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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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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没有第二次机会,只有后悔除外。胡利安·卡拉斯和我相识于一九三三年秋天。当时,我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一九二七年,卡贝斯塔尼先生在某一趟他所谓的“巴黎出版探勘之旅”中,发掘了胡利安·卡拉斯这个作家。胡利安每天下午在酒店弹钢琴维生,晚上则致力于写作。酒店的经营者是一位名叫依莲·玛索的女士,大多数的巴黎出版人都和她熟识,因此,多亏了她的请托、恳求,甚至威胁,卡拉斯的几本小说才得以由不同的出版社印行,只是销售状况都奇惨无比。卡贝斯塔尼取得卡拉斯作品在西班牙和南美洲的独家版权,包括作者所写的法文和西班牙文原版作品在内,却只付了极低的版权金。他相信,每本作品起码会卖个三千本,没想到,在西班牙出版的前两本小说,结果只能用“凄惨”形容:两部小说大概各卖出一百本。但即使销售状况这么糟,我们还是每隔两年就会收到胡利安的新作品,而卡贝斯塔尼也都是二话不说就接受了,他还说打算跟作者签订新合约,重点不只在于版税,只要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促销才对。

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卡贝斯塔尼先生,既然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销量这么差,为什么还要持续出版他的小说?这样下去只有赔钱的份。为了解答我的疑问,卡贝斯塔尼很慎重地走到他的书架旁,抽出一本胡利安的作品,要我拿回去读一读。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两周后,我把那本书读完了。这一次,我的问题变成:这么精彩的小说,为什么只卖了这么几本?

“我也不知道啊!”卡贝斯塔尼先生说,“不过,我们还是继续努力吧!”

如此令人感佩的高贵情操,和我印象中卡贝斯塔尼汲汲于利的生意人形象有如天差地别。或许,我一直都错看他了。我对卡拉斯这个人越来越好奇。所有和他相关的事情,似乎都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出版社每个月至少会接到一两通打来询问胡利安·卡拉斯地址的电话。不久,我发现打电话的都是同一个人,只是用了不同的名字罢了。我顶多只能照着小说封底的作者介绍告诉他,卡拉斯定居巴黎。经过一段时间,那个人终于不再打电话。为了以防万一,我在出版社的作者档案中,把卡拉斯的地址删除。我是唯一和他通信的人,他的地址,我早已倒背如流。

几个月后,我偶然看到印刷厂寄来给卡贝斯塔尼先生的账单。一看才发现,原来,出版胡利安·卡拉斯作品的所有相关费用,都是由另一个人汇款支付,他的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米盖尔·莫林纳。不仅如此,实际的印刷和发行费用,比米盖尔支付的数字低很多。数字不会骗人:出版社将印刷完成的书直接堆放在仓库里,然后报假账捞一笔。我没那个胆子去质疑卡贝斯塔尼先生的财务疏失,因为我怕会丢了差事。不过,我倒是从账单上抄下米盖尔·莫林纳的地址,那是位于布塔费利沙街的大宅院。我把他的地址保存了好几个月,一直无法鼓起勇气去找他。最后理智战胜了一切,于是我去他家告诉他,卡贝斯塔尼先生骗了他的钱。他笑着告诉我,他早就知道了。

“大家都为自己分内的事尽力而为吧!”

我问他,那个多次打电话到出版社询问卡拉斯地址的人是不是他?他说不是。我看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这才意会到,真的不能轻易透露那个地址,绝对不行!

米盖尔·莫林纳是个谜一样的人物。他独居在幽暗的大宅院,房子年久失修,是他内战时期靠军火制造业致富的父亲留下的遗产。米盖尔的生活非但和豪奢扯不上边,甚至过得像僧侣一样刻苦。他把那些他认为沾满鲜血的黑心钱都捐作修复博物馆、教堂、图书馆、学校和医院之用,同时也资助童年挚友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在故乡巴塞罗那出版。

“钱,我多得用不完,缺的是像胡利安这种朋友。”这是他唯一的解释。

他和兄弟姐妹以及其他亲人几乎没有往来,而且他将他们视为陌生人。他没有结婚,平日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楼上,因为那是他的书房所在。他天天在里面狂热地工作,除了替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报章杂志撰写散文和专栏,他也翻译德文和法文文件、校订百科全书和小学课本。米盖尔是用工作弥补愧疚感的人,对于他人的懒散,他不但尊重,甚至很羡慕,因为那是他做不到的。他并不以辛勤工作为傲,他甚至自嘲,说他的工作狂是懦弱的另一种表现。

“当一个人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你在他眼里看不到生命。”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好朋友。我们两人有许多共通点,或许是太多了。米盖尔跟我谈书,也谈他最崇拜的弗洛伊德,他还聊了音乐,但聊得最多的还是老朋友胡利安。我们几乎每个礼拜见面。米盖尔向我叙述胡利安当年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种种趣事,他还保存了一些旧照片,以及少年胡利安所写的短篇故事。米盖尔非常崇拜胡利安,借由他的叙述和回忆,我慢慢认识了胡利安,至少对素未谋面的他有了一些概念。一年之后,米盖尔向我表白,说他已经爱上我。我不想伤害他,但也不能欺骗他。谁都不可能骗得了米盖尔。我告诉他,我非常感激他这份心意,他虽然已经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是,那毕竟不是爱情。米盖尔说,他早就知道了。

“你已经爱上了胡利安,只是你并不知道罢了。”

一九三三年八月,胡利安寄来一封信,说他已经完成新作《教堂神偷》的手稿。卡贝斯塔尼先生原本打算九月去巴黎,和伽利玛出版社签订几份合约,没想到痛风的老毛病又犯了,在床上躺了几周都没好。为了奖励我平日工作认真,他决定派我去法国签订新合约,顺便拜访胡利安·卡拉斯,把他的新作手稿带回来。我写了一封信给胡利安,谈到我九月中将有一趟巴黎行,请他帮我找一家收费合理的小旅馆。胡利安回信中提到,我可以借宿他在圣日耳曼大道的住所,把旅馆住宿费省下来。出发前几天,我去找米盖尔,问他要不要我替他带口信给胡利安。他想了好久,最后却告诉我:不用了。

我初次见到胡利安本人,是在巴黎的奥斯特里兹火车站。当时巴黎秋意正浓,大片浓雾笼罩着车站。我留在月台上等候,其他旅客都往出口处走去。不一会儿工夫,月台只剩下我一个人,接着,我看见一名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站在月台入口,透过烟圈看着我。在火车上,我不时问自己,我要如何认出胡利安这个人?米盖尔让我看的照片,至少是十三四年前拍摄的。我在月台上左探右望。除了那个男子和我,月台上已经没别人了。我发现那名男子好奇地盯着我看,说不定他也在等人,就像我一样。不可能是他。根据我看过的资料,胡利安当时是三十二岁,那名男子看起来苍老多了。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神情忧郁而疲惫。脸色太苍白,身材太清瘦,或许是站在雾中所产生的错觉,也可能是旅途劳顿。我的印象里,只有少年胡利安。那位陌生人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双眼直视着我。

“胡利安?”

陌生人对我露出微笑,然后点点头。胡利安·卡拉斯拥有世上最美的笑容。那是他历经沧桑后唯一没变的部分。

胡利安住在圣日耳曼大道的一间阁楼,内部格局只有两个部分:一边是起居室加上小到不能再小的简陋厨房,从起居室外的阳台望出去,密集的屋宇在雾中连成一片,远处是圣母院的尖塔;阁楼另一边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卧房,里面有张单人床。浴室在楼下走道的尽头,所有房客共享。整个阁楼的大小还不及卡贝斯塔尼的办公室。胡利安细心地打扫过房子,打算就这样简简单单接待我。房子还有胡利安用心打扫而留下的清洁剂和打蜡的味道,我装出一副对这里很满意的样子。他刻意铺上了最好的床单。我记得床单上似乎印着巨龙和城堡图案。那是儿童用的床单。胡利安抱歉地说,这条床单是以特价买回来的,但是质量好得没话说。他还说,没有印花的素面床单,看起来单调,价钱反而贵了一倍。

起居室摆了一张老旧的木质书桌,面对着大教堂尖塔。书桌上放着一架安德伍德牌打字机,那是胡利安用卡贝斯塔尼先生预付的版税买来的。打字机旁放着两沓十六开纸张,一沓是空白的,另一沓则是双面书写。胡利安养了一只体型硕大的白猫,取名“库兹”。那只猫窝在主人脚边,疑心地看着我,不时还舔着脚爪。我看了看,屋里只有两张椅子、一个衣架,没有其他东西。剩下的都是书。书墙从地板延伸到屋顶,每一列都堆了两排书。我正在观察屋内陈设时,胡利安忽然叹了一口气。

“两条街外有一家旅馆,很干净,收费也合理,口碑不错。我在那里预订了房间……”

我听了很心动,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住这里就好,只要不会对你和库兹造成不便……”

库兹和胡利安互看了一眼。胡利安摇摇头,白猫也模仿他的动作。我这才发现,他们俩长得真像!胡利安坚持要我到卧房睡。他说自己睡得少,困了就睡在起居室那张跟邻居达梭先生借来的折叠床。那位老魔术师喜欢帮女孩子看手相,不收费,只要求小姐们献上香吻。第一天晚上,我因为旅途劳累,倒头就睡着了。隔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胡利安已经出去了。库兹躺在主人的打字机上睡觉,它鼾声如雷,仿佛大型猎犬。我走到书桌旁,看到了我即将带回巴塞罗那的新作《教堂神偷》。

第一页,一如胡利安其他的小说稿,依旧是手写的一行字:

献给 p

我打算把稿子拿起来读,正要翻开第二页,我就发现库兹斜眼睨着我。我学着胡利安的动作,摇摇头。白猫也摇头,于是,我只好把稿子放回原处。不久后,胡利安出现了,他带回了刚出炉的面包、一壶热咖啡,以及新鲜的白奶酪。我们在阳台吃早餐。胡利安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却一直闪躲我的目光。在清晨的阳光映照下,他看起来像个年华老去的孩子。他刮了胡子,穿上唯一像样的衣服,一套乳白色的棉质西装,虽是旧衣,却依然高贵典雅。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巴黎圣母院的传说,还叙述了一艘鬼船的故事,每到半夜,这艘船就会出现在塞纳河上,在冰冷河水中收集投河自尽的痴情冤魂。他编了不下一千零一个传奇故事给我听,存心不让我有机会开口问他事情。我默默望着他,偶尔点头响应,在他身上寻找那个写下我几乎已经会背的作品,也是米盖尔向我描述过许多遍的人。

“你打算在巴黎停留几天?”他问道。

我想,和伽利玛出版社签约大概需要两三天。第一次开会就排在那天下午。我告诉他,我已经多请了两天假,打算好好游历过巴黎之后,再回巴塞罗那。

“巴黎不是两天就能看完的。”胡利安说,“绝对不可能。”

“我没有时间,胡利安。卡贝斯塔尼先生虽然是个大方的老板,但是我也不能没有分寸吧!”

“卡贝斯塔尼是个海盗,但是连他都知道,巴黎不是两天、两个月,甚至两年能够看完的。”

“我不可能在巴黎待上两年,胡利安!”

胡利安默默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对我露出微笑。

“为什么不行?难道有人在巴塞罗那等着你吗?”

与伽利玛出版社的签约事宜,加上拜访其他几家出版社,所有公事整整花了我三天,时间和我预估的一样。胡利安帮我找了一个导游兼保镖,这男孩不到十三岁,名叫哈伟,他对巴黎的每个角落都一清二楚。不管我去哪里,哈伟一定陪我到门口,他甚至还指点我在哪家咖啡馆吃三明治比较好,哪些街道巷弄最好别去,哪里的景致最美。我去拜访出版社,他就在大门外等候,不管等几个小时,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而且说什么都不肯接受小费。哈伟说着一口怪腔怪调的西班牙文,偶尔还混用意大利文和葡萄牙文。

“卡拉斯先生,他呀,已经付钱给我很多啦!”

据我所知,哈伟是依莲·玛索女士经营的酒店里一位小姐留下的孤儿。胡利安教他读书写字,也教他弹钢琴。每到礼拜天,胡利安会带他去看歌剧或听音乐会。哈伟非常崇拜胡利安,不管胡利安要他做什么,即使要他带我到世界的尽头,他也会认真照办的。到了我们认识的第三天,他问我是不是卡拉斯的女朋友,我说我不是,只是来拜访他的一个朋友而已。他听了似乎很失望。

胡利安几乎每天熬夜,他端坐在书桌前,库兹则窝在他大腿上,只见他不是修改稿子,就是望着远处的教堂尖塔发呆。一晚,我被屋顶淅沥沥的雨声吵得睡不着,索性就走到起居室。两人相视无语,接着,胡利安递了一根烟给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默默看雨。后来,雨停了,我问他谁是p。

“佩内洛佩。”他答道。

我要求他跟我聊聊这个女孩子,也说说他在巴黎这十三年来的生活。在昏暗的灯光下,胡利安幽幽地告诉我,佩内洛佩是他此生唯一深爱过的女子。

一九二一年的一个冬夜,依莲·玛索在巴黎发现了流浪街头的胡利安·卡拉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而且不停地咳血。他身上只有几个铜板,以及几张对折的手写稿。依莲读了那些手稿,自认碰到的一定是个名作家,因为喝得烂醉而流落街头,等他意识清醒过来,说不定哪个好心的出版社老板还会奖赏她哩!这是依莲的说辞,但胡利安知道,她是出于怜悯而救他的。他在依莲酒店楼上的小阁楼休养了六个月。医生告诉依莲,假如这个人又再摧残自己的话,就是神医也束手无策。当时,他的胃和肝已经严重损坏,这辈子除了牛奶、新鲜白奶酪和松软的面包,其他食物都不能吃了。当胡利安恢复言语能力的时候,依莲问他究竟是谁。

“谁都不是。”胡利安这样回答她。

“我说,谁都不能在我这儿白吃白住。你会干什么呀?”

胡利安说他会弹钢琴。

“那就弹一段来听听吧!”

胡利安在酒店大厅的钢琴前坐了下来,前面站了十五个只穿着性感内衣的未成年酒店小姐,他演奏了一段肖邦的小夜曲。结束之后,全场报以热烈掌声,只有依莲除外,她说那音乐听起来死气沉沉的,她的酒店可是做活人的生意啊!于是,胡利安特别为她弹奏了轻快的爵士乐以及奥芬巴赫的作品。

“嗯,这样好多了!”

这份新工作让他赚到一份薪水、一个栖身之处,和每天两餐热腾腾的食物。

在巴黎,他靠着依莲·玛索的慈悲怜悯而得以幸存,她也是唯一鼓励他继续写作的人。她最喜欢读的是浪漫小说,以及圣徒和殉难烈士的传记。在她看来,胡利安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内心中毒已深,所以只能写出惊恐、晦涩的情节。即使如此,依莲还是帮胡利安找到了愿意替他出书的出版社。此外,她提供阁楼让胡利安居住,帮他打点衣着,带他出门晒太阳、透透气。她也替他买书,每周日带他去教堂望弥撒,然后一同散步。依莲救了他这条命,她要求的回报,除了友谊,就是要胡利安承诺她继续写作。后来,依莲偶尔也让他带酒店的小姐回去过夜,虽然他们只是相拥入眠。依莲还开玩笑说,酒店里那些小姐都跟他一样寂寞,她们图的只是片刻温存。

“我的邻居达梭先生说,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巴塞罗那去找佩内洛佩?他沉默许久,当我在暗夜里瞥见他那张脸,他竟已泪流满面。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跪在他身旁,拥抱他。我们就这样紧紧相拥,直到天边露出了黎明曙光。我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吻了谁,反正也不重要。我只知道,我的唇和他的唇相遇了,我让他在我身上爱抚,却没发现自己也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那天早上,以及接下来我和胡利安共度的两周,我们每天早上在地板上沉默地缠绵。接着,我们或是坐在咖啡馆,或是一起逛街,只要看着他的双眼,我不需要问就知道他还爱着佩内洛佩。我还记得,在巴黎期间,我学会了去憎恨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对我来说,佩内洛佩永远都是十七岁),憎恨一个我没见过却经常出现在梦里的人。在发给卡贝斯塔尼的电报中,我编造了一千零一个理由延长休假。我已经不在乎是否会丢了差事,也无所谓巴塞罗那的灰暗生活。我扪心自问无数次,自己是不是也像依莲酒店里的小姐一样,带着如此空虚的生命来到巴黎,在胡利安的怀抱里勉强找到了一点慰藉?我只知道,我和胡利安共度的两周,是我此生第一次觉得我做了自己,那两个礼拜,我了解到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像深爱胡利安那样去爱别的男人,虽然我大半辈子都在努力超越这个障碍。

有一天,精疲力竭的胡利安在我怀里睡着了。前一天下午,我们经过楼下的当铺,他特别停下来向我介绍橱窗里展示的那支古董钢笔,根据老板的说法,那是大文豪雨果用过的笔,胡利安虽然买不起,但总是每天来看它。我悄悄穿上衣服,来到楼下的当铺。这支钢笔价值不菲,我手边没有这么多钱,但是老板告诉我,只要在巴黎设立了分行的西班牙各银行支票,他都接受。我母亲生前替我存了一笔钱,那是要留给我结婚的时候买婚纱的。雨果的钢笔花掉了我的婚纱基金,我也知道这样做太疯狂,但我从来不曾花钱花得这么痛快!拿着传奇古董笔走出当铺后,我发现有位女士跟在我后面,是一位衣着非常高雅的贵妇,顶着一头银色发丝,还有一双我这辈子见过最湛蓝的眼眸。她走到我身旁,然后自我介绍。她就是依莲·玛索,胡利安的救命恩人。我的小导游哈伟跟她提到了我。她说只是想认识我,还问我是不是那个胡利安等待多年的女子。我没有回答。依莲只是点点头,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我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走远,那时我终于知道,胡利安永远不会属于我,因为我尚未开始拥有他,就已经失去了他。我把钢笔藏在口袋里,回到阁楼上的时候,胡利安已经醒了,他正在等着我。他不发一语地褪去我的衣服,接着,我们最后一次做爱。当时,他问我那次为什么要哭,我告诉他,那是幸福的泪水。后来,胡利安下楼去打点午餐,我趁这个时候匆匆整理了行李,然后把钢笔放在打字机上。最后,我把小说稿放进行李箱,在胡利安回来前离开了那里。我在楼梯间碰到了达梭先生,那位以看手相换取小姐香吻的老魔术师。他抓起我的左手,哀伤地望着我。

“您一定很伤心啊,小姐!”

当我正要献上吻时,他缓缓摇头,在我手上吻了一下。

我抵达奥斯特里兹火车站时,正好赶上十二点开往巴塞罗那的火车。列车长卖票给我的时候,问我身体还好吧,我点点头,然后就关上车厢门。火车发动后,我从车窗望出去,看到胡利安站在月台上,就在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我闭上双眼,直到火车离站,离开了那个我此生未再重返的缥缈城市,才睁开眼睛。隔天清晨,我回到巴塞罗那。那天是我二十四岁生日。我知道,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岁月已经逝去。

2

回到巴塞罗那,我刻意过了一阵子才去找米盖尔。我必须把胡利安从思绪中抹却,也知道米盖尔势必会问起他,我恐怕会一时答不上来。当我们再次见面时,我已经不需要跟他说什么了。米盖尔凝视了我半晌,接着他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我觉得他似乎比我去巴黎前更消瘦了,那张苍白的脸几近病容,我想是工作过量造成的。他向我坦承自己财务吃紧,继承的大笔遗产几乎全数捐光了,如今,他那些兄弟姐妹的律师团正在想办法将他逐出那幢大宅院。当初莫林纳老先生立遗嘱时,特别加了但书:米盖尔可以拥有并居住在大宅院里,但房子必须维持良好状况和正常运作,否则,布塔费利沙街这幢豪宅须交由其他兄弟姐妹监管。

“即使到了临终之前,我父亲一直都知道,我会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他一生最讨厌的事物上,直到一毛不剩……”

他替报章杂志写稿和当翻译的收入,根本不足以支付维护这幢大宅院的庞大费用。

“赚钱不是难事。”他感叹道,“最难的是,把赚来的钱花在有意义的事物上。”

我怀疑他已经偷偷酗酒一阵子了。有时他的双手会不停颤抖。每逢周日,我一定去看他,强迫他跟我一起出门走走,暂时远离书桌和他的百科全书。我知道,他见到我,心里很痛。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忘了向我求婚遭拒这件事,但我偶尔会发现他以渴望、痴情的眼神望着我。我如此残忍地折磨他,只为了一个完全自私的理由:唯有米盖尔知道胡利安和佩内洛佩的情事。

我和胡利安分离后那几个月,在我的思绪和梦境里,佩内洛佩·阿尔达亚成了一再出现的幽灵。我依然记得,当依莲·玛索知道我不是胡利安等待多年的女子,她脸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佩内洛佩·阿尔达亚,这个恶意缺席的女子,对我而言是个太强势的敌人。她虽是隐形的,但我轻易就能想象她的样子,在她的阴影下,我是个太普通、太庸俗、太真实的人。我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如此憎恨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也没见过的人。我想,假如有机会和她面对面,假如我能证实她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她的妖术会破除,胡利安将重获自由……然后,我就能和他厮守。我相信,这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耐心等候就是了。米盖尔迟早会把真相告诉我。真相,终将让我解脱。

有一天我们在大教堂的回廊散步,米盖尔又向我表白他对我的情意。我望着他,看到的是个孤独而绝望的男人。当我带他回家、任由他对我调情诱惑时,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我在欺骗他,他也心知肚明,但除此之外,他已一无所有。就在这种绝望的状态下,我们成了情人。在他眼里,我看到了我期望在胡利安眼中看到的痴情。我总觉得,委身于米盖尔,就是我对胡利安和佩内洛佩以及生命中所有不顺遂的报复方式。米盖尔深陷于孤独和欲望之中,他虽然知道我们的爱情是作戏,但还是无法让我离去。他的酗酒量与日俱增,甚至因此经常无法和我做爱。碰到这种状况,我们总会无奈地自我解嘲:我们已经创下在最短时间内成为模范夫妻的新纪录。我们各自用绝望和懦弱伤害对方。

有一晚,大约是我从巴黎回来一年后,我要求他告诉我关于佩内洛佩的所有真相。米盖尔那天喝了酒,脾气变得很暴躁,我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他对我疯狂怒骂,羞辱我,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简直就跟妓女没两样。他撕破我的衣服,正当他想强迫我就范,我却自动躺下来,顺从地献上我的肉体,默默流着泪。米盖尔挨近我,恳求我原谅他。我多么希望我爱的是他,而不是胡利安,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选择留在他身边。我们在黑暗中紧紧相拥,我也请他原谅,因为我伤他太深。他则告诉我,如果我真的那么在意佩内洛佩,他会把真相告诉我的。没想到,这又是我犯的错误之一。

一九一九年那个礼拜天,米盖尔到火车站去将车票交给好友胡利安时,他已经知道佩内洛佩不会来赴约了。在那个周日的前两天,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从马德里出差回来,才刚到家,妻子立刻向他坦承,她撞见女儿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在奶妈哈辛塔房里亲热……豪尔赫把那天的情景告诉了米盖尔,还要他发誓不能跟别人提起。豪尔赫告诉他,里卡多先生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暴跳如雷,他像个疯子似的怒吼,还气急败坏地冲到佩内洛佩的房间。佩内洛佩在房里早已听见父亲的叫嚣,于是赶紧锁住房门,又惊又怕地躲在里面哭泣。里卡多先生硬是破门而入,一进去就看见佩内洛佩跪在地上,她全身颤抖着,不断地哀求父亲原谅她。里卡多当场甩了她一耳光,甚至把她打倒在地。盛怒的里卡多咒骂女儿的恶毒言词,连豪尔赫都无法复述。所有家人和仆佣都在楼下等着,惊恐万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豪尔赫躲在自己房里,在黑暗中,他听着里卡多先生咆哮不断。哈辛塔当天就被辞退了。里卡多先生不愿意再见到她。他命令其他仆人将她赶出家门,还威胁他们,如果谁敢跟她联络,下场就会和她一样。

里卡多回到楼下的书房时,已经是午夜了。他把佩内洛佩锁在哈辛塔的房间,严令禁止任何人上去看她,不管是家人或仆佣都一样。豪尔赫在他房里听到了父母在楼下的谈话。医生在清晨来到了阿尔达亚家。阿尔达亚太太带着医生到囚禁佩内洛佩的房间,医生进去看诊时,她就在门口等着。医生走出房间后,只是点点头,领了看诊费用就走了。豪尔赫当时听见里卡多先生对医生说道,要是他对外提起这件事的话,他以个人生命发誓,一定会让他身败名裂,永远无法在医界立足。豪尔赫听懂了父亲话中的意思。

豪尔赫说,他实在很替佩内洛佩和胡利安担心,因为他从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即使是小情侣偷尝禁果,他还是不懂父亲为何如此愤怒。一定有别的事情,他说。里卡多先生命令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立即开除胡利安,同时还联络了胡利安的父亲,他要帽子师傅马上将儿子送去念军校。米盖尔听了这些经过,决定不把真相告诉胡利安。假如他知道佩内洛佩被里卡多先生囚禁,而且她可能还怀了两人的孩子,他绝对不肯搭那班火车去巴黎的。米盖尔知道,胡利安如果留在巴塞罗那,必定是死路一条。因此他决定瞒着胡利安,让好友在完全不知情之下远走巴黎,同时还再三保证,佩内洛佩迟早会到巴黎找他。那天在火车站送走胡利安之后,米盖尔宁愿相信,他这么做,至少不会全盘皆输。

几天后,当大家发现胡利安已经失踪时,地狱之门也慢慢开启了。里卡多那把怒火烧得更加沸腾。他要求警方布下天罗地网,全力逮人,但始终没有任何线索。于是里卡多转而指控帽子师傅破坏了原来的计划,还恐吓非要让他破产不可。不知情的帽子师傅莫名其妙,气得转而怪罪妻子苏菲背地里帮助那个不肖子脱逃,并威胁要将她永远逐出家门。无人知晓这项逃亡计划是由米盖尔一手策划的,只有豪尔赫·阿尔达亚除外。事情发生两周后,他突然去找米盖尔。这一次豪尔赫不再表现出担心和恐惧,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变成了世故的成年人,丝毫不见原有的稚气。为了弄清里卡多先生盛怒的原因,豪尔赫查出了真相。他这次造访,就为了告诉米盖尔,他知道帮助胡利安逃亡的人就是米盖尔!他说,他们从此绝交,再也不想见到他,还恶言恐吓,要是米盖尔把他几周前叙述的事情说出去的话,他会杀了他。

几周后,米盖尔收到一封胡利安用假名从巴黎寄来的信,信中告知了他的地址,说他一切都好,只是很想念母亲和佩内洛佩。他附上另一封给佩内洛佩的信,要米盖尔从巴塞罗那转寄给她。这只是第一封,后来还有更多给她的信,但她一封都没读过。接下来几个月,米盖尔异常小心谨慎。他每周写一封信给胡利安,信里只提一些他认为该讲的事,内容乏善可陈。胡利安则在信中畅谈巴黎生活大不易,也提到他的孤独和绝望。米盖尔寄钱、寄书,也寄去友谊。胡利安的每封信,必定另附一封信给佩内洛佩。米盖尔刻意从不同的邮局转寄给她,但他知道一切都是枉然。胡利安在信中不厌其烦地询问佩内洛佩的近况,米盖尔也无可奉告。他从哈辛塔那儿得知的唯一消息是,佩内洛佩被父亲囚禁之后,从此就没踏出迪比达波大道的豪宅大门。

一晚,豪尔赫在米盖尔家两条街外的暗巷拦住他。“你是来杀我的吗?”米盖尔问。豪尔赫说他来请米盖尔帮一个忙,也帮帮自己的好友胡利安。豪尔赫交给米盖尔一封信,请他寄给胡利安,即使他躲在天涯海角。“这是为了大家好。”他说。信封里装着一张信纸,纸上是佩内洛佩的字迹。

亲爱的胡利安: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告诉你,我即将结婚了,请你不要再写信来,忘了我吧!大好人生在等着你。我不会怨恨你,但必须向你坦承,我从来不曾真心爱过你,未来也不可能爱上你的。祝你一切顺利,不管你现在身在何处。

佩内洛佩

这封信,米盖尔读了千百遍。没错,的确是佩内洛佩的笔迹,但他始终相信她是被迫写下这些字句。“不管你现在身在何处……”佩内洛佩比谁都清楚,胡利安去了巴黎,他在那里等着她。她假装不知道胡利安在哪里,米盖尔认为,她是有意保护他。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被迫写下这段文字?她既然已经被里卡多先生当成囚犯一样监禁,还会有什么其他威胁?佩内洛佩比谁都清楚,这封信会让胡利安心如刀割。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远走他乡,迷失在冷漠无情的大都会,一度在死亡边缘挣扎,却依旧满怀着与她重逢的希望。她急着督促他放弃这段感情,究竟是为了保护他什么?经过权衡,米盖尔决定不寄出这封信。至少在厘清疑虑之前,他会按兵不动。若非有充分理由,他不能让好友的脆弱心灵再挨这么一记。

几天后,他发现里卡多先生因为厌倦了每天看到哈辛塔像个哨兵似的,守在阿尔达亚豪宅大门外打探佩内洛佩的消息,于是他利用个人势力将女儿的奶妈关进了疯人院。米盖尔想去探视她,却遭到院方拒绝。被关进疯人院的前三个月,哈辛塔在密闭的地牢里度过。三个月的孤独黑暗岁月过去,院里一位亲切和蔼的年轻医生告诉米盖尔,病人的神志很正常。可见她还活得好好的。接着,米盖尔决定去拜访哈辛塔被辞退后那几个月所投宿的旅馆。老板娘告诉他,哈辛塔留了一封信指名要给他,还积欠了三个月房租。米盖尔替她付清欠款,然后读了那封信。奶妈在信中提到,阿尔达亚家另一位女佣劳拉也被辞退了,因为里卡多发现她偷偷替佩内洛佩寄信给胡利安。米盖尔推测,佩内洛佩应该会把信寄到胡利安的父母家,她相信他们会将信转寄给人在巴黎的儿子。

为了取回那封信再转寄巴黎,米盖尔决定去拜访苏菲·卡拉斯。到了富尔杜尼家,米盖尔才发现大事不妙。苏菲已经搬离富尔杜尼家。左邻右舍盛传的谣言是,她几天前丢下丈夫离家出走了。既然这样,米盖尔只好试着找帽子师傅谈谈,但他已经把自己关在店里好几天,一个人默默咀嚼着愤怒和羞辱。米盖尔表明自己是来找一封寄给他儿子的信。

“我没有儿子!”这是他得到的唯一响应。

米盖尔离开时并不知道,其实那封信是被公寓的管理员太太收起来了,也就是你,达涅尔,你先前找到的那封信,那是佩内洛佩写给胡利安的真心告白,也是他始终没收到的一封信。

米盖尔走出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时,一位名叫薇森蒂塔的邻居太太走近他身旁,问他是不是来找苏菲的,米盖尔点头称是,“我是胡利安的好朋友。”

薇森蒂塔告诉他,苏菲住在一家破旧的小旅馆,就在邮政总局大楼后面的小巷子里,她正等着搭船去美洲。米盖尔循地址找到那家旅馆,上了又窄又暗的破楼梯,就在四楼一间阴暗潮湿的客房里,他找到了苏菲·卡拉斯。胡利安的母亲坐在简陋的床上,身边还有两个棺材似的大皮箱,里面装着她在巴塞罗那二十二年的所有。

读了豪尔赫交给米盖尔那封佩内洛佩所写的信,苏菲愤怒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知道了!”苏菲喃喃说道,“可怜的孩子,她已经知道了……”

“她知道什么?”米盖尔问她。

“一切都是我的错。”苏菲说,“都是我的错啊!”

米盖尔握着她的手,却是一头雾水。接着,苏菲抬起头来看着他,低声说:“胡利安和佩内洛佩是兄妹!”

3

成为安东尼·富尔杜尼的奴隶之前,苏菲·卡拉斯早年曾是颇具天分的音乐才女。初到巴塞罗那时,她还不满十九岁。当时,有人承诺会帮她找份工作,但事情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她父亲临终前跟她提过,将来可以去巴塞罗那找企业家贝纳伦先生帮忙在公司安插个职务。

“我死了以后,”他说道,“你去找他们,他们会把你当女儿看待。”

没想到,热情接待正是问题所在。贝纳伦先生不只展开双臂欢迎她,甚至还在夜里上了她的床。贝纳伦太太虽然也同情她的不幸遭遇,但还是塞了一百块钱给她,然后将她扫地出门。

“你还有大好的人生,我却只有这么一个好色的窝囊废老公!”

后来,她在议会街上的一所音乐学校找到钢琴家教的工作。当时,有钱人家的闺秀除了学习社交礼仪,还时兴学音乐和舞蹈,因为他们认为曲调悠扬的波兰舞曲比谈论文学要安全多了。就这样,苏菲·卡拉斯开始了定期进出豪宅教钢琴的生涯,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表面上乖乖在音乐教室等她上课,背地里则取笑她的口音、她的内向,以及贫穷的出身——她只是个会看五线谱的婢女罢了。长期历练下来,她学会不去在意这些骄纵学生对她的耻笑,顶多把她们当成喷了香水的畜生。

教音乐那段期间,苏菲认识了一位年轻的帽子师傅(她这样称呼他,纯然是以他的专业为傲),他叫作安东尼·富尔杜尼,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苏菲追到手。苏菲只是把安东尼·富尔杜尼当朋友,但他却在两人相识不久后就向她求婚,苏菲婉拒了他,后来又婉拒了许多次,每个月都要拒绝十几次。每次和他道别,苏菲总是打定主意不再见他,因为不想要伤害他。帽子师傅却越挫越勇,依然不停地邀她跳舞、散步,或是到卡努达街去喝热巧克力。对于单独在异乡讨生活的苏菲来说,实在很难拒绝帽子师傅的热心、关怀和陪伴。只要瞥一眼安东尼·富尔杜尼,苏菲就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他。她并不是对爱情没有憧憬。只是,她无法接受自己在帽子师傅痴情眼神中的样子。苏菲在他眼中看到了她最不喜欢的自己。

就这样,不管是出于需要或软弱,苏菲依然持续和帽子师傅见面,她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碰到更适合他的好女孩。与此同时,她充分享受着被爱、被呵护的感觉,完全冲淡了寂寞和思乡的愁绪。她固定在每周日望完了弥撒之后和安东尼约会,至于其他时间,则是忙着到处教钢琴。她最钟爱的得意门生是个名叫安娜·华斯的女孩,她父亲是白手起家的纺织大亨,靠着过人的毅力和努力,建立了庞大的事业。安娜立志长大要成为伟大的作曲家,她偶尔会模仿格里格和舒曼的风格创作曲子弹给苏菲听,其实还不错。在华斯先生的观念里,女人只会钩毛线、做家事,作曲是天方夜谭,不过,他看到女儿钢琴弹得好,心里倒是开始盘算要把她嫁给豪门。他知道,有头有脸的人喜欢娶的女孩子,除了年轻貌美、温柔贤惠,最好还要会点才艺。

就在华家的豪宅里,苏菲认识了华斯先生的大股东,也是他的金融教父: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他是阿尔达亚集团的继承人,也是十九世纪末加泰罗尼亚地区最有影响力的财阀。当时,里卡多·阿尔达亚才新婚几个月,他的妻子是富豪的掌上明珠,拥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以及让人不知如何发音的芳名。不过,新婚的里卡多似乎对她的美貌和怪名字都没什么兴趣。华斯先生说,那是一桩企业联姻,丝毫没有任何浪漫情节,他们结婚的动机很明确,肉体结合只是一部分,财富结合才是重头戏。

苏菲只看了里卡多·阿尔达亚一眼就知道,她这辈子就此沉沦了。里卡多具有豺狼般的贪婪眼神,饥渴而锐利,那是一双见到猎物就会瞄准目标的眼睛。里卡多缓缓地吻了她的手,嘴巴还凑近她的脖子厮磨……帽子师傅热情体贴,却从来没对她做过这些,而里卡多则是一开始就展露了他的残酷和强势。他那阴险的奸笑清楚宣示,他能够看透她的心思和欲望,而且,他正在讥笑她……苏菲为他着迷,因为他看透了她深藏内心的欲望。她立刻告诉自己,此生不能再见到这个男人,若有必要,她连最钟爱的钢琴家教学生都可以放弃,就为了避免再碰到里卡多·阿尔达亚。苏菲觉得最可怕的是,她有预感,那个穿着亚麻西装的男人,将是她生命中的掠夺者。这些念头才刚在她脑中闪过,不出几秒钟,她就编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辞掉钢琴家教。华斯先生茫然不解,里卡多则哈哈大笑了几声,小安娜难掩失望,这个小女孩看人脸色的机智一向胜过学习音乐的能力,她知道,钢琴老师再也不会来上课了。

一个礼拜后,就在议会街的音乐学校校门前,苏菲又碰见了里卡多·阿尔达亚,他在门口抽烟看报纸,其实是在等她。他们注视着对方,一句话都没说,接着,里卡多把她载到两条街外的一栋大楼前。那是尚未装潢的新房子,里面一件家具也没有。他们上了二楼。里卡多开了门请苏菲进去。苏菲走进那个到处是走道的迷宫里,墙上一片空白,屋顶又高又远。没有家具,没有装饰品,没有电灯,这个房子根本称不上住宅。里卡多把门关上之后,两人定定相望。

“这一整个礼拜,我没有一刻不想你。你只要告诉我,你一点都不想我,那你马上就可以走了,永远不要再来见我。”里卡多说道。

苏菲摇摇头。

他们的激情偷腥持续了九十六天。两人都是在下午碰面,地点就在议会街和兰布拉大道口那栋空无一物的大楼里。周二和周四,下午三点。他们的幽会从未超过一小时。有时候,里卡多走了之后,苏菲一个人缩在角落痛哭,哭到全身颤抖。然后,到了礼拜天,苏菲又急着在帽子师傅眼里寻找女人渴望的体贴,她得到慰藉的同时,也欺骗了他。帽子师傅没看见她皮肤上的吻痕、抓痕,甚至身上的灼伤。帽子师傅没在她的笑容和顺从里看出她的无奈。帽子师傅什么都没看见。或许正因如此,她后来终于接受了他的求婚。当时,她已有预感,自己可能怀了里卡多的孩子,但是,她不敢告诉他,因为害怕会失去他。这一次,里卡多又看穿了苏菲不敢启齿的心事。他给了她五百块钱,还给了她一个在银矿街的地址,要她去把孩子拿掉。苏菲拒绝了,当场就被里卡多·阿尔达亚一巴掌打到耳朵出血,他还威胁她,要是她把事情说出去,他会毫不客气地杀了她。她告诉帽子师傅,她是在松树广场被几个无赖打伤的,他竟然也相信了。他们举行婚礼那一天,有人误将葬礼用的花圈送到教堂。看着神情困惑的花店主人,来宾们脸上的笑容很尴尬。大家都当这是意外的小插曲,只有苏菲心里最清楚,里卡多·阿尔达亚连她结婚这一天都不放过她。

4

苏菲万万没想到,多年后还会见到里卡多·阿尔达亚。当时他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不但接手了家族的庞大企业集团,还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根本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回头去找那个他本想用五百块钱摆脱掉的儿子。

“大概是因为我已经老了吧!”他这样解释道,“我忽然想认识这个孩子,给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因为他身上流着我的血。过去多年,我从来没想过他。奇怪的是,现在除了他之外,我什么事都不想了。”

里卡多终于认定,儿子豪尔赫身上完全不见乃父之风。这个孩子太软弱、太保守,缺乏他父亲那样坚定而强势的个性。总之,他该有的都没有,只是名字挂了阿尔达亚这个姓。有一天早上,里卡多在女佣床上醒来,突然觉得身体已经老了,上帝似乎不再眷顾他。他又惊又慌,脸色惨白地跑到镜子前,望着全身赤裸的自己,他觉得一定是镜子在骗他。镜中人并不是他呀!

他决定去见见那个曾掠夺了他青春的人。帽子师傅那个儿子他早有所闻,他也没忘记苏菲,只是藏在心里罢了。里卡多什么都没忘。是时候了,他决定去好好认识那个孩子。十五年来,他第一次碰到有人竟然不怕他,甚至还敢质疑他、取笑他。他在那孩子身上看到了胆识,也看出他深藏的野心,但帽子师傅那笨蛋却看不到这孩子内心日渐茁壮的特质。上帝再次将青春归还给他了。苏菲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女子,她甚至无力扮演他们之间的桥梁角色。帽子师傅只是个小丑,小心眼、爱记仇,随便花点钱就能把他收买。里卡多决定让胡利安脱离那个庸俗、贫穷的世界,另外为他开启一扇通往金钱帝国的大门。他要让这个孩子到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就读,让他享受所有富豪子弟应有的特权和待遇,也就是他父亲当年安排他走上接班之路的第一步。里卡多希望他的继承者是个有自信的人。豪尔赫始终活在豪门的阴影下,生活优渥,却一无是处。至于佩内洛佩,那美若天仙的佩内洛佩,她是个女孩子,本身就是稀世珍宝,不能去做财务管理人。胡利安具备诗人的才情,同时又有杀手的无情。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里卡多估计,不出十年,他就能让这孩子成为自己的翻版。胡利安和阿尔达亚一家往来这么久,里卡多把他当作家里的一分子,却怎么也没想到胡利安对他别无所求,心里只想着佩内洛佩。他从来没想过,胡利安背地里根本瞧不起他,这孩子愿意和他热络,其实是借机接近佩内洛佩的幌子。胡利安决意要完完全全拥有她。虎父果然无犬子,父子在这方面做法如出一辙。

当妻子告诉他胡利安和佩内洛佩两人赤裸相拥时,他的整个世界马上刮起了烈火风暴。恐惧加上遭人背叛,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油然而生,他最珍爱的两个孩子竟这样凌辱他!他在自己设计的游戏里居然反被玩弄了!被心爱的人猛力揍了一拳,在他内心掀起的狂怒绝非他人能理解。医生看过佩内洛佩之后,确定这个女孩已非完璧,而且可能怀孕了,这时,里卡多·阿尔达亚的心智已完全陷入盲目的仇恨里。他在胡利安的手上看见了自己的手,那是一只拿着匕首往他心脏猛刺的手!只是他并不知道,当他下令将佩内洛佩锁在三楼的房间,从那天起,他已经开始走向死亡之路。从此之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无非是自我毁灭前的垂死挣扎。

他和他始终瞧不起的帽子师傅密谋合作,打算送胡利安去从军,到时候他想办法让人在军队除掉他,然后对外宣布是意外致死。除了他和妻子之外,他命令不管是家人、仆役或医生,谁都不能去探视被囚禁的佩内洛佩。岂知,病魔和死神悄悄入侵这个幽暗的密室。就在这期间,里卡多的合伙人已经秘密转移资金,背地里架空他的权力。就在马德里和日内瓦各银行的许多秘密会议联手操作之下,阿尔达亚的企业在无声无息中垮台。胡利安八成是听到了风声,早已逃匿无踪。他虽然恨不得将这个孩子置之于死,但内心仍以他为傲。换了他,他也会这么做。只是,总有人要为胡利安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佩内洛佩在一九一九年九月二十六日产下死胎。假如有个医生能够进去看她,一定早就诊断出她腹中的胎儿情况危急,必须立即剖腹生产。假如有个医生在场,一定能处理佩内洛佩的血崩,让她不至于在上了锁的房里呼喊、撞门,最后,她的生命和求救声一起画上了休止符;在隔壁房里,她的父亲默默流着泪,她的母亲颤抖地瞪着她父亲。假如有个医生在场,见到那个血腥、黑暗的密闭房间里的景象,一定会控诉里卡多是杀人凶手!然而,没有任何人在场,当房门打开,佩内洛佩已经气绝倒卧在自己流出的血泊中,怀里抱着全身紫得发亮的胎儿,见到这个景象,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佩内洛佩母子的尸体就葬在地下室的墓穴里,没有葬礼,也没有人送她最后一程。沾血的床单和婴儿的胎衣全被丢进锅炉里烧掉了,至于那个房间,则以砖墙封堵了房门。

当满怀愧疚和羞耻的醉汉豪尔赫将事情告诉米盖尔,米盖尔决定将佩内洛佩谎称即将结婚那封信寄给胡利安。他宁愿胡利安相信那个善意的谎言,即使活在被抛弃的阴影下,也好过知道残酷的真相。两年后,阿尔达亚太太去世了,有人认为是那栋大宅院的邪魔之气杀了她。但她的儿子豪尔赫非常清楚,母亲是在悔恨折磨下抑郁而终,佩内洛佩的哭喊和绝望的敲门声,一直在她内心回荡着。阿尔达亚太太死后,阿尔达亚望族的名声和财富就像沙丘城堡,一夕之间化为尘土。多位公司主管和财务经理人纷纷出走阿根廷,盼望在那个贫穷的国度东山再起。既然是远走高飞,那就走得越远越好,总之,就是要远离那始终盘旋在阿尔达亚宅院里的幽魂。

一九二六年某个清晨,阿尔达亚父子以假名搭上一艘横渡大西洋的邮轮,目的地是普拉塔港。豪尔赫和他父亲共享一间卧铺。当时,老阿尔达亚已经罹患重症,几乎连站都站不稳。那些曾经被他下令不准去探视佩内洛佩的医生,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他真正的病情,但是,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上帝从他去看望儿子胡利安那天早上开始偷窃他的青春,如今,生命即将耗尽。漫长的航程里,他总爱坐在甲板上,裹着毛毯颤抖,茫然的眼神望着浩瀚汪洋,他知道,他是再也看不到陆地了。有时候,他会坐在船尾观望那群从特纳利夫岛一路尾随着邮轮的鲨鱼。邮轮上一位员工告诉他,海洋交界处常有这种可怕的景象。这些凶猛的捕食者吃的是邮轮排出的腐烂鱼肉。然而,里卡多却不相信这个说法。他深信,那些都是在跟踪他的魔鬼。“你们都是在等我吧!”他心想。他在鲨鱼群里看见了上帝真实的面容。就在这时候,他要求曾经让他失望透顶的儿子豪尔赫发誓,务必要替他完成心愿。

“你当着我的面发誓,答应我,一定要找到胡利安·卡拉斯,然后杀了他!”

5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上岸十年后,宛如行尸走肉的豪尔赫·阿尔达亚又回到了巴塞罗那。厄运从旧时代开始腐蚀阿尔达亚家族,到了阿根廷更是变本加厉。豪尔赫被迫独自面对这残酷的世界,以及里卡多·阿尔达亚的死亡之谜,偏偏他又没有父亲的强悍与沉着。他带着一颗空虚的心和充满悔恨的灵魂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美洲,正如他后来曾语重心长地说,这地方是海市蜃楼,粗野掠夺者聚集的所在。他受教于欧洲的装腔作势、阶级优越,但古老欧陆已是一个死气沉沉的老躯壳。不出几年光景,豪尔赫散尽家产,起初还有显赫名声可以卖弄,最后却落得只能变卖父亲在他第一次领圣餐时送他的金表。多亏卖了这只金表,他才有钱购买返乡的船票。回到巴塞罗那的豪尔赫几乎成了乞丐,穷酸的躯壳里只装着苦楚和挫败,他充满仇恨的回忆里只有那个让他陷入如此凄惨境遇的人:胡利安·卡拉斯。

他依然牢记着父亲要他完成的承诺。因此,一回到巴塞罗那,他就四处打听胡利安的行踪,但他发现,胡利安和他一样,十年前就从巴塞罗那销声匿迹了。因缘际会之下,他遇见一个少年时期的老朋友。哈维尔·傅梅洛为革命新政权效力,又在国家监狱任职期间表现杰出,因此转任军职,官拜中尉。许多人预言他肯定能爬到将军位阶,没想到他却惹出严重的丑闻,因此被逐出军方。即使如此,他还是威名在外。许多人喜欢谈论他,但有更多人惧怕他。这就是哈维尔·傅梅洛,当年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校园里捡树叶的古怪男孩,如今已蜕变成无情杀手。传言指出,傅梅洛是拿钱办事的职业杀手,许多政治名人成了他枪下的亡魂,幕后出钱指使的黑手遍及不同党派。在众人眼中,傅梅洛就是死神的化身。

阿尔达亚和他在新潮咖啡馆重逢,两人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当时,阿尔达亚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经常莫名其妙就发烧,他把病因归咎于南美丛林的怪虫。“在那个鬼地方,连苍蝇都是他妈的婊子养的!”他抱怨道。傅梅洛听他发牢骚,既觉得有趣,又心生反感。他就是崇拜苍蝇和其他所有昆虫。他敬佩昆虫的纪律、毅力和组织。在昆虫界,没有游手好闲、不守规矩的虫子,也不见种族歧视的纷争。他最喜欢的标本是蜘蛛,因为它精工编织了网状陷阱,然后以无尽的耐心等待猎物,迟早会等到自投罗网的笨蛋或糊涂虫。在他看来,人类社会应该多向昆虫界学习。阿尔达亚就是一个身心颓败的错误示范,他不但苍老,而且邋遢,身材干瘪。傅梅洛最瞧不起身材干瘪的人。这种人,只让他觉得恶心。

“我觉得自己实在糟透了,哈维尔!”阿尔达亚说,“你能不能好心收留我几天?”

说来奇怪,傅梅洛竟然决定把豪尔赫·阿尔达亚带回家。傅梅洛住在拉巴尔区的阴暗公寓,房里摆满了玻璃瓶装的各种昆虫标本,还有好几本书。傅梅洛极度厌恶那几本书,与他极度珍爱昆虫标本恰成反比。那几本书非比寻常,全都是卡贝斯塔尼出版的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傅梅洛给住在对门的妓女一点钱,让她们帮忙照顾阿尔达亚,那对母女为了钱允许客人对她们拳打脚踢,甚至用雪茄烫,尤其是在月底的时候。傅梅洛不希望看到他死在这里。现在还不是让他去见阎罗王的时候。

哈维尔·傅梅洛后来加入了警方的犯罪调查处,他总是有办法侦破棘手的重大案件,让社会大众对治安深具信心。这是傅梅洛刚加入警界时,他那备受敬重的上司杜兰大队长对他的教诲和期许。

“当警察不是一份差事,而是一种使命。”杜兰大队长如是说,“西班牙需要多一点胆识,少一点空谈。”

令人惋惜的是,杜兰大队长在一次攻坚行动中殉职了。他在黑暗中爬上五楼去逮捕一群无政府主义分子,不慎失足坠楼,当场粉身碎骨。大家都认为西班牙痛失了一个伟大人物,一个有远见、大无畏的思想家。傅梅洛信心满满地继任,他知道,自己偷偷把杜兰推下楼是对的,因为杜兰已经太老了,早就不足以胜任这项职务。在傅梅洛眼中,老人就跟残疾人、吉卜赛人和娘娘腔的男人一样,看了就恶心,管他们是体魄强健或瘦弱。有时上帝也会犯错。身为优秀的大国民,就应该挺身改正这些小瑕疵,如此世界才会进步。

一九三六年三月,豪尔赫·阿尔达亚在新潮咖啡馆巧遇傅梅洛一周后,他觉得身体略有好转,于是开始向傅梅洛坦承过去几年间发生的一切。他也含泪向傅梅洛道歉,直说当年不该恶意捉弄他,还说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傅梅洛默默听他叙述,偶尔点头回应。当时他在心里盘算,究竟要不要当场杀了阿尔达亚,或者再等一阵子?他心想,只要一个小小刀片就能终结阿尔达亚虚弱的生命,却难以消除他从少年时期累积至今的恨。不能就这样算了。他决定让阿尔达亚再多活一阵子。他对阿尔达亚家族的没落过程很有兴趣,尤其关注胡利安·卡拉斯的所作所为。

他曾经从出版社提供的信息中得知,卡拉斯住在巴黎,然而,要在巴黎这个大城市找人谈何容易,偏偏出版社除了一个叫蒙佛特的女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住址,但她始终拒绝透露。傅梅洛曾在她下班后跟踪过她两三次。他甚至以仅隔半米的近距离尾随她。女人一向是对他不屑一顾,即使看到了他,一定也是立刻转移目光,装作没看见他这个人。一晚,傅梅洛一直跟踪她到松树广场的家门口,然后,他立刻回到自己的住处,一边激动地自渎,一边想象自己注视着那个女子,缓缓将尖刀刺入她的肉体……或许,到时候她就会说出卡拉斯的地址,还会恭敬地对他这个警官唯命是从。

胡利安·卡拉斯是傅梅洛唯一想杀却没能杀得了的人。或许因为是第一个,久而久之自然会学到经验。当傅梅洛再次听到卡拉斯这个名字,他慢慢舔着上唇,眼睛不眨一下,吓坏了他的邻居们。傅梅洛依然记得卡拉斯在阿尔达亚豪宅亲吻佩内洛佩那一幕。他心爱的佩内洛佩!他对她是纯粹的,是真爱,傅梅洛心想,就像他在电影里看到的爱情一样。傅梅洛非常热衷看电影,每周至少会进电影院两次。当年,他就是在电影院里体会到,佩内洛佩是他今生的最爱。至于其他女人,尤其是他母亲,全都是婊子!听完阿尔达亚娓娓叙述的一切,他终于打定主意,暂时不杀他。他甚至觉得庆幸,还好命运又让他们重逢。接下来的发展,他已经安排好了,就像他最爱的电影情节一样:以阿尔达亚为饵,引君入瓮!迟早,他们都会掉入他的陷阱。

6

一九三四年冬,莫林纳家族的兄弟们终于将米盖尔逐出布塔费利沙街的别墅,直到今天,年久失修的别墅依然空在那里,就像废墟。总之,他们就是要他流落街头,夺走他所剩无几的东西,他的书籍和让他们无比痛恨的自由和孤独。他在我面前只字不提此事,也不愿意向我求援。我只知道,他穷得几乎像乞丐。我去他家找他时,遇见他兄弟姐妹派来的人正在清点财产,把他仅有的几样东西全都搬光了。米盖尔在卡努达街一家简陋的小旅馆住了好几天,那个阴森潮湿的房间简直就像太平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张行军床。一看到这种凄惨景象,我拉起米盖尔的手,决定带他回家。他咳个不停,看来已经没什么元气。他说只是感冒一直没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经过两周,他的健康却每况愈下。

他总是穿一身黑衣服,我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他袖子上那些污渍是血迹。我打电话找医生来,做了诊断之后,医生问我为什么拖到这么晚才求医,米盖尔患的是肺结核。破产加上恶疾,他仅剩的只有回忆和后悔。他是我见过最慷慨、最脆弱的人,也是我唯一的挚友。我们在二月的某个早上公证结婚。婚后的蜜月旅行就只是搭乘迪比达波的缆车上山,然后在公园的观景台俯瞰巴塞罗那,大城市忽然成了雾中的小人国。我们没把婚讯告诉任何人,包括卡贝斯塔尼先生、我父亲和他无情的家人,全都不知情。我已经写了一封信告诉胡利安这件事,但是迟迟没寄出去。我们的婚姻一直是个秘密。结婚几个月后,有一天,突然有人来敲门,他自称是豪尔赫·阿尔达亚。这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幽灵,户外寒风刺骨,他却满脸冒汗。十多年后再相逢,阿尔达亚一脸苦笑地说:“我们都是被诅咒的倒霉鬼啊!米盖尔。你、胡利安、傅梅洛和我,我们都是!”接着他说明来意:造访老朋友米盖尔,无非是希望能借由他找到胡利安·卡拉斯,因为他那死去的父亲老阿尔达亚留了遗言给他。米盖尔说他并不知道卡拉斯身在何处。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联络了。”米盖尔骗他,“我只知道,他现在应该住在意大利吧!”

阿尔达亚对这个答复早有心理准备。

“你太让我失望了,米盖尔,我一直以为岁月和不幸会让你更有智慧。”

“能有失望的感觉,对某些人来说已经是荣幸了。”

身材干瘪的阿尔达亚,佝偻的身躯好像随时都会破裂成一地碎片。他忽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傅梅洛要我转达他最诚挚的祝福,祝你们新婚愉快!”他走出大门前,抛下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让我的心凉了半截。米盖尔一言不发,然而,那天晚上,当我抱着他,难以入眠的两个人都在装睡时,我知道,阿尔达亚说的一点都没错。我们都被诅咒了。

后来几个月,我们没有任何胡利安或阿尔达亚的消息。米盖尔依旧固定替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报章写稿。他从早到晚持续坐在打字机前工作,撰写他口中“喂饱电车和地铁乘客的垃圾食物”。我还是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或许因为这是唯一能够更接近胡利安的方式。他曾经寄来一封简短的信,信上提到他正在写一本新小说《风之影》,几个月后即将完成。那封信并未提到他在巴黎的生活状况,笔触异常冷漠而疏远。我试着想去恨他,但终究是徒劳。我开始相信,胡利安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种疾病。

我的感受,米盖尔都知道。他全心全意关爱我,不求任何回报,只要我陪在他身边。我从来没听过从他口中说出任何责备或抱怨我的话。长期相处之后,我终于感受到他那无尽的温柔,我们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友谊和同情。米盖尔用我的名字开了一个银行帐户,他替报章写稿的酬劳,几乎全都存进了那个账户。只要有人邀稿,不管是评论或短文,他都照单全收。他以三个笔名撰稿,每天写稿十四到十六个小时。每次我问他为何要这么卖力工作,他或是微笑以对,要不就是告诉我闲着不做事太无聊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隐瞒或欺骗,连心底都不曾隐藏过任何秘密。米盖尔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这几个月来,他的病情持续恶化。

“你一定要答应我,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你就把这笔钱领出来,然后结婚、生子,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忘了。首先该忘的就是我这个人。”

“你要我再去跟谁结婚啊?米盖尔,别说傻话了!”

有时候,我会突然发现他面带微笑地盯着我看,仿佛我是他最珍贵的宝物。每天到了下午,他就到出版社门口接我下班,那也是他一整天唯一的休息时间。他强忍着病体在我面前硬撑,但我早看见他是驼着背走路,一路还咳个不停。接我下班之后,他会带我去吃东西,或是到费尔南多街闲逛看橱窗,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到家后,他继续工作到深夜。我默默祈祷着,希望我们每分每秒都能相聚在一起,也希望他每一晚都能拥着我入眠。但我又必须强忍泪水,因为我气我自己始终无法像他爱我那样爱这个男人。我气我自己,我毫不吝啬对胡利安付出的一切,偏偏没有一丝情爱能够施舍给他。多少个夜晚,我发誓要忘了胡利安,我要用后半辈子让那个对我奉献一切的可怜男人幸福。我是胡利安两周的情人,但今生今世都是米盖尔的妻子!如果有一天,你读了这些手稿,当你评断我这个人的时候,你会在诅咒和愧疚的镜子里看到我。你记得这样的我就可以了,达涅尔。

胡利安的小说稿在一九年底寄来了。不知是绝望或恐惧作祟,我没看稿子,直接就送交排版。米盖尔早在几个月前就把最后仅剩的存款预付了这本书的印刷费用。当时,卡贝斯塔尼先生已经生病,早就不太管事了。同样就在那个礼拜,米盖尔的医生到出版社找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告诉我,米盖尔应该少工作、多休息,再这样下去,他也束手无策了。

“他应该到山上静养,而不是留在巴塞罗那呼吸不干净的空气。他不是有九条命的猫,我也不是神医。您千万要劝劝他啊!他根本就不听我的话。”

那天中午,我决定回家去跟米盖尔谈谈。到了公寓门口,我还没开门就听见屋内有谈话声。米盖尔正在和人激辩。起初我以为是报社的人,但后来似乎听见他们提到胡利安这个名字。我听见脚步声越来越接近门口,赶紧爬上顶楼躲起来。躲在那里,我正好可以窥探访客。

那是个穿了一身黑的男子,模糊的五官就像一块平板,细薄的嘴唇合起来就跟一道疤痕没两样。一双黑色的眼睛呆滞无神。他正下楼时,忽然停下来抬头张望阴暗的顶楼。我靠在墙边,屏息以待。那个访客在原地停留了好一会儿,只见他不断舔着嘴唇,仿佛已经闻到我的味道。我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敢下楼进家门。家里充斥着浓浓的樟脑味。米盖尔坐在窗边,双手无力地垂在椅子扶手旁。他的双唇微微颤抖。我问他,刚刚那个人是谁?他来干什么?

“他是傅梅洛,带来的是跟胡利安有关的消息。”

“胡利安怎么了?”

米盖尔望着我,满脸沮丧。

“胡利安要结婚了。”

这个消息让我一时哑口无言。我瘫坐在椅子上,米盖尔过来握着我的双手。他看起来相当疲惫,连说话都很吃力。在我开口之前,他已经先大致叙述了傅梅洛的谈话内容,以及他对此事的疑虑。傅梅洛利用职务之便,要求巴黎警方查出了胡利安的住处,并持续监视他的行动。米盖尔猜测,这应该是几个月前甚至是几年前就发生的事情。他担心的不是傅梅洛是否找到了胡利安,那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奇怪的是,傅梅洛决定这时候把这件事告诉米盖尔,为什么?至于那场颇不寻常的婚礼,据说打算在一九三六年夏天举行。关于新娘,傅梅洛虽然只提了她的名字,但这样就够了——依莲·玛索,也就是胡利安多年来的老板娘。

“我实在想不透……”我喃喃自语,“胡利安要跟他的恩人老板娘结婚?”

“显然这不是婚约,而是合约。”

依莲·玛索起码比胡利安年长二十五岁或三十岁。米盖尔认为,依莲决定和胡利安结婚,应该是为了让他以后能继承她的财产,确保他将来生活无虞。

“可是,她一直都在资助他呀!”

“或许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在他身边帮他的。”米盖尔说。

这句话的回音,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跪在他身旁,把他紧紧拥在怀里。我咬着嘴唇,因为不想让他看到我泪水决堤。

“努丽亚,胡利安根本就不爱那个女人啊!”他说。他以为,那就是让我难过的原因。

“胡利安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以及他那些被诅咒的书。”我低声说。

这时候,我抬头一看,见到的是面带笑容的米盖尔,像个苍老而聪明的孩子。

“傅梅洛为什么特地告诉你这件事?”

我们没花多少时间就查出来了。傅梅洛来访后,隔了几天,那个眼窝下陷、面如鬼魅的豪尔赫·阿尔达亚出现在我们家门前,情绪相当愤慨。傅梅洛已经告诉他,胡利安·卡拉斯即将和一个非常富有的女子结婚,婚礼排场既豪华又盛大。阿尔达亚听闻后恼怒了好几天,没想到这个把他害得这么惨的家伙,竟然攀附权贵,白白享有了他已经失去的荣华富贵。但是傅梅洛并没有告诉他,依莲·玛索虽然富有,但她只是个酒店老板娘,不是维也纳王宫的贵族公主。傅梅洛也没告诉他,准新娘比卡拉斯年长了三十岁,与其说是结婚,不如说是一个慈悲女人对一个落魄男子的援助。傅梅洛刻意只散播夸大的梦幻情节,于是,阿尔达亚心中的妒忌和怒火,立刻在他那干瘪、肮脏的身体延烧了起来。

“傅梅洛骗了你,豪尔赫。”米盖尔说道。

“我看你才是大骗子!”阿尔达亚气急败坏地怒吼。

阿尔达亚不需要多说,他的狂怒全写在那张干瘦苍白的脸上。米盖尔已经看清傅梅洛在玩什么把戏。二十多年前,他曾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教傅梅洛下西洋棋。傅梅洛下棋时就像一只祷告的螳螂,除了心思专注,还有异于常人的耐心。米盖尔立刻寄了一封简短的信通知胡利安这件事。

后来,傅梅洛认为时机成熟了,继续煽风点火,同时还告诉阿尔达亚,胡利安三天内就要结婚了。他还解释,身为警方的一分子,他不能介入这种私人恩怨。不过,阿尔达亚只是一般老百姓,他可以去一趟巴黎,想办法让婚礼永远无法举行。如何才能阻挠那场婚礼?盛怒的阿尔达亚一定会咬牙切齿地提出这个问题。不如在婚礼当天找胡利安决斗。傅梅洛甚至还提供武器,豪尔赫·阿尔达亚确信,他一定能用这把手枪射穿那颗摧毁阿尔达亚王朝的恶毒黑心。根据巴黎警方后来的侦查报告,他们在阿尔达亚脚边找到的那支手枪是有故障的,使用时,只有一种情况会发生:手枪在自己面前走火。傅梅洛在巴塞罗那火车站月台上把手枪交给阿尔达亚时,他早就知道这个问题。他非常清楚,阿尔达亚的冲动、愚蠢和恼怒,一定无法应付那天清晨的决斗。即使他突然开窍制伏了卡拉斯,他手上那把手枪也终究会毁了他。那场决斗中,该死的人不是卡拉斯,而是阿尔达亚。傅梅洛认为,阿尔达亚那荒唐的生命以及颓败的心志和躯体,已经苟延残喘够久了,他的利用价值也已经到了极限。

傅梅洛非常清楚,以胡利安的个性,绝不会和这样一个瘦小、虚弱的老同学对决。因此,他明白指示阿尔达亚每一个步骤的行动准则:阿尔达亚应该向胡利安坦诚,佩内洛佩那封宣称自己不再爱他的分手信是骗他的。他应该告诉胡利安,正是他,豪尔赫·阿尔达亚,逼迫自己的妹妹写下通篇谎言,不顾她绝望的哭泣,在风中宣示着她对胡利安永恒的爱恋。他应该告诉胡利安,佩内洛佩一直痴痴地等,精神受创,心淌着血,无助地咀嚼着无尽的孤独。说这些就够了。这样就够让卡拉斯气得朝阿尔达亚脸上连开好几枪。这样就足够让卡拉斯把婚礼抛诸脑后,因为他满脑子只想着要回巴塞罗那找寻佩内洛佩。在巴塞罗那,傅梅洛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在等着他。

7

胡利安·卡拉斯在内战爆发前几天越过法国边界回到了西班牙。《风之影》的初版,其实到头来也只印了这么一版,在他回来前两周已经问世,混杂在诸多前辈的作品中,这本书并未引起任何注意。当时米盖尔几乎无法工作,虽然还是每天在打字机前端坐两三个小时,虚弱的病体和高烧不退已经让他写不出稿子了。他有好几个专栏遭到取消,原因都是严重拖稿。另外还有一些报章,自从接了几通匿名的恐吓电话之后,再也不敢刊载他的文章。最后,他只剩下《巴塞罗那日报》的每日专栏,使用的笔名是亚德里安·马德斯。战争的幽灵飘浮在空中,整个国家陷入极度的恐惧中。米盖尔无事可做,甚至无力哀叹,他只能到楼下的广场,或是在大教堂附近闲逛,他身上总是带着胡利安的书,仿佛那是他的护身符。医生最后一次帮他量的体重,居然已经不到六十公斤。我们从广播里听到了摩洛哥暴动的新闻,几个小时后,米盖尔的报社同事来找我们,他说,报社的总编辑康西诺先生两小时前遭枪杀身亡,颈背中枪,陈尸在卡纳雷塔斯咖啡馆前,没有人敢上前处理,尸体就一直瘫在马路旁的血泊中。

没多久,真正令人恐惧紧张的日子来临了。葛德德将军的部队已经进驻迪雅戈纳区和恩宠大道通往市中心的路段,烽火开始蔓延。那天是周日,许多巴塞罗那市民照常出门,以为还是可以到郊外野餐。然而,巴塞罗那最黑暗的战乱时期已经开始,大家没想到的是,还有两年的苦日子在后头。不知道是奇迹出现还是消息错误,葛德德将军叛变后,没多久就投降了。孔帕尼斯政府看似掌控住局势,真相却在几周后才见明朗。

巴塞罗那已经操纵在无政府主义联盟手中。经过多日的混乱和巷战,最后传出四名叛军将领投降后不久,已在蒙锥克堡遭枪决。米盖尔有个英国记者朋友当时就在枪决现场,他说执行枪决小组只有七人,最后一刻却涌进数十个民兵加入狙击的行列。一声令下,子弹齐发,遭枪击的四名将领血肉模糊,最后装进棺材里的遗体几乎就是液体。有些人一厢情愿地以为,动乱应该就此画下句点,法西斯党人永远不会到巴塞罗那,叛变已经平息了……岂知,这只是餐前小菜罢了。

据我们所知,葛德德将军投降那天,胡利安已经在巴塞罗那了,因为我们收到一封依莲·玛索寄来的信,信中提到,胡利安在那场清晨的决斗中杀死了豪尔赫·阿尔达亚。阿尔达亚还没断气,巴黎警方已经接获密报赶到现场。胡利安必须尽快逃离巴黎,因为警方正以谋杀罪名通缉他。至于是谁向警方密报,我们早就心里有数。我们希望能早日联络并警告胡利安,他处境危险,并且保护他不要落入傅梅洛设下的圈套:发现事情的真相。三天过去了,胡利安依旧生死不明。米盖尔始终不愿意跟我提起内心担忧的事,但我非常清楚他在想什么。胡利安是为了佩内洛佩而回到巴塞罗那,不是为了我们。

“如果让他查出了真相,会有什么后果?”我问。

“我们要想办法别让他查出来才行。”米盖尔答道。

可想而知,他一定很快就发现阿尔达亚豪宅已经人去楼空。除此之外,可能让他找到佩内洛佩的地方也没几个了。我们把这些可能的地点列了一张清单,然后开始到每个地方去找。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旧宅成了废弃空屋,围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在对面街角叫卖玫瑰花和康乃馨的卖花小贩告诉我们,他只记得最近有人在那个大宅院外面晃来晃去,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先生,脚步有点跛。

“说真的,他那个样子还真是讨人厌!我只想卖他一朵康乃馨胸花,他却摆一张臭脸给我看,还说现在是战乱时期,谁有心情戴什么胸花!”

除了这个人之外,他就没看过别人了。米盖尔向他买了一束枯萎的玫瑰,还留了《巴塞罗那日报》的电话给他,只要看到米盖尔所形容的人出现,请他务必打电话到报社留话。接下来,我们去了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米盖尔见到了老同学费尔南多·拉莫斯。

当时,费尔南多已是返回母校执教的神父,教的是拉丁文和希腊文。看到米盖尔体弱多病,他非常难过。他告诉我们,胡利安没去找他,但他承诺,只要见到胡利安,一定设法留住他,然后尽快和我们联络。他很忧虑地向我们坦承,我们去拜访他之前,傅梅洛已经去找过他。傅梅洛警官告诉他,时值战乱时期,他最好要小心点。

“他说很多人莫名其妙就死了,至于身上的制服,不管是军服或圣袍,都挡不住子弹……”

费尔南多说,他并不清楚傅梅洛究竟效忠哪个政权或团体,而且,他实在不敢开口问。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形容内战初期的巴塞罗那呀,达涅尔!空气中似乎总是弥漫着恐惧和仇恨。人们的眼神总是充满戒心,街上一片死寂,让人害怕到反胃。每一天、每小时,总有新的谣言流传着。我还记得有一晚,我和米盖尔沿着兰布拉大道走路回家,当时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米盖尔看着街边的一排楼房,许多人隐匿在阴暗的边门后面探头探脑,他说,他甚至可以感受到他们正在围墙另一边磨着锋利的刀刃。

隔天,我们去了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只是心里并不期望会在那里找到胡利安。同一栋楼有个邻居告诉我们,前几天有人来大吵大闹了一顿,把帽子师傅吓坏了,从那时候起,他就锁了店门躲着不出来。尽管我们不断地敲门,他就是不愿意露面。那天下午,帽子专卖店附近传出枪响,圣安东尼奥环城路街道上还留着一摊未干的鲜血。一匹死马倒在路上,旁边围着一群野狗,使劲咬开了它的肚皮,有一群小孩在附近观看,后来还拿石头丢野狗。我们敲了大半天的门,最后只从门缝里看到一张备受惊吓的脸。我们表明要找他的儿子胡利安。帽子师傅只说他儿子已经死了,还要我们马上离开,不然他就要报警。我们只好失望地离去。

后来的几天,我们跑遍咖啡馆和商店,到处打探胡利安的行踪。我们还去询问了饭店和旅馆,也去了火车站,又去了银行,说不定他会去换钱。可是,没有人看过我们所形容的胡利安。我们就怕他已经落入傅梅洛手中,于是,米盖尔拜托一个和警方高层很熟的报社同事去查,看看胡利安是否已经被关进监狱了。探查的结果是:胡利安不在牢里。又过了两个礼拜,还是没消息,胡利安似乎已经钻进地洞里了。

米盖尔几乎天天失眠,一心只想早日得到老友的消息。有天下午,他照例出门散步,傍晚却带回一瓶葡萄牙红酒。他说是报社送的,副总编辑通知他,报社将不再刊载他的专栏。

“他们不想惹麻烦,我可以谅解。”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天天买醉,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8

原来,那天下午,卖花的小贩打电话到《巴塞罗那日报》留话给米盖尔,说是看到了我们形容的那个人,在阿尔达亚旧宅附近像个幽灵似的晃来晃去。米盖尔抵达迪比达波大道三十二号时,已经过了午夜,无人居住的大宅院一片漆黑,只有树丛缝隙隐约可见幽微的月光。尽管十七年不曾见面,米盖尔还是马上就从那轻盈如猫的步伐认出了胡利安。他的身影穿梭在阴暗的花园里,就在喷泉附近。接着,胡利安纵身越过花园围墙,他在屋外埋伏着,像焦躁不安的猛兽。当时米盖尔其实可以叫他,但又不想惊动可能藏在暗处监视的不明人士。他总觉得,附近其他豪宅的暗色玻璃窗后,有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神正在观看大道上的所有动静。他沿着大宅院旁的围墙走了一圈,来到以前的网球场和马车车棚。他可以看出大石块的缺口有胡利安的脚印,显然是踩着石块跳上了围墙,地上还有几片从围墙剥落的花砖。他屏息纵身一跳,忽觉胸口刺痛,眼前一片漆黑……他瘫在围墙上,双手不停地颤抖,低声唤着胡利安的名字。喷泉旁的身影如如不动,仿佛是另一座雕像。米盖尔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眸正盯着他看。他很怀疑,经过了十七年的岁月以及这场即将让他断气的重病,胡利安是否还认得出他?那个身影缓缓走近,他的右手拿着一个又长又亮的东西。原来是一片玻璃。

“胡利安……”米盖尔喃喃说着。

那个身影突然停下脚步。米盖尔听到玻璃落地碎裂的声音。胡利安的脸庞从阴影里浮现。他的脸上覆盖着已经两个礼拜没刮的胡须,两颊看起来更瘦削了。

“米盖尔?”

米盖尔无法跳进墙内的庭园,也无力跳回墙外的街道,他只能伸出手来。胡利安跳上围墙,用力握紧米盖尔的手,然后将手掌贴在老友的脸颊上。他们默默相视了许久,各自感受着生命在对方身上留下的伤痕。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胡利安,傅梅洛在找你!是他设局让你落入阿尔达亚旧宅这个陷阱。”

“这些我都知道。”胡利安低声应道,语调平淡。

“这栋房子已经上了锁。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住了……”米盖尔说,“来,你帮个忙,扶我下来,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

胡利安再度跳下围墙。他伸出双手紧抓着米盖尔,却发现在宽松的衣服掩饰下,老友的身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甚至感觉不出米盖尔身上是否还有肌肉。到了墙外,胡利安从米盖尔腋下一把揽住他,几乎是把他整个人提着往前走,就这样摸黑走到了拉蒙麦卡雅街。

“你生了什么病?”胡利安低声问道。

“没事!只是发烧而已,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米盖尔已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胡利安也就不再多问了。他们沿着里昂十三世街往前走,转进大道,看到前方有家咖啡馆。进去之后,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子,远离入口处和窗户。好几个客人坐在吧台边抽烟听广播。脸色蜡黄、眼睛老盯着地板的服务生过来招呼他们点餐。他们点了温热的白兰地、咖啡和一些能填饱肚子的食物。

米盖尔什么都没吃。胡利安显然饿坏了,把两人份的食物都吃得精光。在咖啡馆柔和的灯光下,老朋友四目对望,两人都被岁月的巫术所慑服了。上一次这样面对面的时候,他们年纪只有现在的一半呢!当年分离时,两人还是少年,如今,生命把其中一个变成了亡命天涯的逃犯,另一个则在垂死边缘挣扎。两人都不禁自问,在生命这场牌局里,究竟他们是拿了不好的牌,还是出错了牌?

“这些年来,你帮了我很多忙,我一直都还没向你道谢呢,米盖尔!”

“省省吧!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喜欢做的事情,没什么好谢的。”

“努丽亚还好吧?”

“还是像你当初抛下她的时候那样。”

胡利安低下头来。

“我们在好几个月前结婚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写信告诉你这件事?”

胡利安紧抿双唇,缓缓地摇头。

“你没有权利责备她任何事情啊,胡利安。”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做任何事情。”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络呢,胡利安?”

“我不想连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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