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告别(2/2)
我能对他说什么?怎么改变他的主意?
他打字前有一段时间的延迟,语言在屏幕上出现的速度比以往慢,似乎他非常小心。
如果他在瑞士,蜜蜂,我不确定他会改变主意。
我感觉喉咙哽咽住了,我努力吞咽。里奇仍在打字:
这不是我的选择,这个版上的大多数人都不会做这样的选择。我热爱我的生活,即使我希望它能不一样。但我理解为什么你的朋友会觉得受够了。过这样的生活让人厌倦,正常人很难真正理解。如果他决心已定,如果他真的看不到改善的方法,那么我觉得你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待在那儿。你不必想他是不是对的,但你必须在那儿。
我屏住呼吸。
祝你好运,蜜蜂,过后再来看我。今后的生活对你来说会有些困难。不管怎样,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我的手指仍然在键盘上,我打字道:
我会的。
然后服务员告诉我我的车已经到了。
我搞不清自己期待的是什么——也许是湖边或是雪山边的一栋白色建筑,也许是看起来就像医院的大理石门面,墙上有镀金的匾。我没想到要穿过一片工业区,最后到达的地方看起来跟普通房子没什么差别,四周是工厂,诡异的是还有一个足球场。我走过平台木板,经过一个金鱼池,然后走了进去。
开门的女人很快知道我在找谁。“他在这里。要我带你去吗?”
我停了下来,看着紧闭的门,像极了几个月前我站在威尔家的配楼外看见的那扇门。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看到他之前,我先看到了床。红木床占据着整个房间,古雅的印花被子和枕头与整个氛围极其不相称。特雷纳先生坐在床的一边,特雷纳夫人坐在另一边。
她看上去面色惨白,看见我时,她站起身。“露易莎。”
乔治娜坐在角落的一张木椅上,膝盖弯曲,双手合在一起像是在祈祷。我走进门时她抬起头,眼神黯然,因为悲痛而发红,对她的同情传遍我全身。
要是卡特丽娜坚持她有权利做同样的事情,我会怎么做?
房间明亮又通风,宛如一个高档的度假屋。有铺着花砖的地板,名贵的地毯,一端还有一张沙发,面向一座小花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一幅太荒谬、太世俗的场景,他们三个坐在那儿,似乎他们这家人正在商量哪天去哪儿观光。
我转向床。“那么,”我说,包还挎在肩头,“我估计客房服务不怎么样。”
威尔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无论如何,尽管我很恐惧,尽管我吐了两次,尽管我感觉像是一年没有睡觉,但我突然为我来到这儿感到高兴。不是高兴,是释然。我切除了心中那痛苦和苦恼不已的部分,完全抛弃了那部分。
他笑了。他的笑容非常可爱——慢慢绽放,表示充分的肯定。
奇怪的是,我发现自己也向他报以微笑。“房间不错。”我说,然后意识到我评论中的愚蠢。我看见乔治娜·特雷纳闭上了眼睛,我脸红了。
威尔转向他母亲,说:“我想和露说说话,可以吗?”
她勉强笑了笑。她看向我的眼神百感交集——宽慰、感激,为这几分钟要回避开而感到的些微愤恨,也许还有我的出现能改变什么的模糊希望,这种命运或许会从其轨道上扭转。
“当然。”
她经过我身边去了走廊,我从门边退开让她过去,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的上臂。我们的眼神交会,她的眼神非常温柔,那一刹那她像是变了一个人,然后她走开了。
“过来,乔治娜。”见她女儿没有要动的样子,她说。
乔治娜缓缓地站了起来,默默地走了出去,她挺起的腰杆诉说着她的不情愿。
然后就只剩下我们了。
威尔半坐在床上,从他左边的窗口看出去,小花园的水在平台木板下欢快地流成一股细流,墙上挂着一幅设计糟糕的大丽花打印图片。我记得当时我在想,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看这张图片真是差劲。
“那么……”
“你不会——”
“我不会劝说你改变主意。”
“你来了,就表明你接受了我的选择。自从出事故以来,这是我自己控制的第一件事。”
“我知道。”
就是那样。他知,我知。没什么我要做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都不说有多难吗?当你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想做着相反的事情时有多难吗?从机场来的一路,我都在练习不要多说什么,但这仍然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点了点头。我终于开口时,声音很小,断断续续,我说的是我能安全说出的唯一话语:
“我想念你。”
他似乎放松了一些。“到这儿来。”见我有些犹豫,他继续说:“拜托,来吧,到这儿来,到床上来。到我旁边。”
那时我才意识到他真正松了一口气。他很高兴看见这样的我,他不用真正说什么。我告诉自己这样就够了,我会做他要求的事情,这样就够了。
我躺在他身边,抱住他。我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感觉着他胸口温柔的起伏。我可以感觉得到威尔的指尖摩挲我背部的轻微触感,我头发上他吐出的热气。我闭上眼,呼吸着他的气味,仍然是同样高贵的杉木香,尽管房间清淡无味,但消毒剂的味道有些恼人。我尽力不去想任何事,尽量潜移默化地吸取我爱的男人的气息,把我留在他身上的气息印在我身上。我没有说话,然后我听见了他的声音。我跟他如此靠近,他说话时似乎让我有些轻微的震颤。
“嘿,克拉克,”他说,“告诉我一点好消息。”
我透过窗户看向蔚蓝色的瑞士天空,然后告诉他一个有关两个人的故事。两个本来不会遇见的人,两个一开始不喜欢对方的人,最后却发现他们是世上唯一可以彼此理解的人。我告诉他他们冒过的险,去过的地方,我从未期待会看到的东西。我让他想象令人震惊的天空、彩虹色的海,充满欢笑和无聊笑话的晚上。我向他描绘出了一个世界,一个远离瑞士工业区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他仍然是他想成为的那个人。我向他描绘了一个他为我创造的世界,充满奇迹和可能。我让他知道一个伤口以他都不知道的方式被疗愈了,就为那个总有一部分的我受惠于他。说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些会是我说过的最重要的话语,它们重要是因为它们是正确的,它们不是鼓吹,不是要改变他主意的尝试,而是对威尔说过的话的尊重。
我告诉了他一些好消息。
时间变得缓慢甚至停止了。只有我们两个,我在充满阳光的空房间喃喃细语。威尔没有说太多,他没有回嘴,或是补充一句冷淡的评论,或是嘲弄的话。他偶尔点点头,他的头抵在我的头边,自言自语,或是对美好的回忆小声地表示满意。
“这是,”我告诉他,“我整个人生中最美好的六个月。”
一阵长久的沉默。
“真巧,我也是。”
就在那时,我感觉我的心碎了。脸塌陷了下去,不再镇定,我紧紧地抱住他,不再在意他会感觉得到我因为啜泣而颤抖的身体,因为悲伤让我情不自禁。它让我崩溃,撕扯着我的胃和我的心,让我无法自拔。我真的觉得没法忍受。
“别这样,克拉克,”他低声说。他吻了吻我的头发,“噢,拜托。别这样,看着我。”
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看着我,拜托。”
我不能。
“你在生气。我不想伤害你或是让你——”
“不……”我又摇了摇头,“不是那样。我不希望……”我的脸贴着他的胸口,“我不希望你最后看见的是我这张凄苦和有污斑的脸。”
“你还是不明白,克拉克,是吗?”我可以听见他在笑,“这不是你的选择。”
花了一会儿工夫我才重新恢复平静。我擦了擦鼻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后,我用手肘撑起脸,回头看他。他的眼睛,之前有些发紧不高兴,现在看起来格外清澈放松。
“你看起来美极了。”
“真是好笑。”
“到这儿来,”他说,“离我近点儿。”
我又躺了下来,看着他。我看见了门上的钟,突然有一种时间飞逝的感觉。我拉过他的胳膊,紧紧缠绕着自己,我的手脚都缠绕着他,我们就这样紧密地纠缠在一起。我把我的手指裹进他的那只还能动的手,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吻着他的指关节,现在我对他的身体如此熟悉。从某方面来说,我从没对帕特里克的身体如此熟悉——他的力量和脆弱,伤疤和气味。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脸,他的面容变得模糊,我迷失在他的面孔中。我用手指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肌肤、他的眉毛,眼泪止不住地从我脸上滑下,我的鼻子贴着他的鼻子,他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要把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珍藏起来。他已经在撤退,退到一个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
我吻他,想让他回过神。我吻他,吻停在他的唇上,我们的呼吸混合在一起,我眼中的泪水变成他皮肤上的盐粒。我告诉自己,在某个地方,他的微粒会变成我的微粒,被吸取、被咽下,永远存活。我想把我的每一点都压在他身上,我想要给他一些东西;我想要给予他我感受到的每一丝生活热情,让他活下去。
我意识到我害怕活在没有他的世界中。为什么你有权利毁坏我的生活,我想问他,而对你的生活我却没有发言的权利?
但是我承诺过。
所以我抱住他,威尔·特雷纳,前城市青年才俊,前特技潜水者、运动爱好者、旅游者、爱人。我紧紧抱住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一直默默告诉他有人爱着他。噢,有人爱他。
我说不清我们这样待了多久。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外面轻声的谈话,鞋子拖来拖去的声音,远处模糊的教堂钟声。最后,我感觉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乎一阵颤动,然后他的头往后退了一英寸,这样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彼此。
我对他眨了眨眼。
他微微一笑,几乎像是致歉。
“克拉克,”他平静地说,“能帮忙叫一下我父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