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经 巴塞罗那 一九三八年三月(2/2)
他在阿塔拉萨纳码头阶梯口下船时,夜色已深。费尔明融入了港口夜雾,成为熙来攘往的码头工人和船员之一,跟着大家走向拉巴尔区街道,也就是当时的唐人街。他混在人群中与路人攀谈后,心里大致有了底。城里前一天才经历过轰炸,空袭已经持续了一年,今晚预计会有新一轮轰炸。他从人们的交谈和眼神中感受到强烈的恐惧,但那天在厄运中侥幸捡回一命,他相信自己今晚不会有更悲惨的遭遇了。迎面来了个脸上有胎痣的小贩,看来已经收摊,正推着糖果点心车,就在即将错身而过时,费尔明先把他拦了下来,并仔细打量着车上的货色。
“我这里有焦糖杏仁果,口味跟战前一样好。”小贩热心兜售,“先生要不要买一点?”
“我的世界里只有瑞士糖。”费尔明说。
“那正好,这里还有一包草莓口味的!”
费尔明双眼睁得跟铜板一样大,光是听到草莓口味就忍不住猛咽口水。因为有阿莱斯慷慨赞助的那笔钱,他干脆买下一整包糖,一到手就像个饿鬼似的急忙拆开。
兰布拉大道朦胧的街灯,一如瑞士糖刚入口的滋味,总让他有感而发:正是这些事物,值得他再多活一天。然而,那一晚走在兰布拉大道,费尔明却发现有群巡夜人手持梯子,检视一盏又一盏街灯,并将仍然明亮的街灯一一熄灭。费尔明走近其中一人,静静观望他执行勤务。当巡夜人开始踩着梯子往下走,突然瞥见一旁有人,于是停了下来,斜眼睨着他。
“晚安,长官。”费尔明客气问候,“请问,为何要让整座城市变得一片漆黑?”
巡夜人将食指往天际一指,收起梯子,继续往下一盏街灯走去。费尔明伫立原地,注视着阴影中诡谲的兰布拉大道。周遭的咖啡馆和商家开始紧锁大门,微弱的月光照亮街面。有一大群人抱着衣物、手持提灯,正朝着地铁站蜂拥而入。有些人拿着点燃的蜡烛和油灯,有些人干脆摸黑前进。走到地铁站楼梯口,费尔明眼前出现一个年约五岁的小男孩。他紧牵母亲的手,或许也可能是祖母,因为在微光中,所有灵魂都苍老了。费尔明本想对男孩眨眨眼,但孩子的目光却瞄准夜空,愣愣望着天际的灰黑浮云,仿佛知道云层里藏了什么。费尔明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脸上顿感一丝清冷,寒风拂过整座城市,传来阵阵弹药和焦木的气味。男孩的母亲拉着他下楼进入漆黑地铁站时,孩子朝费尔明看了一眼,那眼神把他吓呆了。五岁孩子的双眼里,出现了暮年老人才有的深沉恐惧和绝望。费尔明别过脸,快步走开,却不小心撞上地铁站口的市区巡逻员,这人指着他说:
“您现在不进去,待会儿再来就没有空位了。难民很快就把这里挤满了。”
费尔明点头,但仍加快脚步前行。就这样,他走进鬼魅般的巴塞罗那,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几乎难以辨认,只有阳台和大门闪烁着油灯和蜡烛的光亮。他总算来到兰布拉大道圣莫尼卡街,远方隐约可见一座简约狭窄的拱形城门。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继续朝露西娅的住处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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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踩着狭窄的楼梯往上,总觉得每一层阶梯都在削弱他的意志力。面对露西娅的勇气越来越薄弱,他该如何告诉她,她深爱的那个男人,她女儿的父亲,她一年多以来期盼再见的脸庞,已经葬身塞维利亚监狱的地牢里?终于到了三楼,费尔明驻足门前却不敢敲门。他坐在楼梯口,双手抱头,想起十三个月前的那段话,就在这里,当时露西娅握着他的手,定定注视着他说:“如果你爱我,就别让他有任何三长两短,帮我把他带回来。”他从口袋掏出那封破损的信,在幽暗中呆望着那团碎纸。接着他站起身,正要走下楼梯逃离此地,却听见背后的公寓大门打开了。于是,他停下脚步。
有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门口凝望着他。她手上拿着一本书,一根手指插入书页标记阅读进度。费尔明面带笑容,举起手对她打招呼。
“嗨!阿莉西亚。”他开口,“你还记得我吗?”
小女孩看着他,神情稍显疑虑,似乎不太确定。
“你在看什么书?”
“《爱丽丝梦游仙境》。”
“啊!真的吗?我看看……”
她向他展示手上的书,却不许他碰。“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书。”她说,疑虑丝毫未减。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书。”费尔明回应,“任何描写掉进洞里、遇见疯子和做算术有关的事,都像是我的自传。”
眼前这位奇怪访客的话,让小女孩紧咬着嘴唇忍住笑意。
“嗯,可是这本书是为我写的。”女孩一脸淘气地驳斥他。
“当然。对了,你妈妈在家吗?”
她没答话,却把房门又往内推开一些。费尔明往前一步。小女孩转身,不发一语便往屋内走。费尔明驻足门槛。公寓内一片阴暗,仅有的闪烁微光似乎是逼仄走道尽头的一盏油灯。
“露西娅?”费尔明的叫唤声隐匿在幽暗中。他以指节叩了门,静候回应。
“露西娅,是我啊……”他往屋内又喊了一次。
他等了半晌,没得到回应,便直接走了进去。他沿着走道前行,两侧房门都关着。走道尽头是起居室兼餐厅。桌上摆着一盏油灯,发出柔和、泛黄的亮光。窗前有个身影,是个坐在椅子上的老妇人,背对着他。费尔明停下脚步,这时才总算认出她来。
“莱昂诺尔女士……”
这位看上去年迈的老妇人应该还不到四十五岁。她那张衰老的面容写满沧桑,空茫的眼神已厌倦了仇恨,也无力再暗自哭泣。莱昂诺尔看着他,默不作声。费尔明随手拉了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来。她拉着他的手,挤出一抹浅笑。
“她当初应该嫁给你的。”她低声说,“你这个人没有脸蛋,但起码还有脑袋。”
“露西娅呢?她去哪里了,莱昂诺尔女士?”
女子别过头。“她被抓走了,大概两个月前的事。”
“抓到哪里去了?”
莱昂诺尔没有回应。
“抓走她的是谁?”
“那个男的……”
“傅梅洛?”
“他们没提起胡安·安东尼奥。他们直接找上她。”
费尔明紧紧拥住她,但莱昂诺尔一脸木然。
“我一定会找到她的,莱昂诺尔女士。我会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家。”
女子频频摇头。“她已经死了,对不对,孩子?”
费尔明沉默以对。“我也不知道,莱昂诺尔女士。”
她怒目瞪视他,掴了他一个耳光。“你滚开!”
“莱昂诺尔女士……”
“你走吧!”她幽幽悲叹。
费尔明只好起身,往后退了几步。阿莉西亚在走道上凝望着他。他面露微笑,小女孩缓步走向他,牵起他的手,使劲握得紧紧的。费尔明在她面前屈膝跪了下来,正打算告诉她,他是她母亲的友人,或随便编个故事,只盼能抹去她眼神中那股强烈的无助感,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正当莱昂诺尔女士捂着脸痛哭失声,费尔明听见远方天际传来的轰隆声。他抬头往窗外一探,这才惊觉玻璃已开始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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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明走近窗边,连忙撩起窗帘。他抬头望着窄巷两侧屋檐挤出的一线夜空。轰隆声响渐趋频繁,听起来也逐渐逼近。他脑海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从近海登陆的暴风雨,接着,他想象乌云笼罩码头,一路拉扯着风帆和桅杆。不过,他这辈子还没见识过这样的暴风雨,一阵阵金属撞击外加火光四射,海雾在夜空裂成飘零的破布条,雾一撕开便蹿出一道亮光。漆黑暗夜里,仿佛蹿起了一只只庞大的钢铁巨虫在夜空飞行。他咽下口水,回首望着惊惶颤抖的莱昂诺尔和阿莉西亚,小女孩手里还拿着书。
“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里。”费尔明轻声说。
莱昂诺尔摇头拒绝。“它们会飞走的。”她小声说,“昨晚就是这样。”
费尔明又望向天空,这次清楚看见六七架飞机掠过天际。他打开窗探头出去,听见震耳的引擎巨响正朝着兰布拉大道前进。一阵尖锐的警笛声传来,仿佛在天空钻孔开路。阿莉西亚用力捂住耳朵,赶紧躲到桌下,莱昂诺尔张开双臂正打算去抱她,却突然受阻。炮弹击中建筑物前的数秒钟,警笛音量之大,仿佛是从公寓四壁直接发送。费尔明害怕这噪声会把耳膜震破。
霎时,一片静默。他感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撞击,房子仿佛一列火车般晃动,随后恐将坍塌陷落如云烟,所有屋宇和楼层就像一张张卷烟纸,轻易就能穿透。莱昂诺尔开口说了些什么,但他根本听不见。一瞬之间,震耳欲聋的巨响冻结了时光,费尔明惊恐地看着莱昂诺尔背后那片墙在一阵烟灰中倾圮,熊熊烈火围住她端坐的椅子,无情地吞噬了她。炮击将一半的家具抛到半空,落地后陷入一片火海。凌空飞来一团火球击中了他,仿佛点燃的汽油炽烈燃烧,火舌猛力冲撞窗子,穿透玻璃,触及阳台的金属栏杆。阿莱斯赠送的外套冒着烟,正灼烧着他的皮肤。他想起身脱外套,却感觉脚下的地板正在萎缩。不到数秒钟的光景,建筑物主体在他眼前坍塌成瓦砾和灰烬。
费尔明赶紧起身,立刻脱下冒烟的外套,探头到客厅张望。一大片呛鼻的黑烟正放肆地窜入墙角,炸弹粉碎了建筑的中间部分,只剩下外墙,还有冒出火舌的楼梯间四周的第一个房间。他刚刚走过的那条走道,现在什么也不剩了。
“混账东西!”他忍不住咒骂,却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因为火势蔓延的嘶嘶声在耳边鼓噪,但他的皮肤感受到不远处新一轮的爆炸。一股恶臭飘来,浓浓的硫黄味混杂街上电线和尸体烧焦的气味,接着,他看见巴塞罗那上空被火焰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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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难忍的疼痛侵蚀着他的肌肉。他摇摇晃晃走进客厅。方才的轰炸把阿莉西亚抛出去撞上墙。她的身体卡在倒下的摇椅和墙角之间,身上沾满了粉尘和灰烬。费尔明在她面前跪下,伸手从她两侧腋下紧紧揽住。阿莉西亚感受到他的手劲,随即睁开眼。她的双眼布满血丝,瞳孔已经放大。费尔明知道,这双眼睛受了伤。
“外祖母在哪里?”阿莉西亚低声问。
“外祖母有事情出去了。你跟我一起走。你和我,我们两个一起离开这里。”
阿莉西亚点点头。费尔明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衣服上摸了又摸,检查是否有伤口或骨折。
“你身上有哪里痛吗?”
小女孩伸手摸着头。
“很快就不痛了。”费尔明安抚她,“我们走吧?”
“我的书……”
费尔明在瓦砾堆寻寻觅觅,书有些地方烧焦了,但基本上还是完整的。他把书交给阿莉西亚,小女孩紧紧抓着书,仿佛那是护身符。
“别弄丢了,知道吗?你还要跟我说故事的结局……”
费尔明抱着小女孩站了起来。或许是阿莉西亚比他预期的重了些,又或许以他的体力根本逃不出这个地方。“抓紧!”
他转过身,沿着空袭炸出的大洞,走向原本铺着花砖的走道。走道如今只剩屋檐的宽度,他中途转往楼梯口,确认空袭已经把一楼、二楼和地下室都炸成一片火海。他从楼梯口往下一看,发现火舌已沿着阶梯蹿升。他紧抱着阿莉西亚,踩着阶梯往上,心想,要是能爬到顶楼,就能从那儿跳到邻栋的屋顶平台,或许,还能够活着叙述这段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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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楼出口是一扇厚实的栎木门板,不过历经轰炸,铰链已经断裂,因此费尔明一脚就把门踢开。一到屋顶平台,他立刻将阿莉西亚放在地上,靠在外墙边喘息,用力深呼吸。空气中弥漫烧焦的磷酸味。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片景象是真的。
巴塞罗那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壁炉,火柱和浓烟是舞动的触角。几条街外的兰布拉大道是火焰与浓烟交错的巨河,一路流向市中心。费尔明紧抓女孩的小手,拉着她往前走。
“乖!我们不能停下来。”
才往前几步,上空再度传来轰隆巨响,震得脚下的建筑摇摇晃晃。费尔明回头望,发现加泰罗尼亚广场附近正缓缓升起巨大的火柱。一道红色闪光掠过整座城市的屋顶,火花四射的风暴之后,灰烬如雨的空中,又见成群战机呼啸而过。机群低空掠过,螺旋状浓烟在城市上空扩散,火海将战机的机身映得闪闪发亮。费尔明的视线紧随着战机飞行路线,随即看见一连串炸弹落在拉巴尔区的住宅。距离他们所在的屋顶平台大约五十米,一排房屋在他眼前连续爆炸,仿佛一串点燃火药线的小鞭炮,将无数窗户炸得粉碎,空中降下阵阵玻璃雨,一整排屋顶化为瓦砾。隔壁楼房外墙墙角有座鸽棚,鸽群本想飞到街道对面,却凌空坠入一摊积水中,砰的一声摔在路面上。接着,费尔明听见街上传来凄厉的哀号。
费尔明和阿莉西亚瘫在原地,根本无法再往前走,就这样驻足原地半晌,目光锁定持续轰炸市区的战机。费尔明远远望见港口码头内逾半船只已遭击沉。海面上一大片起火燃烧的汽油逐渐扩展,无情地吞噬了跳海求生的绝望人群。码头内的棚屋和仓库火势正猛。一排油槽连续爆炸,炸翻了一整列大型起重机。这些金属巨兽,一台接着一台,从停靠码头的货船和渔船上落水,就此埋入海中。远方,混杂了火药和汽油味的云层中,隐约可见战机在海面上方掉头回转,打算进行下一轮轰炸。费尔明紧闭双眼,任由污秽、炽热的晚风吹拂身上的汗水。
“来吧,我就在这等着!狗娘养的,有本事一次给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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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费尔明以为自己听见返回的轰炸机的时候,突然意识到那是身旁小女孩发出的声音。他睁开眼看着阿莉西亚。她使劲往自己的身上靠,同时发出惊恐的尖叫。费尔明转身,他们所在的建筑正在火海中逐渐解体,仿佛海中沙堡。两人跑到屋顶平台边缘,成功跃过了与隔壁建筑间隔的那堵墙。费尔明擦撞着地,左腿顿时一阵刺痛。阿莉西亚依旧拉着他的手,随即扶他起身。他摸了摸大腿,发现指间沾满温热的鲜血。烈火光芒照亮了他们跳上的高墙,眼前清楚可见嵌在墙面的玻璃碎片沾了血。一阵恶心感让他头昏眼花,但也仍用力深呼吸,并未停下脚步。阿莉西亚继续拉着他走。费尔明拖着受伤的脚,一路在地砖上留下深红、鲜亮的血迹,他跟着小女孩来到距彩虹剧院一墙之隔的地方。他咬牙搬来几个木箱靠墙堆叠,探头打量隔壁的屋顶。那幢建筑外观散发不祥的氛围,古老的大宅,紧闭的大窗,宏伟的外墙,似乎已在这片楼宇沼泽中矗立多年。宏伟的玻璃圆顶像一盏灯笼,避雷针弯曲的侧影像一条龙。
腿上的伤口阵阵作痛,他必须扶着墙才不致昏倒在地。他感受到鞋内温热的鲜血,接着又是一阵恶心。他很清楚,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失去意识。阿莉西亚一脸恐惧地望着他。费尔明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这没什么……”他说,“只是一点小擦伤而已。”
远方天际,战机群已从海面上空折返,掠过港口码头,再度飞往市区。费尔明向阿莉西亚伸出手。“快抓住我!”
小女孩缓缓摇头。
“我们在这里不安全!一定要到隔壁屋顶的另一边,想办法下楼到街上,从那里就可以去地铁站了。”他嘴上这样说,但自认没什么说服力。
“不要。”小女孩轻声说。
“快抓住我的手,阿莉西亚!”
小女孩踌躇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费尔明使劲将她抱到木箱堆上方,再抱上檐口。
“快跳!”他在一旁督促。
阿莉西亚把书紧抱在胸口,频频摇头。费尔明听见后方炮击屋瓦的爆裂声,急忙推了她一把。阿莉西亚跳到高墙的另一侧,随即转过身来伸手要拉费尔明,但她的朋友却不在那里。他依旧紧抓着高墙这一侧的檐口。只见他面色惨白,眼皮低垂,仿佛已近意识不清的状态。
“快跑!”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催促她,“快跑!”
费尔明双膝着地,往后一倒。战机从正上方呼啸而过,他闭上双眼之前,看见一连串炸弹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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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莉西亚拼了命往前跑,越过屋顶平台,目标朝向那座雄伟的玻璃圆顶。她不知道炮弹击中了建筑物,还是在半空中就爆炸了。她能确切感受到的是身后的气流仿佛一堵墙,一股震耳欲聋的强风把她卷到空中又猛力往前推了一把。一片片炽热的金属碎片与她擦身而过。就在此时,她感觉有个拳头大的东西强力插入她的臀部。猛烈的撞击把她抛向空中,推着她撞上玻璃圆顶。阿莉西亚破窗而入,跌入空荡的圆顶内。那本书不小心从手中滑落了。
小女孩高速俯冲而下,穿越了恍若永恒的幽暗,最后落在一块帆布上,失控的历险总算暂停。那块帆布承受她的重量而下压弯折,最后,她仰卧在一片类似木制平台的板子上。上方大约十五米处,清楚可见她破窗而入时在圆顶留下的大洞。她试图侧躺,却发现右腿毫无知觉,腰部以下几乎无法活动。她继续张望,这才发觉从手中脱落的书正躺在平台边缘。
她以双臂支撑,慢慢爬过去,伸手摸了摸书脊。新一轮轰炸撼动了整幢建筑,一阵摇晃之中,书被抛向半空。阿莉西亚赶紧探头往平台外看了看,发现书页凌空振动,就这样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洞。屋外瞬间燃起的火光照了进来,阿莉西亚睁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正坐在一个高大螺旋的顶端,螺旋延展成由走道、通道、拱门和长廊建构的无尽迷宫,简直就像一座大教堂。但与她印象中的教堂不同,这里并非由石头砌成。
而是书籍。
借着从玻璃圆顶射入的光线,她看到螺旋体结构上伸出许多交错的楼梯和桥梁,每一端都连接着数以千计的书籍。下方的黑洞深处,隐约可见缓缓移动的昏黄灯光。忽然,灯光停驻原地,仔细一看,阿莉西亚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手持提灯,正不断往上张望。臀部的疼痛有如刀割,她的视线顿时模糊起来。她闭上双眼,随即陷入昏迷。
醒来时,她发现有人轻柔地将她抱在怀里。她眯着眼,瞥见一条无限延伸的长廊,两侧是往各个方向延展的数十条走道,所有通道皆由一面又一面书墙勾勒组成。她在迷宫底层见过的白头发男人,长相宛如猛禽,此刻正抱着她。到了建筑底层,那名管理员抱着她穿越恢宏的拱顶大厅,将她安置在角落的一张单人床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阿莉西亚。”小女孩小声嘟囔。
“我是伊萨克。”
白发男子一脸严肃地检查女孩臀部的伤口。他帮孩子盖上毛毯,扶着她的头,将一杯热水送到她嘴边。阿莉西亚一口喝得精光。管理员双手扶着她的头,慢慢放在枕头上,并微笑望着她,但眼神透露出沮丧。在他背后,一座在她看来就跟世上所有图书馆一样的殿堂,正是她先前从屋顶看见的那座迷宫。伊萨克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握着她的手。
“现在好好休息吧!”
他熄了提灯,夜空火花四射,穿透玻璃圆顶窜入屋内,两人就这样深陷泛蓝的阴暗中。书籍迷宫不可思议的格局无限延伸,阿莉西亚想起她刚才的梦境,空袭轰炸了外祖母的客厅,她和朋友始终未走出陷入火海的公寓。
伊萨克面带忧容地看着她。轰炸的巨响,警笛的噪声,死神张狂掠过火海中的巴塞罗那,一切都透过墙壁穿透到屋内。附近一声爆炸巨响,墙壁颤抖,脚下的地板扬起一片烟尘。阿莉西亚在床上缩着身子。管理员点燃一支蜡烛,摆在阿莉西亚床头的小桌上。烛光映出了拱顶下方正中央升起的惊人格局。伊萨克看出小女孩失去意识前疑惑的眼神。他叹了口气。
“阿莉西亚……”最后,他这样说道,“欢迎光临遗忘书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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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明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纯白。有个身穿制服的天使正在帮他包扎大腿,一字排开的担架看不到尽头。
“这里是炼狱吗?”他问道。
护士抬起头瞅了他一眼。她顶多才十八岁,费尔明见到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作为给上帝打工的人,她比第一次领圣餐和洗礼时,教堂发的画册上的天使漂亮多了。他还能这样想入非非,意味着两种可能性:他的生理状况已见好转,或马上就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唉!我这辈子都是个不长进的无神论者,这会儿居然想起了《新约圣经》和《旧约圣经》的教诲,觉得天使的悲悯和恩惠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眼看病患恢复意识且喃喃自语,护士随即招了手,接着,有个看似已经一星期没睡觉的医生走近病床边。医生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睑,仔细查看他的双眼。
“我死了吗?”费尔明问。
“您太夸张了,伤势确实不轻,但基本上没有生命危险。”
“所以……这里不是炼狱吗?”
“您在说什么?我们这里是医院,但也算是地狱吧。”
医生忙着帮他检查伤口时,费尔明努力回想事发经过,试图忆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现在觉得怎么样?”医生问他。
“老实说,挺忧心的。我梦见耶稣拜访我,和我进行了深刻的谈话。”
“关于哪一方面的话题?”
“主要是聊足球。”
“那是因为我们让您服用了镇静剂的关系。”
费尔明频频点头,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想也是,上帝居然自称是皇家马德里的球迷。”
医生面露微笑,低声向护士交代事项。
“我躺了多久?”
“大约八个钟头了。”
“那个孩子呢?”
“您是说圣婴吗?”
“不,我是说跟我在一起的小女孩。”
护士和医生互看了一眼。“很抱歉,您被送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小女孩跟着。据我所知,您很幸运地在拉巴尔区的一个屋顶平台被人发现,当时躺在血泊里……”
“没有小女孩跟我一起被送进来吗?”
医生一脸颓丧。“活着的,没有。”
费尔明作势要起身。医生和护士合力将他压制在病床上。
“医生,我必须离开这里。有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需要我的帮助……”
医生向护士点头示意,于是她迅速从身旁的医护用品推车上拿出一个小药瓶,着手准备注射。费尔明拼命摇头拒绝,但医生用力压住了他。
“我不能让您就这样出院。请耐心点儿,我不希望出任何差错。”
“放心,我比九命怪猫还要顽强……”
“而且比政客更无耻!趁这个机会,我在此郑重要求,不要再趁护士帮您换绷带的时候偷捏人家的屁股了,可以吗?”
费尔明感受到右肩头挨了一针,一股凉意在血管中蔓延。
“能不能再去帮我问问,医生?她叫阿莉西亚。”
医生终于松开了病患,让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费尔明的肌肉像果冻一样瘫软,瞳孔逐渐放大,眼前的世界渐渐漾成泡了水的水彩画。医生说话的声音已经远去,消失在下楼脚步声的回音里。他觉得自己跌入了棉花云堆,白色长廊碎裂成一片光亮的粉末,散发液态香膏的气味,化学天堂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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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他出院了,因为过多的病患让医院无力应付,只要不是奄奄一息的,都算是康复。费尔明拄着木制拐杖,还带了一套跟死者借来的内衣裤,总算一拐一拐地来到医院门口的电车车站,搭车返回拉巴尔区。在拉巴尔区的街头巷弄,他寻遍咖啡馆、小旅馆以及仍然营业中的商家,扯着嗓门问人是否见过一个名叫阿莉西亚的小女孩。人们看着这瘦削憔悴的男子,只能默默摇头。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可怜的伤心人,再怎么找也是徒然,就跟众多相同遭遇的人一样,一九三八年三月十八日那天,巴塞罗那街头共有九百具死尸被收走,其中大约有一百名儿童,他那死去的女儿想必就在其中。
傍晚,费尔明走到了兰布拉大道尽头。因空袭而脱轨的电车还冒着烟,车上躺着被炸死的乘客。几个钟头前还人声鼎沸的咖啡馆,现在成了死尸横躺的鬼屋。人行道上遍地血迹。救助伤者的人,覆盖尸体的人,东躲西藏和无处可逃的人,没人见过他形容的小女孩。
即使如此,当费尔明发现黎塞欧歌剧院前停放的一排尸体时,仍不放弃一线希望。所有死者看起来都不超过八九岁。费尔明跪了下来。他身旁有个妇人正轻柔地抚着小男孩的双脚,男孩胸口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他已经死了。”妇人自言自语,“全部都死了。”
那一夜,城市清理瓦砾,多座建筑物的残垣仍在燃烧,费尔明在拉巴尔区挨家挨户打听阿莉西亚的下落。
破晓时分,他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动了,终于跌坐在伯利恒教堂前的台阶上。过了半晌,一个满脸黑炭、制服沾满血迹的哨兵在他身旁坐下。当他开口关切费尔明为何哭泣,费尔明忍不住紧抱着他,并口口声声说自己真想一死百了,因为命运将一个小女孩的生命交到他手中,他却辜负了她,不知道该如何保护她。如果上帝或者魔鬼还有一点良知,这个世界明天就该彻底完蛋,因为它根本就不值得继续存在。
即使这位哨兵已经连续几小时不间断地从瓦砾堆挖出罹难尸体,包括自己的妻子和六岁稚子,他仍平静地听费尔明细诉。
“我的朋友,”他终于开了口,“不要放弃任何一线希望。我在这个烂透的世界学会了一件事:命运充满了转机。命运是一个小偷、一个妓女和卖彩票的小贩,这是它最常见的三种化身。如果您下定决心去找它——记住,命运不会主动登门拜访——看着好了,它会给您第二次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