我救主有功。”
“你抓住了火药阴谋那伙恶贼,不仅救了我一家,还保住了国会。好了,别吞吞吐吐了——你想要什么?”
“罗洛·菲茨杰拉德受审时,指认了多年前的几桩罪行,是在一五七几至八几年间,伊丽莎白女王在位时犯下的。”
“都是些什么罪?”
“他供认护送天主教司铎秘密潜入英格兰。”
“反正是要绞死他的。”
“他声称有同谋接应。”
“是些什么人?”
“已故夏陵伯爵巴特、伯爵夫人玛格丽——也就是我的妻子;以及伯爵夫妇的两个儿子,如今的巴特利特伯爵和罗杰勋爵。”
国王脸色一沉:“罪名可不轻啊。”
“请国王念在这位女子不得不屈从于夫君之命,屈从于长兄之言,她和孩子犯下大错,实在是因为迫于男子淫威。”
玛格丽清楚这并非实情。她才是主犯,并非迫不得已。她本该据实以对,但此事不只牵涉她一条命。她一语不发。
内德接着说:“请陛下开恩,饶了她母子三人的性命。请陛下念在我救主有功,答应这唯一的请求。”
“你这个请求,我无法欣然应允。”
内德没有接口。
“不过听你说,接应司铎一事,已经是陈年旧事了。”
“自西班牙无敌舰队一役之后就断了。那之后,罗洛·菲茨杰拉德所犯之罪,他的亲人均不知情。”
“倘若不是你多年来为英格兰君王屡立奇功,我连想都不会想。”
“陛下,是我一辈子。”
国王神色不悦,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那好。他的同谋就不追究了。”
“多谢陛下。”
“下去吧。”
内德再次鞠躬,玛格丽行屈膝礼,两人退下了。
他们一路无话,穿过重重大厅,出了宫门,来到街面,向东走去。两人路过圣马田教堂,上了斯特兰德大街。玛格丽只觉得解脱了,以后再不必闪烁其词、口是心非。
两人经过泰晤士河畔的一座座宫殿,走上舰队街;这里没那么繁华了。玛格丽猜不出内德在想些什么,不过看样子他是要回家了。这是不是奢望?
他们从鲁德门进了城,前面是一段上坡路。远处的圣保罗主教座堂盘踞在山顶,俯视着一排排低矮的茅屋,仿佛母狮守护着一群幼崽。内德一路上一语不发,但玛格丽看出他心绪变了。他的表情逐渐放松,紧张和气恼的纹路抚平了,甚至又隐约露出从前那似笑非笑的模样。玛格丽壮着胆子,握起了他的手。
内德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许久没有反应。渐渐地,玛格丽感觉到他攥着自己的手指,温柔却坚定,她于是知道,事情会好起来的。
我们在王桥主教座堂前给他执行绞刑。
我和玛格丽不想站在人群中围观,但又不能避开,于是就留在老房子里,站在窗前张望。看到罗洛的时候,玛格丽落下泪来。他们把罗洛从会馆押出来,沿着主街走到集市广场,押送到绞刑架上。
他身子凌空的时候,玛格丽开始为他的灵魂祈祷。新教徒不为亡灵祈祷,但为了让她好过些,我也祷告起来。为了让她好过些,我另有安排。按惯例,犯人还剩一口气时,要从绞架上放下来,受开膛和凌迟之刑;我买通了行刑官,让罗洛窒息后再受肢解——围观百姓要大失所望了,他们巴不得叛徒受尽折磨。
我从此告老还乡,和玛格丽搬回王桥,安享晚年。王桥下院议员的职务交给了罗杰,而他一直不知道我才是他的亲生父亲。侄儿阿福成了王桥首富。我依旧当着韦格利领主,和这个小村的百姓亲如一家。
我把许许多多的人送上绞架,罗洛是最后一个。不过这个故事还有一段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