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2)
要不然,我们今天怎么会坐在这里?
他能够轻松地翻阅《圣经》,熟练地背出使徒扫罗写给加拉太人的信。只要从信中挑出一句话,他就能够将他们所有人定罪。
“就像《加拉太书》第6章第7节所写的一样:不要自欺,神是轻慢不得的。人种的是什么,得的就是什么。”
本杰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将背挺得笔直。他感觉自己必须离开房间,舒展一下筋骨,恢复腿部的血液循环。虽然他的眼神相当集中专注,却不忍继续注视自己爱人饱受病魔摧残的垂死面容。
他也知道,事实上,他现在不能离开拉斯穆斯的病床片刻,他甚至不敢去洗手间。
他的爱人随时都会断气,他绝对有义务在场。
但他还是努力说服自己:一分钟,不多,一分钟就好!然后他走了出去,离开病房来到长廊上。
莎拉还待在小小的休息室里,似乎正在安排些什么。她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交会。他点点头,觉得自己放哈拉德一人守着拉斯穆斯,实在不太好意思,应该向她赔个不是。
他想向她解释,自己的背已经相当酸痛,必须出来活动一下。
莎拉从袋子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件手工编织的毛衣。
她走出休息室,在走廊上拦住本杰明,将毛衣递给他。
“喏,穿起来吧!”她低声说道,“你好像着凉了。”
莎拉看来又累又绝望。
“这是我为拉斯穆斯织的毛衣,刚织好的呢。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尺寸可能大了一点,他实在太瘦了。”
她非常努力地要自己保持冷静。别哭,别让情绪溃堤了。
她有些粗鲁地将毛衣塞到本杰明的手上,本想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却显得很不友善。
“你就穿上吧!我想,尺寸应该跟你差不多。”
本杰明乖乖听话,穿上毛衣。
“真是好看。”他用最轻柔的声音说。
莎拉双手抱在胸前,从他身旁踱步走开。
“是啊,我们本来以为还能拖很久……”
她没哭出来,声音却突然断了,仿佛胸口挨了重重一击,断了气。
她继续双手抱在胸前,越抱越紧。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完全于事无补。
保护、喜欢甚至关心一个人,又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
织了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毛衣,又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
想是这样想,她还是在科彭镇的家里织了这件毛衣。
她完全不由自主,简直像中了符咒一样!
太荒谬了,真是太荒谬了!这一切真是太可悲了,可悲到让人病态地尖笑出声。
本杰明伸出手来,想轻轻摸摸莎拉的脸颊,却被她直接躲开了。
“我们也许不是全世界最好的父母,但是,我很确定,拉斯穆斯是爱我们的。”
“噢,莎拉,”本杰明温柔地说,“我刚刚才跟哈拉德说过,你们能来,我真的很高兴。你也知道,我的父母根本……”
他没把话说完。
莎拉转向他,冷肃的眼神将他从头到脚瞧了个仔细。随后她说道:“不管怎么说,你就像我们的儿子一样。”
“但我不能称你作媳妇,”她马上补了一句,还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连女婿都不算。”
她极为不悦地摇摇头。
“唉,我该怎么说呢?你现在又和我们如此亲近,像是一个……一个儿子。”
他该怎么回应?该答谢吗?该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唯一能挤出来的,就是告诉她,他要回去照顾拉斯穆斯了。
“不,等等!”莎拉连忙叫住他,“这些年来,哈拉德一直没有机会和拉斯穆斯独处。这次,你就让他们独处一下吧……这一点……请你……请你了解!”
他应该了解什么?
“拉斯穆斯很崇拜他的。”话刚说完,他就听出自己的口气有多么酸。
莎拉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你实在不应该太苛责他。”
她努力想着,该怎么说才好。
“以前……以前他们的关系是很亲密的,他们会一起到森林里露营,去湖边钓鱼。哈拉德一直想把拉斯穆斯当成大人看待,像个成年人一样……”
本杰明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不管了,随便你怎么想,”莎拉的口气中带着责难,“但是哈拉德就是这样想的。”
以前……
从此之后……
两个不完整的句子,囊括了同一段时间缺口。到处旁敲侧击,一直保持距离,绝不单刀直入。
他们永远无法了解。
他们既不了解,也找不到确切的措辞来形容。
就像一把镰刀,猛然划破,将他们和自己至亲至爱的儿子永远分离。
他们永远无法接受。
他真的——真的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最了解他了。
他们知道,他不是这样,绝对不是这样的。
多年前他们儿子生日的那个早晨,他们的儿子只穿着内裤,站在房间门口对他们大吼“我是同性恋!”的那个早晨。他摆明了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让端着托盘、蛋糕与礼物的他们像傻瓜一样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原先精心规划的安排,最后被狠狠泼了一盆冷水。从此以后,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柱坍塌了,他们一直习惯的生活也瓦解了。
“以前”和“从此以后”。在这两者中间的缺口,只有一个永恒的印象:一个只穿着内裤的大男孩,一直哭,一直哭。
他们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一点办法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