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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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窃被证实是其他人所为。是学期初,那个当着大家的面大声问我看着外婆在自己面前死去是什么感觉的学生。他告诉班主任是自己谋划的,目的不是钱,而是想知道陷害别人后,其他人会有什么反应。班主任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回说:“因为好像很有趣。”
尽管事实如此,也没有人向坤道歉。越过大家的肩膀就能瞧见诸如“不管真相是什么,反正这样放任允以修,他还是会惹事的”之类的话出现在他们的聊天群组里。
允教授的脸好像数日未进食一样消瘦。他身体靠在墙上,嘴唇干燥无比,说道:“我长这么大从没打过人,我从不认为用暴力能阻止任何人。但是啊,我居然打了以修两次。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能阻止他的其他办法了。”
“一次是在比萨店吧,我在玻璃窗外看到了。”
允教授点点头。“我试着跟比萨店老板协商,还好没人受伤,所以事情也就这样解决了。那天我把他强行推进车里载他回家,回家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到家以后也是,因为我马上就进了房间。”允教授的声音开始颤抖了起来,“自从那家伙回来后,很多事都变了,连为妻子的死悲伤的时间都没有。我太太一定做着我们三个一起生活的梦吧,但有他的家让我非常不自在。不论是看书,还是躺在床上,一刻都无法不去想,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到底是谁的错……”
教授深呼吸好几次才又重新开口:“惋惜难过的心情就被放大,再加上那个问题没有找到适当的答案,人就会往不好的方向思考,我也不例外。如果没有那家伙,如果他永远都不回来会怎么样呢?常常会有这种想法……”
教授身体开始颤抖。“你知道更可怕的是什么吗……是我有了如果一开始没有生下他,那么一切应该就会比现在更好的想法。哦!我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在你面前说这个……”
眼泪沿着教授的脖子流进毛衣里。后来的话都被哭声掩盖过去,听不太清楚在说什么。我泡了杯热可可放在他面前。
“听说你跟以修关系很好,也来家里找过他。在遭遇那件事之后,怎么做到的?”
允教授望着我。我说了我能想到的最简单的答案:“因为坤是善良的孩子。”
“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知道,知道坤是善良的孩子。但关于坤,如果要描述他的行为,只能说出他痛打我、撕裂蝴蝶、对老师不礼貌,还有朝其他同学丢东西这些事。语言这东西就是如此无力,就像要证明以修和坤是同一人一样困难。所以我这么回答:“我就是,知道。坤他是个好孩子。”
听我这么一说,允教授微微一笑,但那笑容持续不到三秒便又消失了,因为他又哭了起来。
“谢谢你啊,谢谢你能这么想。”
“但您为什么要哭?”
“我为自己没能这样想感到过意不去。还有听到你说他是善良的孩子时,我的内心竟然很感激,我觉得自己很荒唐。”允教授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里还夹杂着哭声,离开前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如果以修联络你,能帮我转达一下吗?叫他一定要回来……”
“为什么希望他回来呢?”
“成年人了还说这种话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这段时间事情接踵而来,来不及一一回顾并拥抱他。我想有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教授这么回答。
“好的,我会帮您转达的。”我向教授保证道。
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如果时光能倒流,允教授会不会选择不生下坤呢?这样一来,他们夫妻也不会不小心丢了他,阿姨也不会因为自责而生病,更不会在后悔中离世。坤那些让人头痛的行为,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这么看来,也许坤不出生才是对的。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不需要感受任何痛苦或失去。
但要是这么想,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只剩下赤裸裸的目的。
到天亮我的脑子才清醒过来。我有话要跟坤说,得跟他说句“对不起”:在你妈妈面前假装是她的亲生儿子,没跟你说我有新朋友,还有没对你说“事情不是你做的,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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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找到坤,似乎得先去找包子那家伙。包子的学校位于红灯区,真让人感到惊讶,学校怎么会盖在那种地方。如果是学校建好后才形成那样的环境,就另当别论。傍晚金黄色的阳光洒下来,投下长长的影子,几名看起来丝毫不像学生的人在操场附近抽着烟。
一群人在学校前晃来晃去,其中几个还撞了我,我说要找包子。要问坤去哪里了,只能问他了。他说不定会知道去哪个地方笑着挥手迎接坤。
包子从远处缓缓走过来,在地面投下细瘦的影子,看起来更像铁棒了。近距离看觉得他的手掌、脚还有脸都特别大,就像挂在树枝上的果实。包子一点头,那些人便轮番戳弄我的肋骨,或翻看口袋。发现我比想象中还没价值后,包子开口问:“长得这么斯文,找我有什么事?”
“坤不见了,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不用担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打算跟大人说。”
出乎意料的是,包子轻易就回答了。“铁丝哥。”包子耸耸肩,头向两旁来回扭动,发出嘎吱声,“坤那家伙,好像去找铁丝哥了。我先声明啊,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铁丝哥对我来说也是很难应付的存在,别看我这样,再怎么说我也只是个学生啊。”包子转身拍拍自己背着的书包。
“他在哪里?”我不太叫得出口“铁丝哥”这个名字,所以只能这么问。包子用舌头在脸颊两侧来回绕圈。
“你要去?我不建议你去。”
“嗯。”我简短地回答,没什么时间跟他耍嘴皮子。
包子发出“啧啧”两声停顿了一下后,便说出离这里不远的港口名。“那里的市场的巷尾有家鞋店,卖跳舞穿的那种鞋,我也没去过,不是很了解细节。祝你好运,虽然应该没什么用。”
包子用手做出枪的模样,指着我的头发出“砰”的一声,接着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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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坤之前我遇到了度萝,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抱歉。“我不知道你跟他很要好,如果我知道,就不会那样说了。但……但总得有人出来阻止。”她说话的声音开始虽微弱,但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我真的很好奇,你怎么会跟那种人走到一起……”度萝喃喃自语。
那种人。是啊,大家都会那样想,因为我也是那样想的。我把之前对沈医生说的话也说给度萝听,说我在想如果能理解坤,说不定就能理解发生在外婆和母亲身上的事;说虽然生而如此,我还是希望至少能掌握一个世界的秘密。
“那你找到答案了?”
我摇摇头。“但我得到了别的。”
“什么?”
“坤。”
度萝耸耸肩又摇摇头。“那你为什么要去找他?”最后她问。
“因为他是我朋友。”那是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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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地方的海风散发着一股咸腥的气味,会把季节的气息和香气都带走。我假装被风推着走,混入市场。一家有名的炸鸡店前正排着长长的队伍。
包子并不是个优秀的指路人。我问了卖舞鞋的地方在哪里,还是找不到,找寻良久最后走进了迷宫般的巷子。由于路太过错综复杂,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冬天的黑夜很快就降临了。才刚想说天色是不是变暗了,周遭就已经黑漆漆的了。突然从某处传来奇怪的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折断的声音,又像是刚出生的幼犬的叫声,同时还夹杂了几个人的说话声和笑声。抬头往声音来源处望去,便可看到一栋昏暗建筑物的大门半掩着,破旧的铁门被风一吹便摇摇欲坠,里头传来此起彼落的嬉笑声。突然有股奇妙的空气在我体内流动着,我努力回想那东西的真面目,以及代表那个意思的词语。仿佛是以前也见过的景象,但想不起来。
就在那时,门吱的一声打开,一群孩子一窝蜂地走了出来,我马上靠墙闪开。一群看起来跟我同年或比我大两三岁的孩子打闹着消失在黑暗中。一股熟悉的空气再度袭来。
我突然瞥见摆在门口的一双尖头皮鞋,是双均匀撒满金粉的华丽皮鞋。走近将皮鞋翻过来可以看到底部还加了一层柔软的皮革,看起来像是跳拉丁舞时穿的鞋子。沿着鞋子指引的方向望过去,向下延伸出一段楼梯。我缓缓朝昏暗的楼梯走下去。楼梯最下方堆满了箱子,后面还有一扇笨重的铁门。
走到门前,长长的铁棒卡在槽里,虽然从里面就能打开,但因为已经生锈,所以花了些时间才将铁棒抽出,推开了门。
眼前的景象一片凌乱。又脏又旧的房间里到处堆着各类物品,像个秘密基地,很难猜出里头发生过什么事。
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下一刻我们便看到了彼此。坤双手抱膝蜷缩在地上,渺小又憔悴的坤,就这样一个人,比以前更加衣衫褴褛。似曾相识,我在寻找的词就是这个。脑海中闪过“家族娱乐馆”、杂货店老板的呼喊、年幼迷路的我和突然出现在警局的母亲抱着我的瞬间。跳到下一个时间点,则是两个女人倒在我面前的样子……我甩甩头,现在不是回想那些的时候。现在在我眼前的不是死去的杂货店老板的儿子,而是还活着的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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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睁开双眼,好像完全没预料到我会来这里。那当然了。他用粗犷的声音缓缓开口说:“来这里干吗?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真是……”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坤脸上满是瘀青,到处都是被打伤的痕迹,脸色也很苍白。
“我去找了包子。先说好,我可没跟别人说,包括你父亲。”
“父亲”,还没说完这个词,坤就拿起一旁的空饮料罐丢过来。罐子掠过空中,掉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后滚了几圈。
“看你,怎么搞成这样?先报警吧。”
“报警?真是可笑的家伙,你这人,真是固执死了。”说完后坤发出奇怪的笑声。时而捧腹,时而仰头,让人感到烦躁,一边还说着“你以为你这么做,我就会感谢你吗”之类的话。我打断他的笑声。
“不要那样笑,不适合你,也不像在笑。”
“现在我连怎么笑都要受你命令了吗?我都说了我要做自己想做的、待在自己想待的地方了,干吗还跑来这里管闲事?疯子,你算什么?你说啊,你到底算什么……”
坤的叫喊逐渐变弱。我静静地看着他瑟瑟发抖的身体。才几天不见,坤的脸就变了许多,粗糙的皮肤上笼罩着一片阴影,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产生这么大的改变。
“回家吧。”
“真好笑,不要耍帅了。废话少说,趁我还好好说话赶快滚,在我赶你之前快滚!”坤咆哮道。
“你还在这里干吗?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觉得在这里苦撑着就算变得强大了吗?那不是真正的强大,是装出来的。”
“不要装懂了,你这神经病。你懂什么,居然对我大呼小叫?”坤大叫着。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突然他像定格了一般呆住了。外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声迅速地靠近,一下子就到了门口。
“叫你快走啊。”
坤的脸皱成一团。紧接着,那个人便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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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是人,更像个巨大的影子。乍一看,大概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他穿着又旧又厚的外套、土黄色的灯芯绒裤子,还戴着一顶渔夫帽,穿着很奇特。因为戴着口罩所以看不清脸,那人便是铁丝哥。
“他是谁?”铁丝哥对坤问道。如果蛇会说话,应该就是这种声音。
坤紧闭双唇不语,于是我替他回答。“他朋友。”
铁丝哥挑了挑眉,额头上好像多了几条横纹。“朋友怎么知道这里?不对,我更想知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带坤走。”
铁丝哥缓缓坐进嘎吱作响的椅子里,他那巨大的影子也跟着小了一半。“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误以为自己是什么英雄?”
他嘲讽着,语气温柔,如果不仔细听,还以为是好意。
“坤有爸爸,所以要回家。”
“闭嘴。”坤对我大吼,接着跟铁丝哥说了几句,铁丝哥不断地点点头。
“啊,原来你就是那个男孩啊,我听坤说过。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种病,但怪不得你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一般人看到我都不会是那种表情的。”
我继续重复说过的话:“坤跟我要离开这儿,帮他解开。”
“坤,你怎么想?要跟朋友走吗?”
本以为坤会继续沉默不语,没想到他“哼”的一声冷笑,开口说道:“我疯了吗,跟那神经病走?”
“好吧,也是,要说友情这东西,又会坚固到哪里去呢?只是说说而已,毕竟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没意义的词。”
铁丝哥起身后弯下身子从怀里拿出了什么。是把薄而锐利的刀,刀锋照到阳光时,反射出银光,非常刺眼。
“我给你看过这个吧,也说过总有一天会用到。”坤嘴巴微微张开,铁丝哥把刀柄对着坤,“试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喘不过气,坤的胸部起伏着。
“你看你看,怕了吧。因为是第一次,不用刺到最里面,只是要你给他点颜色瞧瞧就好。”
铁丝哥冷笑一声缓缓脱下帽子,瞬间有许多熟悉的面孔闪过我脑海。很快我就想起来是谁的脸: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还有常在美术课课本上看到的那些美的象征。铁丝哥的脸跟他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白皙的皮肤、玫瑰般红润的嘴唇、接近淡咖啡色的发色、延展的精致眉毛,以及深邃而透亮的双眼。神出乎意料地给了铁丝哥一张天使的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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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丝哥是坤在管教所的学长,他们曾远远见过彼此几面。铁丝哥犯下的错和他的故事实在是刺激惊险,所以私底下大家都议论纷纷。他被称为“铁丝哥”,也是因为无数传闻都说他犯罪用的武器是铁丝。有时坤会把在管教所听到的铁丝哥的故事,当作伟人传记一样不厌其烦地转述。
铁丝哥觉得到别人手下学做事或融进这个社会是很无聊的。他有个专为他本人设计的世界,就是站在别人到不了的顶端。虽然我不能理解,但被那个世界迷住的孩子们纷纷聚集到铁丝哥身边,坤也是其中一个。
“铁丝哥啊,他说我们国家也该开放枪支使用权,要像美国和挪威那样偶尔发生枪击事件才行啊,这样才能一次性清除一些废物。不觉得很帅吗?他真的很厉害。”
“你觉得那样很厉害?”
“当然啊,他谁也不怕,就像你,我也想变成那样。”坤这么回答。他将这些告诉我的那天,是在盛夏的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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