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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中国长城建造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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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帝国制度是我们的一个最不清晰的机构。在京城,在宫廷侍臣中,在这方面是有一些清楚的认识的,尽管这些清晰认识也是假象多于真实。在高等学堂教国家法和历史的老师也声称对这方面的事情了如指掌,能把这些知识传授给学生。人们越向下到低级别的学校,对自己知识的怀疑便理所当然地减少得越多,而浅薄的知识则掀起山一样高的波涛,冲击着不多几个几百年来已深入人心的信条,这些信条虽然丝毫不曾失去其永恒的真理,但是在这种烟雾弥漫中也永远模糊不清的了。

但是在我看来,关于这帝国制度的情况人们该去向百姓打听,因为这帝国制度的最后支柱就在百姓中间嘛。不过在这里我又只能谈我的家乡。除了土地神以及一年四季为了供奉他们而进行的种种丰富多彩的祭祀仪式外,我们就只惦记着皇上了。但是不是当今皇上,或者倒不如说,我们本来是会惦记当今皇上的,如果我们认识他,或者对他有所了解的话。我们当然——这是我们怀有的惟一的好奇心——一直为求了解某些这方面的情况,但是说来也奇怪,几乎不可能了解到什么情况,从足迹遍及许多地方的香客那儿了解不到,在附近的村庄了解不到,在远方的村庄了解不到,从不仅航行在我们的小河上、而且也航行在神圣的大江上的艄公们那儿也了解不到。人们虽然听了许多,但从中却什么也推断不出。

我们的国家是如此之大,任何童话也想象不出它有多辽阔,连天空也几乎遮盖不住它——京城只是一个地点,皇宫只是一个小地点。而这样一个皇帝却又很大很大。可是那活着的皇帝跟我们一样是一个人,像我们那样躺在一张卧榻上,这卧榻虽然度量得绰绰有余,但毕竟总还是窄的、短的。跟我们一样,他有时伸展四肢,他很疲倦的时候,他就张开他那线条柔和的嘴巴打哈欠。可是我们——在几千里以外的南方——怎么知道这些事呀,我们都快要到西藏高原了呀。但是此外即使我们得到什么消息,这消息也总是来得太晚,早已失去时效了。皇帝周围总是聚集着一大批光辉而又阴暗的廷臣——侍仆和朋友的衣服中藏着恶毒和敌意,这股同帝国抗衡的力量,每时每刻都处心积虑要用毒箭把皇帝从他的秤盘上射落下来。帝国是不死的,但皇帝个人会跌倒,坠落,甚至连整个皇朝最终也会毁灭,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老百姓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争斗和痛苦,他们就像来迟了的人,像乡下佬那样站在挤满了人的小巷巷尾,静静地嚼着带来的干粮,而这时在前方远处市场广场中央正在处决他们的君主。

有一个传说很能表达出这种关系。皇帝——据说是——给你,给你这个可怜的臣仆,给你这个躲避皇帝的光芒标记卑微地逃至遥远的远方的幻影,皇帝在弥留之际恰恰给你下了一道圣旨。他让使者跪在床前,附耳悄声对他下了这道圣旨;他非常重视这道圣旨,他让使者在自己耳边把它复述了一遍。他点了点头,以示所说无误。当着给他送终的满朝文武大臣们的面——所有碍事的墙壁已拆除,在宏丽嵬嵬的露天台阶上帝国的巨头们围成一圈伫立着——当着所有这些人的面他打发走了使者。使者立即上路;一个强壮的、一个不知疲倦的人;他一会儿伸出这只胳膊,一会儿伸出那只胳膊,在人群中开路;他一遇到阻力,便一指胸口的太阳标记;他也就顺利前进,谁也不会像他这样顺当的。但是人群众多,他们的住所没有尽头。要是出现空旷的场地,那么他就可以飞奔,不久你就会听见他的拳头响亮敲击你家大门的声音。但事实却不是这样,他白费力气了;他仍一直在奋力穿越内宫的屋舍;他将永远穿越不过去;即便他穿越过去了,这也无济于事;他还得奋力冲下阶梯;即便他冲下阶梯了,这也无济于事;这些庭院还得一一跨过;庭院之后还有第二座环形宫殿;然后又是庭院和台阶;又是一座宫殿;如此重重叠叠,几千年也走不完;即便他终于冲出最外边的那座大门——但是这是决计不会发生的事情——他面前也才是国都,世界的中心,堆满了全城的沉积物。没有人穿过这里,而且还带着一个死人的旨意。——可是夜幕降临时你却坐在你的窗口并梦想得到这道圣旨。

我们的百姓完全就是这样看待皇帝的,这样毫无希望而又充满希望。百姓不知道,哪个皇帝在当朝,甚至对于朝代的名称都还存在着疑问。在学校里要挨次学习许多这样的知识,但是在这方面的普遍的无把握状况是如此之强烈,以致连最优秀的学生也会感到没有把握。早已死去的皇帝们在我们的村子里被认为还在位,只还活在歌谣中的那个皇帝不久前居然发了一道诏书,由神职人员在祭坛前宣读。我们最古老历史上的几场大战现在才打响,邻居一脸激动冲进你家告诉你这个消息。皇帝的嫔妃们,靡费无度,与奸刁廷臣们勾勾搭搭,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纵欲恣肆,一再犯下累累罪行。年代过得越久远,这一切情形被渲染得越可怕,终有一天村民们会悲痛欲绝地得知,几千年前一个皇后如何大口吮吸她丈夫的鲜血。

老百姓就这样对待已往的统治者,可是他们却把当今的君主掺和进死人行列中。如果有朝一日,一生中遇上那么一回吧,来了一个大臣,他来巡视本省,偶尔来到我们村,代表当权者提出某些要求,审查税单,去学校听课,向神职人员询问我们的行为举止,然后在上轿之前将所有这一切归纳一番,向被赶拢来的全体村民作长篇训诫,这时所有人的脸上便掠过一丝笑意,一个人偷偷向另一个人望去并向孩子们俯下身去,好不让这位大臣看到自己的神态。怎么啦,人们暗自在想,他像谈一个活人那样谈一个死人,这个皇帝早已死了,王朝已灭亡,这位大臣在取笑我们,但是我们装作什么也没察觉,好不至于得罪他。但是我们只真正服从当今的皇上,因为一切别的都是犯罪。在匆匆离去的大臣的轿子后面,某个被人任意从已经倒塌的票箱里挖出来的人跺着脚晋升为一村之长。

与此相似,我们这里的人一般很少遭遇到国家变革、当代的战争。我在这里想起了发生在我青年时代的一件事。在一个邻近的、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很远的省份爆发了一场起义。原因我记不得了,这在这里也并不重要,起义的原因在那里天天都会产生,那都是些激动不安的民众。有一回一个在那个省行乞的乞丐把一张起义者的传单带到我父亲的屋里。那天正好是一个节庆的日子,家里挤满了宾客,神职人员坐在居中并仔细研读那张传单,突然大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传单被大家撕碎,那个反正已得到丰厚馈赠的乞丐被推搡着赶出房间,大家散去,各奔东西。为什么?邻省的方言跟我们的很不一样,这种情况也表现在书面语言的某些形式上,它们在我们听来颇有一种古风的味道。那位神职人员刚读了两页,人们就已经下了结论了。老掉牙的东西,早就听说过了,痛苦早已忘怀。虽然——我记得好像是这样——乞丐的身上无可辩驳地体现出那种可怕的生活,可是人们却笑着摇摇头,不想再听什么。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这样准备着来抹杀当代的。

假如人们想从这样的现象中得出我们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皇帝的结论,那么也就离真实情况不远了。我必须一再地说:也许没有比我们南方百姓更忠诚于皇上的百姓了,可是这种忠诚对皇帝没有什么好处。虽然在村口的小柱上蹯踞着那条神龙并自古以来就一直对着京城方向喷火以示效忠——但是对村民们来说京城本身比来世还要陌生得多。真有一个村子,那里的房屋鳞次栉比,遮盖着田野,从这里望京城比从小冈峦望去还遥远,在这些房屋间白天和黑夜都有人磕头碰脑地挤在一起?让我们感到比想象这样一座城市更容易的是,相信京城和皇帝是一码事,像一片云,一片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阳光下安闲变化着的云。

这样一些看法的结果便是一种在一定程度上自由的、放纵不羁的生活。并不是伤风败俗,在我众多的旅行途中我还从未见到过像我家乡那样纯洁的道德风尚。——但确实是一种不受当今法律约束的生活,一种只听从自远古时代流传给我们的智慧和警诫的生活。

我不一概而论地断言,在我们省的一万个村庄里,或者甚至在中国所有五百个省里情况都是这样。但是根据有关这个题目我所读过的许多文献资料以及我自己的观察——特别在修建长城时人力资源给有同情心的人以机会,去遨游几乎一切省份——根据所有这一切我也许可以说,存在着的关于皇帝的看法跟我的家乡的看法时时处处都有一个共同的基本特征。现在我决不认为这种看法是一种美德,正相反。虽然这种看法主要是政府的过错,这个政府在地球上这个最古老的国家迄今没有能力,或者顾此失彼而疏忽了使帝国的机构形成一个如此明白易懂的体系,致使这些机构的影响力一直可以直接和不断地达到帝国最遥远的边境。但是,另一方面,这里的民众也有一种在想象力或信仰力方面的弱点。民众未能用一切生动和现实的手段使帝国从京城的沉思中惊醒,并将其拉进自己臣民的胸怀,臣民们不要别的,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感受到这种接触并沉醉于其中。

这种看法确实不是一种美德。尤为引人注目的倒是:这种弱点似乎是我们的民众的最重要的联合手段之一;是的,如果人们可以这样大胆措辞的话,这简直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基。在这里详细说明一种责难的理由,不意味着震撼我们的良知,而是糟糕得多,意味着震撼我们的双腿。所以我暂时不想深入研究这个问题。

[1] 本篇约写于1917年3、4月间,显然未写完。《乡村医生》集中收入其中的一个片断,即《一道圣旨》,全篇直到1931年由马克斯·布罗德编辑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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