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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午后经之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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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在上面,

天空在下面,

这无疑是奇观中之奇观。 [3]

“你真行,阿德索,”藏书馆馆长继续说道,“实际上,这些图像是在告诉我们那个乘坐蓝色天鹅才能抵达的地方,在那里,兀鹰在小溪里钓鱼,熊在空中追逐老鹰,龙虾与鸽子比翼齐飞,三个掉入陷阱的巨人被一只公鸡啄食。”

一丝淡淡的微笑掠过他的嘴角,那些怯生生地听着这番谈话的僧侣们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好像他们一直在等待馆长的认可。但是,当僧侣们继续笑着赞美阿德尔摩的技艺,竞相指着那些奇异的画作时,他的脸却阴沉下来。众人的笑声未落,一个庄重而又严厉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

“此处不宜空谈和嬉笑。”

我们回头去看。说话的是一位因年老而微微驼背的年长修士。他全身雪白,我说的不仅仅是皮肤,连面容和眼球也泛白。我发现他是个盲人。尽管岁月的重负压弯了他的身躯,他的声音依然威严,四肢依然有力。他凝视着我们,好像他看得见,而且我接着看他的言谈举止,好像他仍具视觉能力。他说话的语调俨然是个有先知先觉天赋的人。

“在您面前的是位德高望重的人,”马拉希亚指着这位新来的老人对威廉说道,“他就是布尔戈斯的豪尔赫。在这座修道院里,除了格罗塔菲拉塔的阿利纳多以外,他是最年长的,许多僧侣都私下向他告解自己的罪孽,以解除精神的重负。”说完他就转向老人,说道,“站在您面前的是我们的贵客,巴斯克维尔的威廉修士。”

“希望我的话没有让您动气,”老人用唐突的口吻说道,“我听见有人在为可笑的事情发笑,所以我提醒他们遵循我们教规的一条戒律。正如赞美诗集的作者所说,要是修士许下了愿保持沉默,那他就得忌讳善意的言谈,更得回避邪恶的言谈。就如同有邪恶的言论存在一样,世上也有邪恶的形象存在。那些形象扭曲了上帝创造物本来的形象,展现与原本世界,与现在、过去、将来,与直到世界末日的世世代代出现过的或将会出现的世界完全相反的世界。但你们来自另一个修会,听说在那里,即使对于最不成体统的行为也是等闲视之的。”他说的就是本笃会指责阿西西的方济各会的出格言行,或许也指各种类型的托钵僧和属灵派的奇谈怪行,就是方济各会中最新分离出来的那些令人窘困的尚处在萌芽状态的分支。但是威廉假装没有领会他的影射。

“页边的图案常常引人发笑,但有教诲人的作用,”他回答说,“就像我们在布道中,为了激发虔诚的信徒们的想象力,必须引入不乏道德内容的轶事奇闻,插图也是这样,得不介意用这些看似无稽之谈的东西。每一种善行和罪孽,都可以从动物中找出例证,而动物形体则能展现人类尘世。”

“噢,是的,”老人不带笑容地讥讽道,“每一个图像都能启迪人的美德,哪怕让上帝杰出的造物头朝下变为笑柄。上帝的圣言也通过弹七弦琴的驴子、用盾牌耕作的猫头鹰、独自套在犁把上的耕牛、逆流而上的河流、着火的大海、当隐士的狼来演示!你带着牛去狩猎兔子,让猫头鹰教你学语法,让狗去捉跳蚤,让独眼龙去看着哑巴,让哑巴去要饭,让蚂蚁生出一头牛犊,让烤鸡凌空飞翔,让屋顶上长出蛋糕,让鹦鹉教授修辞学,让母鸡使公鸡受精,让牛车驾使公牛,让狗睡在床上,让所有的人都头朝下行走!这些无稽之谈的图案想说明什么呢?一个与上帝创立的世界完全颠倒和相反的世界,却借口是为了传授神的训示!”

“但古希腊雅典最高法院的法官教导说,”威廉谦卑地说道,“上帝只能通过最畸形的东西被认知。圣维克托的雨格 [4] 提示说,相似的东西越是变成相异的东西,就越能在恐怖和不成体统的形象遮掩下向我们揭示真理,而想象力就越是不会在肉欲的享受中磨灭,从而不得不去探索隐藏在猥亵形象下面的奥秘……”

“我知道这类论题!而且我羞愧地承认,当克吕尼修会的院长们和西多会斗争的时候,这也是我们教会的主要论题。不过圣伯尔纳 [5] 说得对,代表恶魔和大自然载体的人类,通过形象和谜语来揭示上帝的创造物,却欣然揭示他所创造的恶魔可怖的本性,并以其恐怖为乐,从中得到愉悦,他们就只能通过那些恐怖的形象看到事物的真相。你们还有视力,只需看一看你们庭院的柱头,”他用手指着窗外的教堂,“在专心致志地默祷着的僧侣们的眼前,那些可笑的魔鬼形象,那些变态的丰腴的体态,那些奇形怪状的图像,那些肮脏的猴子,那些狮子,那些人首马身的怪物,那些嘴长在肚子上、仅有一只脚、耳朵像风帆的半人半兽的怪物,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那些身上长有斑点的老虎,那些搏斗中的武士,那些吹着号角的猎人,那些一身多头和一头多身的怪物,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还有长着蛇尾的哺乳动物,长着哺乳动物脑袋的鱼,这里有一只前看像马,后看像羊的动物,那里有一匹头上长角的马,不一而足。如今,僧侣们更喜欢看大理石上面的雕像,而不是读手稿;与其默想上帝的法则,还不如欣赏前人的杰作。羞愧呀!瞧你们那贪婪的眼睛和你们的微笑!”

老人停住不说了,气喘吁吁。我钦佩他的记忆力,尽管他也许已失明多年,可仍然记得他跟我们谈的那些邪恶的形象,以至于我怀疑他当时见到的那些图像是不是对他太具诱惑力了,不然在描述它们的时候为什么还那么有激情。不过我也正是常常在最有道德修养的圣人所写的那些篇章里,发现那些罪恶的最诱惑人的画面,尽管他们在书中是批判和谴责那些罪恶的。这就表明这些圣人有渴望证实真理的热忱,他们出于对上帝的爱,毫不迟疑地揭开罪恶诱惑人的外衣,使人们更好地识破邪恶所用的种种伎俩。豪尔赫的话确实激励了我,使我特别想看看庭院柱头上的那些老虎和猴子的图案,这之前我还未曾欣赏过。但是豪尔赫却打断了我的思路,他又以比较平静的口吻说道:

“我们的主没有必要用这些扭曲的东西来指引我们走上正道。在他教诲人的格言中没有任何引人发笑和令人恐怖的东西。你们现在痛悼阿德尔摩的死,恰恰相反,他对他所绘制的妖魔鬼怪是那么陶醉,以至于看不到他所描绘的具体事物的最终形象。他沿用了一切魔鬼般恐怖的手法,我说的是一切手法,”他的声音变得庄重而具有威慑力,“因此上帝惩罚他。”

在场的人一阵沉默,气氛凝重。萨尔维麦克的韦南齐奥大胆地打破了沉默。

“尊敬的豪尔赫,”他说道,“您的崇高品德使您有失公道。阿德尔摩死去的前两天,您也出席了一场就在这缮写室里举行的学术性辩论。当时阿德尔摩曾担心他那种艺术,虽然旨在颂扬上帝的荣耀,但不介意描绘妖魔鬼怪和奇形怪状的图像,能否有助于读者对天国事物的了解。威廉修士刚才提到了古希腊雅典大法院的法官,有关借助扭曲的形象来认识事物的论点。而阿德尔摩那天引用了另一个更高的权威,阿奎那博士的论证。他说,用污秽卑贱的躯体图像比用高贵的躯体图像能更好地诠释神圣的事物。首先是因为人的心灵更容易摆脱谬误;很显然,事物的有些特征实际上是不可能依附在神圣的东西上的。倘若用高贵的有形物体来表示神圣的东西,就会令人产生疑惑。其次,这种表现方式更适合我们尘世对上帝的认知。事实上,上帝在表现‘非我’的时候比表现‘真我’更加真实,因此,离上帝最远的类似的事物更容易引导我们准确认识他,因为这样,我们就知道上帝是高于我们的言谈思维的。最后,这样可以更好地让上帝创导的圣洁避开卑劣者的耳目。总而言之,那天我们研讨的是有关以怎样的方式来发现真理,即如何通过令人惊讶的、诡谲的和谜一般的手法来表现真理。我还提醒他说,在伟大的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我找到了这方面相当精辟的论述……”

“我不记得了,”豪尔赫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年岁太大了,记不得了。也许我过于严厉。现在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您怎么不记得了呢?太奇怪了。”韦南齐奥坚持道,“那是一场很有意思的学术讨论,本诺和贝伦加也发言了。讨论的内容是探索诗人情有独钟的暗喻、双关语和谜语是不是会以一种新的方式引导我们思索,当时我说这也是智者所应该具有的一种美德……当时马拉希亚也在场……”

“倘若尊敬的豪尔赫真记不得了,那就看在他年事已高和心智疲惫的分儿上原谅他吧……诚然,平时他的思维总是那么活跃。”一位听着这番讨论的僧侣插话了。这话是以十分激动的语气说的,至少开始的时候是这样,因为说这话的人发现自己说到这位老人年事已高要别人原谅的时候,实际上反而暴露了老人的虚弱,所以他后来对自己插话时的冲动情绪有所收敛,到最后简直变成了低声的道歉。插话者是藏书馆馆长助理,阿伦德尔的贝伦加。他是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当我注意观察他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乌贝尔蒂诺对阿德尔摩的一番描述:他好像有一双荡妇的眼睛。在众目睽睽之下,贝伦加把双手的指头绞在一起,像是为了抑制内心的紧张。

韦南齐奥的反应却不同凡响。他望了贝伦加一眼,后者当即低下了头。“好啊。兄弟,”他说道,“如果记忆力是上帝的恩赐,那么忘却的能力也同样是值得称道的,也应该受到尊重。不过,我尊重我谈及的年长兄弟的健忘能力。我本指望对围绕这个问题所讨论的事情,你的记忆是比较清晰的,当时我们都在这里,跟你的一位最亲密的朋友在一起……”

我不能确定韦南齐奥是否在“最亲密的”一词上加强了语气。我发现当时在场的人都显得很尴尬,这是事实。他们每个人都朝不同的方向看,没有人看满脸通红的贝伦加。马拉希亚立刻用权威性的口吻插话说:“您过来,威廉修士,”他说道,“我让您看另外一些有意思的书籍。”

人群散了。我瞥见贝伦加扫了韦南齐奥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怨恨,作为回敬,韦南齐奥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以示无声的挑战。而我呢,见到老豪尔赫就要走了,一种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便俯身去吻他的手。老人接受了我的吻,摸了摸我的头,问我是谁。当我向他说出我的名字时,他脸上神采飞扬。

“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美丽名字。”他说道,“你知道蒙梯艾-盎-德尔的阿德索 [6] 吗?”他问道。我坦诚地说不知道。于是,豪尔赫接着说:“他是《评敌基督》一书的作者。在书中他预言了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但他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

“那本书是在千年盛世之前写成的。”威廉说道,“而书中预言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只是那些有眼无珠的人看不见,”瞎眼的老人说道,“敌基督所走的路是平缓而又曲折的。他会在我们没有预想到的时候来临,并不是因为传道者测算有误,而是因为我们没有识破他使用的手腕。”然后他把脸转向大厅,高声大喊,缮写室的拱顶也发出巨大的回响:“他就要来了!别再浪费最后的日子,别看着花斑兽皮、卷曲着尾巴的恶魔笑了!别浪费最后七天的时间了!”

[1] 拉丁语,光洁明亮。

[2] al khwarizi(约780—约850),阿拉伯数学家和天文学家。

[3] 十三世纪中叶德国诗人瑞因马·冯·斯威特(rear von eter)的作品。

[4] ugo di san vittore(1096—1141),新柏拉图派哲学家和神学家。

[5] bernard de cirvaux(1090—1153),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家,明谷隐修院创始人。

[6] ad da ontier-en-der(910或915—992),于九六八年出任法国蒙梯艾-盎-德尔修道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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