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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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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市长很重视长邺市的文化生活,这是大多数人对普运哲的评价。这就更刺激起市里一班文艺职能部门的积极性,遇有随便一次什么晚会、演出、大赛,他们只要请到普运哲头上,普运哲差不多每次必到。

国庆时,市电视台筹办了一台迎国庆文艺晚会,除了又有一批走红的影、视、歌星以及“国际级”名模光临长邺,最使主办单位激动的,莫过于他们竟然能请到不常在公众场合露面的扮演毛、刘、周、朱的四位演员。四位演员要莅临长邺,真好比真领袖要来这个中原城市一样,这使得其他演员也沾了“领袖”的光,接待规格之高,远不是圣泉饭店所能胜任的。市委和市府专门开会研究,最后决定让全体演职人员住在一个被称做“桃园”的地方,大凡中央来人都住“桃园”。“桃园”是市郊一个被各种珍奇植物包围着的别墅群,建别墅时,主管人曾周游中国,吸收了国内南北各派乃至欧美东南亚的建筑特点。

谁知,当由市委、市府出面派主管文教的副职到火车站接站时,才得知“四老”中只来了毛主席的扮演者,其余“刘、周、朱”因另有任务,没有莅临长邺。这不免令主人大大扫兴。但,“毛主席”来了,这无论如何也是件好事。于是“毛主席”在前,长邺官员乃至大腕明星在后,浩浩荡荡走出站台。轮到坐车时自然也就分出了等级:“毛主席”上了普运哲的“皇冠”(普运哲没来接站,只献出了车),其他人按规格上了不同的车。

一支庞大的车队来到“桃园”。待到这位“毛主席”与市级领导及主办单位负责人单独见面时,众人才得知,这位“毛主席”并不是他们本来要请的全国妇孺皆知的那一位,虽然他们长得一模一样。这位自我介绍说,他最近刚接了一部有毛主席的电视剧,这是他的处女作。但他很有信心把领袖的形象塑造好,因为他本人就对领袖充满着深厚的感情。他本是北京郊县一个普通干部(大概是物价、税务一类),他当过兵,由于长得极像那位专演毛主席的演员,所以早就被人称做“小毛主席”了,可惜“小毛主席”最近才被发现。他还特别提到在部队时,他曾在军级射击队受过训练。他有不同寻常的枪法,“百步穿杨”已不在话下。他说这枪法的出众,应该感谢他的射击队长。待到训练时,队长只许炊事员给他们往射击场送烧饼吃,为什么?他们得打,打烧饼。队长把烧饼一个个吊在百米以外的树上,让他们左右开弓地拿枪打,打中一个吃一个,打不中别吃饭。

众人听着“小毛主席”对自己的介绍,都纷纷点着头。他们心想,枪法不枪法的,反正像就行。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热闹里主要包括了“像”。

“小毛主席”的来长邺,功劳还得归功于《星探》。当晚会的主办单位市电视台得知四位“领袖”都请不到时,台长才想起打电话给《星探》的主编。主编对台长显出不满地说:“你是不是忙着连读书看报也顾不上啦,我们每期寄给你的刊物你是不是都不拆呀?”台长说:“哪里,你每次寄我的《星探》我必看,不看什么也看《星探》。”主编说:“别骗我了,最新这期就有一篇文章,专门介绍了一位被称做‘小毛主席’的演员,你怎么不知道?”台长这才放下电话。在桌上的杂志堆里一阵乱翻,翻出了一个未开封的牛皮纸袋,这便是新的一期《星探》。台长拆了纸袋,读了这篇介绍“小毛主席”的文章。文章除介绍了这位演员自己叙述的那段历史和他的枪法,还披露了这位演员在这部电视剧拍摄中的一些趣闻。比如他一定要在剧中展现他的枪法,他要求导演加一段毛主席打枪的戏,他并且说必要时毛主席可以打双枪,用“六四”手枪,左右开弓。导演对他说这建议他不能采纳,第一,毛主席本人的枪法不那么好;第二,这个时期中国军队还没有装备“六四”。“小毛主席”说没有“六四”“左轮”他也能对付。他说他所以坚持毛主席打枪,是为了塑造一个文武双全的领袖。通常,毛主席一出来光是插着腰说话,这就没有突出毛主席的“武”的一面。导演说,他们得尊重历史,毛主席的军事思想,便是毛主席文武双全的体现,并不一定非得枪法过人。这演员又作了些争辩,最后自然还是服从了导演。但《星探》这篇文章的作者说,他本人确实目睹过“小毛主席”的枪法——打烧饼,百米之外的烧饼,个个被击中。

台长读过这篇文章如获至宝,立即打电话感谢《星探》主编,说他救了他们燃眉之急。说:“不瞒你说,请‘领袖’是新市长下的死命令。”接着又问主编此时此刻“小毛主席”在哪里排戏。主编告诉了台长一个地点,不几日,电视台便找到了这位演员。此人答应赴长邺演出,但毫不客气地谈到了演出费,他的要价是每场人民币一万元,并声称这一万元为税后款。电视台接受了这个价码,对他的节目内容也做了规定,节目内容是:“小毛主席”穿上开国大典时那套毛式服装走进直播现场,向观众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台长想,正好一句话五千块。

起初台里对这个出场价是稍显犹豫的,为此免不了和演员又做过些讨价还价。哪知演员立即不悦地说:“‘大毛主席’出场是一万五,我还比他少五千呢。”他管观众熟悉的那位毛主席的扮演者叫“大毛主席”。“再不然你们还可以和歌星比比,歌星的出场价还两三万呢,领袖和歌星比,还多么?”

电视台终归同意了这个价,双方当场就签了约。

“小毛主席”到达长邺,下榻在“桃园”。正式演出前做了彩排,在电视台的大演播厅里,所有照明灯具齐开,“小毛主席”盛装走上现场,他频频向观众招了一阵手,便开始背诵他那两句话的台词。遗憾的是晚会导演挑了这位演员的眼:只因为这演员出生京东,口音里明显带着京东人说话的咬舌音,凡遇“三、四、咱、存、此”……这类字,均有咬舌头习惯。如“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句话,对“从此”这两个字,“小毛主席”都明显地咬着舌头说。这使得导演不得不和台里重新研究了弥补办法,最后他们都同意从长邺市话剧院请一位专攻各位领袖声音的演员来为“小毛主席”配音。好比演双簧,“小毛主席”只管张嘴就可以。经过排练,这二人配合默契,圆满完成了彩排任务。

正式演出时,“小毛主席”的两句话赢得了场内经久不息的掌声,台长专门观察了在座党、政领导的反应,他发现他们脸上都露着惊喜而满意的笑容,普运哲也带头鼓着掌。

陶又佳依照主编的安排,在演出结束后分别去采访“小毛主席”和那位为他配音的话剧演员。她先在演播厅空荡的观众席上见到了那位配音演员,配音演员正为出场费的不公平和电视台“矫情”,因为他刚刚听说那位“小毛主席”的出场费是一万,而他的演出费才是四百。他说凭什么“小毛主席”只挥手不出声就能拿那么多?这件事太不严肃,有点捉弄人玩儿。他说谁能分清台下的掌声是冲着动作还是冲着声音?他没一半的功劳也有三分之一吧,虽然他人在幕后可他的声音出场了——那是毛主席的声音呀!难道毛主席的声音就值四百块钱?电视台的人说四百块钱是配音演员事先同意的,配音演员顿时抬高了声调说:“谁能证明我事先同意了?我一没签协议书二没按手印拿什么证明我同意了……”陶又佳见演员和台里一时争论不休,便转而去休息室采访“小毛主席”。

在演播厅的小休息室里,“小毛主席”正被一群大报小报记者围着照相。陶又佳挤上前去,机灵地把刊有介绍这位演员文章的《星探》杂志亮在他眼前,并说他的这次来长邺,确切讲还是靠了这本杂志的引荐,说她很想借此机会对他作一次采访,这也算是他们各自的缘分吧。这番话使陶又佳立即赢得了他的好感也使陶又佳争得了优先采访权。这时台长进了休息室请“小毛主席”和其他演员回“桃园”稍事休息,一会儿市委、市府主要领导将去宾馆看望大家并设晚宴以表心意。“小毛主席”执意邀请陶又佳与他同车回“桃园”,说可以利用晚宴前的时间接受她的采访。

陶又佳和“小毛主席”一道去了“桃园”,在演员的套房客厅里开始了她对他的采访。事前陶又佳对采访重点还很模糊,直到刚才在观众席遇见配音演员和电视台“矫情”的场面,才觉得此次采访重点应该是饰演领袖人物的演员出场费问题,这也是目前社会关注的热点。她试着把话题往这方面引,但这位演员却总是答非所问,又谈起从前他在部队练打枪的事,又说了他们打不着烧饼不让吃烧饼的事,并一再为那个电视剧中的毛主席不打枪而感到遗憾。陶又佳说,《星探》对此已有介绍,她很希望他能谈点新的,比如演领袖和演出费的问题。“小毛主席”不解地看看陶又佳说:“难道这有什么可谈的吗?”陶又佳说,记者有时也代表观众说话,她说长邺市有些观众认为饰演领袖的演员不应该收出场费,否则怎样体现领袖人物的高风亮节呢?她问他本人怎么看。“小毛主席”从沙发上缓缓站起身,步态滞重地在地毯上来回走着说,他认为饰演领袖收取出场费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事。拿他来打比方,就因为他是在演毛主席他不是真毛主席,观众为什么要拿对真毛主席的崇敬来要求演毛主席的演员呢?真毛主席老人家出场当然不会向谁索要出场费,但是真毛主席能随时受导演摆布吗?让你伸哪条胳膊你就得伸哪条胳膊,让你先迈哪条腿你就得先迈哪条腿,导演还可以任意把你推过来拽过去,对真毛主席他们敢吗?还有,让你什么时候说“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你就得说,真毛主席有这种工夫吗?陶又佳又说,观众中还有一种观点,他们说演领袖主要靠外形条件,演出时甚至还不如歌星唱一首歌付出的辛苦多,她问他对此有何看法。他说请这位女记者容他说句不雅的话:物以稀为贵。他说他幸运就幸运在爹娘给了他这么一副领袖形象,假如每个城市都有成百上千个跟领袖一样的人,哪儿还轮得着他站在这儿冲电视观众挥手呀。至于说歌星和他们这些人谁辛苦,他说这更是一件说不清的事。挥一下手就那么容易吗?你让刘欢挥一下手我看。

也许陶又佳还要问些什么,这时门外一阵小小的喧嚷,紧接着门开了,陶又佳从沙发上站起来,她看见电视台台长在前引路,后面是长邺市党政主要领导,市委书记、代市长普运哲以及副书记、副市长……一位不少。他们便是专程赶来看望几位明星的。

“小毛主席”毛主席般的沉着、缓慢地移动着他那刚刚发胖的身躯,迎接着来人。来人早已快步走上前来,依次用双手握住他那刚刚发胖的大手。这情景仿佛不像市级官员看望演艺界,倒像是领袖接见基层干部。陶又佳站在“小毛主席”身后忽然成了当年紧随毛主席左右的那些秘书和护士。她有点忍俊不禁,但主客双方面部表情都挺郑重且有些拘谨,就连平日在外交场合应付裕如的普运哲此时也显出些手足无措。面对眼前这位“人物”,他们既不能像对待下级那样开玩笑打哈哈,又不能像对待真领袖真伟人那么恭顺而敬重。“小毛主席”呢,既然他长就一副领袖相儿,也就再不便于对这些陌生的官员做谦卑状。于是他便将计就计似的居高临下地和他们一一握手。

他依次同官员们握过手,还不忘把陶又佳也介绍给他们,于是他们又依次同陶又佳握了手。待到普运哲和陶又佳握手时,他还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对她说:“小陶同志,要抓住时机好好写一写我们的这些明星嘛,机会难得嘛。不要让他们被电视台一手垄断,我这样说台长不会有意见吧?”普运哲故意看看台长,大家都笑了,气氛比刚才轻松了。

陶又佳勉强地笑着,但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觉得普运哲这种化了装的言辞与其说是为了表现上级对下级的亲切随便,不如说是有意展示他本人和她的距离。有时候用故作随便的方式反倒能收到疏远的效果。陶又佳并不反对普运哲当众对她表现出些生疏,她觉得他不跟她半开玩笑地寒暄其实更得体。借着主人、客人寒暄之时,陶又佳悄悄离开了房间。

晚上,陶又佳决定给普运哲打个电话,而且她决定就把电话打到他家去。她像是要立逼着普运哲在电话里恢复他的本来面目,以弥补他在“桃园”的那种装腔作势。

她从来没往他家打过电话,今天这举动很有些报复和挑衅的意味。她沉着地拨通电话,心想接电话的若是他老婆,她就不声不响地把电话挂上。正巧接电话的是普运哲。他听出了她的声音,这使她意外而又慌乱。他显然是压低了声音要她明早八点四十五分把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去,说完也不等陶又佳的回音就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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