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刺客(2/2)
他扶着她在树下坐了下来,静静地瞧着她,道:“你至少总得先告诉我,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的目光是那么温柔,又那么明亮,令人觉得他不但可以做最温柔的情人,也可以做忠诚的朋友。
那少女垂下头,苍白的面颊已起了红晕,嗫嚅着道:“我……我姓石……”
楚留香道:“石小毛?”
那少女红着脸道:“不是,石绣云。”
楚留香笑了,道:“这名字正配得上你,你也是这地方的人?”
石绣云道:“嗯。”
楚留香道:“就住在这附近?”
石绣云道:“我们家种的田,也是薛家庄的。我父亲没有去世的时候,还在薛家的家塾里教过书。”
楚留香道:“所以你姐姐才会认得薛斌?”
石绣云咬着嘴唇道:“薛斌小的时候,我父亲最喜欢他,总说他又聪明,又能干,又文武双全,将来一定有出息,所以时常带回家来玩,谁知他……他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爹爹在九泉下若知道他做的事,只怕……只怕……”
说着说着,她不禁又轻轻啜泣起来。
楚留香道:“你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石绣云只是摇着头,流着泪,什么话都不说。
楚留香知道这件事其中必有许多难言的隐衷,他本不愿逼别人说出自己不愿说的事。
但薛斌却是施茵的未婚夫婿,有关他的每件事,都可能关系着这“借尸还魂”的秘密。
楚留香忽然道:“你的脚还疼吗?”
石绣云又流着泪点了点头。
楚留香轻轻握住了她纤巧的足踝,用一块洁白的丝巾温柔地替她擦净了脚底的血污和泥沙。
石绣云的身子已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更红得像是晚霞,只觉全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连头都无法抬起。
全身都在发抖。
楚留香用丝巾替她包扎着伤口,忽又问道:“你姐姐是不是上了薛斌的当?”
石绣云似乎已连一丝抗拒的力量都没有了,无论楚留香问她什么,她都会毫不迟疑地回答。
她说得虽然含混不清,但楚留香也已明白她姐姐在痴恋着一个人,那人却是个薄情人。她姐姐为相思所苦,缠绵入骨,竟至一病不起。她看到她姐姐死前的痛苦,所以才决心杀死这负心的人!
楚留香叹道:“你说得不错,他骗得她这么惨,倒真不如一刀杀了她反倒仁慈些,可是……你是怎么知道这男人就是薛斌?”
石绣云恨恨道:“我当然知道。”
楚留香道:“是你姐姐告诉你的?”
石绣云又流泪道:“她……她对他实在太好了,直到临死时还不肯说出他的名字,但用不着她说,我也知道。”
楚留香道:“为什么?”
石绣云道:“因为我姐姐病重的时候,薛斌总是借故来探望消息,看他那种鬼头鬼脑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没有安什么好心。”
她咬着牙道:“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姐姐快些死,他才好放心跟施茵成亲。”
楚留香沉吟着,喃喃道:“不错,他若和这件事全无关系,又怎会对你姐姐那么关心?”
石绣云道:“所以我姐姐一死,我就决心杀了他。”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所以你就到那里去找他。”
石绣云道:“我知道他时常都到那小屋子里去,所以就在那里等着,等了两天,果然被我等到了,可是……”
她黯然接着道:“可是我也知道我绝没有杀死他的力量,所以……所以我就……”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所以你就想到了那法子。”
石绣云垂下头,颤声道:“我除了用那种法子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法子接近他。”
美丽的胴体的确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不觉这法子太冒险了些?”
石绣云头垂得更低,流泪道:“我早已准备杀了他之后,自己也一死了之。”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你姐姐是在哪天死的?”
石绣云道:“九月二十七,就是立冬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大前天晚上。”
楚留香道:“那么,她现在还没有下葬?”
石绣云道:“第二天就已经下葬了。”
楚留香皱眉道:“为什么要如此匆忙?”
石绣云道:“我二叔坚持要快些将她下葬,他老人家说人死了之后,最好‘入土为安’”。
楚留香道:“你二叔?”
石绣云道:“我父母都已去世了,什么事都由二叔做主。”
楚留香又沉默了半晌,道:“我想……我想到你姐姐的墓上去瞧瞧。”
秋风肃杀,已吹寒了白杨下的一抔黄土。
单薄的石碑上很简单地刻着“石凤云之墓”。
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正跪在墓前,哀哀地悲哭着。
楚留香和石绣云远远就看到了这少年。
石绣云讶然道:“这人是谁?为什么来哭我姐姐的墓?”
楚留香也觉得很奇怪,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石绣云道:“除了二叔外,我们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那少年似乎已被他们的脚步声所惊动,突然跳了起来,用双手掩着脸,飞也似的跑走了。
他身法居然很快,看来轻功的根基很不错。
但没有人能在楚留香面前跑掉。
楚留香身形一闪,已挡在他面前。
这少年从未见过身法这么快的人,简直是快如鬼魅,一惊之下,脸色都黄了,嗄声道:“求求你,让我走吧,我并没有做什么。”
楚留香道:“你既然没有做什么事,为何要逃呢?”
这少年道:“我……我……”
突然出手一拳,向楚留香胸膛击出。
这一拳居然也很快,看来他武功的根基也很不错。
但除了撒娇的女孩子外,又有谁的拳头能打得上楚留香的胸膛?
楚留香又一闪,一伸手就刁住了他的腕脉。
这时石绣云也已赶了过来。这少年真恨不得将自己的头藏到裤裆里去,但石绣云还是看到了他,失声道:“是你?”
楚留香道:“你认得他?”
石绣云道:“他是薛斌的书童,小时候也常跟薛斌到我家去的。”
她瞪着那少年,道:“倚剑,我问你,你慌里慌张、鬼鬼祟祟地究竟在干什么?”
倚剑似乎刚流过泪,此刻却在流着冷汗,勉强赔笑道:“我……我没有呀。”
石绣云道:“我姐姐死了,为什么要你来披麻戴孝?”
倚剑道:“我……我……”
他似乎忽然灵机一动,立刻大声道:“石老师一向对我很好,石姑娘去世,我自然要尽尽心。”
石绣云道:“那么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你为何没有披麻戴孝呢?”
倚剑怔住了,满头大汗如雨而落。
石绣云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嗄声道:“你……你难道敢对我姐姐……”
她话未说完,倚剑已跪了下去,以首顿地,嘶声道:“我该死,求姑娘饶我,我该死……”
石绣云瞪着他,身子又颤抖起来,忽然狂吼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但楚留香已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无论如何,他这么做总是出于诚心。我若死了,若有人肯为我披麻戴孝,我也就死得很安心了。”
石绣云道:“可是他……他怎么能对我姐姐……我姐姐怎么会对他……”
她又急,又怒,连话都说不清了。
楚留香叹道:“你莫忘了,他也是人。”
石绣云忽然放声哭了起来,跺着脚道:“我错了,我弄错了,我不该去找薛斌,我怎么能在他面前那么丢人?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
楚留香轻轻搂住了她。他的手臂是那么温柔,那么坚强,无论多么悲伤,多么紊乱的心,在这里都可以获得平静。
倚剑仍然跪在地上,流着泪。
楚留香叹道:“她死了你如此伤心,她活时,你为何不对她好些?”
倚剑流泪道:“我不敢。”
楚留香道:“不敢?为什么不敢?”
倚剑道:“我是个低三下四的人,我配不上她。”
楚留香道:“所以你宁可眼看着她为你而死?”
倚剑痛哭失声道:“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我也不知道她对我这么好。”
楚留香道:“无论怎么样,她病重的时候,你总该去看看她的。”
倚剑道:“是她叫我莫要去找她的。”
楚留香摇了摇头,叹道:“女孩子若要你莫去找她,她的意思也许就是要你去找她。你若连这道理都不明白,怎么能做男人?”
倚剑怔了怔,吃吃道:“但她说……她永远也不要再见我。”
楚留香叹道:“那是因为她觉得你太没有勇气,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你若真的爱她,就该鼓起勇气向她求亲。”
倚剑道:“她若真有这意思,为什么不说出来?”
楚留香苦笑道:“她若肯说出来,就不是女子了。”
倚剑怔了半晌,忽然将头撞在地上,痛哭着道:“凤云,我该死,我是个混蛋,是个呆子……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但害苦了我,也害了你自己。”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其实你也用不着难受,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每个男人都会变成呆子的。”
看着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号啕大哭,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等倚剑哭声停下来的时候,楚留香就立刻道:“我想请你做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
倚剑抽泣着道:“你是个好人,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楚留香道:“请你转达薛公子,就说我大后天晚上在那小屋等他,希望他来跟我见见面。”
倚剑道:“可是……我家公子怎知道你是谁呢?”
楚留香道:“我叫楚留香。”
倚剑就像是忽然吞下个热鸡蛋,整个人都僵住了,连气都透不过来。
他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过了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吃吃道:“你老人家就是……楚香帅?”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就是楚留香,但并不老。”
倚剑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喃喃地说道:“早知你老人家就是楚留香,方才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敢出手了。”
石绣云这时睁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楚留香。等倚剑走了,才轻轻叹息一声,道:“原来你这么有名……”
楚留香苦笑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石绣云垂下了头,望着自己的脚,望着脚上的那块丝巾,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想得出了神。
楚留香道:“我也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石绣云轻轻道:“你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肯答应你。”
她似乎发觉自己这句话说得有些语病,面靥又飞红了起来,在渐已西斜的阳光下,看来就像一朵海棠。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泛起了一阵涟漪,柔声道:“那么你赶快回家好好睡一觉,将这所有的一切都暂时忘记。”
石绣云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还要去办些事,等到……”
石绣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其实你用不着赶我走,我也不会缠住你的,我至少还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不要脸……”
她虽然在勉强控制自己,语声还是不免有些哽咽,刚擦干了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话没有说完,就扭头飞奔了出去,可是还没有奔出几步,脚下一个踉跄,又跌倒在地。
楚留香苦笑道:“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可知道,就算你不缠住我,我也要缠你的。”
石绣云流着泪说道:“你也用不着来骗我,像你这样的名人,自然不会愿意和我这样的女孩子来往,你……你走吧。”
楚留香俯下身,轻抚她的柔发,道:“谁说我不愿和你来往,我一直想约你今天晚上在这里见面,可惜你不等我说完话,就跟我发脾气。”
石绣云怔了怔,眼泪不再流了,头却垂得更低,幽幽道:“现在我既然已跟你发了脾气,你自然不愿再和我见面了。”
楚留香笑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也会发孩子脾气?”
石绣云嘟起了嘴,道:“谁说我是孩子?你看我还像孩子吗?”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不再是孩子了,就算是孩子也可以感觉得出。她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故意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想证实自己的话,又似乎在向楚留香示威,那丰满的胸脯几乎已胀破了衣服。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你自然也是个大人了,你以后就该像大人一样,莫要乱发脾气,也莫要再胡思乱想……”
他目光自她的胸脯望下,落在她巧纤的足踝上,包在她纤足上的丝巾,又渗出了一丝丝血。
楚留香忍不住又道:“你的脚若还在疼,我……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石绣云道:“你若抱我回家,以后只怕就要别人抱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石绣云扑哧一笑,道:“我二叔若看到你抱我回家,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她娇笑着自楚留香身旁跑开,忽又回眸笑道:“莫忘了,今天晚上……”
这次她跑得很快,也没有摔跤。
她的脚似已不疼了。
楚留香望着她纤细的腰肢,飞扬的黑发,忍不住将自己的鼻子重重地捏了一下,苦笑着喃喃道:“楚留香呀楚留香,看来你的病已愈来愈重了。”
他自己很明白自己的毛病,那就是一遇见美丽的女孩子,他的心就软了,随便怎么样也板不起脸来说话。
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的运气太好,也许是因为他运气太坏,他时常总是会遇见一些美丽的女孩子。
最要命的是,这些女孩子也都很喜欢他。
楚留香算准薛红红和薛斌都已走了,于是他又回到那小屋,小屋果然空无人迹,倒翻了的椅子也没有扶起来。
他就像遗落了什么东西似的,在屋子里搜索了很久,表情看来很失望,显然什么也没有找着。
屋子里有个很大的铁火炉,现在还是秋天,这火炉自然已有很久都没有用过了,但炉子上却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楚留香眼睛一亮,打开了炉门,就发现炉子里藏有个小铁箱,铁箱里装的竟都是女子梳妆用的花粉。
这小屋本是个很男性的地方,只有这铁箱却显然是女子之物,里面每样东西都很精致,有个小小的菱花镜,两柄檀香木的梳子,几盒胭脂花粉也都是很上等的质量。这些东西的主人想必是个很讲究修饰的女子,身份也一定不低,否则就用不起这么贵的东西。
花金弓和薛红红都可能常到这地方来,她们若在这里和别人幽会,当然用得着这些东西。
一个和别人幽会过的女子,自然很需要梳梳头发,抹抹胭脂,将自己重新打扮打扮,才好回去见自己的丈夫。
但这铁箱子却绝不是花金弓的,也不是薛红红的。因为她们身上的香气很浓郁,这些花粉的香气却很清雅。
那么,是谁将这铁箱子藏在这里的呢?
楚留香用手蘸了些花粉,抹在鼻子上,仔细嗅了很久,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门是开着的。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自门外掠了进来。
他穿着紧身的黑衣,以黑巾蒙面,身法快如疾风,轻如飞絮,掌中一柄长剑,更疾如闪电。
长剑闪电般刺向楚留香的背心。
这一剑之快,纵然是迎面刺来的,世上只怕也很少有人能闪避得开,何况是自背后暗袭。
楚留香只觉背心一寒,剑风刺耳,再想闪避,已来不及了。
剑尖已刺入他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