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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乱七八糟的男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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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是酷热的夏天,力克手脚无比冰冷,寒气从脚底直冲到手、肩、颈,再逆流回到脚掌,脑袋却滚烫滚烫,似被淋了一锅的热油,烧得他眼前发黑,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气,马上转身踢踢跶跶地奔离车场。怎会这样呢?怎可能这样?力克低头疾走,地上的石头都是问号。交往了一年多,拥吻厮磨当然有过,但力克都控制住自己,他相信露易丝是纯洁的女孩子,以天父之名,婚前他们保守一切应被保守的单纯。曾有一回意乱情迷,露易丝定睛望他,微张薄薄的嘴唇,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力克当时觉得她是在嘉许他的定力,但此刻回想才恍然明白,那没说出的话语可能只是欲望的渴求,黑暗的声音,往往难以启齿。或许海威格这样的情场老手比黑暗更黑暗,他有办法撩拨露易丝最不可告人的欲望,让她相信,所有发生在黑暗里的事情都不算数,没关系的,这只是梦,都是梦,没有人需要替梦境负起责任,在重新张开眼睛的时候,触目所见都是全新的光明。——但又会不会是,对一些人来说,身体的激情才是光明,单调的寻常日子才是需要忍耐的无边黑暗?

力克不确定露易丝和海格威是否发现被偷窥,即使发现了,又是否知道是他。思量了一个晚上,他决定不动声息,把事情交给神。露易丝只是偶然迷失,像一只迷途的羊,只要他有足够的爱便必能够把她从丛林里召回。他可以等待,更乐意付出,只要她一直留在他的身边。

但面对海威格,力克可没这份耐性。刚好翌日是星期天,营里下午有足球比赛,眼见海威格若无其事,一股怒火从力克心底燃起,他们分属两队,海威格盘球进攻,防守方的力克突然冲前贴近,猛力抬膝顶向他大腿内侧,把他踢个腰背卧地,双手紧紧压着裤裆,似在保护什么东西免于粉碎。观赛的露易丝连忙跑进球场跪下察看海威格的伤势,然后扭头狠瞪力克,就这一瞪,力克明白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输或赢都是神的旨意,但他希望弄个清楚明白。球赛结束的晚上,力克约露易丝在洗衣房见面,他哀伤地看着她,等她开口。她也望着他,仿佛用眼睛说着他听不见的话语,嘴巴却紧紧闭上。

半晌,他忍不住了,直接问说:“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个乱七八糟的男人?”

她依旧不言不语,眼神里竟然闪现一丝无可名状的亢奋。

他再问道:“想不到,真想不到你是这么随便的人。”

露易丝终于说话,低下头,似自言自语:“我不随便。我只有他。他也答应了,以后只有我。”

力克忍不住失声大笑。怎么搞的,明明是个浪荡子,女人却愿意相信他会为她变成正人君子,或者说,相信自己有办法把他变成正人君子,女人的乐观意志比任何堡垒更为顽强。

露易丝仰起脖子望向力克,满脸雀斑像颓然散落的日月星辰。她拉一下力克的手,说:“忘记我吧。谢谢你对我好,但……我要的不仅是好,好,不够……”

“你到底想要什么?”力克打断她问,“你爱他?”

露易丝盯着地面,支吾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知道……快乐,跟他……有天旋地转的快乐。”

力克啐道:“老天,那不是快乐!那只是邪恶的激情!该死的邪恶!相信我,他很快便会一脚把你踢开!”

露易丝说:“我不管,我就是要!而且,不会的,他不会踢开我,我们决定结婚。他求婚了。”海威格当然有求婚的理由。她年轻鲜嫩,她父亲有钱,他快四十岁了,总该有个家,更何况有家之后只会多一点点的技术障碍,如果他想玩其他游戏,任何障碍都可解决。

力克焦急了,抓住她的两只手臂,说:“你不是说过希望游历世界,用画笔记录生命吗?我可以带你走遍天涯海角,我拉小提琴,你画画,艺术才是永恒的激情!那家伙只是想跟你有good ti ti! [1] ”

露易丝没回话,扭身朝洗衣房门口走去,边走边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确实喜欢那种感觉。”

每句“对不起”都像一颗扔向力克脑袋的石头,咚咚咚地敲得他眼前发黑,更敲出他心底的莫名怒气。“st [2] !”他一脚踹开身旁垃圾桶,冲过去抓住露易丝的衣背,硬生生把她压下,膝盖撑着地面,再掀起她的裙子,左手伸前捂住她嘴巴,右手扯下她的小裤,忙乱地做他从没想过会做的下流事情,以前不敢穿越的界限都被穿越了,而腰肢每往前挺进一下,愤怒便激烈一分,原来界限只存在他脑海,他一直克制自己,替她守着护着,原来纯属可笑的一厢情愿。

“这就是你要的,对吗?对吗?对吗?我给你!我给你!”力克用忙乱的节奏横冲直撞了一阵,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换了位置,从露易丝的嘴边伸进了她的嘴里,她舐弄着,轻咬着,像母狗享受骨头。这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天使,有着不可告人的面目。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面目?我的在哪里?在裤裆里?在脑袋里?哪个才是真的我?力克陷入迷惘,胯下的露易丝却在摇动她的腰肢,前后,前后,才几下,力克突然喊出一声尖亢的:“呀!”毕竟是初次,快速地一泄如注。

露易丝扭颈鄙夷地瞥他一眼,嘴角抖动似在冷笑,然后挣扎站起,把衫裙拉好,头也不回地走出洗衣房。她没说半句话,但力克完全明白自己再次输了,输得比彻底更彻底。

露易丝没有张扬那夜发生的事情,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在营里碰见,她是一脸冷漠,见等于未见。海威格倒没有异样,如常地跟每个人谈笑风生,仿佛不放过任何一个人,所有人都是他的盆中食物,差别只是主菜或配菜,即使没有胃口,放在碟里,看着也高兴。不到一个月,露易丝突然和海威格举行婚礼,按习惯营友们齐聚唱歌跳舞,力克佯病没现身,偷偷独自走到海边拉奏巴赫《小提琴奏鸣曲第一号》,拉动的是琴弦,更是自己的心,在切割,在碾磨,在凌迟,乐曲尚未拉完已经把一颗心蹂躏成碎片。然后,轮到肺,再到胃,再到肠,手和脚,眼耳口鼻,耳朵,脑袋,直到彻头彻尾地体无完肤,双手突然使劲把琴和琴弓扔进海里,海浪冲过来把它们卷得无形无踪。力克双膝颓然一软,瘫跪在沙滩上,弯腰把右脸紧紧贴在滩面,抿紧嘴唇不让哭声惊动任何人。他不断抽搐身子,像一尾被冲到岸上待死的鱼。

半年后,日本人终于宣布投降,露易丝离开拘留营的时候,肚皮已经隆得像个小鼓,营友们都替她和海威格感到高兴,孩子可在营外诞生,不必成为priner baby [3] 。三年八个月有四十六个“囚犯宝宝”,替营房添了喜气和麻烦。力克自从知悉露易丝怀孕,心里百般忐忑,暗中计算了日子时间,孩子可能是他的,也可能不是。若在从前,他会跪在床头向天父祷告,祈求天父赐予答案,但今天的他开不了口,他背弃了神,也不愿再信靠神,他明白这世上能信赖的只是自己。他想找机会问露易丝,可是她从来不给机会让他单独靠近。他冒险写了字纸偷偷塞在她的洗衣袋里,她亦不回不覆,他之于她,已是不复存在的烟消云散。而她之于他,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影子。

所有人撤离营房的那天,排队登车,力克望向露易丝和海威格的背影,海威格回头跟营友挥手道别,也对他微笑点头,露易丝竟然转身瞟了他一眼,他弄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是不舍?是怜悯?是指控?不管了!他没法按捺冲动,快步踏前想问个究竟,但两人被催促登车,灰蒙蒙的巴士在艳阳天里轰隆开动而去,力克愣在原地,阳光射到脸上,天地白茫茫如一块纱布盖在眼前。车子驶得远远,也把他渴望得到的答案带离得远远。

离营前夜,力克对詹逊提出加入警队的请求。詹逊问他理由,他说出预先想定的堂皇答案:“我在香港受过难,香港便是我的家,我要保护它。”

“音乐呢?”詹逊坐在营前的藤椅上看书,停下来,拉低老花眼镜,眼睛从镜框上方向他望去,问说。营灯照着他额上的皱纹,像被无数坦克车辗过的坑道,深陷的眼眶则似被炮弹炸出的难以填平的洞穴。“我以为艺术才是你的生命。”

力克摇头道:“这是一个需要钢铁的时代,音乐太软弱了。我希望做个坚硬的人。谁知道下一场战争什么时候发生?”

力克并非全不老实,在沙滩上的那天,在露易丝婚礼上的那天,在哭干了眼泪的那天,他下定决心做个坚硬的人,要有钱,要有枪,要有指挥的权力,这样才不会让自己再度沦为被放弃的失败者。他要所有人见到他都感到恐惧,要他们对他扯开嗓门,尊敬地喊一声:“yes, sir! [4] ”

詹逊把书搁在桌上,耸肩道:“好吧,这几年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没办法对你说不。”他读的是丹尼尔·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不知道是第几回重读了,只记得第一次读时十五岁,现在五十五岁,四十年的光阴仿佛可以被浓缩成一次快速的翻页动作,假如不曾以鲁滨孙的智慧、勇敢和坚忍做自我鼓励,他熬不过这几年看似永无止境的拘留日子。

战后,詹逊担任了半个月的香港临时首脑,就在这短短的十多天里,他抓紧机会把力克安排到警察部门,他见识过他的管理才干,信任他。詹逊后来被派遣到新加坡担任总督,力克留在香港,拥有了他的枪,所以,也拥有他的权,他的钱。他铁了心肠,立志做个比海威格更乱七八糟的男人。

[1] 意为:那家伙只是想跟你有一时之欢,但我可以给你天长地久!

[2] 意为:荡妇。

[3] 意为:囚犯宝宝。

[4] 意为:是,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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