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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诅咒之城 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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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边的两本小说——维达尔的和我的——正式截稿几天之后,贝普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家门口。他依旧穿着曼努埃尔那套制服,看起来像个乔装成陆军少将的小男孩。起初,我以为他是替维达尔带口信来,或许也可能是替克丽丝汀娜送信来的,然而,他那张愁苦的脸上显露着惶惶不安,就在我们四目相接的那一刹那,我立刻排除了这两种可能性。

“事情不好了,马丁先生。”

“发生什么事了?”

“曼努埃尔先生……”

才刚开口解释来龙去脉没多久,他的声音居然哑了。我问他要不要先喝杯水,他差点儿就号啕大哭起来。在死亡边缘挣扎多时之后,曼努埃尔·萨涅尔已在三天前病逝于普奇塞达镇的疗养院。他女儿做了决定,昨天已将他安葬在比利牛斯山脚下的小墓园。

“天啊!”我低声叹道。

我没让贝普喝水,而是给了他一大杯白兰地,然后让他坐在长廊的椅子上。情绪稍微稳定之后,贝普告诉我,维达尔已经吩咐他去接克丽丝汀娜回家,她那天下午即将搭火车返回城里,预定五点抵达车站。

“您可以想象克丽丝汀娜小姐现在的心情……”贝普喃喃低语,显然是为了该如何面对悲伤的克丽丝汀娜而烦恼,再说,送她返回埃利乌斯别墅车库楼上那个她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小公寓时,一路上该怎么安慰她才好?

“贝普,我想,还是别让你去接萨涅尔小姐比较好。”

“但是,这是维达尔先生交代的事。”

“你去跟维达尔先生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就行了。”

酒精发挥了作用,加上我不断游说,贝普总算答应让我接手这项任务。我会亲自到车站接她,然后搭出租车送她回埃利乌斯别墅。

“非常谢谢您,马丁先生。您是个读书人,应该会比较清楚要怎么和可怜的克丽丝汀娜小姐说话。”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我步行前往最近刚落成启用的弗兰萨车站。那一年的万国博览会在这座城市写下许多充满奇迹的新篇章,我最钟爱的就是这座车站以钢骨和玻璃建造而成的拱顶,一派大教堂式的恢宏气势,或许也因为这座车站就在我家附近,站在塔顶书房窗口即可一目了然。那天下午,漫天阴霾,乌云从外海拖曳缓进,终于笼罩了整座城市。海平面上传来雷鸣的回音,燠热的微风散发着烟尘和光电的气味,这是典型夏季暴风雨将至的预兆。我抵达车站时,零星的雨水陆续滴落,晶莹而沉重的雨滴仿佛一枚枚铜板从天而降。我才刚上月台等候火车进站,大雨开始在车站拱顶上噼啪作响,即使一道道炫目闪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划过城市上空,似乎也阻挡不了瞬间垂落大地的夜幕。

火车几乎延误了一个钟头才抵达,蛇形的蒸汽在暴风雨中缓缓进站。我站在火车头旁边等着,期盼克丽丝汀娜在一群群从各节车厢下车的旅客中现身。十分钟过后,所有乘客都下了车,依旧不见她的踪影。我正打算回家去了,心里暗想着,克丽丝汀娜大概没搭上这班火车吧?我决定临走前再看个清楚,于是在月台上朝着火车尾的方向走,一路紧盯着每一扇车窗,终于在最后一节车厢找到了她。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头倚着车窗,空茫的眼神凝望窗外。我上了火车,站在车厢门口等待。她一听到脚步声立刻回头,望向我的眼神里不见一丝讶异,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她站了起来,不发一语地抱住我。

“欢迎你回来。”我对她说道。

克丽丝汀娜的随身行李仅有一只小皮箱。我牵着她的手,一起沿着无人的月台往下走。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到了车站大厅。接着,我们在出口处停下脚步。滂沱大雨毫不留情地泼洒,我刚到车站时看到的一长排出租车似乎全被蒸发掉了。

“戴维,我今天晚上不想回埃利乌斯别墅。我还不想回去……”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留在我家;或者,我们去给你找一家旅馆。”

“我不想一个人。”

“那我们就回家吧!我什么都没有,除了很多房间。”

我瞥见有个行李小弟正探头望着张狂的暴风雨,手上则拿着一把大雨伞。我走近他身旁,出了个高出五倍的价钱。他把雨伞交给我时,脸上堆满殷勤的灿笑。

在那把大雨伞的庇护之下,我们在暴雨中走回尖塔之屋。十分钟后,我们回到家里,两人都在狂风大雨中淋得全身湿透。暴风雨把电力也吹断了,街道都成了黑暗的水乡,只有各家阳台和大门口的油灯与烛光隐隐晃动。我非常确信,我那栋老旧的房子一定是城里前几个停电的沦陷区。我们必须摸黑上楼,到了家门口,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天际,映出了她那张惶惶不安的愁容。

“如果你想改变主意,我们可以去找旅馆……”

“不,不用了,这样就好,别担心我。”

我把克丽丝汀娜的行李放在玄关,之后到厨房的壁橱里找蜡烛。我在各种碗盘和酒杯里点上蜡烛。克丽丝汀娜站在门边观望着。

“只需要一分钟就好。”我向她保证,“我很有经验的。”

接着,我把蜡烛摆放到所有房间和走道上,甚至连每个角落都晃动着金色烛光。

“看起来好像大教堂。”克丽丝汀娜说道。

我把她带到一间闲置不用但一直保持整洁的卧室里,维达尔有一回多喝了几杯而无法返回他的豪华宫殿,就曾经在这个房间里过夜。

“我去找几条干净的浴巾给你。若没有衣服可替换,这里的衣橱有许多美好年代风格的性感华服,都是以前的女主人留下来的。”

我的拙劣玩笑到底还是无法逗她露出一丝笑容,顶多让她轻轻点了头。我让她独自坐在床沿,随即跑去找浴巾。我回到房间时,她依旧定定不动地坐在那儿。我把浴巾放在她身旁,然后拿了好几支蜡烛摆在房间里。

“谢谢你。”她低声说道。

“趁着你换衣服的时间,我去帮你准备一碗热汤。”

“我不饿。”

“你喝了会觉得舒服一点。如果还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

我让她独自留在房里,接着,我回房去换掉脚上那双湿透的鞋子。我开始在炉子上煮水,然后坐在长廊上等着。大雨仍未停歇,豆大的雨滴就像机关枪扫射般撞击着窗户玻璃,形成了一道道往下滑落的水流。暴雨横扫塔顶和屋檐,仿佛千军万马踩过屋顶。屋外的港口区已经完全陷入漆黑。

过了半晌,我听见克丽丝汀娜开启房门的声响,并且慢慢朝着我走过来。她穿了一件白色睡袍,肩头披着一条羊毛毯子。

“我从你的衣橱里借用了一件睡袍。”她说道,“希望你不会介意。”

“当然不会,你喜欢的话,干脆就留着用吧。”

她挑了张椅子坐下,接着,她的目光在长廊上漫游,最后落在桌上那一大摞稿子上。她看了看我,我点点头。

“我前几天完成的。”我说道。

“你自己那本呢?”

事实上,我想告诉她两本书稿都是我的,不过,我只是点头回应。

“我可以看看吗?”她边问边拿起一页稿子,并将烛台举到面前。

“当然可以。”

我看着她默默阅读书稿,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维达尔一直不相信这些稿子是他写的。”她说道。

“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我这样回复她。

克丽丝汀娜把稿子放回原位,然后幽幽地望着我。

“我一直很想念你。”她说道,“我不想这样,偏偏又办不到。”

“我也是。”

“有时候,去医院之前,我会先绕到车站去,坐在月台上等着从巴塞罗那来的火车,我心想,说不定你会出现……”

我尴尬地咽了口口水。“我一直以为你并不想见我。”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父亲经常向我问起你,你知道吗,他还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

“你父亲真是个大好人。”我说道,“他是个一生难得的好朋友。”

克丽丝汀娜面带微笑点着头,但我发现她已泪水盈眶。

“到了后来,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有时候,他把我误认成母亲,并且一直为了他坐牢那几年的苦日子而频频向我道歉。几个礼拜过后,他甚至不知道我就在那里陪着他。无论经过多久的岁月,孤独一旦进驻人心之后,永远不会离去……”

“我真的很遗憾,克丽丝汀娜。”

“最后那几天,我以为他的病情开始好转,因为他开始记得一些事情了。我把家里的相簿带过去,一再重复指着照片里的人让他看谁是谁,其中一张照片是多年前在埃利乌斯别墅拍摄的,那是你和他在车上的合照。你坐在驾驶座,我父亲坐在旁边教你开车,你们两人笑得好开心。你想看看那张照片吗?”

我拿不定主意,但也不敢破坏此时的气氛。

“嗯,好啊……”

克丽丝汀娜立刻回房去行李箱里找相簿,回来时,她手上拿着个皮制封面的小册子。她坐在我身旁,开始翻着一页页贴满老照片、剪报和明信片的相簿。曼努埃尔就跟我父亲一样,没念过什么书,大字不识几个,所有的回忆都靠影像堆砌而成。

“你看!这就是你们俩的合照。”

我看着那张照片,那个夏日的景象立刻浮现脑海,当时曼努埃尔让我坐上维达尔购买的第一辆汽车,教我驾驶的入门技巧。接着,我们开车上路,去了巴拿马街,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已经快得让我头晕目眩。我们最远开到了皮尔森大道,回程时,我已经坐上驾驶座了。

“您真是天生的开车好手。”曼努埃尔当时这样说道,“将来啊……您如果没办法靠写故事挣钱的话,也可以考虑做这一行。”

回忆着我以为早已消逝的美好时刻,我忍不住笑了。克丽丝汀娜把相簿递给我。

“你留着吧!我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由你来保存这本相簿。”

“这是你的珍藏,克丽丝汀娜,我不能接受……”

“我也希望由你来保管这本相簿。”

“既然这样,就当是你暂时寄放在这里好了,等你想拿回去的时候,随时可以拿走。”

我翻阅着相簿,浏览着一张张我记得或是未曾见过的面孔。相簿里有一张曼努埃尔和妻子玛尔达的结婚照,新婚的玛尔达和克丽丝汀娜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另外还有几张克丽丝汀娜的叔伯和祖父母的照片,背景或是拉巴尔区街头,或是圣塞巴斯蒂安的温泉,还有巴塞罗那的海滩。曼努埃尔还收集了许多巴塞罗那风景明信片与维达尔出现在报纸上的所有剪报,其中一张是年轻稚嫩的维达尔倚在迪比达波山头的佛罗里达大酒店门边,另一张则是他紧搂着一个绝世美女,背景是拉巴萨达赌场大厅。

“你父亲非常崇拜维达尔先生。”

“他经常告诉我,我们能有今天,多亏他这份恩德。”克丽丝汀娜说。

我继续悠游在曼努埃尔的回忆里,霎时,我翻看到其中一页有张看似格格不入的照片。照片里的小女孩约莫八九岁,她走在狭小的木板码头上,前方是一片闪耀着金色阳光的碧海。她由一个大人牵着,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但有部分身影留在镜头外。长堤尽头有一艘小舢舨,无边无际的海平面上挂着即将沉落的夕阳。那个背对着镜头的小女孩,正是克丽丝汀娜。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克丽丝汀娜轻声说。

“这张照片在哪里拍的?”

“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记得这个地方,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拍的。我甚至不确定照片里的男人是不是我父亲。这张照片里的景象,仿佛是不曾存在过的时刻。多年前,我在父亲的相簿里发现这张照片,但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总觉得这张照片似乎很想告诉我一些事情。”

我继续翻阅相簿,克丽丝汀娜在一旁说明照片中的人物身份。

“你看,这是我十四岁的时候照的。”

“我知道。”

克丽丝汀娜看着我,脸上写满了愁绪。

“我一直都没发觉,对不对?”她问道。

我没搭腔,只是耸了耸肩。

“你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我继续翻看照片,因为我无法直视她的目光。

“我没有什么好原谅的。”

“看着我,戴维!”

我合上相簿,回应了她的要求。

“事情根本不是这样。”她说道,“我当然感受到你的心意了。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认为我没有权利接受你的心意。”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生命并不属于我们自己。无论是我的,我父亲的,或是你的,都一样……”

“一切都是属于维达尔的。”我无奈地说道。

她缓缓拉起我的手,然后凑近她的唇边。

“但今天除外。”她喃喃低语。

我知道,那天晚上一过,我将永远失去她,痛苦和孤独此刻在她内心无情地啃噬着她的灵魂,但这一夜过后,终将逐渐遁形。我知道她说得没错,并非因为她提出的论调是正确的,而是因为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始终相信事情理应如此。我们躲躲藏藏,就像两个小偷藏匿在房间里,连一支蜡烛都不敢点燃,连只言片语都不敢说出口。我缓缓褪去她的衣服,以双唇吻遍她的胴体。我知道自己此后再也没有机会这么做了。克丽丝汀娜献出义无反顾的激情,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了,云雨歇止,她不发一语地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忍着睡意,继续品尝着她的体热,内心则暗想着,假如隔天就是我的死期,我也死而无憾。我轻抚着黑暗中的克丽丝汀娜,听着暴风雨逐渐远扬,我知道自己终将失去她,然而,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我们至少曾经在这短暂的时刻里属于彼此,而不是他人的附属品。

当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从窗子钻进房里,我睁开双眼,却发现床上空了。我走出房门,沿着走道来到长廊。克丽丝汀娜留下了那本相簿,并将维达尔的小说稿带走了。我在屋里晃荡着,徒剩她留下的一屋子空寂,接着,我把昨晚点燃的蜡烛一支支吹熄了。

17

九个星期后,我站在加泰罗尼亚广场十七号那家四年前开幕营业的书店前,瞠目结舌地注视着一大片摆满了贝德罗·维达尔新作《烟尘之屋》的橱窗。我忍不住暗自苦笑。我的恩师甚至用了我多年前向他提议的书名,当时,我向他聊起了故事大纲……我决定进入书店,请店员拿了一本给我。我随手翻开小说,开始重读我已倒背如流的段落,字字句句都是我几个月前才润饰完成的。全书所有内容皆出自我的手,只有小说开头的献词例外:“献给克丽丝汀娜·萨涅尔,没有她的……”

我把书还回去时,老板告诉我不必再考虑了。

“这本书几天前才进货,我已经读完了。”他继续说道,“这是一本伟大的小说。真的,听我的话准没错,买本回去看。据我所知,所有媒体都把这本书捧上了天,通常媒体这么做的时候就表示小说没什么内容,不过,这本书的情况是例外。如果读了不喜欢的话,把书拿回来,我退钱给您。”

“谢谢。”我感谢他的建议,尤其是他的热忱,“不过,这本书我已经读过了。”

“这样啊。那么,您有没有其他想看的书呢?”

“您这儿有没有一本叫作《天堂之路》的小说?”

书店老板思索片刻。“作者叫作马丁,对不对?他写过什么……之城的小说?”

我点了点头。

“我已经订了这本书,不过出版社告诉我目前没有存货。您稍等一下,我再去问个清楚。”

我跟着他走到柜台边,他问了其中一位店员,店员摇头回应。

“昨天应该到货的,但是出版商说他们手边已经没有书了。非常抱歉。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先预留一本,有空来拿就行了……”

“请别费心,我有空再过来看看。非常谢谢您。”

离开书店之后,我走到兰布拉大道入口角落的书报摊。当天的报纸,从《先锋报》到《工业之声》,我几乎全买了。在卡纳雷塔斯咖啡馆坐定之后,我开始翻阅买来的报纸。每份报纸都刊登了维达尔小说新作的书评,全版大篇幅报道,搭配斗大的标题,以及维达尔的照片,照片里的他身穿全新的西装,嘴里叼着烟斗,一副专注沉思的模样。我一一细读了所有书评的标题和内容。

第一篇书评的开头是这样写的:“《烟尘之屋》是一部内容成熟、丰富的高水平杰作,堪称近代文学最出色的作品。”另一篇则告诉读者:“放眼西班牙文学界,贝德罗·维达尔的文笔无人能及,他是全国最受敬重和肯定的小说家。”第三篇认定这部小说是:“一部重要巨著,铺陈和文字水平无懈可击。”第四篇报道则大力吹捧维达尔与其作品受到的国际肯定:“全欧洲皆向这位大师俯首称臣。”(然而,这部小说两天前才在西班牙面世,一年之内恐怕很难见到其他语言的译本在任何国家出现。)报道以冗长的篇幅赞扬维达尔广受肯定和推崇,并将他列为“全球最杰出的文学巨擘之一”,不过据我所知,他过去的作品从未译介为其他语言,只有一本小说翻译成法文,却是由维达尔自费出版,总共只卖了一百二十六本。更教人啧啧称奇的是,媒体一致宣称“一代经典诞生了”,而这本小说则是“媲美伟大名著,出自当代最杰出的文笔——维达尔,一位无庸置疑的文豪”。

有几份报纸的主要书评背页还有一两则小方块,我找到了一些关于戴维·马丁小说新作的书评。其中论点最友善的一篇开头写着:“一部风格平庸的小说处女作,文坛新秀戴维·马丁的这部作品从第一页便显示了作者缺乏内涵与才华。”第二则书评则断言:“新人马丁意图模仿大师贝德罗·维达尔的风格,却落得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窘境。”我勉强再读最后一则《工业之声》刊出的评论,一开头便毫不客气地直言批判:“戴维·马丁,一个默默无闻的广告编辑,竟以一部堪称年度最劣质小说开了我们的眼界。”

我把所有报纸以及那杯一口都没喝的咖啡留在桌上,然后沿着兰布拉大道走到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途中经过了四五家书店,所有橱窗都摆满维达尔的新书,却没有任何一家书店找得到我的小说。所有书店的说法都和加泰罗尼亚广场那家书店一样。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书应该前天送到,但是出版社说他们已经没有存货了,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再版。如果需要的话,请您留下姓名和电话,等书来的时候我就通知您……问过加泰罗尼亚广场那家书店了吗?如果连他们都没有的话,那就……”

两位出版社老板端着如丧考妣的神情,一脸漠然地迎接我。巴利多坐在书桌前,双手不断摸着钢笔,艾斯科比亚站在合伙人背后,双眼直盯着我不放。毒药娘娘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不时舔着嘴唇,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马丁老弟,您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巴利多提出解释,“是这样的:书店向我们下订单都是以媒体书评作为参考,这一点,您就不必问我为什么了。到隔壁的仓库去看看就知道,里头有三千本您写的小说死气沉沉地躺在那儿。”

“还得加上成本和损失。”艾斯科比亚以毫不掩饰的嫌恶语气补充说明。

“我进来之前已经先去了仓库求证过了,里面只有三百本书。印务主管告诉我,全部印量就这么多。”

“胡说八道!”艾斯科比亚怒斥。

巴利多立刻出面缓颊:“请原谅我的合伙人,马丁。您要知道,我们如此深爱的一本小说,居然受到媒体这么无情的批判,我们心里实在不好受。不过,请您务必要明白,即使媒体恶评如排山倒海而来,我们对您的过人才华依旧深信不疑。请千万别丧气,罗马毕竟不是一两天就能造成的。我们一定会尽全力让您的作品得到应有的关注……”

“就靠三百本的印量?”

巴利多叹了口气,似乎因为我的质疑而难过不已。

“准确的印量是五百本。”艾斯科比亚更正道,“另外两百本,巴塞罗和森贝雷昨天来买走了。其他的书都在等着下次出货,因为现在新书太多了,我们不能在这时候凑热闹。请谅解我们的难处,您如果可以抛却自私自利的想法,想必就能完全了解我们的处境。”

我无法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三个人。

“各位该不会告诉我,事情就这样算了?各位不打算再想想办法吗?”

巴利多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您要我们想什么办法?老弟,我们能想的全都替您想了,您也想办法帮帮我们吧!”

“您如果写得出像您的好朋友维达尔的小说那样的作品,那该有多好!”艾斯科比亚在一旁搭腔。

“那本小说真是了不起!”巴利多说道,“连《工业之声》都这么说。”

“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艾斯科比亚继续落井下石,“您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

毒药娘娘在一旁以哀怜的眼神望着我。我一见她作势要握上我的手,就立刻躲开了。巴利多堆了满脸虚伪的笑容看着我。

“但愿事情会有好结果,马丁。或许这是上帝的指示,说不定他正以无限的智慧在引导您,应该恢复写作广受读者欢迎的《诅咒之城》系列……”

我闻言大笑。巴利多也跟着笑得开怀,就连艾斯科比亚和毒药娘娘也笑了。我看着这群残酷的豺狼,告诉自己,换作是别的状况,我大概会觉得这一幕颇具讽喻的戏剧效果。

“我就喜欢您这样,事情总是要往好的方向去想嘛!”巴利多得意地说着,“怎么样?什么时候给我们伊格纳迪斯·b萨森的下一本小说稿啊?”

眼前三人以充满期待的热切眼神望着我。我先清了清嗓子,然后面露微笑。

“各位等着吃屎吧!”

18

离开出版社之后,我像个无头苍蝇,在巴塞罗那的街巷闲逛了好几个钟头。后来,我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迫着。我发现自己额头和手掌直冒冷汗。天色渐暗,我不知道还能往何处去逃避自我,只好踏上回家的路。经过森贝雷父子书店时,我发现森贝雷先生在书店橱窗里摆满了我刚出版的小说。时间很晚了,店门已经关上,不过,书店里还有一盏灯亮着,就在我正打算加快脚步离开时,森贝雷先生突然发现我站在店门外。他面带微笑看着我,笑容里那股浓浓的哀愁,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的。接着,他走过来开了店门。

“进来坐坐吧,马丁……”

“谢谢您,森贝雷先生,改天好了。”

“看在我的面子上,请进来坐一会儿吧。”

他揪着我的手臂,拉着我往书店里走。我跟着他进了后面的工作间,他拉了张椅子让我坐下,并递上一杯看起来比柏油更浓更黑的饮料,示意要我一口气喝光。他自己率先干了杯。

“我刚刚正在翻阅维达尔先生的新书。”他说道。

“目前最轰动的巨著,叫好又叫座。”我在一旁帮腔。

“他知道那本书是您写的吗?”

我耸耸肩。“知道了又怎么样?”

森贝雷先生看我的眼神,就跟多年前的某一天见到那个伤痕累累、门牙断落的八岁小男孩时一模一样。

“马丁,您还好吧?”

“好得很。”

森贝雷先生摇头轻叹,接着他起身到书架旁抽出一本书。我瞥见他手上拿着我的小说。他把小说连同一支钢笔一起递过来,脸上堆满了笑。

“希望我有这个荣幸能请您帮我签名。”

我在书上签了名,森贝雷先生从我手上接过书本,郑重其事地放进柜台后方专门存放珍藏本的玻璃书柜,里面都是他收藏的初版书,而且是非卖品。那个玻璃书柜是森贝雷先生的专属殿堂。

“您不需要这么做的,森贝雷先生。”我喃喃低语。

“我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想这么做,而且,这本书值得珍藏。我说……马丁,这本小说可是您的心头肉。而且,书里有一部分也把我写进去了,所以,这也是我的心头肉。我把它摆在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和福楼拜的《情感教育》之间。”

“这样简直是亵渎了不朽名著。”

“说什么傻话,我近十年来卖过的书籍不计其数,这本小说是最杰出的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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