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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赌王与赌魔(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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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返回狗棚的路上,阿冰一路盯住财叔的粗厚背影,被打从心底冒起的怜悯心吓了一跳。家破人亡,他如何承受这样的痛苦,活下来,熬下去?有这样的遭遇,是因为他的营生行当?物伤其类,难免更感凄凉,黑夜里,仿佛同是天涯沦落人,另有一种隐隐的亲近。

财叔后来又骑单车带阿冰逛了两回澳门。去了观音堂,去了松山炮台,去了主教山,也尝了葡国菜,新奇是新奇,阿冰却都觉得比不上自家的汕头白饭鱼和卤水鹅头。

终于到了十一月三日,阿冰从早上一直在心里催促时钟走得快些、再快些。到了下午,财叔说:“你亲戚明天来了,我们今晚再出门走走?”两人到亚美打利比卢大马路的新记菜馆吃禾花雀和禾虫,财叔要了几瓶葡萄牙啤酒,阿冰尝了一杯,觉得味道像甘蔗水。

饭后再到卢九公园散步,财叔对她说了许多澳门街 [4] 的怪异事情,例如曾经有个澳督老婆在莲峰一株树上吊死,树旁几亩地从此寸草不生,并且常有女人夜哭。又如皇子巷有间“猪仔馆 [5] ”,大火烧死了一百多个苦力,都是客家人,附近一带的孩子竟忽通晓客家话,更接连无故死亡,直到有人老远从广东梅县请来道士开坛作法始得平安。类似传说其实阿冰在汕头自小听过不少,所以她直望财叔的眼睛,说:“我不怕。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以为冇报应,只系自己天真。但我不明白,假如怨气这么重,为什么不直接找仇家讨命?去搞那些树和小孩,不太公道吧?”

财叔耸肩道:“或者时辰未到。又或者做鬼跟做人一样,怨气归怨气,不一定有办法随心所欲。有多大的能耐便做多大的事,无法子。所以鬼也会欺善怕恶。”他瞄阿冰一眼,突然问:“喂,你以后想做什么事?想不想当老板?店头近两年的生意不错,我打算到新马路那边开一间更大的,希望找个稳当的拍档,可惜身边的人都不太可靠,你跟她们不一样……真的……不太一样。”财叔摇晃一下只剩三根指头的左手掌,笑道:“放心,我痛改前非了。我不想再斩手指!我也跟以前不一样!”

这么地单刀直入,阿冰被问得脑海一片空白,心底却热烘烘地像火烧草原,几乎听见噼里啪啦的响声。怎么会这样?千山万水离开家乡,遇见香港的哨牙炳,又遇见澳门的财叔,到底谁才是铁嘴陈说的“良人”?她心头一冷,迷茫了,但更多的是烫烫的感动和激动,老天竟然让她有了选择,这是打从有记忆以来,她第一次可以选。阿冰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天色暗淡,财叔看不见。

两人坐在花园的长椅两端,阿冰别过脸望向池塘,塘面有两三对鸳鸯,无所事事,就只是一起浮荡,守候着彼此的守候。她未料过这样的突如其来的表态,沉默地坐着,心里经历了一番冷热折腾,无比地疲惫,脑袋却回复了几分清醒。刚才的心动,毕竟主要因为财叔表示喜欢她。被喜欢总是高兴的事情,而当高兴来得过于急促,面目容易模糊,分不清楚是心动抑或只是感动。但这并非说财叔没有可以让她喜欢的地方,他洗心革面,有了自己的计划,跟在他身边应该能有安定的日子。至于哨牙炳,完全是另一类人了,江湖闯荡,有今天,冇明日,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何去何从根本没有打算。而且他爱嫖,竖看横看都不是一个理想的丈夫。但他偏偏对她好,这使她感到难得,除了隔世的缘分,她想不出其他理由。但真正令阿冰坚定主意的理由是:哨牙炳出现在前,财叔现身在后,自己既然选择了,别管了,就选下去吧。她不容许自己三心两意。如果财叔能够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谁说哨牙炳不可以?他可以的,只要他愿意,而且她一定要他愿意。

傍晚起风了,树叶哗啦啦地响,似孩子的哭啼,一群雀鸟从树林间霍霍腾飞,鸳鸯仍然在池塘里嬉水。阿冰把吹乱了的头发掠向两边耳后,回过神,对财叔笑道:“日后娶个财婶回家,可别让她杀狗了。不吉利。”

财叔没听明白她的拒绝,以为她只是提出要求,竟道:“放心!放心!你管账就好了!狗棚的工作全部由我来做。阿冰,年纪不小了,得为自己想想。”

阿冰连忙解释:“财叔,你误会了,我是说……”

财叔却打断她道:“你知道吗?望见你的第一眼,我吓了一跳,以为你是……嗯,总之是像,非常像我的死鬼老婆。杀狗的嫁给杀狗的,匹配。她以前也跟我一起杀狗。夫妻档的生意,最可靠。”

这几句话像一柄捅进阿冰耳朵的利刃,直插到脑袋深处,再拔出来,喷出了她的所有愤怒。本来对财叔有的一丝丝感恩,霍一声像狗头般被一刀斫断。她向来痛恨因为劏狗而被看不起,没想到财叔竟然也有此想法!难道劏狗的只配嫁给劏狗的?你是瞧不起自己,抑或瞧不起我?而且,像你老婆又怎样?像,就要代她来侍候你?我是独一无二的汕头九妹!你想要你的老婆,跳海找她吧,何必用我取代她!

阿冰感觉受到无比羞辱,气得两颊涨红,登时跳起身,伸指戳向财叔鼻端,骂道:“你……你……”气急了,话语竟然堵塞在喉头。于是更加生气,压不住心底怒火,弯身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朝他额上用劲连敲几下,财叔抬手挡隔,咚咚咚地打得他腕臂通红,他闷声不响,万般不解地狠狠瞪着她。

她骂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不是你,我便没人要?老娘老实告诉你,过几天不是有亲戚来找我!是堂口大佬来找我!他不杀狗,他杀人!他比你有出息!他就是要老娘!”她不确定哨牙炳是否杀过人,但此刻哪管这么多,讲了再说。

骂了,却仍未解气,阿冰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公园,才走几步,发现手里仍然握着树枝,猛力一挥手臂,树枝飞甩出去噗通一声掉进池塘,惊动了那几对悠游的鸳鸯。

[1] 广东俗语惯把澳门唤作“马交”,即acau的谐音。

[2] 意为:爱玩女人。

[3] 意为:糊涂得不知道状况。

[4] 澳门的俗称。

[5] 指被贩卖的苦力在等候登船前集中居住的地方。贩卖苦力,又称“卖猪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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