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午后经(2/2)
“说的就是啊。那是一种煽动民众仇恨教士的方式,城邦处在跟主教的争斗之中。你明白,不久前在克雷莫纳,忠于帝国的人帮助卡特里派并不是因为信仰,而是想让教廷处于尴尬的境地。有时候城邦的长官们鼓励异教徒把《福音书》翻译成通俗拉丁语:如今通俗拉丁语已经成为城邦的语言了,拉丁语则是罗马和修道院的语言。他们或许会支持韦尔多派,因为他们主张所有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可以从事教学或布道,一个当了十天学徒的工人可以给另一个人当师傅……”
“这样,他们就消除了原来无可替代的世俗教士与平民的差别了!可是,为什么后来城邦的长官自己起来反对异教徒,并且坚决支持教会把异教徒烧死呢?”
“因为他们发现异教的扩张也危及说通俗语的世俗者的特权。在一一七九年(你看,这些历史要追溯到两百年以前了)拉特兰公会议上,沃尔特·梅普 [7] 已经提出要防止那些愚昧无知的韦尔多派的人获得信贷。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说过,他们居无定所,赤脚周游,一无所有,共生共存,赤身裸体地效法赤裸的基督;现在他们开始采用这种谦卑的方式,因为他们是被排斥在外的人,但如果给予他们太多的空间,他们会撵走所有的人。为此,城邦后来支持了托钵修会,尤其是我们方济各会:因为我们允许在悔罪的需要和城邦生活之间,在教会和对市场感兴趣的市民们之间建立一种和谐的关系。”
“在热爱上帝和热衷于交易之间也达到和谐了吗?”
“没有,革新运动遇到了障碍,被纳入教皇认可的轨道之内,但是私下里的活动并没有纳入轨道。一方面,形成了不损害他人的鞭笞派的运动,形成了像多里奇诺修士那样的武装团伙,形成了就像乌贝尔蒂诺所谈到的那些施行巫术般宗教礼仪的蒙特法尔科的修士们……”
“可是当初是谁对,现在又是谁对,谁错了呢?”我茫然地问道。
“谁都有自己的道理,谁也都错了。”
“可是您,”我简直是带着一种叛逆的冲动叫喊道,“为什么就不站稳立场,为什么您不告诉我真理究竟在哪里呢?”
威廉缄默不语地待在那里,他把刚制作好的镜片拿起来对着亮光看,然后又把镜片放在桌上。他让我透过镜片看一件铁器:“你瞧,”他对我说,“你看到什么啦?”
“一件铁器,稍稍放大了点。”
“这就对了,人们应努力做到的就是把事物看得更清楚些。”
“可始终是那件铁器啊!”
“当我有了这副眼镜,能够再读韦南齐奥的手稿时,那也将永远是同样的手稿。但我读过那份手稿之后,我也许会更好地了解一部分真相。而也许,我们会使修道院的生活有所改善。”
“但是那还不够啊!”
“阿德索,看来我说得太多了。我不是第一次跟你谈到罗杰·培根。也许他并不比其他时代的人更聪明。但是,他那种激励自己热爱知识、满怀希望的魅力始终吸引着我。培根相信贱民的力量,理解他们的需要,接受他们精神上的创新。如果他没有想到穷人、无立足之地的人、愚钝的和没有文化的人经常使用上帝的嘴在说话,那他就不是个好的方济各修士;如果他有可能近距离地了解他们,他就会比当地修士会的人更关注小兄弟会。贱民有时比学者知道得更多,因为学者在对极其普通法则的探讨研究之中经常迷失。他们往往有个人的直觉,但这种直觉是不够的。贱民发现了一种真理,也许比教会里的导师们更真实,但他们把真理耗费在不经思索的欠审慎的行为之中了。那么该怎么做呢?向贱民传授科学吗?太容易,也太困难了。再说,传授什么科学呢?阿博内藏书馆里的科学吗?方济各会的导师们给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伟大的波拿文都拉说,智者应该用清楚的概念去解释蕴含在贱民行为里的真理……”
“正像佩鲁贾方济各大会和乌贝尔蒂诺博学的专题论文,把贱民对守贫的向往变成神学的决议。”
“是的,可你也看见了,这一切太晚了,贱民的真理变成了强权者的真理,掌握这真理对路德维希皇帝来说,比对一个生活贫穷的修士更有用。怎么近距离地体验贱民的经历,这么说吧,就是怎么保持其勤劳的美德,以及拥有为改变和改善世界而工作的能力呢?这就是培根曾经提出的问题:‘没有文化教养的粗鲁人所做的事,其产生的效果往往是偶然的。’他说,贱民的经验会产生野蛮和失控的结果,‘知识的功能是受到某种法则保护的,它们会有效地实现应该达到的目的’。就是说,即使在处理类似机械、农业或管理城市的实际事务中,都需要有神学理论。他认为新的自然科学应该是有学识之人的新的伟大事业,他们通过对自然进程不同的认识来协调社会的基本需求,那是贱民所期待的,尽管这些需求是成堆的,混乱无序的,但有真实与合理的部分。新的科学,新的自然的魔术。只不过,在培根看来,这项宏伟事业应该由教会来领导,我认为他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在他生活的年代里,世俗教士们生活的群体与学者们的群体是混杂在一起的。如今情况不同了,有学识的人也产生在修道院和教堂之外,甚至也产生在大学之外。你看,在这个国度里,本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就没有当过僧侣,而曾是一个卖香料的商人。我说的这位佛罗伦萨人,你也许听到过人们谈论他的诗篇,可我从来没有读过,因为我不懂他的通俗拉丁语,而且他的作品,据我所了解的部分来看,大概我不会太喜欢的,因为他夸夸其谈,所论及的事情也离我们的经历太远了。不过,关于对元素和整个宇宙性质方面的理解,对于如何领导国家,我想他为我们写下了最高明的篇章。我是这样想的,因为我和我的朋友们如今认为,人间事务不该归教会来管,而应由人民开会来制定法律,将来也同样应该由有学识的群体提出崭新的富有人性的神学,因为神学是自然的哲学,有正面的魔力。”
“无比美好的事业,”我说道,“但是可能吗?”
“培根相信有可能。”
“您相信吗?”
“我也是一直相信的。但要相信其实现的可能性,就需要肯定贱民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具有个人的直觉,那是唯一可信的。但是,如果个人的直觉是唯一可信的,那么科学又怎么能通过直觉重新总结出普遍规律呢?而那种正面的魔力又怎么通过反映普遍规律变成切实可行的呢?”
“对啊,”我说道,“怎么能够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在牛津大学,我曾经跟我的朋友,奥卡姆的威廉有过许多争论,现在他在阿维尼翁。他在我头脑里播下了怀疑的种子。因为,如果唯有个人的直觉是正确的,那么,同样的原因产生同样的效果,这样的命题就变得很难成立了。同样的物体,可以是冷的也可以是热的,可以是甜的也可以是苦的,可以是湿润的也可以是干燥的——在一个地方是这样,而在另一个地方就不是这样了。如果我不动一个手指就能营造出无穷无尽的新物体的话,那我怎么能够发现支配事物保持井然有序的普遍的关系呢?因为只要手指一动,就会改变手指和所有其他物体之间的地位关系。这些关系就是我的头脑用来感知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联的方式,可是怎么保证这种感知的方式是普遍的和稳定的呢?”
“可您知道一定厚度的一块玻璃,适应一定的视觉能力。因此,您现在知道怎么制造出跟您丢失的那副一样的眼镜来,否则您怎么能够呢?”
“一个尖锐的回答,阿德索。实际上我拟出了这个命题。一定的厚度应该适合相应的视觉能力。我提出这个命题,是因为我有过多次同样类型的个人直觉。试验过药草治疗性能的人,都知道所有本质相同的药草用在患者身上会产生同样的药效。因而,做这两种试验的人就得出论断,哪种类型的药草对发高烧的人有效用,哪种类型的镜片能够以相应的程度改善眼睛的视力。培根所谈到的科学论点无疑是围绕这些命题提出的。请注意,我是谈关于事物的命题,而不是就事论事。科学跟命题及其术语有关系,而术语是指个别单一的事物。你要明白,阿德索,我应该相信我的命题是行得通的,因为我是在实际经验的基础上学到的。但是,要相信它,我就得推测存在普遍规律,可我又不能谈论那些规律,因为同样是关于存在普遍规律和事物有其一定秩序的观点,就意味着上帝成了这种观点的俘虏。但是上帝的存在是绝对自由的,如果他愿意,只要是出于他的意志,是他的举动,就能使世界完全变个样。”
“那么说,修士,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您知道自己为什么做某件事,而您并不知道为什么您深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应该自豪地说,威廉是钦佩地看了我一眼,他说:“也许。不管怎么样,我对你说这个,是为了让你知道我对自己所阐述的真理并没有把握,尽管我是相信它的。”
“您比乌贝尔蒂诺更神秘莫测!”
“也许是吧。不过你看到了,我是在探索大自然的事物。而即使在我们正进行的调查中,我也并不想知道谁是善人谁是恶人。不过,我想知道的是,昨晚究竟是谁到过缮写室,究竟是谁拿走了我的眼镜,究竟是谁在雪地上留下了拖曳躯体的印痕,以及贝伦加究竟在哪里。这些都已成为事实,而且我会尽可能地把这些事实联系起来,因为很难说清楚哪些原因会产生哪种结果;只要有一位天使相助,也许就能改变一切。因此,无法表明某种事物就是产生另一种事物的原因,这并不令人惊讶,尽管要不断地证实。我正是在这样做。”
“您活得很艰辛。”我说道。
“可我找到了勃鲁内罗。”威廉大声地说道,他指的是两天以前的那匹马。
“那么说来,世界是有一定秩序的!”我兴高采烈地喊道。
“也就是说,我这个可怜的脑袋里有一点儿头绪了。”威廉回答说。
这时候,尼科拉拿着一个快要做完的眼镜架回来了,他得意洋洋地给我们看。
“在我这可怜的鼻梁上戴上这副眼镜的时候,”威廉说道,“也许我这个可怜的脑袋会变得更有条理些。”
来了一位见习僧,他通知我们说院长想见威廉,他在花园里等着他。我的导师不得不推迟他的试验,我们急忙朝约好的地方赶去。我们起身走的时候,威廉朝自己的脑门上敲了一下,好像就是在那一瞬间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情。
“噢,对了,”他说道,“我把韦南齐奥神秘的符号破解出来了。”
“全部破解出来啦?什么时候?”
“你睡着的时候。这得看你理解的‘全部’是什么意思了。我破解了在火焰下显示的那些符号,就是你誊写下来的那些。至于用希腊文写的那些笔记,得等我有了新眼镜以后再说。”
“那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关于‘非洲之终端’?”
“是啊,而破解的方法相当简单。韦南齐奥用的是黄道十二宫的十二个符号,另外八个符号是指五个行星,太阳和月亮两个发光体和地球。一共二十个符号。这就足以把拉丁语的字母结合进去,因为你可以用同样的字母来表达unu [8] 和vet [9] 这两个词首字母的发音。字母的排列次序我们知道。那么符号的次序又是怎样的呢?我想到了天体的布局次序,把黄道十二宫的象限放在最外边的周界线上。那么就是地球、月亮、水星、金星、太阳,以此类推,然后,接下去就是黄道十二宫的符号,按照他们传统的排列次序,就像塞维里亚的伊西多尔所排列的那样,以白羊座和春分开始,到双鱼座结束。现在,如果你试着用这个解法破译,就可知韦南齐奥所传达的信息蕴含的某种意思了。”
他递给我那张羊皮纸书页,上面是用很大的拉丁语字母破译出的信息:“secretue priu et septiu de atuor [10] ”
“清楚吗?”他问道。
“‘非洲之终端’的秘密:用手在幻象上方‘四’的第一和第七上操作……”我摇着头重复说道,“一点儿都不清楚!”
“我知道了。首先得搞清楚韦南齐奥所说的幻象指的是什么。一种影像,一个偶像,还是一种形象? 然后,那个‘四’的第一和第七又意味着什么?而且得怎么操作它们呢?转动它们,推开它们,还是拉动它们?”
“那么就是说,我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仍然在原来的上,”我扫兴地说道。威廉停住不说了,以一种并不完全是慈爱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的孩子,”他说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可怜的方济各修士,多亏万能的上帝赐予他浅薄的学识和有限的能力,在不过几小时的时间之内,他破解了一段密文,密文的作者满以为除了他自己,无人能够破译出来……可你,可怜无知的小混蛋,竟敢说我们仍然在原来的上!”
我非常不自然地表示道歉。我伤害了我导师的虚荣心,尽管我深知他为自己推理的敏捷和准确是多么的自豪。威廉真的是完成了一件值得钦佩的工作,如果机敏过人的韦南齐奥,不仅用晦涩难解的黄道十二宫的符号作掩护,藏匿了他所发现的一切,而且还设置了一个难以破解的谜,这实在怪不得威廉。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不用道歉,”威廉打断了我,“其实你是有道理的,我们知道得还很少。我们走吧。”
[1] thoas becket(1117—1170),中世纪坎特伯雷大主教。
[2] uguione del faggiuo(1250—1319),中世纪吉伯林派首领。
[3] agilfo(591—616),伦巴第国王。
[4] beghi,指十二世纪在荷兰和比利时由外号叫“结巴”的名叫兰贝托的僧侣建立的宗教和慈善性质教派。
[5] 指奥卡姆·威廉。
[6] 指洗礼,坚振,告解,圣体,终傅,神品和婚配七大圣礼。
[7] walter ap(约1140—1209),英国讽刺作家。
[8] 拉丁语,唯一。
[9] 拉丁语,正如。
[10] 拉丁语,非洲之终端的秘密:用手在幻象上方“四”的第一和第七上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