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哨牙双侠(2/2)
“不,我和你一起走!刁那妈,我杀咗人!”烂命德把难民证和两件简单衣物塞进麻布袋,道,“你先到后山路口等我,快!”
细强走后,烂命德携着麻布袋到棚房后面的菜园找到老婆阿喜,对她略道原委,说不必担心,很快会回来接她。阿喜是他到调景岭后新娶的妻,广西壮族人,先前的丈夫是桂系李宗仁部队的工兵,死于抗战,其后嫁给胡宗南部队的炮兵,又死于内战。她只身逃到香港做难民,自认克夫,本来不肯再嫁,烂命德纠缠她,道:“你克夫,我克妻,克克相冲,什么霉气都会抵消。”她便答应了,两人无儿无女,相依为命,万料不到结婚五年仍要分离。
阿喜低头流泪,泣道:“对不起,对不起,早说过我命硬,身边留不下男人。”烂命德叹气道:“别傻了,明天的事情谁知道?他日我发了财,派大红花轿回来再娶你一次。”
阿喜哭得更厉害了。烂命德再安慰几句,不得不离开,因猜想办事处职员必已报警。他先到菜园旁的鸡栏,在饲料桶下的泥地里挖出三把哨牙炳弄来的黑星短枪,然后急步走向后山会合细强,边走边感慨,天地茫茫,安居却竟如此不易,吊颈岭,调景岭,哨牙德,烂命德,看来不管如何改名易字,歹土仍是歹土,歹命依旧是歹命,天意难违呀。刚来时还说什么“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原来是新山河收拾了他,把他打回原形,又得从头漂泊。
逃出调景岭,进入九龙寨城,正是哨牙炳出的力。
烂命德和细强到湾仔新兴社的时候,正值陆北风被史坦克警司驱赶,新兴社群龙无首、存废未卜,但哨牙炳依然仗义,嘱两人安心留下,帮忙看管谭臣道的几间妓户。反对的是鬼手添,他毫不避讳,在烂命德面前直道:“炳哥,江湖落难,互相照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我们现在七国咁乱,差佬日日来搞我们的生意,堂口兄弟都几乎冇饭食,仲点照顾外边人?何况德哥杀人逃亡,好大镬。”
哨牙炳嘿两声,道:“江湖兄弟有边个干净?不是杀人就是放火,有乜问题!”
鬼手添却续道:“就算德哥冇问题,那个细强老弟呢?差佬发疯一样要扫清荃湾暴动的人,新兴社明明冇份,仍被差佬搞得鸡犬不宁,连大佬都被赶出大海。万一鬼佬警司知道我们这里有个暴动友,肯定冚家铲!”
哨牙炳正欲发作,斥责鬼手添不顾江湖义气,烂命德却从椅子上站起,抱拳道:“阿炳,添哥说得对,‘救急不救贫’是江湖规矩,我们却是又急又贫,加上有案在身,绝没理由让新兴社百上加斤。兄弟的好意,心领,我们不打扰了……”
细强在旁抢白道:“德叔,不如我们回去九龙,听说寨城没人管,差佬也不敢进去。”
哨牙炳眼前一亮,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你们落城,里面倒有自己人。新兴社有个肥仔桐,十年前亏空了麻雀馆的账,被风哥赶走,我于心不忍,把他引荐给寨城的拜把兄弟雷大爷,雷大爷虽然是四川帮,仍然看我面子,收容了他,听说现在捞得唔错。”
烂命德和细强从此在九龙寨城落户生根。哨牙炳自觉有所亏欠,亲自送他们过海,花了四百元在光明街买一间寮屋让他们住下,再带他们找肥仔桐。肥仔桐此时已经自立门户,是“九新社”堂主,但过了两年,才三十六岁,心脏病发猝死在妓女床上,手下之间争夺厮杀几个回合,烂命德掌了权,细强是二把手。每天有新的人拥进城寨,有新的寮屋、木屋、石屋建起,于是每天有新的争夺,却亦有新的生意,寨城堂口不像外边那么多规规矩矩,总之强者为王,谁在打杀里站到最后,谁便抢到了生意。
站稳了阵脚的烂命德再次改名,这回比较单纯,就叫:德叔。
跟高明雷一样,德叔的救命恩人是哨牙炳,亦以九龙寨城为堂口地盘,但德叔在高明雷上了绞刑台之后才进入寨城,江湖人来人往,在同一处地方,在不同的时间,各有身影与故事。
哨牙炳每回来到寨城,免不了忆起高明雷,幸好他不多愁善感,过去的就随它去吧,所以每回都像挖鼻屎一样,把从脑海冒起的往事念头抓起一掸,狠狠扔到远处。他不喜自寻烦恼。但是这回不太一样。刚才恩威并济地收服了鬼手添,让曾经目睹自己跪地求饶的兄弟明白他虽无勇,却非无谋,哨牙炳觉得重重吐了一口鸟气,心情放松,酒便喝多了,话也更多,跟德叔坐在乐口福茶楼里吃小菜、喝双蒸,从抗战时的旧事聊起,逃难,流亡,湾仔,吊颈岭,大事小事无不想当年一番,不知不觉从下午一直聊到黄昏。最后,疲倦了,哨牙炳起身告辞,德叔伸展双臂打个大大的呵欠,懒洋洋地说:“原来三四个钟头已经可以谈完一辈子的事情。到底是我们做得太少,抑或是时间过得太快?”
“刁那妈!我们做得还不够多?”哨牙炳不服气地道,索性重新坐下,“三十年了,死了一个大佬,跑了一个大佬,连儿子也死了两个……”他突然顿住不说。怎可能说呢?老友归老友,难道要告诉他“几乎连绿帽也戴了一顶”吗?于是唯有把最近的烦恼再说一遍,鬼手添的逼宫,阿冰的精神衰弱,市面的不太平,统统都令他或愤怒,或难过,或担忧。
德叔听后,道:“那些搞运动的工人确实恶得越来越过分,幸而寨城这边仲顶得住。城里没有英国佬,等于没有敌人,他们懒得来搞搞震。但咁搞落下,搞到香港鸡毛鸭血,有钱佬全部移民走人,香港人想食啖安乐茶饭都难!”
“移民”两个字轻轻撞了哨牙炳的脑袋一下。他愣一下,仿佛想起些什么,并未专心聆听德叔对暴动时局的大势分析。再坐一会,他打断德叔的滔滔议论,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几十年老友,德叔感受到哨牙炳话语里的倦意,于是扬扬手,道:“走吧。想走去边度就去边度,我们几十岁人,死就一世,唔死就大半世,无必要太委屈自己。这两年我搞懂了一个道理。你对兄弟有道义,兄弟不一定对你有道义,可是如果你因为这样动气,等于别人准备好毒药,你自己抢来喝进肚皮。多不值得!守不守道义,自己决定,无必要理别人怎么做怎么想。做人,终究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刁那妈,决定不了自己几时死,总可以决定自己几时去边、几时唔去边吧?”德叔用手指头笃一下胸口,“但我始终不明白,守道义这么难?道义就是信用,守道义就是守信用。守信用真有这么难?男人大丈夫,不就是说得出,做得到吗?冚家铲!说话不算话,做乜捻男人?”
哨牙炳的心震了一下。在菜馆的那个夜晚,高明雷也说过同样的话:“守信用真有这么难?”而到最后,高明雷也走了,但其实走了也许更为痛快,不必再计较谁守信谁不守信,尽管这样的走法并非由他决定。但说到底,谁又有能力决定些什么呢?南爷走了,风哥跑了,纯坚和纯胜死了,阿冰死了又活过来,可是又越来越变得陌生,仿佛渐吹渐远的风,要留也留不住。扪心自问,哨牙炳亦不是个守信用的人,下巴轻,胡说八道的承诺经常达成不了,尤其面对阿冰,拈花惹草便是对她的最大违背,不去想便罢了,一想起即感愧疚。唯有自我安慰:“我背叛承诺,错是错,但只是小错,当初做了不该做和做不到的承诺,才是大错。假如没有最先的大错便不会有之后的小错。然而话说回来,阿冰相信我的承诺,同样是错,是第三个错。真是一塌糊涂啊,错上加错再加错,一眨眼,唉,已经过了大半生。”想到这里,哨牙炳忍不住稍稍感到高兴。既然大半辈子只是诸多错误的层层相叠,自己其实不必负起全部责任,生命是一本理不清的账簿,不像算盘般可供他任意调拨。他记起南爷那句口头禅:“是鸠但啦!”原来确可安心。
在搭船回家的路途上,哨牙炳重复念着这两句话:“是鸠但啦,无必要太委屈自己!”他非常庆幸有南爷和德叔这样的老友。
下船后,他走向码头旁边的石滩,坐下来。海边有块光滑平整的石头,远看像一张矮椅子,陆南才昔时常来沉思,一坐便是几个钟头。哨牙炳曾对南爷开玩笑说这块叫作“捻样石”。广东话的“捻”跟“谂”近似,“谂”是沉思的意思,“谂样”就是思考中的人,至于“捻样”,指的是像生殖器一样的王八蛋、龟孙子。南爷脸上展现神秘的表情,意有所指地笑道:“对,我系捻样,我系个冇捻用的捻样!”
二十多年后的这夜,哨牙炳坐在同一块石头上,九月初秋的海风霍呼霍呼地吹刮脸额,他感到寒冷,用双手环抱自己取暖,下巴低低贴在胸前,打了几个哆嗦,一阵酸楚在胸腔里翻腾,他抽索着鼻子,压住泪水,低声说,仿佛陆南才就在眼前:“南爷,其实我才系冇捻用的捻样!除咗玩女人、打算盘,乜都做唔好!”半晌,又道:“可是南爷你应该不会怪我。我守住你的秘密,没对任何人说过,从来没有,没有!”
自怜自悯一阵,哨牙炳得到的领悟是:死亡不见得是最悲惨的事情。人死灯灭,一了百了,眼不见为干净,亦是潇洒干脆。但这样的想法马上引发了另一个念头:要一了百了,不一定要死,大可以有其他方式啊。对,就像在赌桌旁转身离场,赢了该走,输了更要走,这才干净利落。恐怕是放下的时候了,就当收服鬼手添是引退前的最后一仗,像闭目断气前的回光返照。
哨牙炳的脑袋瞬间变得轻盈,弯腰用手掌掬水洗脸,海浪突然扑打岸边,他向来惧水,连忙后退转身离开。在慢步走回堂口的路途上,心情澄明如头上的皎皎皓月。
[1] 人名,艾尔弗雷德·赫伯特·伦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