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5(1/2)
21
回到尖塔里的家,我学会以不同的眼光去观察自己幽居多年的住所和牢狱。跨入大门时,我觉得自己穿越的是以石材和阴影打造的尖锐犬齿。我沿着楼梯拾级而上,仿佛正缓缓走进它的脏腑之内,接着,我打开楼上的家门,走进陷入漆黑中的幽暗长廊,突然惊觉这个大厅多疑而恶毒。胭脂似的暮霭迤逦在长廊上,尽头有个影子,我一眼便看出伊莎贝拉的身影正朝着我缓缓走近。我关上家门,打开玄关的电灯。
伊莎贝拉打扮得像个富家千金,头发挽成了髻,而且化了妆,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了二十岁。
“嗯,你今天很漂亮,很高雅。”我语气淡漠地说道。
“几乎就跟您同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对吧?您喜欢这件洋装吗?”
“你从哪里弄来这件衣服的?”
“我在尽头那个房间的一个皮箱里找到的。我想应该是伊莲娜·萨比诺的衣服。觉得怎么样?很适合我吧?”
“我不是叫你去通知修女们来把东西拿走吗?”
“我去了。今天早上,我去教堂问过了,他们告诉我没办法过来收这些东西,除非我们自己把东西搬过去。”
我不发一语地盯着她。
“是真的!”她说道。
“把衣服换下来,放回原来的地方!还有,把脸洗干净,你看起来……”
“就像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伊莎贝拉抢着把句子说完。
我摇着头,无奈地叹气。“不是,你永远都不可能像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伊莎贝拉。”
“当然啦!就是因为这样,您才会这么不喜欢我。”她低声咕哝着,转身往卧房走去。
“伊莎贝拉!”我叫了她一声。
她没理会我,兀自进了房间。
“伊莎贝拉!”我提高音量再唤她一声。
她朝我抛出了厌恶的眼神,随即用力关上房门。我听见房里传出移动物品的声响,于是我走近门边,以指关节轻轻敲门。房内没有回应。我再敲了一次,依旧不理不睬。我打开房门,发现她正在收拾自己带来的几件随身物品,并丢进了行李袋。
“你这是在干什么?”我问她。
“干什么?我要走了。我走了以后,您就清静了。或许您会再找我麻烦也说不定,因为您这个人的个性,谁都说不准。”
“我能不能请问你要去哪里?”
“关您什么事?您这个问题算是咬文嚼字,还是冷嘲热讽?当然啦,对您来说都一样,不过,因为我是个笨蛋,所以根本不懂得分辨。”
“伊莎贝拉,等一下……”
“您不必担心这件洋装,我现在就换下来。还有那套蘸水笔,您可以拿去还给店家,因为我还没用过,也不喜欢。那根本就是给幼稚小女孩的浮夸玩具!”
我走到她身旁,伸手去搂她的肩膀。她猛地闪开了,仿佛碰她的是一条毒蛇。
“不要碰我!”
我默默退回房门口,伊莎贝拉的双手和双唇不停地颤抖着。
“伊莎贝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你。”
她含泪望着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自从我来了之后,您从头到尾都一样。从头到尾都在羞辱我,把我看成一个分文不值的可怜傻瓜。”
“对不起,”我再度道歉,“这些事就别提了。你不要走。”
“我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拜托你不要走。”
“如果需要怜悯和施舍,我在别的地方也找得到。”
“这不是怜悯,也不是施舍,如果有,至少也是你对我的怜悯和施舍。拜托你留下来,因为我是个大笨蛋,我不想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不能独自留在这里。”
“多么感人。您总是替别人着想呢……不如去买一条狗回来做伴吧!”
她把行李袋放在床上,怒目逼视着我,她擦干眼泪,掏出了积压已久的愤怒。我紧张地咽下口水。
“既然这样,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告诉您,您会孤独一辈子的。因为您根本不懂得爱人,也不懂得分享。您就像这栋房子一样,简直让人毛骨悚然。难怪那个白衣女郎会抛弃您!您不懂爱人,也不让别人爱您。”
我一脸沮丧地看着她,仿佛她刚刚以乱棒将我痛打了一顿。我苦思措辞想接话,偏偏只有结结巴巴的份儿。
“你……你真的……不喜欢那套蘸水笔?”我好不容易说了个完整的句子。
伊莎贝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别装出那种挨打小狗的可怜模样,我虽然笨,但是还没笨到那种程度。”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靠在门边。伊莎贝拉观望着我,眼神中掺杂着疑虑和同情。
“您那个女朋友……照片里的那个,刚才我是一时心急才脱口而出的……对不起。”她喃喃说道。
“你不必道歉,事实如此。”
我低下头来,随即走出房间。我躲进书房,凝望着夜幕笼罩下的城市。过了半晌,我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似乎在进退之间迟疑着。
“您在楼上吗?”她大声问道。
“对。”
伊莎贝拉进了书房。她已经换了衣服,也把哭花的一张脸洗干净了。她对我露出微笑,我也笑着回应了她的善意。
“您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她问道。
我耸了耸肩。伊莎贝拉走过来,坐在我身旁的窗台上。我们一起欣赏着寂静夜空下老城区的屋宇,无须任何言语。片刻之后,伊莎贝拉面带微笑望着我。
“不如这样吧……我们点一支我父亲送您的雪茄一起抽,觉得怎么样?”
“门儿都没有。”
接着,伊莎贝拉又静默了好一阵子。偶尔,她会偷偷瞥我一眼,并露出微笑。我以眼角余光观察她,这才发现,只要看她一眼,就足以让我觉得这个狗屁乱世中还有一点美好。原来,我还是有一分幸运。
“你愿意留下来吗?”我问她。
“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我要一个诚恳的理由,换句话说,以您的情况而言,必须是个自私的理由。还有,不要编出一堆花言巧语,否则我就立刻走人。”
她以充满攻击性的眼神作为自卫的武器,静静等着我低声下气讨好她,霎时,我觉得她是我在世上唯一不想也不能欺骗的人。我低着头,生平头一遭说了老实话,虽然听起来只不过是音量提高了一点的自言自语。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脸上刚硬的神情渐渐褪去,在她眼中出现怜悯之前,我赶紧别过脸去。
“那么……森贝雷先生和喜欢卖弄学问的那位巴塞罗先生呢?”
“你是唯一敢对我说实话的人。”
“您那位老板呢?他不对您说实话吗?”
“那位老板并不是我的朋友。而且,我认为他这辈子大概从来没说过实话。”
伊莎贝拉定定看着我。
“您看吧,我就知道您根本就不相信他。我从第一天看您的脸色就知道了。”
我试图想替自己赢回一点自尊,但是顶多只能耍耍嘴皮子罢了。
“原来你还有看相的天分?”
“看懂您那张脸根本不需要什么天分,”伊莎贝拉驳斥我,“简直就跟看童话故事《拇指仙童》一样简单。”
“那么……亲爱的女祭司,你还在我脸上看出了什么?”
“您非常恐惧。”
我勉力一笑置之。
“请别因为恐惧而觉得羞耻。恐惧是非常普遍的情感表现,世上只有笨到无药可救的人才没有恐惧感。这是我在一本书上看来的。”
“那本书叫作《胆小鬼守则》吗?”
“如果这会折损您的男子气概的话,那就别承认吧!我早就看出来了,男人顽固的程度正好呼应了他们的羞耻心,越固执的就越怕羞。”
“这也是从那本书上看来的吗?”
“不是,这是我的个人心得。”
我双手一摊,决定俯首称臣。“好啦,我承认自己确实有那么一点不安。”
“有那么一点儿?我看您根本就是快吓死了。承认吧!”
“事情没那么夸张,应该这么说……我对于自己和书商之间的关系确实有些疑虑,根据我过去的经验看来,这是可以理解的。据我所知,科莱利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我们在工作上可望成果丰硕,并且对双方都有正面影响。”
“就因为这样,所以您每次听到他的名字就紧张得魂不守舍?”
我叹了口气,对于这样的争辩已经不耐烦了。
“伊莎贝拉,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不要再替他工作了。”
“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行?您不能把钱还给他,然后叫他滚远一点儿吗?”
“事情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您惹了麻烦?”
“我想是的。”
“什么样的麻烦?”
“关于这一点,我自己也想弄清楚。总之,我是唯一该负责的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伊莎贝拉看着我,看似妥协,其实并不服气。
“知道吗,您这个人根本就是无药可救。”
“嗯,我现在知道了。”
“您如果要我留下来的话,这个家里的规定要改一改。”
“我洗耳恭听。”
“专制霸道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从今天开始,这个家里实施民主制度。”
“自由、平等与博爱。”
“您要特别注意博爱这一项。您不能再来发号施令、颐指气使那一套了,别把自己当成罗彻斯特先生。”
“您说的是,简·爱小姐。”
“还有,不要想歪了,我就算瞎了眼也不会嫁给您的。”
为了表示达成协议,我向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踌躇半晌,然后抱住了我。我被她紧紧揽住,脸埋在她的发丝里。她的轻抚既温柔又亲切,散发着十七岁少女的生命热情,我总觉得,此生未曾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拥抱,应该就像这样吧。
“我们要当好朋友?”我喃喃问道。
“至死不渝。”
22
伊莎贝拉王国的新规定在隔天早上九点开始执行。我的助理出现在厨房时,没有任何忸怩作态,直接就告诉我新规定的执行方式。
“我已经想过了,您最需要的就是规律的生活。否则,生活容易失序,人也容易堕落。”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种想法?”
“您的其中一本作品。堕——落,听起来蛮不错的。”
“还有恐惧抒情诗呢。”
“请不要转移话题。”
白天我们各自写稿,接着一起晚餐,然后她把这一天写的稿子让我过目,并且一起讨论。我发了誓,务必要诚恳说出自己对稿子的看法,并给予适当的指导,不能为了让她高兴而以简单几句赞美敷衍了事。周日是假日,我应该带她去看电影、看戏或散步。她会帮我去图书馆找资料,并且负责到她家的商行采买所需的食品。我负责准备早餐,烹煮晚餐则是她的工作。午餐看情形,谁有空就由谁准备。我们两人分摊家中的清洁工作,而我也答应接受家里需要定时清扫这项铁律。我不能在任何情况之下企图帮她找男友,而她也不再质问我继续为科莱利写书的理由,除非因我要求,否则她不会针对我的工作表达意见。其他的部分,我们到时候看情形再作决定。
我举起咖啡杯,接着,我们两人为我的无条件彻底投降而干杯。
短短几天,我适应了王国内平静安适的生活。伊莎贝拉睡得沉、起得晚,每当睡眼惺忪的她拖着我那双大了好几号的拖鞋走出房门,我早已准备好早餐、咖啡,以及每日更新的报纸。
规律是灵魂的锁钥。新生活规则建立之后,短短四十八小时,我发现自己已经重拾当年创作高峰时的纪律。关在书房里闭门写作数小时之后,一页页稿子实实在在呈现眼前,踏实的感觉里夹杂着些许不安,因为我开始感受到这个写作计划有了实质进展,脑中的想法已经变成了真实的文字。
这篇稿子流畅、出色,并且具有渲染力。文章读起来就像一则传说,一个充满奇迹的神话,结合了简单的角色和场景,描述着一段关于种族希望的预言。故事叙述了救世主战士如何解救了一个深陷痛苦和屈辱的国家,让它重拾应有的荣耀和骄傲,也击退了始终纠缠不清、永远与国家人民为敌的坏人。主题堪称无懈可击,而且适用于任何一种信念或种族。飘扬的旗帜、万能的众神、激昂的口号,一副百战百胜的好牌。在职业本能的驱使之下,我决定采用最困难的文学创作手法之一:没有任何技巧的叙事方式。文字平实、单纯,内容诚恳、简洁,没有刻意的陈述,只是简单地平铺直叙。有时候,我会停下来重读或重写刚刚落笔的内容,内心因为这个自认完美的叙事手法而充满了盲目的虚荣。经过这么多年,我首度体悟,原来自己也可以连续好几个钟头不去想起克丽丝汀娜或贝德罗·维达尔。我告诉自己,一切终究会好转的。或许正因如此,所以当我觉得自己总算要突破人生的僵局时,我还是做了每每步上正轨时必然会做的事情——将这一切摧毁殆尽。
那天早上用过早餐之后,我特别换上一套最体面的西装,走到长廊去向伊莎贝拉道别。只见她倾身趴在书桌上,正在重读前一天的稿子。
“您今天不写作?”她随口问道,依旧低头看稿。
“今天是沉思的日子。”
我发现她把那套雕着缪斯的蘸水笔摆在笔记本旁边。
“我一直以为你觉得这套蘸水笔很浮夸。”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生,就是有天大的权利喜欢这种浮夸的东西,就和您喜欢哈瓦那雪茄的道理是一样的。”
我身上的古龙水香味终于飘进她鼻子里了,她抬头一看,眼神里尽是好奇。看到我这一身外出装扮,她立刻皱起眉头。
“又要去当侦探了?”她这样问我。
“嗯。”
“您不需要保镖同行吗?来个女生版的华生医生如何?应该会符合我们的共识吧?”
“一个学习写作的人,不要动不动就找理由借机不写稿。做这一行的人就要具备创作的能耐,必须把功夫练好才行。”
“我认为,我既然是您的助理,那就应该帮您做事。”
我报以沉静的笑容。“既然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唉,你别害怕,事情跟森贝雷先生有关。据我所知,他的财务状况吃紧,书店已经岌岌可危了。”
“不可能。”
“很遗憾的是,事实就是如此,但是不会有事的,因为我们不可能让情况恶化到那种程度。”
“唉,森贝雷先生一向以书店为傲,他不可能让事情就这样……您已经在想办法了,对不对?”
我点点头。“我已经想过了,我们必须狡猾一点,一定要找个非比寻常的方式,并且要耍点小手段才行。”
“这是您最擅长的了。”
我没理会她谴责的语气,继续发表高见:“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你就假装是个受气包,故意跑去书店跟森贝雷先生说我是个食人魔,你已经受够了……”
“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别打断我的话。你跟他说了这些之后,接着告诉他,我付给你的助理薪水简直少得可怜。”
“可是,您一毛钱都没付给我……”
我耐着性子叹口气。“当他跟你说他很遗憾的时候——他一定会这么说的,这时候,你就摆出受难公主的模样,然后向他坦承——如果可以搭配一两滴泪珠会更好,就说你父亲已经决定不让你继承家业,打算把你送进修道院当修女,因此,你觉得最好的安排就是能每天去书店工作几个钟头,就当是试用期,你每卖一本书就拿百分之三的佣金,你会把钱存下来,将来自力更生,因为你立志要成为自由女性,全身心投入写作……”
伊莎贝拉眯起双眼。“百分之三?您是想帮忙森贝雷先生,还是想扒他的皮?”
“我要你穿上类似前几天那件洋装的衣服,好好打扮一下,并且趁着小森贝雷在书店的时候去拜访他们,他通常下午都在。”
“您是说那个帅哥?”
“森贝雷先生还有第二个儿子吗?”
伊莎贝拉兀自盘算了一下,当她识出我的用意时,立刻以恶毒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我父亲如果知道您这么邪恶,他一定会去买一把猎枪回来的。”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务必要让森贝雷先生的儿子看到你,而且一定要让森贝雷先生目睹他儿子看你的样子。”
“您这个人比我想象的要恶劣多了。现在居然想污染纯洁的心灵。”
“我这是在做善事。再说,你自己也承认小森贝雷确实长得不错。”
“长得是不错,不过,人有点呆呆的。”
“你也太夸张了。小森贝雷只是在异性面前太害羞而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小森贝雷堪称模范市民,他知道自己具有温文儒雅、英俊潇洒的优势,但他谨守分寸,始终不曾侵犯过任何一位巴塞罗那女孩的纯洁。你不觉得,如此高贵善良的性格,正好和你的天性、母性以及其他特质很契合吗?”
“我常常觉得自己其实恨死您了,戴维。”
“尽管恨吧,不过千万别把气出在可怜的小森贝雷身上,因为他是非常纯洁的人,根本就是个圣人。”
“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能帮我找男朋友?”
“谁在跟你说要交往?拜托你让我好好把话说完。”
“请说,拉斯普京先生。”
“一旦他爸爸答应了——他一定会答应的——我要你每天花两三个钟头在书店当柜台收银员。”
“我要穿什么样的衣服?要我打扮得跟女间谍玛塔·哈莉一样吗?”
“挑些精致的衣服穿吧!但要适合你才行。把自己打扮得漂亮迷人些,但也不要太招摇。如果有需要的话,去挑些伊莲娜·萨比诺留下来的衣服吧,但是款式要端庄一点。”
“其中有两三件洋装,我穿起来简直迷死人了。”伊莎贝拉得意地舔了舔嘴唇。
“那你就挑一件布料比较多的。”
“您真是老古董。我去书店干活,那我的文学写作训练怎么办?”
“还有比森贝雷父子书店更好的文学教室吗?你在那里工作,周遭围绕的都是永远受用不尽的经典名著。”
“我要做什么?用力深呼吸,然后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出现?”
“只花你几个钟头的时间而已。你还是可以继续写稿子,就像现在这样,而且我会继续给你意见,这可是无价的。你很快就会变成简·奥斯汀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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