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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天使游戏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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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价买什么?”

“有两个猪肉商对我们这个店面非常感兴趣。”

“小森贝雷怎么说?”

“他说祝他们猪肉生意兴隆!唉,现实生活真的不是他拿手的强项。他老是说我们一定撑得过去,他有这个信心……”

“你没信心吗?”

“我对我的算术最有信心了,光是看看这两个月来的营业额,我相信,这家书店的橱窗很快就会挂满各式各样的腊肠和灌肠。”

“我们一定会找到解决办法。”

她微微一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既然提到钱的事,您还在替那个大老板写书吗?”

我向她展示一双干净的手,说道:“我已经恢复自由写作者的身份了。”

她一直陪我上楼到家门口,道别之前,她反而踌躇了。

“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跟您提的,但是……与其让别人来告诉您,不如由我来说吧。事情跟森贝雷先生有关。”

我们进了屋里,两人坐在长廊的壁炉前,伊莎贝拉特别在炉里添了些木柴。马尔拉斯卡那本《永恒之光》的灰烬还在炉子里,我的前任助理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你要跟我说什么关于森贝雷先生的事?”

“这件事情,我也是从森贝雷先生的老邻居安纳克莱托那儿听来的。他告诉我,森贝雷先生过世的那天下午,他看见森贝雷先生在书店里和人起了争执。他后来就上楼回家了,而且他还说,两人争吵非常激烈,在外面的街上都听得见。”

“森贝雷先生跟谁起了争执?”

“一个女人,有点年纪了。安纳克莱托说他从来没在书店见过这号人物,不过,他总觉得这女人有点面熟,但是话说回来,安纳克莱托这个人喜欢天马行空,他说的话也未必可靠。”

“他有没有听见两人在吵什么?”

“他觉得他们在吵的事情跟您有关系。”

“我?”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小森贝雷那天出去了一下,他去卡努达街交货,前后不过十到十五分钟而已。当他回到家,竟然发现父亲倒卧在柜台后面的地上,当时森贝雷先生还有呼吸,不过身体已经冷了。等到医生赶来的时候,早已回天乏术……”

霎时,我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重重压在我身上。

“我不该跟您提这件事的……”伊莎贝拉喃喃低语。

“不,你跟我说是对的。安纳克莱托还说了什么跟那个女人有关的事?”

“他只听见两人在争吵。他说,他觉得起因好像是一本书。那个女人想买一本书,但是森贝雷先生不愿意卖给她。”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说事情跟我有关呢?我不懂啊……”

“因为那本书是您的小说。就是《天堂之路》。那是森贝雷先生个人的珍藏本,非卖品,书店里只有一本……”

我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本书呢?”我试探性地起了头。

“已经不见了。”伊莎贝拉替我接话,“我看过书店的营业记录,森贝雷先生卖出的所有书籍都会登记,包括书名、日期和价格,就是没有这一本。”

“他儿子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除了您以外,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我很想弄清楚那天下午在书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在想,说不定您会知道……”

“那个女人一定是硬要抢走那本书,在冲突的过程中,森贝雷先生突发心脏病。事情一定是这样。”我说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写的那本烂小说。”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纠结成一团。

“事情还没完呢。”伊莎贝拉说道。

“怎么说?”

“隔了几天,我又在楼梯间碰见安纳克莱托先生,他告诉我,他终于记起为什么觉得那个女人有点面熟,因为他很多年前见过她,当时是在剧院里。”

“在剧院里?”

伊莎贝拉频频点头。接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伊莎贝拉神色不安地望着我。

“现在,我突然很不放心把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该跟您讲这件事的。”

“别这么说,你这样做是对的。我很好,真的……”

伊莎贝拉猛摇头。“今天晚上,我留下来陪您。”

“你不怕坏了名声?”

“该怕的人是您吧?我去爸妈店里打电话回书店说一声,马上就回来。”

“你不必留下来的,伊莎贝拉。”

“如果您愿意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装一部电话在家里,我就可以不必多跑一趟。别啰唆了,我十五分钟后回来。”

伊莎贝拉不在期间,森贝雷先生之死成了我肩头的千斤重担。我记得这位老书店主人常告诉我,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那是作者的灵魂,以及所有阅读过和梦想过这本书的人赋予的灵魂。想到这一点,我终于恍然大悟,森贝雷先生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在努力保护我,为了拯救那本装满我的灵魂的小说,他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伊莎贝拉回来时,手上提着一大袋从父母店里拿回来的美食。她只看了我一眼便洞悉我的思绪。

“您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说道,“那个杀死森贝雷先生的女人……”

“我想是的。她是伊莲娜·萨比诺。”

“不就是我们在最后面那个房间找到的老相片里的那个女人吗?那个女演员?”

我点头回应。

“她要那本书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们吃了一些吉斯伯特商行的进口食物充当晚餐,两人一起坐在壁炉前的大沙发上,伊莎贝拉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望着燃烧的炉火。

“昨晚,我梦见自己有个儿子。”她幽幽说着,“我梦见他一直叫我,我却听不见他的叫声,也无法走到他身边,因为我困在一个好冷好冷的地方,全身动弹不得。他一直在叫我,我却无法到他身边去。”

“只是一场梦。”我告诉她。

“感觉就像真的一样。”

“或许你应该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我故意试探她。

伊莎贝拉频频摇头。“我已经在写作这件事上绕了太久的圈子,我还是好好去过生活吧,而不是写生活。请别责骂我。”

“我认为这是个非常有智慧的决定。”

“您呢?要开始过生活了吗?”

“我想我的生活恐怕早就耗损光了。”

“那个女人呢?克丽丝汀娜……”

我使劲吸了口气。“克丽丝汀娜走了,她已经回到丈夫身边。同样是有智慧的决定。”

伊莎贝拉突然转身望着我,眉头揪在一块。

“怎么了?”我问她。

“我觉得您好像搞错了。”

“搞错什么?”

“前几天,巴塞罗先生到书店来,于是我们大伙儿就聊起了您。他跟我说,他看见克丽丝汀娜的丈夫,那个叫作什么来着……”

“贝德罗·维达尔。”

“对,就是他。他跟巴塞罗说克丽丝汀娜跟您一起走了,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她,也没有她的消息。正因如此,我一直很纳闷怎么没看见她在这里,可是又不敢多问……”

“你确定巴塞罗先生是这样说的吗?”

伊莎贝拉猛点头,凶巴巴地问道:“不然我刚刚是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

“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没告诉我……”

“克丽丝汀娜不在这里。打从森贝雷先生过世那天开始,她就不在这里了……”

“那她到底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我们逐渐静默了下来,两人蜷缩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午夜过后,伊莎贝拉终于睡着了。我把她搂在怀里,闭上眼,思索着她刚刚说的话,试图理解其中的意义。长廊窗外出现清晨曙光时,我睁开双眼,发现伊莎贝拉已经醒了,而且正盯着我看。

“早安。”我对她说。

“我刚刚思考了很久。”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怎么样?”

“我正在考虑接受小森贝雷的求婚。”

“你确定吗?”

“不确定。”语毕,她扑哧笑了。

“你的父母会怎么说?”

“我猜……他们大概会有点不高兴吧?但是过一阵子就会没事的。他们当然希望我嫁个有钱的灌香肠的商人之类的,总比苦哈哈的书店老板好多了。不过,我做了决定,他们还是得接受才行。”

“事情有可能更糟。”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是啊,至少我没有嫁给作家。”

我们彼此相视许久,直到伊莎贝拉终于站了起来。她拿起外套穿上,背对着我低头扣上纽扣。

“我得走了。”她说。

“谢谢你留下来陪我。”我这样回应她。

“别让她就这样走了。”伊莎贝拉说道,“快去找她吧!无论她在天涯海角,都要把她找回来,然后告诉她,您爱她,即使是谎言也好。我们女孩子就喜欢听这种话。”

接着,她一转身,随即弯下腰来,柔嫩的双唇倏忽在我唇上吻了一下。她紧紧握过我的手之后,没说再见就跑掉了。

5

那个礼拜剩下的几天,我跑遍了巴塞罗那,四处寻找最近几个月曾见过克丽丝汀娜的人。我造访曾经和她去过的地方,也去了她和维达尔常去的咖啡馆、餐厅与奢华的精品店。我向所有店家展示克丽丝汀娜留下的相簿里的一张照片,询问对方最近是否见过她。有些人认得她,但只记得她和维达尔几周前一起去过。寻人计划进行到第四天,我开始怀疑克丽丝汀娜趁着我去买火车票那天早上出了门,从此就人间蒸发了。

这时,我想起维达尔家族在圣保罗街的西班牙饭店有个专用房间,饭店就在黎塞欧歌剧院后面,可供家族成员晚上赴歌剧院看演出时使用,若是不喜欢节目内容,或是终场后不想在大半夜赶回佩德拉比的豪宅,就能留在这个长期租用的房间。据我所知,至少在维达尔家族仍风光显赫的年代,这房间也是老维达尔先生和红粉佳人幽会的地方,他毕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把莺莺燕燕带回佩德拉比豪宅,总是不成体统。当年我还住在卡门女士的旧公寓时,维达尔不只一次问我需不需要使用这个房间,他说,这房间一定可以让我安心畅快地和一丝不挂的美女翻云覆雨。我认为克丽丝汀娜不至于会挑上这里作为栖身之处,更何况她未必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不过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我也没别的选择了。来到西班牙饭店时,已近黄昏时刻,我自称是维达尔先生的朋友,然后见到了饭店经理。我让他看了克丽丝汀娜的照片,这位言行一丝不苟的绅士立刻对我露出礼貌性的微笑,接着他告诉我,维达尔先生的“其他”员工几周前就已经来打听过这个人了,他给了他们同样的答复。谢过他的好意帮忙之后,我满心沮丧地走向饭店大门。

就在我穿越通往饭店餐厅的玻璃门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科莱利坐在餐厅里,他是唯一的客人,此时正在品尝咖啡专用的方糖。我正打算火速消失,科莱利偏偏就在这时候转过头来,随即向我挥手打招呼。科莱利示意要我过去。我只好拖着脚步走向餐厅入口,然后走了进去。

“亲爱的好友,居然在这里碰见您,真是惊喜。其实我也正好想起您……”科莱利说。

我意兴阑珊地向他伸出手,随口道:“我以为您不在城里。”

“我提早回来了。是否有荣幸请您喝点什么?”

我摇头婉拒了。他示意要我在餐桌旁坐下,我乖乖照办。科莱利的衣着一如往常地讲究,黑色纯羊毛三件式西装,搭配红色丝质领带,这身打扮就跟他的人一样无懈可击,只是怎么看都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搭调。我打量他好几秒钟后才发现,他衣领上的天使别针不见了。科莱利循着我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然后点了点头。

“很可惜,我把它弄丢了,不知道丢在哪儿了。”他向我解释。

“希望那不是太贵重的东西。”

“它的价值纯粹是属于情感层面的。不过,我们还是聊聊重要的事情吧。您好不好呀,老弟?我非常想念我们过去的几次谈话,虽然偶尔也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我很难找到像您口才这么好的谈话对象。”

“您太抬举我了,科莱利先生。”

“不,恰恰相反。”

接续而来的是短暂静默,当然还少不了他那无底洞似的深邃目光。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与其这样,我宁愿听他卖弄那套陈腔滥调。他不说话的时候,表情看起来完全变了个样,周遭的气氛也跟着沉重起来。

“您住在这里?”为了打破沉默的僵局,我随口问了一句。

“没有,我还是住在奎尔公园旁的房子。我跟一个朋友约了今天下午在这里碰面,不过,看来他是迟到了。有些人就是个性太随便,真是可悲。”

“我想,应该没有几个人胆敢让您空等吧,科莱利先生……”

科莱利直视我的目光。“确实没几个人敢这样,唯一让我空等多时的人就是您了。”

科莱利拿起一块方糖,放进咖啡杯。接着,他放了第二块、第三块。尝了一口咖啡之后,他又放了第四块方糖,然后再拿起第五块,直接塞进嘴里。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吃糖。”他说。

“看出来了。”

“我说啊……马丁老弟,您还没跟我聊聊工作计划进行得如何了。”他突然插进这个话题,“有没有任何问题?”

我急忙咽了口水。“差不多快完成了。”

科莱利那张脸立刻展现愉悦的神采,他那满脸得意的笑容,我宁可回避不看。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稿子?”

“还需要一两个礼拜,我还要再做些修改和润饰。”

“我们可以决定下次碰面的日期吗?”

“如果您想的话……”

“这个月的二十三日怎么样?到时候请务必赏光,让我请您吃个晚饭,一起庆祝合作计划圆满完成。”

一月二十三日正好是两个礼拜之后。

“可以。”我同意了他的提议。

“我们到时候再做确认。”

他举起加了一堆糖的咖啡,仿佛是在举杯庆祝,然后凑近嘴边啜了一口。

“您呢?”他随口问道,“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来找人。”

“我认识吗?”

“您不认识。”

“找到人了吗?”

“没有。”

科莱利微微点着头,似乎在心中琢磨我的沉默寡言。

“老弟,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强留您了。”

“我只是有点疲倦而已,没什么。”

“既然这样,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有时候,我只顾着自己与您交谈愉快,却忘了顾虑您的感受。”

我顺势笑了笑,趁机起身。我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他的瞳孔上,仿佛陷落漆黑深井里的苍白玩偶。

“请好好保重,马丁。”

“我会的。”

我向他点头道别,走向餐厅出口。当我渐渐走远,依然听得见他的牙齿啃咬方糖的声响。

走向兰布拉大道途中,隐约可见黎塞欧歌剧院遮棚下的灯光已经亮起,前面停了一长排汽车,身穿制服的司机们站在人行道上等候。歌剧院前的海报示意今日的节目是莫扎特歌剧《女人皆如此》,我不禁纳闷,维达尔是否愿意为了这场演出而走出他那座城堡?我逐一细看那群站在路中间的司机,不一会儿就看见了贝普置身其中。我招手叫他过来。

“马丁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人在哪里?”

“先生在里面看表演。”

“我说的不是维达尔先生。我是指克丽丝汀娜。维达尔太太在哪里?”

可怜的贝普紧张地猛吞口水。“我不知道。根本没人知道。”

他告诉我,维达尔这几周四处找她,甚至动用自己在警界的人脉,塞了钱请警方帮忙找人。

“起初,先生一直以为她跟您在一起……”

“她没打电话、写信或是发电报之类的吗?”

“没有。马丁先生,我可以向您发誓。我们大家都非常担心,至于先生……唉,我从来没看他这么伤心难过。自从小姐……不,我是说……自从太太离家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晚上出门。”

“你记不记得,克丽丝汀娜离开埃利乌斯别墅之前曾经说了些什么?”

“这个嘛……”贝普尽量压低音量,“我听见她跟先生吵架。我怎么看都觉得她很不快乐,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写信写得很勤,每天都会到艾莉森达王后大道的邮局去寄信。”

“你有没有单独跟她聊过?”

“有一天,就在她离家出走前几天,先生要我开车送她去看医生。”

“她生病了吗?”

“她一直睡不好,医生开了一些鸦片酊给她服用。”

“她在路上跟你说了什么?”

贝普耸了耸肩。“她向我问起了您,问我知不知道您的消息,是不是见过您……”

“就这样?”

“我看她的样子非常悲伤。后来,她突然开始流泪,我问她怎么了,她告诉我,她非常思念她的父亲曼努埃尔先生……”

我当下就知道了,同时也非常自责,为什么自己迟迟没想到这一点。贝普一脸疑惑地望着我,并问我为什么突然面露笑容。

“您知道她在哪里吗?”

“我想我大概知道了。”我喃喃低语。

此时,我隐约听见有个声音从对街传来,歌剧院大厅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维达尔显然连第一幕的开头都看不下去了。就在贝普转身过去回应主人,并劝我赶紧回避之前,我早已消失在漆黑的暗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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