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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死里逃生 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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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加多没好气地点头附和。

几天之后,牢房内气氛再度僵化,当时正值傍晚时分,两位警卫前来找人。贝伯替他们开了牢房,并极力掩饰不安的神情。

“喂!那个瘦子,你起来。”其中一个警卫大声吆喝。

这时候,萨尔加多深信,一定是上天听见了他的祈祷,因为费尔明要被抓去枪毙了。

“勇敢一点啊,费尔明。”他面带微笑鼓励室友,“能够为上帝、为西班牙而死,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两名警卫紧抓着费尔明,给他戴上手铐脚镣,将他拖出牢房。整排囚犯忧心忡忡目送着他,萨尔加多则乐得哈哈大笑。

“看你这副德行,哼,这下插翅难飞啦!”他在牢房里冷言讪笑着落难牢友。

9

警卫带着他穿过百转千回的隧道之后,来到一条长长的走道,尽头可见一扇木制大门。费尔明突然一阵作呕,他在心里嘀咕着,此生最悲惨的旅程就要开始了,那扇木门后面,傅梅洛正拿着焊枪等着他,并打算陪他消磨一整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走进木门前的那一刻,其中一位警卫替他解开了手铐脚镣,另一位则轻轻叩了门。

“进来吧。”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就这样,费尔明置身典狱长先生办公室。这个豪华气派的大厅里,地上铺着从波纳诺瓦区某个大宅院抢来的名贵地毯,家具陈设全是高级精品。布景是一面巨型西班牙国旗,缀以老鹰、盾牌与神话图像,还有一幅比玛琳·黛德丽的宣传照修饰得更厉害的佛朗哥大元帅肖像,而典狱长先生毛里西奥·巴利斯,则笑盈盈地坐在办公桌前,嘴里叼着进口香烟,手上捧着一杯白兰地。

“坐下吧,没什么好怕的。”典狱长展示善意。

费尔明瞥见办公桌旁放着托盘,里面有一盘炖肉、青豆和热腾腾的马铃薯泥,一股浓郁的热奶油香气扑鼻而来。

“那可不是什么海市蜃楼。”典狱长和颜悦色地说道,“那是你的晚餐,希望你会喜欢。”

自一九三六年七月以来就不曾见过奇迹的费尔明,二话不说扑上去拼命将那盘美食往嘴里塞,生怕它就此蒸发了。典狱长先生一脸嫌恶鄙夷的神情盯着他,嘴角叼着烟,撇着一抹虚浮的微笑,每隔一分钟就伸手去顺一顺他那抹了发胶的油头。费尔明吃完大餐之后,典狱长示意警卫们立即退下。身边少了荷枪实弹的警卫,典狱长顿时显得阴险诡异许多。

“你是费尔明,是吧?”他漫不经心地问。

费尔明慎重地点了点头。

“我把你找来,你一定觉得很纳闷。”

费尔明猛地缩进椅子里。

“没什么好担心的。事实跟你想的完全相反。我把你找来,是因为我想让你日子好过一点,还有呢……说不定可以重审你的判决。你我都清楚得很,你被扣上的罪名,根本就没有具体的犯罪事实。这是乱世造就的命运,就算恶水洪流滔滔流过,还是会有盲目的一群人自投罗网。这是国家复兴必须付出的代价。此外,我也希望你能够了解,我是跟你站在同一边的。在这个地方,我自认也有点被囚禁的感觉。我想,我们两人都希望能尽快离开这里,而且我也考虑过了,我们其实可以互相帮忙。来根烟吧?”

费尔明怯怯地接下了香烟。

“您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留着以后再抽。”

“那有什么问题。喏!拿着,整包都给你。”

费尔明连忙把那包香烟塞进口袋。典狱长先生倚着办公桌,笑容可掬。费尔明心想,动物园里有一种毒蛇也是这副德行,但是那种毒蛇只会吞噬老鼠。

“你的新牢友怎么样?”

“萨尔加多?我们处得就跟哥们一样。”

“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被关进监牢以前,这个混蛋是拿钱替共产党做事的枪手和刺客。”

费尔明摇头否认。

“他跟我说以前是工团成员。”

典狱长嘴角微微上扬。

“一九三八年五月,他单枪匹马闯入魏拉赫亚纳家族位于波纳诺瓦区的宅邸,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他杀死了五名幼童、四个女佣,还有一个八十六岁的老祖母。知道魏拉赫亚纳家族是何方神圣吗?”

“这个……”

“一个珠宝商家族。命案发生时,宅邸里共有高达六万五千元的珠宝和现金。你知道这笔钱后来去了哪里吗?”

“不晓得。”

“别说是你,任何人都不知道。唯一知道这笔钱下落的人,正是这位萨尔加多同志,他决定不把钱交给共产党,打算先藏着这笔钱,等到战后就能过好日子。但是他不可能过什么好日子了,因为我们会让他在这里关到死,要不就是让你的老朋友傅梅洛将他碎尸万段。”

费尔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也注意到了,他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而且走路姿势怪怪的。”

“你改天叫他把内裤脱下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他缺的可不只那些。那全都是他顽抗不肯招供的结果。”

费尔明吓得直咽口水。

“我希望你能明白,对于这一类野蛮行径,我一向深恶痛绝。我下令把萨尔加多移到你的牢房,原因之一是,我认为人在交谈的过程中,必然会互相了解。所以,我要你去探探他的口风,魏拉赫亚纳家族那笔巨款,以及他这几年犯下的所有偷窃和谋杀案件的不法所得,究竟藏在哪里。有了结果就向我报告。”

费尔明那颗心顿时沉到谷底。

“另一个原因是……?”

“第二个原因是……我发觉你最近和戴维·马丁已经建立了很不错的交情。我觉得这样很好。友谊具有非常珍贵的价值,并且能帮助囚犯们恢复正常生活。你知不知道马丁是个作家?”

“略有耳闻。”

典狱长先生目露凶光,但脸上依旧保持友善的笑容。

“这个马丁,人其实还不坏,偏偏做错了很多事情。其中一件错事,就是他自以为必须保护某些人和某些棘手秘密,真是无知!”

“他这个人确实非常奇怪,脑袋里总有些很诡异的念头。”

“没错。因此,我有个想法,或许你待在他身边反而好,你可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好好留意他,然后来向我报告,他说了些什么,又有什么想法、什么感觉……他一定跟你提过一些事情,让你印象深刻……”

“典狱长先生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他最近常常抱怨,说是大腿内侧因为内裤摩擦而破皮长蛆了。”

典狱长先生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摇着头,显然对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行径颇感厌烦。

“我说……你这王八蛋,咱们现在聊的这些,结果是好是坏,就看你怎么拿捏了。我是尽量保持理性,不过,要是我拿起电话通知你的老朋友傅梅洛的话,他半个小时之内就会出现在这里。有人告诉我,他最近又添了一些新花样,除了焊枪之外,他在其中一间地牢里放置了一个木工用的工具箱,用来钻细孔的,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费尔明紧握双手,借此遮掩止不住的颤抖。

“非常清楚!请原谅我,典狱长先生。我实在太久没吃肉,大概是蛋白质都冲上脑门了。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典狱长再度展露笑容,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我特别想知道的是,他是不是提过一个遗忘书之墓或是死亡书之类的。你仔细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马丁有没有提过这个地方?”

费尔明随即摇头。

“我在此向您发誓,这辈子从来没听过马丁先生或任何人提过这个地方……”

典狱长对他眨了眨眼。

“我相信你就是了。他如果提起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一直没提起,你就要想办法套他的话,并且查清楚那地方在哪里。”

费尔明频频点头。

“还有一件事。如果马丁跟你聊起了我交代给他的那个任务,你要尽量说服他,为了他好,尤其是为了和他非常亲近的那位女子以及她的丈夫孩子着想,他最好全心投入,好好写出精彩作品。”

“您指的是那位伊莎贝拉女士吗?”费尔明问道。

“呵,看来他已经跟你聊过她了……你真该看看她。”他边说边拿着手帕擦拭眼镜,“花样年华的美娇娘,皮肤就跟小女孩一样紧实……你不知道她已经来过多少次了,就坐在你现在坐的椅子上,为了那个可怜虫马丁向我苦苦哀求。我是一派正人君子,所以不能告诉你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承诺,不过,我们私下聊聊就好,这个小姑娘为马丁所做的付出,简直让人无法置信。若要我打赌的话,我觉得她那个儿子达涅尔,一定不是她丈夫的种,而是她跟马丁生的小孩。马丁这家伙,文学品味俗不可耐,挑选女人的眼光倒是挺不错的。”

典狱长突然发觉囚犯正盯着他看,那副不可思议的眼神,让他觉得浑身不对劲。

“你看什么看!”他大声呵斥。

接着,他的指关节在桌上敲了一下,费尔明后面那扇门立即开启。两名警卫分别紧抓着他的手臂,将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两脚腾空。

“好好记住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些话。”典狱长说道,“四个礼拜之后,我会再找你来一趟。假如有结果的话,我向你保证,你在这里的待遇一定会改善。如果没有,那么,我会帮你预留一间地牢,就让傅梅洛用他那些把戏好好伺候你。这样够清楚了吧?”

“就跟清水一样清楚。”

接着,他一脸憎恶的神情,示意属下把囚犯押走,随即将白兰地一饮而尽,因为他实在厌倦了这种天天都得跟低俗卑劣的流氓打交道的日子。

10

巴塞罗那,一九五七年

“达涅尔,您的脸色好苍白。”费尔明喃喃说道,唤醒了陷入沉思的我。

尤易斯餐馆的座位以及我们刚刚一路走来的街道,早已消失无踪。我眼中所见,尽是蒙锥克堡内那间办公室,还有那个男人,一聊起我母亲便是一副居心不良的嘴脸。一股冰冷且锋利的感受在我体内开膛剖腹,那是我未曾有过的愤怒,此时此刻,我最热切的渴望,就是把那个混账揪到面前,亲手扭断他的脖子,并且狠狠逼视他,直到他的眼球充血为止。

“达涅尔……”

我闭目沉吟半晌,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双眼时,我的心思总算回到尤易斯餐馆,而费尔明正一脸沮丧地看着我。

“很抱歉,达涅尔。”他说。

我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喝下整整一杯水,静候双唇能够重新说话。

“没什么好抱歉的,费尔明。您刚才叙述的那些往事,并不是您的过错。”

“但我起了头,不得不把事情告诉您,这确实是我的错。”他的声音微弱到近乎听不见。

我看着他垂头丧气,一副不敢抬头看我的样子。此时,我恍然明白,回首那段不堪的过往,并且不得不对我坦言如此重大的事实真相,会令他承受莫大的痛苦。霎时,我为自己的满腔怨怒而羞愧不已。

“费尔明,看着我。”

费尔明偷偷以眼角余光瞅着我,我则报以微笑。

“我很感谢您把事实告诉我,我也了解您为什么多年前不愿意跟我提这些。”

费尔明微微点头,但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来,我这番话对他并未产生安慰作用,甚至适得其反。两人缄默了好一会儿。

“还有下文,对不对?”我终于开口问他。

费尔明点头回应。

“接下来的情节更惨?”

费尔明再次点头。

“惨不忍睹。”

我转移视线,向安柏格尔克教授微笑致意,他正要离开餐馆,朝着我们挥手道别。

“既然这样,干脆再叫杯水,然后你把接下来的部分告诉我,怎么样?”我问他。

“那还是来杯酒比较好。”费尔明兴致也来了,“这样比较来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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