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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同居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的经历骤然间拉近了普运哲和陶又佳的距离,他们暂时撇开了那位被思念的姑母,很自然地询问起彼此当时的住址。原来他们住得不远,当念中学的普运哲背着书包在清晨,在薄雾中静谧地起伏着的林荫道上匆匆疾走时,很可能迎面遇见过坐在童车里被保姆推着出来散步的陶又佳。他们还提到了许多好玩的地方,以及那里的涛声、四季的雾,还有牡蛎、鱿鱼和他们共同爱吃的花生酱……
最终他们的话题还是回到了普运哲的姑姑身上。陶又佳得知普运哲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他的父亲解放前曾有一家轮船公司和一家针织厂,但解放初期普运哲便同时失去了父母和富裕的经济基础,是姑姑一手把普运哲养大。姑姑是一名基督徒,她为普运哲的成长献出了自己的一切甚至终生未嫁。姑姑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她的信仰以及普家复杂的海外关系的背景,使他们姑侄俩人在那个年代生活得很狼狈。为了普运哲的学业姑姑什么临时杂活儿都干过,她舍弃了自己的面子和容貌,曾经和一些半大男孩子坐在一起为火车的餐车或者轮船剥葱头。他们不停地把葱头剥净洗净,姑姑的劳动所得才只够他们两人吃大锅饼。普运哲说他记得在那些年月里,姑姑的眼睛总是被葱头的味道辣得红肿,流着热泪。但是念大学以后他却抛弃了姑姑这个惟一抚养了他的人,因为姑姑抚养了他,也影响了他的政治前途,在大学里他迟迟不能加入共青团。结果他终归和她断绝了一切关系,他退回她的一切来信,连姑姑用拆掉自己毛衣的线给他织的毛衣他都拒绝接受。而且大学毕业时他主动提出分配到外省外地,离琴岛越远越好。
“后来呢?”陶又佳问,“您一直没有和她来往过?”
“自然不是。”普运哲说,“那已是八十年代中期了,她突然从国外给我来了信,因为她早已和国外的祖父取得联系去了国外。她在信中说很希望回来看我。”
“您是不是马上给她回了信?”
“没有,我没有勇气。后来她接连来信我仍然没有回信。直到有一次我接到了她要回国的电报。”
“我猜您接她去了。”
“去了,我终于下了决心去机场接她。当一位满头银发、一身大红风衣的老人张开双臂向我走来时,我一点也没有认出这就是我的姑姑。她一脸惊喜对我没有一点责备之情,她紧紧地拥住我,我仿佛立刻就闻见了一种气味。”
“是香水?”
“不,是葱头味儿。当然不真是葱头,那确是香水,一种气味典雅的香水……我哭了,那是我成人之后第一次真正地流泪。姑姑也哭了,她叫着我的小名说:‘哦,我亲爱的贝贝,一切我都不怪你,我回来就是想告诉你,我最怕的就是你现在还不能放弃你对姑姑的内疚。什么时候你不再内疚了我才能有最后的快乐!’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普运哲说,“一个备受时代折磨和亲人打击的女性,她最最不安的竟是这亲人对她存有内疚。我答应了我的姑姑,她在国内轻松愉快地度过了三个星期,回去不久就去世了。”
普运哲沉默了片刻,把刚刚点燃的一支烟在烟缸里捻灭,眼睛看着别处对陶又佳说:“我的话不知切题不切题。”
“您为什么还要提这种问题呢?”陶又佳说,“我关心的是您是不是希望我把您的话全部发表出去呢?我说的是全部。”
“我时刻没有忘记我是在面对一位记者讲话,我猜是一位聪明的记者。”普运哲说,“不过你的录音机已经被关掉了,我趁你不注意。”
“我已经发现了这点,”陶又佳暗自笑笑说,“可是我从来不过分依赖录音机,我更相信我的脑子,我善于忘掉多余的,记住一切有用的。”
“果然我对这位记者的判断没有错。”普运哲说。
他们都笑了,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陶又佳重新打开录音机,开始提出另外一些问题,她问普运哲,当您作为候选人参加选举时您会投自己一票么?普运哲说,他会毫不犹豫地投自己一票,因为假若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相信又怎么可能让选举你的人相信你呢?
陶又佳又问普运哲:“您最喜欢的颜色?”
普运哲说:“蓝色。”
“您最痛恨的事情?”
“不守时。”
“您最喜欢的通俗歌曲?”
“《潇洒走一回》。”
“您最爱听的中国民歌?”
“《康定情歌》。”
“您的人生座右铭?”
“工作着是美丽的。”
“您在童年最开心的娱乐?”
“偷走同桌女生的作业本使她大哭。”
当陶又佳提出“能不能同读者谈谈您的妻子”时,普运哲看看手表打断了提问:“对不起现在是五点钟,我们约好的时间是一小时。”他有些抱歉,但又不容置疑地说。
的确五点钟到了,可陶又佳却觉得谈话才刚刚开始。心中有种模糊不清的感觉使她很想把谈话延长一点,再说她看出他的情绪也并不疲塌。可是他偏偏有这种在愉快的谈话中使一切戛然而止的本领,与那种没完没了、“疲劳轰炸”式的谈话相比,陶又佳隐隐感到她更满意这种风度。后来她对自己用“满意”或“不满意”来形容普运哲感到过害羞——当时她是谁?
陶又佳在五点零一分时做了告辞。普运哲说如果不是五点一刻他要开会,他愿意继续回答陶又佳的问题,然而他有会。使陶又佳感到欣慰的是他答应请秘书沈强再做一次安排,具体时间他让陶又佳和沈强联系。
陶又佳从市府出来骑车回家,她第一次仔细地关注起长邺市的街道。她发现绿化队的喷水车正把高高的水柱喷向路旁的法国梧桐,中心广场的音乐喷泉也已经竣工,一排排错落的金属管子好似教堂里的管风琴。她幼年居住的城市琴岛就有一座规模宏大的教堂,教堂里就有管风琴,可她从未听见过它的演奏,刚才她和普运哲还提到过那教堂和那管风琴。再往前骑她看见了长邺市那座老教堂,它的规模远远比不上琴岛的教堂,陶又佳相信长邺这座教堂里也没有管风琴。但是此刻教堂那狭长的哥特式彩窗给了陶又佳一种幽远的神秘感,这是从前她没有发觉的。接着映入她眼帘的是几幅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是几家住宅小区的鸟瞰图,并配有文字说:“康泰花园小区环境优美、规划完善、居室敞亮、材料考究,设备极尽现代化的要求,是您享受高品质生活的地方……”再往前骑,是一家三星级饭店升为四星级的剪彩仪式……这一切都使陶又佳预感到长邺市正在接近“可居”城市,而先前她总觉得自己是客居长邺的外人,终有一天她要回到她那座湿润的海滨之城琴岛。
陶又佳既是细致观察起长邺,便不难发现它的一些瑕疵,她发现路边新竖起了一块块街名标牌,使这个城市大杀风景。这些标牌设计小气,做工粗糙,字体也不规范,好比几根简陋的废铁管被人胡乱焊接在一张凹凸不平的铁板上,充满着一种乡村铁匠铺子打制出来的味道。陶又佳觉得,确切点说,街名标牌是给这座城市增添了不可忽视的晦气。她不知作为常务副市长的普运哲是否也注意到了这路标,她不知他会有何感想,她初次为这座城市的瑕疵生发出一种真实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