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圣诞故事 1(2/2)
“能不能麻烦您告诉我赠书对象的姓名和地址?”我连忙追问。
“都写在上面了。”他头也不回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我翻开手上的书,找到了陌生访客亲笔题字的书页:
献给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
他从死人堆里爬出
拥有开启未来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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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我听见店门的小铃铛响起,抬头一看,陌生人已经离去。
我赶紧跑到店门口,在街上张望了一下。那位访客正跛行远去,在灰蓝薄雾笼罩的圣安娜街上,他的身影逐渐融入人潮之中。我原想大声叫他,但还是克制住了,心想还是让他离开吧;然而,我的直觉和冲动却不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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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挂上“休息中”的牌子,锁上店门,准备去跟踪人群中的陌生访客。我知道,父亲难得让我独守书店,又逢业绩惨淡的处境,他如果回来了,发现我擅离岗位,一定会狠狠数落我一顿,然而,我这么做自有理由。我宁可面对父亲愠怒,也不想就这样吞忍那个阴险怪物留下的不安,我得弄清楚他和费尔明之间究竟有何瓜葛。
一个卖书为业的人,实在很少有机会学习如何不露形迹地跟踪可疑人物,除非顾客喜欢顺手牵羊,而通常被偷的书大多是不重要的廉价推理故事集和小说。人确实不可貌相,不过,这种恶劣的放肆行径,倒是可以造就一个侦探,尤其是原本就喜欢模拟办案的人。
尾随陌生访客走向兰布拉大道途中,我渐渐悟出了跟踪的基本常识,开始在两人之间维持大约五十米的距离,尽量走在身材魁梧的路人后面,随时保持警觉,万一跟踪对象突然止步,或是无预警地回头张望,我必须火速躲到门廊下或商店里面。抵达兰布拉大道时,陌生访客过了街,踏上中央步道,朝着港口方向前进。大道上处处可见圣诞节的传统装饰,许多商家已在橱窗里布置了充满节庆气氛的彩灯、星星和天使,举目所及尽是一片繁华景象,广播里宣称好日子近了,大概是真的。那几年的圣诞节仍保有些许魔幻、神秘的氛围。冬季的迷蒙阳光,以及在阴影和沉默中悠悠度日的人们期盼的眼神,使得圣诞装饰增添了一股真正的淡雅清香,至少孩子们以及所有学会遗忘的人,都依旧相信这个节日的美好。
或许正因为如此,我越加坚定地以为,在这虚渺神奇的圣诞气氛中,任何人看起来都没有我的调查对象更显突兀。他跛着脚缓缓前进,偶尔驻足在卖鸟或卖花的摊位前,兴致勃勃地欣赏着鹦鹉和玫瑰,仿佛他从未见过这些东西似的。有时候,他走近兰布拉大道旁的书报摊,盯着旋转书报架上的报纸和杂志封面,看得兴味盎然。说真的,他看起来就像从未来过这里,举止神态仿佛初次来访的孩子或观光客,只是,孩子和观光客通常是一副天真雀跃、对自己的方位毫无头绪的样子,然而,就算途经伯利恒教堂,甚至得到圣婴肖像赐福,这位陌生访客的神色中也不见一丝天真。
后来,到了布塔费利沙街口对面的宠物摊位前,他伫立在一个鸟笼旁边,显然是被笼子里那只粉红色的凤头鹦鹉所吸引,因为那只鸟始终斜着眼角睨着他。陌生访客凑近鸟笼,一如他在书店里盯着书柜的模样,并开始对着鸟喃喃低语。那只鹦鹉顶着大脑袋,双翼伸展,大小如同一只公鸡,披着一身绝美的羽毛,全神贯注,静静忍受着陌生访客酸腐的口臭,显然是对这位访客所说的话极感兴趣。不可思议的是,凤头鹦鹉竟然频频点头,并竖起了粉红色的羽毛,一副非常兴奋的模样。
过了几分钟,陌生访客总算满足了他和鹦鹉之间的交流,继续往前走。上路后不过三十秒的光景,行经宠物摊位前,我瞥见摊位上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老板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急忙拿着一块布幔遮盖凤头鹦鹉的笼子,因为那只鸟以非常标准的发音不断重复着:“佛朗哥,王八蛋,竖不起的下三滥!”我非常清楚这鸟是从哪里学会这句话的。看来,那个陌生人起码还有点幽默感,并且胆敢冒险挑战禁忌,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就跟长度未及膝的短裙一样,少之又少。
突然被这个小插曲分了心,我以为自己把人跟丢了,不过很快,我又看见他佝偻的身影凝立在巴格斯珠宝店的橱窗前。我悄悄前进到维瑞纳宫入口,此处设置了很多写字亭,我隐身在其中一个摊位旁,仔细观察他的动静。他的目光闪亮得就像一对红宝石,注视着橱窗玻璃内的黄金和珠宝。那些东西似乎唤醒了他内心隐藏的强烈欲望,即使一群青春艳女列队排开,恐怕也无法带给他这样的诱惑。
“年轻人,要不要我替您写封情书,还是请愿书、参选申请书,或是向故乡亲友报平安的家书?”
我借以藏身的写字亭内,有个代笔先生探出头来,那姿态就像个准备聆听告解的神父,以殷切的眼神看着我,巴望着能为我服务。小窗口上的宣传海报写着:
奥斯瓦尔多·达里奥·德·莫特森
文字工作者暨思想家
代笔情书、起诉书、遗嘱
诗歌、颂词、贺文、请求、丧帖
歌词、报告、申请书、请愿书
包办各种文章
文风诗韵互异
每句收费一角(抒情诗另计)
寡妇、残疾人及未成年人特价优惠
“怎么样,小伙子,要不要我替您写封情书?保证能让豆蔻年华的少女们春心荡漾!今天跟您有缘,我给您特价优惠。”
我向他展示手上的婚戒。代笔先生奥斯瓦尔多耸了耸肩,无动于衷。
“都什么时代了,现在可是摩登社会呀!”他振振有词,“您不知道有多少已婚男女到我这里来呢……”
我又看了看那张宣传海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觉得您的名字有点耳熟……”
“我曾经风光过,大概是那时候留下的印象吧!”
“这是本名吗?”
“笔名!一个艺术家应该有个符合自身格调的称号。我出生的时候被冠上的姓名是亨纳罗·勒柏尤,拿这么土气的名字替人写情书,谁会理我啊!您今天要我写什么?要不要来封热情如火的情书?”
“改天吧!”
代笔先生无奈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随着我的视线望过去,接着眉头一皱,一脸好奇。
“您在观察那个跛脚的,对不对?”他忍不住发问。
“您认识他吗?”我随即问道。
“大约从一个礼拜前开始,我看着他每天从这儿经过,然后站在珠宝店的橱窗前,傻乎乎地盯着里面的珠宝,仿佛橱窗里陈列的并不是戒指,而是美女多莉塔的丰臀。”他答道。
“您曾经和他交谈过吗?”
“有个同行前几天替他誊写过一封信,因为他缺了几根手指嘛……”
“哪一位同行?”我继续追问。
代笔先生看着我,面有疑虑,生怕答复之后就会错失我这个顾客。
“他叫路易斯托,就在对面,摊子在‘贝多芬之家’隔壁,长得一副修道院学生的模样。”
我递给他几枚硬币作为酬谢,但他拒绝接受。
“我赖以维生的是摇笔杆子,不是耍嘴皮子。再说,这一带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将来,如果需要有人代笔誊写的时候,您来找我,我很乐意提供服务。”
他递了一张名片给我,内容和宣传海报一模一样。
“周一到周六,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他特别说明,“奥斯瓦尔多,文字的尖兵,在此为您服务,也为您代笔写信。”
我把名片收好,并感谢他的协助。
“您追的小猎物快跑掉啦!”他提醒我。
回头一看,我发现陌生访客已经上路了。我赶紧跟上去,尾随他沿着兰布拉大道往前走到博克利亚市场入口处。他在这里停下脚步,注视着琳琅满目的食品摊位,以及进进出出的人群。我看他一跛一跛地走到“小木偶酒馆”吧台前,吃力但又兴奋地坐上其中一张凳子。接下来的半个钟头内,这位陌生访客试图要享用小老板胡安尼托送上来的一道道美食,然而,我总觉得他的健康状况似乎不容许他大快朵颐,顶多是饱了眼福。他几乎一口都没尝桌上的菜肴,看来是以此回味当年胃口大好的痛快感受。无关享口福,仅为了回忆。他始终自制忌口,只能看着别人痛快淋漓大吃大喝。最后,他付了钱,继续走到圣保罗街口,这里是巴塞罗那绝无仅有的路段,古老欧洲最大的歌剧院之一,与北半球最贫穷、最溽湿的红灯区正好汇聚于此。
5
当时,好几艘停靠码头的商船和军舰的船员们正涌入港边大道尝腥找乐子。眼看生意就要上门了,角落一群正在排队接客的痴肥流莺们,纷纷站了起来,忙不迭地报上优惠价格。苍白的皮肤上浮凸着张狂的青蓝静脉,臃肿身躯裹上贴身短裙,教人不忍卒睹,一张张憔悴的脸庞上,尽是从良前最后一搏的坚决,不见一丝妖娆淫荡。我心想,经年累月的远洋孤绝岁月之后,应该会有船员上钩吧!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位陌生人居然几次停下脚步,毫不避讳地和饱受风霜的流莺打情骂俏,仿佛那里是豪华夜总会。
“哎哟!‘卿’爱的,我帮你来按摩按摩,马上年轻二十岁!”我听见有个流莺对他如是说道,这个老女人,恐怕都能当奥斯瓦尔多的祖母了。
按摩会要了你的命的,我这样暗想着。陌生人收回讪笑,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改天吧,大美女。”语毕,他朝着拉巴尔区走去。
我继续尾随他一百多米,直到他驻足在一扇狭窄的深色大门前,大约就在欧洲客栈对面。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屋内,等候了半分钟之后,我也跟着进门。
跨进大门,眼前出现一排通往内部的阴暗阶梯,整栋建筑看起来就像倾斜的船舷,屋内弥漫着潮湿的腐臭,下水道系统频频失灵,此地几乎就和拉巴尔区的坟茔没两样。门厅一侧有个小房间,坐在里头那个人,看起来一身肥腻,身上套着无袖汗衫,嘴上叼着烟,一旁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斗牛节目,他瞅了我一眼,眼神夹杂着质疑和敌视。
“就一个人吗?”他以略带怀疑的语气问道。
脑袋再怎么不灵光的人都能看出来,我所在的地方是个以钟点计费的小旅社,而我的到访唯一显得突兀之处,就是身边少了个在街角兜售灵肉的维纳斯。
“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找个幼嫩的小姑娘。”他边说边着手替我准备浴巾、肥皂,以及我猜是橡皮套或是某种要命的安全套之类的东西。
“事实上,我只是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我总算开了口。
门房抛了个白眼。
“半个小时二十元,娘们儿您得自行打点。”
“听起来蛮吸引人的,或许改天再试试吧!我想请教您的是,几分钟之前刚上楼的那位先生,年纪很大了,身体不太好,单独前来,身边没带女人。”
门房蹙着眉头。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霎时将我从顾客贬成一只惹人厌的苍蝇。
“我没看见什么人进来。您快走吧,在我通知托奈特之前,最好赶快滚!”
我猜那个托奈特应该不会是什么温柔可人的姑娘。我掏出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放在柜台上,接着,我对门房送上满脸笑容,一副妥协求和的姿态。铜板火速消失了,仿佛那是一只蚊虫,而门房那只套满了塑料顶针的手,就像变色龙的舌头。一眨眼,全不见了,迅雷不及掩耳。
“你想问什么?”
“我刚刚跟您提到的那位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
“一个礼拜前,他在这里租了个房间。”
“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他预付了一个月的租金,所以我就没多问。”
“知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做哪一行?”
“我们这里又不是私家侦探社!到这里来的人,都是找妓女来相好的,我们什么都不过问。这个人呢,他甚至连女人都不找。这种人的钱最好赚了。”
我重新思索着整件事情。
“我只知道,他偶尔会出去一阵子,然后又回到这里。他常常要我替他送红酒、面包和蜂蜜上楼。他付钱一向很大方,而且从来不啰唆。”
“您真的不记得他的姓名吗?”
他摇头否认。
“那就这样吧。谢谢您,同时也说声抱歉,打扰了。”
我正打算离开时,门房却出声把我叫住了。
“罗梅罗。”他说。
“您说什么?”
“我记得他好像说过,他叫罗梅罗或类似这样的名字……”
“罗梅罗·托雷斯?”
“没错。”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我再一次重复这个名字,满腹狐疑。
“就是这个名字!内战前是不是有个同名同姓的斗牛士?”门房问道,“我就说嘛,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