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1/2)
1月1日,星期三
在轻微的宿醉中,迎来了新的年代和新的一年。(昨天晚上:在福瑟吉尔家喝鸡尾酒,和罗德里克在萨伏伊吃晚餐,半夜去了500俱乐部。凌晨三点就寝。)
回顾一九二九年。与巴黎的缠绵故事。在伦勃朗酒店里的快乐时光。对安娜的狂热和“安娜/上校”之谜。对兰德强烈的感情。“强烈的感情。”哼!就是对兰德与日俱增的爱情啊。《思想的想象》被出版社接受。开始写《女孩工厂》。对延迟出版的失望。认真写着稿酬优厚的杂志文章。
结交的朋友:爱丽丝·法雷诺、约瑟夫·达克、洛蒂·艾奇菲尔德(?)。
无法确定的朋友:彼得、苔丝、休·福瑟吉尔。
失去的朋友:无。
结论:充满期待的一年;但很遗憾,离功成名就依然遥远。作家生涯真正开始了。挣到了钱。一九二九年证明,我能够以笔为生。
1月5日,星期日
晚餐时,母亲夸张地宣布,我们失去了纽约的公寓。
我:什么公寓,请问?
母亲:我在六十二街的公寓啊。普兰德盖斯特先生说它没了。
我:你找不到你的公寓了?
母亲:我们付不起房贷。银行把它收走了。
我:真可惜。我真想有一天能去看看。你为什么不让普先生卖掉你的一些股份呢?
母亲:这我不懂。我们有好多股份,但他说都不值钱。一文不值。
我:我给你调杯鸡尾酒吧?
(3月)
切尔西,格利伯,85a。我的新地址。我在国王路租了间带家具有花园的公寓。卧室、浴室、厨房、餐厅,还有一间可用作书房的多余的卧室。我把我的书和画都运来了,现在只需要地毯和垫子,我就能把这里变成属于我的地方。富勒太太每周来帮我“清扫”三次,她说她丈夫会打理好花园——加起来每个月六英镑。我拉上窗帘,点燃炉火,打开一瓶酒。显然,西里尔·康诺利[14]和他的妻子是我的近邻。《女孩工厂》进展顺利。
3月27日,星期四
《思想的想象》今日出版。我跑到城里,在哈查德书店特地买了一本,作为某种象征。这是本漂亮的小书,淡紫色的封面,卷首插画是弗农·福瑟吉尔画的一幅小小的雪莱肖像,画得很完美。在星星餐厅与罗德里克及托尼·鲍威尔共进午餐——鲍威尔在达克沃斯出版社工作。在坐地铁回家的路上,我不停地把书拿出来,看着它,感受着它在手里的分量,随便翻开一页,念一两句话。我把作者简介看了又看:“蒙斯图尔特先生毕业于牛津大学,目前正在写一本小说。”可是,出版商为什么要在封底给别的书做广告呢?我认为这破坏了我的书的完整性。我并不想知道这个卡斯伯特·沃尔夫写了本关于迪斯雷利[15]的“有趣而重要”的新传记。你在我可爱的新书上干什么呀,卡斯伯特·沃尔夫?
我目前典型的情绪状态:既百无聊赖,又得意扬扬——无聊是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一条书评,得意是因为已经拿到了我的书,而且还是在书店里买的。突然间,我很想和兰德在一起,或是和安娜——哪怕是露西也好。然而,我只是去探望了母亲,虽然她说我的离开让她伤心欲绝,可她已经在计划把我的房间改造成她的工作室了。
“工作室?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就画画呗,雕刻呗,跳舞呗。”
4月13日,星期日
上周《泰晤士文学增刊》上有篇不错的书评——说我的书“引人入胜,文笔生动”。“我们可以相信雪莱的真实面貌便是如此”——《先驱报》的书评。“把莫洛亚彻底比了下去。至少我们现在有个英国版的雪莱了”——《邮报》的书评。我给罗德里克打电话,得知书的销量令人失望——目前为止只卖出了三百二十三本。“可这些书评都很好啊,”我说,“你就不能打打广告吗?”他嘟囔着说着什么季节性预算、春季赤字之类的,我无法理解。霍顿写来贺信,更神奇的是,勒梅恩也写来贺信。唯一的问题是,我似乎失去写小说的兴趣。我写了大概两百页。我觉得,我可能会把那个以安娜为原型的人物写死,让她得个肺结核或是其他什么悲惨的病。
(4月)
在格利伯的第一次晚宴。康诺利夫妇、兰德、霍顿与辛西娅、罗德里克,以及罗德里克非常迷恋的一位年轻诗人,唐纳德·库南。晚宴相当成功,我认为,有汤、羊腿、水果奶油蛋糕,还有奶酪。很多酒。大家说了不少夸奖《思想的想象》的奉承话,因为相关的书评也一直很好。康诺利说他会试着也写篇书评,发给《新政治家》。他一开始有点尖刻,但很快就变得温和。我们愉快地发现,我们都是以历史系三等学位从牛津毕业的。“早点失败好,”我说,“这样,往后就都是上坡路了。”
兰德最后离开,我们在前门接了吻。轻轻的一个吻——是有可能成为情人的吻吗?我走路送她到国王路,叫了辆出租车。她说自己整个八月都会在巴黎,她想提升一下法语水平。真巧,我说,我也会在。
5月22日,星期四
从打字员那里拿到《女孩工厂》的稿子,去斯普莱蒙特&德鲁出版社拿给罗德里克看。看到我竟然写完了,他似乎大感意外。“我很喜欢这个书名,”他说,接着,他又恢复谨慎,“可内容不会太下流吧?我们可不能承受这书被禁的风险。”我说内容当然会很下流,但都很谨慎,不会超出适当的范围。他建议我接下来写一本济慈的传记——“雪莱的书卖得很好。”他说。
5月28日,星期三
我得说明一下,华莱士得知我亲自把书稿送去后相当生气。“这就像是拿我的剑,换了把匕首。”我说我没听明白。“虽然我还能刺出血来,但没有那么容易了。”不管怎么说,斯普莱蒙特&德鲁出版社开出一百英镑的预付版税,但华莱士想办法让他们提高到一百五十镑,他说达克沃斯出版社和查普曼&霍尔出版社都迫不及待想看到这本书。为表庆祝,我们在夸格里诺餐厅共进午餐。华莱士帮我在《周末评论》和《图说》杂志约了更多的稿。我们草列了一张清单,写下我认为我可以写的一些主题: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高尔夫、南美洲、巴黎、西班牙、牛津、性、从诺曼征服到克伦威尔摄政之间的英国历史、现代艺术,还有罐装牛肉,等等。“你可真是个多面手。”华莱士用比往常更干巴巴的语气说。我跟他越相熟,就越是喜欢他。在我看来,他把工作当作有趣的挑战、乐趣的源泉。他说话时面无表情,很有巴斯特·基顿[16]式的冷幽默风格。《思想的想象》销量开始攀升——现在已超过一千册。我感觉大家都在谈论它。西里尔(康诺利)那天晚上介绍我时说:“你一定知道洛根写雪莱的那本书吧。”
7月21日,星期一
丘纳德[17]女士家举办盛大的派对。我有点不知所措:这是我真正的第一次社交亮相。沃也在,还有哈罗德·尼科尔森[18]、达尔茜·沃恩·塔吉特、奥斯瓦尔德·莫斯利[19]、伊莫金·格伦菲尔……沃祝贺我写的雪莱传记出版。我也祝贺他《邪恶的肉身》出版。他把威廉·格哈迪[20]指给我看,说他是目前在世的最有才华的作家。沃还相当详细地告诉我,他正在接受指导,要成为罗马天主教徒,他正开始认真学习《圣经》的完全真确性和炼狱说。我不得不打断他,说这些我都知道。得知我也是罗马天主教徒后,他似乎很震惊。我让他放心,我早已彻底脱离宗教,他带着窘迫的表情匆匆走开了。为什么他那样的人,到了这个年纪还想改变信仰呢[21]?
8月8日,星期五
巴黎。又回到舒适熟悉的老伦勃朗酒店。不合时令的雨水打湿了人行道,呼呼不停的风吹得百叶窗啪啪作响。兰德下周就要来了。如果不曾拥有我,那你也就不会寻找我——帕斯卡。我六点出门,在利普喝了杯酒,接着溜达到蒙帕纳斯,和本在丁香园咖啡馆碰头。我来早了,我本没打算去香塔尔之家——满脑子想的都是兰德——可既然都到了这儿,我还是走了进去。香塔尔夫人热情地迎接我,并给我找来三个姑娘,让我任选一个,她们都穿着绸缎内衣,懒洋洋地躺着。“你知道的,我只喜欢安娜。”我说。“可安娜已经走了。”她回答,接着她解释说,是安娜自己要走的,还说她不再需要“工作”了。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我大吃一惊,马上悲从中来。生活有时就是这样——如果混用两个比喻的话,那就是它先把你带上一条小道,接着又把你扔进屎堆。我想起那些为安娜疯狂的日子,想起是她的故事给了我写作《女孩工厂》的灵感。我意识到,我以为她会一直在这儿,不会像在大变活人的魔术里一样突然消失,这种想法是多么自私。晚餐时,我闷闷不乐,本却兴致高昂,他的画廊开始有了起色,他还说了不少关于桑德琳的事。显然,她的小儿子非常可爱。我仿佛听见了未来婚礼的钟声。
8月9日,星期六
去了雷阿勒。我问安娜公寓楼的门卫,她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他告诉我,她和她“叔叔”都已经搬走了,不知道搬去了哪儿。我坐在上次看到上校的小餐厅里,既失落,又困惑——反思过后,还有点生自己的气。难道我还指望安娜会把她的新地址告诉她的常客吗?能从那样的生活中逃离是多么幸运。安娜会很好的,她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我该关注的是兰德。
8月12日,星期二
格外难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吃的东西(奶油炖小牛肉)?不管是什么,今天早上去厕所时,我感觉拉出来的简直是硫酸。一整天屁股缝都火辣辣的,瘙痒难耐,去找兰德吃晚餐时也没有好转。兰德这个月都住在埃米尔·伯兰格家,他是商人兼艺术品收藏家(是弗农·福瑟吉尔的大客户)。兰德宣称一定要让自己的法语大大进步。伯兰格一家住在福煦路上的大公寓里,家里挂满平庸无奇的风景画,弗农的画在其中至少算是鹤立鸡群。兰德的头发跟我们上次见面时不一样了:她把它染成了墨黑色,奇怪的是,这倒让她看起来像个十六岁的迷人少女。伯兰格一家都颇有魅力,他们对礼仪的过分讲究就像一种令人压抑的社交盔甲,让你觉得自己无法动弹,哪怕是挠一下痒或打个喷嚏,都会成为最失礼的事。这样一来,我对自己火烧火燎的屁股更敏感了。晚宴上还有个人,叫西普里安·迪欧多内[22],自称作家。“我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他用极流利的英语说,“要是现在是,呃,一九一〇年,那你可能还会有点好奇,想认识我呢。”他身材圆胖,和蔼可亲,长着一张几乎完美的圆脸。纤细的金发掉得很厉害。他给了我他的名片。
(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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