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Peter and David(2/2)
力克笑道:“是,是桃园,我说错了!欧洲有部小说叫作《三个火枪手》,讲三个英雄闯荡江湖。‘三’很好,是个幸运数字!”他大略说了《三个火枪手》的故事情节,又道:“书里面有句名言,to pour un, un pour to,意思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等于中国人常说的义气。”
高明雷笑道:“按老规矩,我比两位虚长几岁,是刘备。风哥是关二哥,力克警官是张飞。但不如洋气一些,有劳警官替我们取个洋名?”
力克想了一阵,替陆北风取名norton,说是有“北部城镇”的意思,又把高明雷唤作 thunder,直接指的是“雷电交加”了。陆北风反复念道“箩藤,箩藤”,总发不出正确读音,金牙炳笑道:“又箩又藤,风哥,诙谐啊。”高明雷更完全读不出thunder的音节,不断“呼呼呼”和“打打打”,几乎吐得满地口沫。
力克笑道:“算了,换简单点的,风哥就叫peter,彼得;雷大爷就叫david,戴维。都是耶稣基督的徒弟。读得了吧?”
两人点头道:“可以!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当了义兄义弟,有福同享,陆北风建议力克入股菜馆,不必掏半分钱,只认干股。力克对这样的小生意本来不感兴趣,却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了,理由亦是想尝尝当中国菜馆老板的有意思。高明雷最为高兴,觉得跟力克混得越难分难解,将来越有机会把蜀联社带出九龙寨城。他听说力克向来欣赏中国书画,投其所好,把堂口墙上的对联带到菜馆,“每恨江湖成契阔,长留篇什继风诗”,见字如见人,高明雷觉得跟死鬼骆仲衡不愧老友一场,心里感谢他帮忙拉近自己和洋警官之间的距离。力克早已知道谢无量是书法名家,如今得见真迹,啧啧连声道:“好字,好诗。”高明雷请他收下对联作为结拜赠礼,力克摇头道:“不行。应该挂在这里让客人欣赏,这样我们的菜馆才有意思。”
一个夜晚,高明雷来到菜馆,陆北风和金牙炳在小厅里等候,但才刚坐下,突然有手下报信,筲箕湾“东和堂”的罗四海弥留病榻,家人知道他爱面子,希望港岛其他堂口老大能往见最后一面。顾及江湖情义,陆北风唯有匆匆起行,离开前对金牙炳道:“阿炳,你就先对雷大爷说说我的想法。”
金牙炳诺诺点头。
阿冰把几碟肉菜端到客厅里面,对高明雷笑道:“谈事归谈事,雷大爷可得专心品尝今晚的卤水鹅片,看看是否与往常不太一样?”
高明雷夹一片送进嘴巴,咀嚼几下,瞪起眼睛称赞道:“不得了!顶刮刮!”
阿冰笑道:“这是早上从澄海运来的狮头鹅,肉质比本地鹅肥和滑。这不容易有货,我知道雷大爷今晚会来,特地留下最好的部分。”
金牙炳故意恭维高明雷,涎脸道:“是啊,她对我还没有这么体贴呢。”
阿冰听他这么一说,感到几分尴尬,心里无鬼变有鬼,微微一怔,白金牙炳一眼,转身推门回到大厅。
高明雷笑道:“老夫老妻了,居然还打情骂俏。羡慕啊。”
金牙炳哈哈干笑两声,对阿冰的举动感到错愕。
喝了几杯,闲聊一阵,金牙炳把话带入正题,原来陆北风一直在打云南和广西的黑土主意,却洽谈不顺,最近把目标转向四川,派阿火去了几趟,依然障碍重重,主要是新卖家和新兴社互不相熟,互不信任,谈了好久仍未敲定价码条件。陆北风打听到蜀联社在九龙寨城有卖四川袍堂“龙义门”的土货,希望雷大爷愿意分享一点取货的渠道关系,替新兴社搭桥铺路,事成之后,好兄弟,明算账,该给多少佣金便给多少佣金,绝对不会亏欠雷大爷。
高明雷皱眉听着,沉吟不语,心里生起一套想法,但想到金牙炳只是传话的人,做不了主,便忍住不说,只清一下喉咙,道:“感谢风哥关照。替风哥分忧,是兄弟我的责任,两肋插刀,义不容辞。但,呵,你也明白四川人是硬脖子,又认生,不熟不做,一切得从长计议,急不来。我回去好好想想,一定,好好想想。”他举筷夹了一片鹅肉放到金牙炳的碗里,道:“吃,先吃,否则菜凉了,浪费了阿冰的好手艺。”
厅房门忽然被拉开,阿冰又捧着一个圆盆走进来,盆里铺着黄澄澄的面团,像无数蛰伏的蚯蚓,只要把筷子伸出去,它们马上蠕动。阿冰喜孜孜地说:“雷大爷最爱吃的‘双面黄’来了。老陈上回煎得火候不足,面身不干脆,我教训了他一顿,今晚您给个意见,如果还不够好,我马上赶他回汕头!”
高明雷连忙左右摆动手里的筷子,道:“哎哟,千万别!断人财路,天打雷劈啊!来,来,坐下,别忙了,一起吃!”
阿冰坐到金牙炳右边的座位,隔着他望向高明雷,阿炳本来就瘦,侧脸更瘦,金牙外露,像只永远饿着肚皮的灰兔子。高明雷的脸相对之下更显宽,两边腮骨有棱有角地横向耳边,仿佛脸皮底下藏着两片锋利的薄刀。阿冰忽然感到惶恐,也不明白恐惧些什么。他们在说着江湖的恩怨是非,她听着却又根本没在听,仔细琢磨自己的心底感觉,脑海突然浮现另一张脸孔,同样是浓重的眉毛,同样是威严的眼睛,同样是筋肉横张:那是她小时候记忆里的父亲。结识雷大爷几年了,从未觉得他像自己的父亲,阿冰此刻不免感到迷茫。因为昔日未曾认真看清楚他的脸?抑或是有了那天下午的交谈,在前往和离开文武庙的路上,有了深入的认识,以及仰望,始有了隔代错认的联想?她想不透,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在怦然跳动,仿佛有一头不受控的小兽将从嘴巴里爬出,这样的刺激感觉即连在遇上阿炳时亦未曾有过。
阿冰在想着,两个男人在聊着。酒一杯杯地往喉咙里灌,舌头开始打结了,金牙炳嘴里像塞着一颗橄榄,含糊不清地反复提及陆北风的请托。高明雷再喝三杯,压低声音道:“炳哥,这里都是自己人,我就有话直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把蜀联社带出九龙寨城,既然风哥看得起兄弟,何不干脆合作,把生意做大?龙义门那边的货,我负责去拿,要多少有多少,包在兄弟身上,土货经陆路出海,到香港之后,由上环的三角码头上岸……”
“三角码头可是‘潮和顺’的地盘呀?”金牙炳打断他道。
高明雷干笑一声,道:“我当然知道。但你和风哥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变成新兴社的地盘呢?飞天东一直对湾仔虎视眈眈,别忘记湾仔以前有几条街本来由潮和顺所管,后来被孙兴社抢走。南爷不在了,大只良和刀疤德分别搞了新堂口,拆散了孙兴社,还不是因为有飞天东在背后挑拨撑腰?他做初一,你们做十五,为什么新兴社不可以搞他们?这等于替南爷和孙兴社报仇啊。”
金牙炳默然,觉得也非全无道理。高明雷隔座瞄阿冰一眼,她望着他,似懂非懂地听着,比金牙炳更觉得他有道理。
高明雷又灌一杯九江双蒸,续道:“江湖是带着棺材出来混的,该打的时候就得打,说不定你今天不打飞天东,飞天东明天也会打你。放心,蜀联社不仅会替风哥向龙义门取货,更会出兵,把潮和顺打个稀巴烂,赶他们到西环。打完仗,三角码头和湾仔码头都归新兴社管,你们左右逢源、调动灵活,别说什么川货,连飞机大炮都可以出入自如!”
金牙炳被高明雷的满肚大计唬住了,更说不出话。阿冰反而像小孩子听大人说着世界大事,心底涌起莫名的兴奋,尽管忙累了整天,依然睁着明亮的眼睛,隔着阿炳,凝望这个男人。
高明雷最后直接道出条件:“风哥肯定会问这对蜀联社有什么好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何况是自己兄弟?我不图别的,只要三角码头以外的地盘。黄的赌的,都归蜀联社我这边;至于川货在上环的买卖生意,我和新兴社联手做,免得你们在湾仔鞭长莫及。但蜀联社只取两成利润,码头仍然交给新兴社,你们想运什么便运什么,兄弟不过问半句。我的大愿只是让蜀联社别一辈子窝在寨城,听说英国佬准备动手拆城了,那里绝非久居之地。”
金牙炳越听越感心惊,有点后悔代陆北风对高明雷提出川货请托。自己向来只擅长管账,每天打理赌摊和走私的账目已够忙碌,攻城略地的事情对他来说太复杂了,能不插手便不插手,最好连知道也别让他知道。所以他沉默了一会儿,婉转地说:“雷大爷果然有志气!回头我跟风哥说明一切,他是老大,你们老大对老大,龙头对龙头,你们谈,你们谈好了,小弟替你们做跑腿。”说毕,突然侧脸扬一扬下巴,示意阿冰举杯。金牙炳拉开笑脸道:“来,我和阿冰再敬雷大爷一杯!”
阿冰觉得扫兴,无奈端起杯子,心里却道:“这杯酒是我自己要敬的,不需要你指挥!做男人,要做大事才叫争气!”她的酒量其实比金牙炳好,不敬则已,一敬,连敬三杯,绯红着脸斜睨了高明雷一眼,用眼神对他说“佩服你”,高明雷不动声色,只在心底不断琢磨这个眼神的意思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