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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可靠叙述会使你相信作品本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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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

事情的起因牵涉到一个名叫白银的女孩子,白银在读小学三年级。

白银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她的母亲和她的父亲离了婚,嫁给一个意大利人去了意大利,从此白银就和父亲白已贺生活在一起。白已贺对这样的生活现状常常怀着深深的屈辱感,这或许是因为妻子对他的背叛就发生在他们两人共同为之做事的那家工厂——长邺市皮鞋厂,而那个拐走他妻子的便是皮鞋厂代表意方的意国人。那时候鞋厂正与意大利合资制作一种名为特丽雅的轻便女鞋,白已贺的职位在厂设计科,却没有明确的职称。他的妻子是粘压车间的一名普通工人,姿色并不出众。事情发生以后,全厂上下都感到惊讶感到不可理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皮鞋厂一个集中而又细致的话题。人们不厌其烦地分析那个意大利人为什么会爱上白已贺的妻子,因为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平常了,男人和女人都这样说。然后他们就以此为基点把话题再展开下去,历数他们直接或间接认识的一些嫁了外国人的女人,原来没有一个是好看的。他们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西方人的审美标准,为什么这些人要到中国来寻找一些中国人很不以为然的女人。他们这样谈论着,倒好像是替那个意大利人惋惜似的,好像是他在中国吃了多大亏上了多大当。只有一个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反驳他们说,好看是什么?好看就是舒服,舒服了就好看了。全世界的人都一样,你们以为外国人结婚是在选美么?有人就说,照你的意思白已贺的老婆还挺舒服呀?又有人说,是先有了舒服才有了好看吧?大学生说她身上自有人们没有力量发现的东西,我看她就很舒服。众人大笑起来说,她舒服你是怎么知道的说给我们听听!他们与那个大学生开着粗鲁的玩笑,不厌其烦地玩味着舒服二字,几乎忘记在这件事情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受害者便是白已贺。

白已贺也没有料到他的妻子会有这样一份令很多人眼热的新生活,更不曾想到正是这个普通女工使他陷入了今天这样可怜又难堪的境地,使他如此这般地被众多同事所议论,被如此众多的眼光和设想所包围。那些眼光似乎都有那么一种含意:像你白已贺这样一个科室人员,怎么连一个女工也看守不住呢?

白已贺目前的境地虽然难堪而又可怜,但他从来也没有打算过费心而精心地看守自己的女人。何止是没有看守,他对她一直是漫不经心。结婚十几年来,白已贺一直漫不经心地虐待着她。他常常漫不经心地把从前和现在所遭遇的一切不高兴和不愉快通过这个女人发泄出来,他常在夜深人静时无缘无故地将她捂在棉被里痛打。这女工在棉被里常常经历着死去活来,却从未见过那个时刻的白已贺是怎样变得嘴歪眼斜、五官挪位和面孔狰狞。他的同事们也不曾知道设计科那个文质彬彬的白已贺除了文质彬彬,还有如此人所不知的嗜好。他们只是从那个女工时而青肿的脸上觉察出这一对夫妻的不合。白已贺的女人对白已贺的殴打从来不加反抗也不在外面声张,过后她只用热水洗净脸面,然后往身上脸上涂抹有着收敛毛细血管作用的碘酒。她把这一切做得平淡而又从容,宛若女人们每日必需的化妆。妻子从没见过丈夫那张怪脸,丈夫却总能回忆起妻子那张涂着黄色碘酒的青脸。

那时候白银还很小,当她懂得离婚这个词的全部含意时,母亲离开她已三四年了。使白已贺感到欣慰和窃喜的是,白银似乎没有受到家庭变故的太多影响,她出落得健康而又开朗,完全不像他们夫妇。在学校她品学兼优,喜欢在一切有人的地方爽声大笑,公开地羡慕成年女人,很早就和小朋友讨论将来她们要和“小虎队”中的哪一位结婚。这时候她在读小学三年级,对于成年女性的衣着装束逐渐产生着好奇心,这便是后来白银无意中参与了那件事情的心理基础。

一个春天的下午,小学三年级女生白银和她的同学走在放学的路上,在路边一排垃圾桶跟前,白银发现了一只高跟鞋,一只洋红色的细跟皮鞋。这只高跟鞋已经十分的破旧,显然是被它的主人当做垃圾丢弃在这里的。但在白银眼里,它仍然不同于堆入桶内或溢出桶外的垃圾。她招呼她的同学说:“嗨,一只高跟鞋!”当有人也许正不以为然时,白银已经跑上前去拎起了垃圾里的那只鞋。接着她倒一倒鞋里的尘土烂渣,甩掉自己脚上的鞋,便把那高跟鞋穿在脚上。她“踢哩趿拉”地走了几步,觉得她的小脚在这只大鞋里很空旷,脚尖顶着鞋尖,而脚后跟距离鞋后跟却还遥远。但这确是一只美丽的高跟鞋,后跟细高,短而窄的人字形镂花鞋脸由纤细的皮绳编织而成,使它显得性感而又秀气。白银体味不到这些,她只是觉得现在她很像一个大女人或者女大人,一个挺拔而洋气的女大人。这念头使她决心在垃圾桶里找到与它相配的另一只。于是同学们也帮她在垃圾桶里翻腾起来,她们果然找到了另一只,可惜的是那只鞋掉了后跟。但这鞋毕竟不再是一只而是一双了。当白银又把这只缺跟的鞋穿在脚上时,走起路来就更觉出些异样:一只脚好似上台阶,另一只脚却像净往坑里陷。可她还是欣喜地穿着走着,走了一阵,同学们也要求轮流试穿。她们一瘸一拐地走得很慢,为了延长走路的时间,她们还不断绕着远路。当她们在白银家门口和白银分手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她们商量好明日上学路上继续穿高跟鞋过瘾,鞋当然要归白银保管的,她是发现它的人。白银答应明天把鞋再带出来,说回家还将给鞋擦擦油,有同学说没有红鞋油用无色透明鞋油也行。

白银和同学们道了再见,便笃笃笃地走进家门。

家里没有人,白银独自站在门厅的穿衣镜前欣赏自己。她以她有限的知识和词汇对镜子里那个突然长高的小女人做着形容,她用了四个她最喜欢的词儿:天使、名模、灰姑娘、白雪公主。她没有发现白已贺已经推门进来在鞋架跟前站着。

白已贺做好晚饭还不见白银回来,便心急火燎地去了学校,传达室师傅说学生们早就按时放了学。白已贺骑车往回返,一路留心着每个和白银相似的女孩。妻子的背叛使他倍加疼爱起女儿,他生怕女儿再遇到什么不测,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地教育白银:要在观念里把家门和校门变成一条直线,直线以外不准有任何节外生枝。白银对父亲的教诲也很是在意,像今天这样晚归的事还从未发生过。

白已贺看见站在镜前的女儿,心已经放下了一半,火气还没能全消。他观察着镜前的白银,追问她晚归的缘由。当他听完女儿的叙述,怒火便从胸中再次燃烧起来。他看看女儿脚上的烂东西,再看看瘸腿站立的女儿,觉得她活脱一个小叫花子。也许使白已贺格外恼火的另一个原因是白已贺恨鞋,他觉得他生活得背时与鞋密切相关。他半生中看鞋、摸鞋,他的结发妻子也曾看鞋、摸鞋。那个洋人给他们厂送来的还是鞋。什么他妈“特丽雅”,不也是两块臭皮子拼起来的鞋窠旯?他最后看见他老婆时她也是穿着这么一双细跟的尖东西。于是白已贺不能自制了:他一把拽过女儿立逼她把鞋扔下楼去。白银犹豫着不脱,白已贺一抬胳膊把女儿横着夹起来,从她脚上扒下了那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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