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1/2)
一
[日记:1950年7月24日]
回家了,我像小鸟一样飞上楼梯,和家人们团聚,一连两天没有出门。昨天早上,我拿着自己的档案袋,到华东局转关系,组织部一女同志接待了我,换了新环境,一定要安心工作,虚心学习。
今天,维德陪我和母亲一起去虹桥吉安公墓上坟,父亲离世已经两年了,我在坟前,轻轻地告诉阿爸,我将参加工作了,将要和维德结婚,女儿有靠,您可以安心了。
七月廿九日,我去上海总工会文教部报到,因八月一日将在跑马厅(现人民广场)举行“八一建军节”大游行,部长李家齐派我去大会筹备处工作,我当了一次信使,先去国际饭店给一位领导干部送信,然后穿过南京西路,赶到对面的大会筹备处。办公室人头攒动,副主席沈涵在此主持工作,动员全市产业工会,组织群众参加游行,工作人员有序而忙碌,显出了我的手足无措。“八一”全市大游行结束后,我回到上总机关。
上总在外滩14号(原交通银行旧址),底楼为劳动出版社,二楼除总务处外,几乎空置(常作为机关“交谊舞”场地),有一扇门,进门即电梯,有警卫值班;三楼是主席、秘书长和行政办公室,包括维德工作的调查研究室。文教部在五楼,部长李家齐,不到四十岁,是解放前邮电系统的地下党,曾出席“全国第六次劳工大会”,工作严谨,写一手好字,不苟言笑。副部长王若望来自延安,儒雅和蔼,待人亲切。文教部下设五个科室,负责工人业余教育、宣传,管理市工人文化宫、全市各区工人俱乐部、工会文工团、电影放映队等,范围甚广。我被分配做部长室文书,文书室连我共四人,工作是上报下达、拟稿、发通知、做会议记录等,杂事甚多。有时来不及吃早饭,请同事老张到后门汉口路“大壶春”买点心,大饼三分一个,油酥饼贵一些要五分钱。
文教部的同志,党员居多,各种学历的都有。当年进入市级党政机关,不需文化测试,不注重是否名校毕业,只要有熟人介绍,本人政治清白,中等文化程度亦可录用。
机关实行“供给制”,按时发服装,女为列宁装,男为中山装,食堂分大中小三灶,个人不花一分钱。一般干部吃大灶,处级干部吃中灶,小灶供应正副领导。每星期有荤腥,印象最深的是经常吃大白菜烧油豆腐,吃得我很生厌。每月二至四元津贴,可以买牙膏牙刷、针头线脑之类,如家中父母无收入,每月补助十元,也会配给老人小孩大罐的“克宁”奶粉(美军剩余物资),保姆、奶妈也给费用。大家对物质的需求很低,甘愿接受这种战时共产主义分配制度,有归属感和荣誉感(也听说引起其他机关“薪金制”人员的羡慕,要求都改成“供给制”)。每周上六天班,晚饭后都自动加班,回家一般要九点后。常收到周末、假日的各类演出赠票,去文化广场观看著名的苏联芭蕾舞剧、苏联体育团的演出,文化生活丰富。
一九五〇年国庆后,维德向机关党委提交的结婚报告获得了批准,他三十一岁才结婚,当年少有。他的同事们开了一个茶话会,把我叫到三楼调查研究室,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祝贺我俩结为夫妇,婚礼就这么简单。 [12] 我给自己的同事发了一些黑枣嵌胡桃(宁波婚俗,黑枣去核,嵌入胡桃仁,暗含早生贵子之意)。
[日记:1951年10月12日]
今早遇家齐同志,他见我就拉下面孔说:结婚的事为什么不向部里汇报?那么没有组织观念!剋了我一顿,我很尴尬,无言以答。★★★ 夫妇共在机关工作的并不只我一例,李部长爱人相荣恩是总务处办公室打字员,魏静嘉丈夫冯伯乐,英文极佳,上总“工运史料委员会”即调他过来任英文编辑。▲▲▲下午,副部长王若望也知道了,跑到我办公室,一进门笑呵呵地说:“小姚啊,保密工作做得那么好,你和老金结婚了,也不告诉我,要罚。”我给了他一把黑枣嵌胡桃,他当场吃了一颗,连声说好,还问我要,我说就这么多了。他不信,我把抽屉打开给他看了,只得作罢。他为人谦和,不摆领导架子,由此可见一斑。
机关分配的婚房在潥阳路1111号,原国民党“黄色工会”所在地,解放后改为机关宿舍。三层英式洋房,我们住三楼,南北两间,明亮宽敞,落地壁橱,长条打蜡地板,盥洗室也铺木地板,厨房在二楼(我因不烧饭从未去过)。那时生活家具都由公家提供,一应俱全,无需添置,但我还是搬去一套丝绒沙发,引起邻居注目。
1950年国庆节的上海总工会外貌。
1950年7月29日,上总文教部证件照,父亲去世不久拍的,白发夹是为父亲戴孝。
1950年国庆后拍的新式婚照,乔士照相馆摄。我们穿制服,不西装革履、不披婚纱。取照时,店方建议照片放大到24吋,在橱窗内展示。我们觉得影响不好,没同意。
婆婆送来了她做的“南瓜团子”,黎里风味,我们吃了好几天也吃不完。
母亲在陕西南路的房子里也为我布置了新房,摆一套昂贵的雕花红木家具 [13] ,是一九四八年我陪阿爸在南京路“虹庙弄”买的。母亲送我的嫁妆是一张两千元银行存单,一根十两重金条,一些银元“压箱钱”,两只大樟木箱里放了一大堆银器:一座六十公分高的银宝塔,一对瓜型银果盘,“福禄寿星”,银制儿童玩具,如小汽车、“阿王打年糕”(一拨会动)等,以及碗筷盆碟、酒壶等纯银餐具(十人套,俗称“银台面”)。箱子装得满满的,一九六六年之前,我几乎没有打开过。除此之外,另有十六条真丝被面,其中一条苏绣软缎被面,绣有华丽精美的“百子图”,嫩绿色背景,布满一百个嬉戏的古装小孩,姿态各异,五彩缤纷。这些财物,明显与朴素的机关宿舍不合拍,全留在陕西南路的房子里,我从不把它们放在心上。
每天早上七点半前,我和维德出门,在晨风里走到北四川路,乘有轨电车去外滩上班。经常乘后尾的三等车厢,乘客太多,才改乘一等车,票价虽贵一些,乘客少,视野开阔。司机穿深色制服,手套雪白,直立在车头前,双手控制黄铜曲柄,不时踩踏金属踏板,发出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每个司机踩出的铃声不同,一般是单调的“叮当,叮当”,难得会听到一连串更有节奏的叮叮当当声,令人愉快……如果出门晚了,只能坐三轮车。那时期早出晚归,忙碌又快乐。
秋天我怀孕了,去威海卫路(今威海路)745号公费医院(后改名上海儿童保健院)做检查。记得一九五一年夏天特别炎热,太阳像火球,柏油马路快要融化。二十四日下午二时开始阵痛,我大汗淋漓,去医院待产,医生再三嘱咐,痛时不能乱动身子,会影响胎儿,说同室一产妇因为动得厉害,翻来翻去,胎儿产出已死,是“动”死的。七月二十四日晚,母亲和维德在室外坐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才生下来,是个男孩,重八斤多,很健康。家人守候了一夜,都松了口气,非常高兴。那时工作极忙,生孩子又忙上加忙,我俩不假思索,给孩子取名“芒芒”(忙忙)。
婆婆得悉喜讯,立即和小姑惠珍带着箱笼细软,锅碗瓢盆,从黎里镇兴冲冲来沪。她们住大间,我俩住小间,另雇一娘姨(保姆)买菜烧饭。惠珍的孩子还未断奶,表示可给芒芒喂奶,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就这样在溧阳路住了下来。
我们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工作上,晚饭不回家吃,其实公事并不算多,但是会议多、报告多,各科室每天到部长办公室汇报情况,都要记录。李家齐要求严格,常在汇报时当场批评人。有一天忽然让我搬去他办公室,交给我一大堆有关基层工会职工业余教育的总结材料,要我看,我不清楚用意,对这类工作非常陌生,硬着头皮看了一个下午,看得云山雾罩,昏昏沉沉,直想打瞌睡。他见我如此反应,有些失望,让我打道回府,仍然调回502室。
二
一九五一年底,部里派我到文化广场筹备“爱国主义教育展览会”,离溧阳路很远,早上七点前必须出门,乘1路有轨电车到北京西路下,再换24路无轨电车,八点前赶到。筹备工作进展缓慢,常无所事事。文化广场(即过去跑狗场)空空荡荡,有一架孤零零的钢琴,我常去弹着玩,有时就这样消磨一个下午,周围看不到人。到了一九五二年,全国开展轰轰烈烈的“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我被召回机关,参加运动。
这年二月,维德被借调到市委,担任“政法大队增产节约检查组”组长,进驻上海公安局及提篮桥监狱调查搞“三反”。该狱关押了包括汪精卫妻陈璧君等很多重犯,是市里“打老虎”的重点。监狱对维德来说十分熟悉,这回他竟遇到了十年前南市监狱的狱卒,经历日伪、国共变更,此人一直在狱中执勤,现在戴大盖帽,一身人民警察的制服,已认不出面前的他。维德发现监狱留用大批旧警员和看守,此人不是孤例。
维德就监狱的人事制度提出不少改进方案,局长许建国(后任副市长),尤其副局长扬帆十分赞赏他(一九四五年维德去淮南根据地情报部过组织生活,与扬的爱人李琼熟悉),调查报告提出的建议全部被采纳。工作接近结束,他们热情挽留维德调市公安局工作,领导新成立的侦察一处(负责外国间谍案),后据说副市长潘汉年也表示同意,维德也愿意留下,但上总不同意,市局只能无奈地欢送他回去。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三年后“潘扬案”发,公安系统大批人员如经历炼狱。如果他当时留在局里,必将遭遇更大的灾祸。
左起,我、陶家荃、陈禾山、文化宫的马肇瑾,都是上海姑娘,剪统一的短发,穿公家棉布列宁装,新旧颜色不同,松松垮垮,又肥又大,布鞋布袜是当年流行装束,一看就知我们吃“公家饭”。
我的办公桌,每天埋头看文件,忙得不可开交。窗外热闹的外滩也没工夫看上一眼。
平台下即黄浦江,远景浦东,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片田园风光。市文化宫摄影师叶德馨来办公室,带着罗莱克斯照相机,我们就请他拍照,先在办公室,午饭后上七楼平台,都是年轻人,嘻嘻哈哈地拍了多张,大过拍照瘾。
“五反”同样开展得如火如荼,四月,我参加工作组,进入一批私营五金小厂“搞运动”,地处周家嘴路,小厂密布,一家连一家,五金工会主席马小弟主持这项工作。小老板们每天都来工作组交代问题,有否偷税漏税,是否行贿干部,是否偷工减料,个个唯唯诺诺,低头哈腰,有时痛哭流涕。我在一旁做笔录,常也觉得于心不忍,但工作还是要坚持做。
六月,调去郭氏的永安棉纺三厂搞“民主改革”。这是私营大厂,地处西苏州路,那一带全是纺织厂,机器轰鸣,震耳欲聋,工人们“六进六出”,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每到上下班时间,女工们步履匆匆,苏州河边人流如织。工作组由纺织工会顾龙桂领导,我负责细纱车间民改,旨在废除旧制度,建立相应的民主管理制度,动员女工诉苦,控诉“那摩温”欺压工人的行为,听取改进生产的建议。在我工作的车间,工人两班倒,我经常跟班,往往到晚上十二点才能结束,急匆匆赶乘19路末班车,到家差不多凌晨一点。此时我已怀上第二个孩子,肚子逐渐明显,仍然在车间找女工谈话,眼前的怀孕女工也比比皆是,她们每天照样上下班,非常辛苦,我与她们相处,不把怀孕当回事。
[日记:1952年8月7日]
昨天下车间,时间太晚,错过了末班车,索性住厂里,宿舍区在二楼,职员宿舍要优越得多,我住的女工临时住宿大房间,六七个双层床,半夜还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女工们嗓门大,哇啦哇啦大声说笑,百无禁忌,只有几个上铺空着,我挑了一个靠墙的床位,小心爬了上去,尽量把身子往墙边靠,就怕熟睡后翻身掉下来,在复旦上学曾有过从上铺摔下的经历,这次可不能再出错,自己不要紧,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得了。周边女工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我很担心,一晚没睡好,迷迷糊糊捱到天亮。
第一次体验到纺织女工的辛苦,尤其织布车间,梭子在机器中穿梭,噪音震耳,讲话要贴近耳边,高八度才能听清。女工们个个练就大嗓门,手脚麻利,脚步不停,在织机中来回巡视,每天要走十多里路,劳动强度非常之大,我常在车间和她们接触,感同身受。夏去冬来,近六个月了,民改工作一时结束不了,到了近生产,我行动不便,提前请假,这次顺利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与上次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日记:1952年12月10日]
8日清早腹痛,8时许和维德坐公家车出门,一路阵痛不断,车到北京西路铜仁路公费医疗医院,就被推进产房。我对他说:“去上班吧,一时半会不会生的,到时电话通知。”不料这次非常顺利。他刚走不久,短短几次阵痛,孩子就呱呱坠地了,与上次(去年7月25日)生芒芒的强烈痛苦比较,天差地别,舒舒服服,是老天眷顾我。婴儿发出了哭声,又是一个男孩,我赶忙请护士给单位打电话,同事说,老金还没有到办公室呢。
我和病房里三个产妇谈笑风生,觉得很快乐。维德每天下班就来看望,带益民厂纸包蛋糕或“沙利文”点心,因这一次生产舒服顺利,我们为孩子取名“舒舒”。
当年一般家庭生五六个孩子很普遍,我们曾决定,生三个孩子就足够了,最好两男一女。又生一男孩,和我俩的预计一样,只是事情来得实在太快,生芒芒相隔不到两年就怀上了。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曾经我想,孩子就不要了吧。吃过一阵活血的“月月红”不见效,也有意无意骑脚踏车,如果流产了,就顺其自然,但胎儿丝毫不受影响,他这么任性,这么坚定不移,在我肚子里结结实实待了近十个月,直到健康地诞生。
我从医院出来,我们家已从溧阳路迁到了江苏路389弄21号“均乐邨”机关宿舍,底楼朝南一个大统间,加一亭子间,有盥洗室,我俩住亭子间,婆婆和惠珍(她还带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住朝南大间,窗外有小天井。我出院回到新家,芒芒将满一岁半,穿一件格子罩衫,看到我就蹒跚着走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可爱至极。我急忙抱起他,哈,他会走路了。我好高兴。
孩子们由婆婆和惠珍照顾,小孩衣服,包括毛线衣之类都是惠珍做的,另雇了保姆秀英。芒芒断了奶,还要喂奶粉。那年冬天非常冷,北窗结有薄冰,一早我们出门上班,常见惠珍围拢棉被抱着孩子,婆婆却从温暖的被窝里下床,披衣为孩子冲奶,她老人家年近七十,身体又不好,这场景印象深刻,让我十分感动。严冬季节,一次舒舒发了四十度高烧,痉挛抽搐,送到公费医疗医院,当即住院,护士用一罩子罩住病床,插一条软管输入蒸汽,不知是一种什么疗法,缓解了病情,几天后,他就恢复健康回家了。
我休完产假回单位,已接近一九五三年春节,机关倡议节日期间,有家室的同志要请未成家的单身汉吃团圆饭,我邀请了科里钱治培、凌风等几位来家聚餐,并告诉了婆婆。想不到她老人家竟烧了一大桌子江南家乡菜,其中有一道“虾圆”,制作颇费工夫,活河虾剥成虾仁,加少量猪油,在小石臼里舂成虾泥,挤成圆子,氽熟,然后高汤勾芡,鲜嫩异常。这小石臼是个传家老物,光滑异常,有百年的历史,婆婆从黎里镇老宅带来(至今还在)。她老人家十五岁起就吃长素,不食荤腥,但烧得一手好菜。遗憾的是,同志们吃完没一句赞誉。告辞后,我记得婆婆幽默地说:“阿是做媚眼拨(给)瞎子看?”她说的这一句是黎里话。
一九五三年三月初,斯大林逝世,机关抽调多名干部下厂,了解搜集工人的思想反映,我被派往纺织厂工会,最后写出书面情况汇报。
到该年五月,总务处通知我们搬家,新址在卢湾区长乐路460弄,近陕西南路口,隔壁就是“红房子”西餐馆,路对面是“长乐邨”(旧名“凡尔登花园”),东邻“兰心”大戏院,进弄堂是个大院子,十幢三层的“钢窗蜡地”新式里弄,院内遍植花木,房子竣工在解放前,据说一直空置,就被辟为上总的机关宿舍。园内第一幢是文化宫电影放映队办公室,我们住最后一幢,科长住一楼,二楼三楼给处长住。厨房在一楼,二楼走廊有公用电话和卫生间,包括浴缸、抽水马桶。全楼住户洗澡,都要到二楼。我们住三楼大小两间,加一亭子间。当时南京饭店被上总合并,机关里就多出不少饭店的家具,我们挑了一张铜床,几个橱柜。小姑惠珍当时已搬去虹口,婆婆和小孩住小间,保姆秀英、奶妈小凤住亭子间,房间都不大,记得教育科一位女同志来看我说,这房子怎么和轮船里差不多。
芒芒已经两岁半,按规定“全托”,机关托儿所设在五原路近常熟路一栋花园洋房内,设施优越。周一早晨,所里派一辆三轮车到每家接孩子,周六沿途送回。三轮车是改制的,围有一米多高的木栏栅,上有棚,可遮阳挡雨,漆成天蓝色,后有两扇小门方便孩子进出。到了冬天,车身围了厚棉毯保暖,一车可运送五六个孩子,车夫约四十上下年纪,风雨无阻,每周按时到达,家长们都很放心。托儿所一日三餐,下午点心,芒芒都喜欢,去了两个月,已经长高了。一切费用由公家负担。
这一年十二月二十日,我在长乐路妇婴保健院生下女儿小冬,也是一早进入产房,十一时生产,原以为可像生舒舒那么顺利,不料有些痛苦。产后回家,我住小房间,小冬紧紧依偎在身旁,稍有离开,就会啼哭,好不容易过了产假要上班,只能雇了奶妈莲花,禇暨人,不到三十岁,小冬非常依赖她。那时物价便宜,人工低廉,保姆月薪只十元左右,奶妈稍贵,一般为十二元,全国还没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户籍制度也没以后那么严格,城乡人口流动频繁。
我们第一个孩子芒芒,三个半月大了,非常健康。溧阳路我家附近照相馆摄,1951年11月3日。
江苏路389弄21号(均乐邨),原中共中央上海局机关旧址,上海地下党许多重要会议在此举行。1952年12月至1953年5月我们居住于此。这是我家南窗外的照片,沿窗摆了沙发,我俩住北面亭子间,南房外有小天井,左侧有通到弄堂的小铁门。
我24岁,1951年。
闸北“联义山庄”赏秋,1951年10月。
此地有潘公展、阮玲玉等墓茔,占地200多亩,松柏苍翠,秋景怡人,是当年上海人秋游的好去处,巧遇复旦章靳以(靳以)先生,喜盈盈地问我离校后情况,他正与巴金先生筹办文学刊物,问我是否愿意去工作,我说已在上总工作了,已熟悉了环境。他说如果愿意,随时都欢迎。记得之后在陕西南路也遇到他几次,都停下来亲切交谈,我非常尊敬他,可惜1959年(50岁)英年早逝。
一九五三年冬,维德进驻市公安局的工作结束,回到上总,调任水上区工会主任。第二年四月,水上区正式成立(辖区包括黄浦江、苏州河两大干流及沿江河支流等水网地带)。范达夫任区委书记,范是新四军南下干部,爱好文学,善赋诗词,他和维德投缘,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这友谊一直延续到多年后,我才意识到有多珍贵)。
[日记:1954年10月2日]
今天是建国五周年,晚上有水上游行。我带芒芒赶到黄浦公园边的水上饭店,vd负责这场活动,上下忙碌。饭店楼顶设观礼台,放有桌椅和招待茶点,已坐不少人。我们找空桌子刚坐下,江上鼓乐声齐鸣,黄浦江波光粼粼,大小船只张灯结彩,五光十色,船分排几路纵队,由陆家嘴向十六铺方向进发,击鼓鸣金,彩旗猎猎,海关大楼、和平饭店、外白渡桥边以及上海大厦都插国旗挂彩灯,与巡游船只交相辉映。外滩人山人海,热闹非常。礼炮“轰隆隆”响起,在头顶变为巨大的花朵,开放在深邃的夜空里。我目不暇接,心情愉悦。可不知怎么,芒芒神态不佳,后才知晚饭时不小心哽了鱼刺,一副很难受的样子,我有点担心,此时正好有一吉普去锦江饭店办事,搭车回家。庆幸是回家后他就恢复了。平安祥和的一九五四年过去了。我们有了三个可爱的孩子,家庭幸福,我工作有了进步,维德也极为忙碌充实。
三
一九五五年四月,维德由水上区调回,在华东海员工会当秘书长。五月,全国开展“肃反”运动,五月十三日《人民日报》陆续发表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三批材料,后与《人民日报》“六六社论”编在一起,供大家批判。我们天天参加学习,热火朝天。建国后短短的六年,大小运动搞了六次,平均每年一次,人们习以为常,热衷参加,我也积极参加,我没有政治问题,以为远离旋涡,不知就在火山近旁,岩浆、烈焰已慢慢地烧来。
六月七日这天下班时分,我在楼下遇见维德,他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正要去主席室,有些匆忙,我没在意。晚饭后听报告,回家已是九点多了,抬头望望三楼没有灯光,这么晚他还没回?上楼到房里,看到他留的字条,称有要事出差。没写去哪里。婆婆说,有人陪他一同来,拿了替换的衣物,急匆匆走了,像是去北京,大约十天半月就可回家。
出差是常态,我不在意,不料这一去,如断线风筝,二十天多天杳无音讯。我每晚回家,远远就抬头望三楼,盼望着能见到熟悉的灯光,表明他在楼上,无数次总是失望。
六月廿八日,家里忽然来了陌生人,给我一封没有封口的信,打开看是他的字迹,迫不及待地看完,松了口气,终于收到他的来信了,我告诉了婆婆,给她报了平安。
[维德来信:1955年6月24日]
云:
7日晚我去主席室(楼下你碰到我时,我尚不了解,因而也没有给你谈),被告知有件突发任务,组织上临时决定派我外出,也不能预先通知我,车票已经购好,所以连找你的时间也没有,匆匆回家弄点行装走了。那晚你归来,谅必见字条奇怪了,我也觉得有些匆忙,但这是组织任务,不是去玩,去看戏,可去可不去的。这两天想,你一定非常惦念我,告诉你,我很忙,以至不能马上给你写信,尽管稍有空暇时,就会想到你、孩子和妈妈。临时突击的情况你也经历过,我相信你会理解的,我多次经历过这样的生活,觉得比循规蹈矩坐办公室要惬意得多。
临走时告诉妈,还是要将舒送托儿所,条上也说明此点,不知是否照办。你也很忙,就勉为其难,抽出个小时把孩子送去,免得他在家让妈太辛苦。
又及:此信乘同事有便回沪带给你,想快些,他如没空,就拟请他付邮了。
望624
信不邮寄,托人带来,我有一丝不安,到底是什么紧急任务?保密,也不告诉住址。组织纪律提醒我,不能随便问,虽心中有这些疑虑,我还是很高兴。来人沉默寡言,让我写好回信,约定第二天来取。当晚我就写了回信,写上我的思念,让他放心。
[我的信:1955年6月28日]
……舒舒六月九日就送托儿所了,他好动,合群,与芒芒同班,俩人一起吃早饭,玩得高兴。星期六回来,他喉咙哑了,问他托儿所可好,他说好,阿姨也好,星期一就很高兴去了。现已经快有三个星期了,有趣的是,他回家看见我和你妈,都叫“阿姨”,饭也自己吃,吃得很好,很多……
上星期托儿所开家长会,将要开始试行半托,连医药费、车费,只需十元。
芒很好,很能说,看你不在,也不吵着要你,但有一个星期六晚上,我牵着他一起在门口散步,看到一个男同志长得有些像你,就挣脱我的手跑过喊他“爸爸”,让我有些尴尬。上个星期天,陪他去看过一次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这星期陪孩子们到襄阳公园玩了一次,为了节约,这星期日连买菜在内只用了两元钱。
小冬很好,身体很棒,东西也吃得下,牙牙学语,会讲好几句话了,给她做了一条裙子,穿了很好看……
云628
信被带走了,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一九五五年起,粮食和副食品供应日益趋紧,机关经历了“供给制”、“包干制”,最后转为“工资制”,食堂实行新制度,吃饭隔日登记,当日付钱买饭,最贵的菜每份1角5分,如炒鳝丝、红烧肉、糖醋鱼等,其次一档,咸带鱼一角,素菜基本是5分,米饭3分一碗,也算方便称心,有时一顿饭只要一角就够了。实行了工资制,两人收入合起来虽然有两百元左右,仍必须节约,如晚上没会议,我就回家吃饭。全家有七八个人,外加房租、水电煤和保姆奶妈工资,每月开销是不小的数目,有入不敷出、捉襟见肘之感,从没有为衣食犯愁的我,不得不打起了算盘。
[我的信:1955年7月3日]
……昨天完成这月“核减用粮计划”,你不在,上月粮食有余,这月就定了40斤,我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秀清(保姆)还是临时户口,上海动员多余人口回乡生产,这月她未能领到粮,而且根本不可以领了,我正四处找人帮忙。据说上面已有新规定,1952年以后来上海的常住户口,粮食关系不能转移,也是动员回乡的对象,这就麻烦了。
改了工资制后,相对开支增加了很多,我最担心的是房租。下个月要开始实行工资制,如果要每月30元就糟了。我想,我们住两间房就够了,退掉一间亭子间,可以省一点钱。你八月份总该回来了吧?我们一定要好好商量一下。组织部已向我调查了家庭开支情况,开始我很急,现在也倒反而不急了,51年实行供给制时,你我津贴加上保姆津贴总共只有40元钱,家里人员也差不多少,过得也很好,现在只要精打细算,计划用钱,日子也一定会过得下去。
你那儿伙食可好?胃口怎样?要注意营养,一定要记着:别在吃上节省(在吃的方面,我并未过分苛刻自己)。早上有豆浆吗?烟可以少抽一些,这对身体有害,你总是不肯听……
云73
[维德来信:1955年7月2日]
云:
星期天我不在家,你要照顾三个孩子,估计比工作还累,看上海报纸的电影广告,那个《海军上将乌沙科夫》电影看了吗?等我回来,好好去看一次电影,跟孩子们尽兴地玩一次。
现在已是入夜,满天星斗,一钩斜照,我想该是你哄孩子们入睡、倚床看书的时候了。你最近工作状态如何?是否还很晚回来?一定要好好休息,我每天起码睡八小时以上,比在家时睡得更好些,一侧头,稍稍翻翻书,眼皮就合上了。
包干制改工资制后,大家都在精打细算,特别是多子女的人,用钱更要有计划些,你也许已经算过几遍,以至我想象得出,你坐在桌前打算盘的神态,计算着每月的柴米油盐。我知道你最大的忧虑,是怕孩子们看医生再不能享受公费医疗,实际上,孩子生病是偶然的,而孩子的生活用品、衣着零食则是经常要买的,计算时只要抓住这一关键环节就好。如果我在上海,看你那么绞尽脑汁、千算万算的,一定会取笑你,会引起一场小小的争端,现在只通信不见面,两人就抬不起杠来了,你说是不是?这月的工资你可代我领取,顺便把我的党费缴了,六月份我在上总食堂只吃了几天饭,伙食费大部分应该可以退还。另外,你在计划的时候,可得把我这次外出期间的伙食费留出来,下次托来人带给我,我在这里做事、吃饭,都还挂着公家的账呢……
[我的信:1955年7月15日]
……原先由于自己思想上过多地考虑个人问题,情绪不稳定,一度影响了对学习的积极性,党小组长已经与我谈过,对我的入党补充报告提了些意见,让我写出母亲在我结婚时候给的财物详细清单,我无论如何在下星期内要写完,交给他审查。
近来工作较闲,秘书室是否需要这么多人(秘书共6人),总是有事就忙一阵,无事闲得无聊,很不正常。空闲时候我就会想念你,前些日子,因为接不到你的信,引起我很大的不安,最近好了,收到了你的信,但回来的日子你又讲得含糊不清,使我不安,希望下次来信一定把回来时间说得再明确一些(去年那次你去北京,原说两个月,但四星期不到就回来了),好让我放心。
保姆问题还没有解决,我找来找去找了七八个人,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又要政治上没问题,又要手脚灵活人老实,星期天再去荐头店看一下,是否有合适人选。
明天晚上又是孩子们的世界,每个礼拜都借一些连环画给他们看,两个哥哥最高兴,小冬也挤上来,芒芒看《渡江侦察记》和《铁道游击队》爱不释手,眼睛睁得很大,很认真。阿姨说,舒在托儿所最爱看书,爱看花,玩具一玩就厌,但在家搭积木很认真。上星期日天热,没领他们出去,他们就把椅子拼起来玩开火车,一起唱了很多歌。舒舒现在很会讲话,对新鲜事总要刨根问底,上星期日抱去看医生,看到有人牵一匹白马走过,他盯着马看很久,睡午觉问我一连串问题:马为什么白颜色?有绿颜色的马吗?拉它到哪里去?为什么马要背一只袋袋呢?袋袋里有什么东西……
学习之余就看小说,最近冒险小说很流行,但苦于借不到。这星期日上午去大光明看《伟大的公民》(团体票,集体观看),平时演新片子,独自一人很不愿去,等你回来,我们要去补看几次才好。
机关很多女同志都穿起了裙子,同志们都让我做,我把去年买的那块薄花呢拿去做了,穿了几次,觉得有些短,去店里改,店里不肯,差一点吵起来,但又有人说这裙子做长了,我无所适从。机关里有些人做连衫裙,我觉得自己穿了不一定好看,还是穿半截裙适宜。最近路上很多人穿旗袍,我想把以前的旗袍拿出来穿。是否太赶时髦了,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说要买东西回来,应该好好地核计一下,不大手大脚花钱,要接受上次教训,给同志们带一些,给孩子带一些,多考虑节约,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时间长着呢……
讲到这里,已经十时半了,收到你来信时再写吧,平时总是先把信写好,等接到你信,托来人带回,这样会快一些收到。
多注意身体,注意休息,晚上不要太贪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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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预先写信,接到来函,即交该人带走,以为最多两三个星期他便可以回家,但事情急转直下,就在写完上一封信的第二天,我经历了一生中最痛苦难忘的场面。当年我二十八岁,三个孩子的年轻妈妈,风暴终于降临在我头上。
[日记:1955年7月17日]
昨天傍晚下班到家,有三人在家等我,我感到奇怪,特别是其中一领头的,铁板着脸,冷漠无情,一副凶相,不愿和我多说,要我把维德所有书信、照片、笔记交给他们,兀自翻动房内物品,查看书籍,从晚7时,一直待到10时才离开(等于小抄家),临走时那人冷冷地说了句:“你爱人涉及潘汉年案。”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当晚翻来覆去没有睡好。今天报纸公布“潘汉年、扬帆反革命集团案”有关文章,明确提到7月16日经全国人大批准,已将潘汉年、胡风两代表逮捕审判。我震惊,深感意外,潘汉年是副市长,当年上海地下党的领导,为革命出生入死奋斗数十年的老党员,怎么会是内奸、反革命?和维德又有什么关系?十分惊诧不解。
维德怎会涉及这个大案?我日思夜想,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们相识十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可能是反革命。这些年他常常对我说,真是幸运,不解放我们的日子就不可能如此幸福。他怎么会做反革命的事?他母亲只感到事情蹊跷(一直说他去北京出差),每天求佛保佑。我觉得恐惧,万一真出事,三个孩子怎么办?他们都还小,叫我如何是好?各种想法在脑海里翻滚,请来他朋友郑巴奋、萧心正 [14] 分析形势,回顾往事和他的为人,他们都宽慰我,说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一定是误会。我的心又轻松起来,我想中秋、国庆,他总可以回来了吧。疑虑、焦躁不安,始终在脑际盘旋,直到收到了他的下一封信。
八月十二日收到他的来信,是一封轻松的来信,信中谈天说地,洋洋洒洒,看不出有一丝烦恼,使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了很多,心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维德来信:1955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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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二天一直等着你的信,等到我快失望时,忽然信到来了,意外的惊喜总是使人格外高兴。
……夏天到底比冬天方便不少,晚上洗澡、洗衣均方便,内衣每天更换,讨厌的是有蚊子,但我有办法,那是我在十五六岁念书时练就的,睡觉时把头包起来,只露出两个鼻孔透气,听不到蚊虫叫,就能酣睡。昨晚,大家像消防员一样,点上多盘蚊香,驱赶蚊虫,已至于烟雾弥天,也把自己当成蚊子熏了,当夜就很舒服,没有困扰。……前几天,我在花园里见到一只大蚱蜢背着小蚱蜢,就像妈妈背着孩子一样,很是有趣,马上就联想到你,离家后,这一个时期辛苦你了,幸而我们只有三个孩子,心里还是惦念你的时候多,这也是很自然的。
……不要老记挂着等我回来。请想想他们吧:那些远离家人去戈壁沙漠的地质勘探人员;那些正在享受甜蜜初恋,而决然选择报名去边陲从事建设的青年们;那些告别了妻儿和家中温暖的壁炉炉火,在东北冰原上工作的苏联科学家们。他们是那么伟大,令人感动,与他们相比,我们暂时的离别就显得是多么平常而有愧,这不只是对你说的话,也是对自己说的,有时候太想念你时,一想到这些,心境就会豁然开朗起来。
……记得妈缺少夏天衣服,我也没时间给她买,你问问看,如你不问她,她是不会向你开口的,你给她买,她一定会很高兴,她自己对生活上的要求非常低。你告诉她,我现在身体很好,吃得下睡得着。此外,她吃长素,家里食油如果不够,你们可买些猪油烧菜,免得吃掉她的素油,让她保持营养。
……我的文娱活动是下棋,晚上下个两三盘,很有兴趣,似乎比打“杜洛克”(一种扑克牌玩法)好多了。每次被对手“将军”,就会很着急,一旦赢了棋,就像小孩般高兴,下棋时旁边不时还有人当参谋,指指点点的,但不像打牌那么吵,颇得静趣。
现在天降暴雨,刚才突发惊雷,有人吓得牌都抖到地上,我要去洗澡了,不知你现在已经回家否?愿你阅后觉得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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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复看了好几遍,舒畅很多,信尾的一段话却让我疑窦顿起,记起八月八日那天晚上,上海下了暴雨,晚上九点左右,天空突然响了一个暴雷,巨大的雷声惊天动地,让我战栗,奇怪的是他在信里说,那天也遇到了惊雷。难道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我判定他不在外地,一定在上海,如果他在上海,为什么不能回家?为什么要隐瞒实情?我的头脑混乱起来,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我的信:1955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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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正在吃晚饭的时候,收到你的信,来人在旁边等回信,唯恐他久等,我就把前一天写了一半的信草草写完,让他带走,所以有好些事、好些话没写,今天就把这些话讲给你听。
收到你的来信,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我的忧虑是完全不必要的,想得太多,徒然自添烦恼。但有些话不得不讲:这么多天来,你到底在哪里?是学习还是工作?你是在外地还是在上海?8日上海有雷雨,那天晚上我睡在床上,天上突然打了一个惊雷,奇怪的是,你给我的信也提到那晚巨大的雷声,天下怎么会有这种巧事发生?我判断你肯定是在上海!如果在上海,别人可以回家,你为什么不可以?这些问题已提了多次,明知问了你也不会回答,今后我决定不再问了,但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有什么要说什么……
你来信太少了,你寄给我的这几封信,我已经翻来覆去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甚至还翻看以前你的信,我要再三地在这些信中找寻你的感情,我有时会突然感到不了解你,感到你的陌生,感到你这次离家非比寻常,感到见面的日子还很遥远,有时想得很可怕,甚至感到幸福的日子已经远去,今后的日子将会不再愉快了。你说这次到外地工作,领导尚须挽留你一些时间,八月份不能回来,要一个多月,那么到底是一个半月,还是一个月廿九天呢?如果真的明确了时间,我也就放心了,我将用美好的期待盼望你的归来。
……自从你走后,新出的电影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只陪孩子看了几次老片子,独自一人去看兴致不高,上次印度文化艺术代表团、蒙古人民军歌舞团来沪演出,也有票子,同志们都去了,我感到没他们的好心情,提不起兴趣,也没有去……
阿姨说芒芒顽皮、活泼,唱起歌来声音非常好听。他的确懂事多了,昨晚陪他去锦江饭店附近玩,我对他说,芒芒将来长得比爸爸和妈妈还要高。他说,我长得这样高,那么爸爸长得多高呢?我说那时候爸爸老了,爸爸要变老公公了,不会长高了。他听了有些失望。一路上,他问了不少问题,很响亮。你不会相信,舒舒现在长得有多结实,小手小腿粗粗壮壮的,外形太像你了,动作也像,据托儿所阿姨说,他比所有的小朋友长得都高,阿姨很喜欢他,因为他一点不怕生,很爽直。小冬穿了小裙子,很好看,她每天早晨总要骑马给我看,在学说话了,叫“哥哥”,还会说“排排坐吃果果”。因为天热,我不大带孩子们出去,昨天陪他们去复兴公园玩了一次,给孩子们买了一盒蜡笔、一盒积木。
昨天早上,妈出其不意地问你的近况,她非常惦念你,有些焦虑,怕你出什么事,我对她做了很多解释,讲了许久,她才安下心来,神色正常了。
我和两个孩子在长乐路我家大门口合影,当时我26岁。1953年春。
在长乐路我家南窗边摄,微风吹拂头发,笑看镜头,刚搬来,房间不大。
外滩公园,背景是上海大厦,那时我正怀着小冬。1953年秋。
家住长乐路时期最快乐的、也是唯一的全家合影。1954年冬。
……保姆带小冬,俩人感情很好,小冬很黏她。明后天要给她去转户口,她和我年龄差不多,是农村童养媳,已与男人离婚,无亲属,又是吃素的,老实本分,找一个好的保姆真是不容易,大概一共看过十几个人,都不合适,这次总算是找了个称心的……
现已经十点了,家里很静,全家都睡了,就我一人伏在小圆桌上给你写信,今年夏天很凉快,是一个舒适的夏天,但是见到你,恐怕夏天已经过去了吧。真心希望我们能够共度今年的国庆节,自然我更希望过了八月份,你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寄上的25元已经收到了吧,你说伙食费太贵,要省,我看不必,还是吃得好一些,你不在家住,每天来去的车费总可以省下,何况你身体不大好,因此不能再省,答应我。烟少抽一点,但可以抽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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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向往是一个个肥皂泡,飘在空中,飘在阳光下,不久就被击碎,我跌入漆黑的深渊。
十月八日这天,宣传部长找我谈话,对我宣布,维德是“潘案”成员,已被正式逮捕,并开除党籍,工资停发。天崩地裂的消息,令我全身发冷,四个多月的日思夜盼,等来的却是这个结果,我有生以来最大的痛苦和遭遇。我是天下最不幸的人,更不幸是还有三个孩子、体弱慈祥的婆婆,她已经六十五岁,她的独子维德三十六岁,我二十八岁,一家子忽然没有他,天塌了下来,今后日子怎么过?他又会是什么样结果?
我可以对谁诉说?谁能帮助我?连续几天,一阵又一阵心痛,我似乎变成了一个重病患者。环顾四周,家人亲友之中,无一人可以倾诉。在当时的形势下,人人对政治高度敏感,一切服从党,相信组织,任何人都不会同情我,没人相信我的眼泪。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人人都对我关上了大门,为了家庭和孩子,多给自己勇气,否则怎么生活下去!坚强才是唯一的出路。我把这些感受写在日记本上,勉励自己,坚信维德是被冤枉的,组织上一定会调查清楚,但要等到哪一天呢?
[日记:1955年10月15日]
……星期日带孩子们去公园玩,他们天真地玩这玩那,跳跃、唱歌,我却提不起劲来。晚上看到孩子们熟睡的脸庞,不禁泪流满面。
我想了解他事情的全部,但无处可问,已不再有信送来,谁能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一切无从得知。我还得照样工作,强颜欢笑,我有预感,长乐路肯定住不下去了,我必须处理好生活,未雨绸缪,还得及早准备。
机关的一般干部,当时住江西中路一个大杂院,能去住吗?他的事还没公开,我如果搬去,人家会怎么想?脸面又往哪儿搁?想到陕西南路房子一直空着,决定还是搬到那儿去!上周我去大自鸣钟对阿姆说,维德调到北京,长乐路不便再住,我要搬回到陕西南路去住。母亲和兄长都点了头。有这个退路,情绪稍稍好受了一些。果不其然,总务处前天来电话,通知我搬家了。我回答说,十月底前我一定搬出。昨天一早,我到文化广场附近一家“老虎塌车”店,雇了车和两个工人,上午趁着邻居上班,把东西分两趟搬出,公家橱柜之类都留了,只搬去一张大床和小床。身边尚留有结婚时母亲给我用剩的500元……
[日记:1955年11月2日]
……得知曾引为知己的xxx,去京参加政法学习班已经回沪,我去电话请她来陕西南路,向她倾诉近来的遭遇,期待她的慰藉。我实在是过于天真了,她的态度全变了,冷漠至极,让我伤心不已。我们同窗多年,她父母早亡,家境贫寒,高一辍学即肩负生活的重担,我父母非常同情她的境遇,一直帮助她,包括为他弟弟当学徒做铺保,我也曾多次拿出压岁钱助她弟妹上学,1949年我妹妹发展她入党……那时我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解放后,她做私营统一纱厂的工会主席,我去该厂调查工会宣传工作,就发觉她有“高大”之感,但我不在意,不相信她已经变了,我们的感情毕竟是深厚的。我忘了我们之间已发生了政治关系,她是令人尊敬的工人阶级,我是资产阶级出身的小姐。在我最痛苦、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她避之不及,急于和我划清界线。为此我非常痛苦懊悔,并下了决心,不能妨碍她,不让她为难,从此一刀两断吧……
[日记:1955年11月10日]
……以前下班回家,心中烦躁会看小说解闷,5日晚在床上看《列宁格勒发生的故事》,忽听到婆婆的气喘声,她的哮喘病发作了。以前发病,都由维德背下楼,叫三轮车送医院。记得有一次他手忙脚乱,一脚穿自己拖鞋,一脚穿我的红拖鞋出门。今天,这付担子由我来挑了,上下跑了几次,叫了三轮车,送到附近的淮海医院输氧。午夜一时逐渐好转,三时半放下氧气。6日出院回家……
[日记:1955年11月12日]
……时常心痛,魔鬼一样纠缠。最近时常下厂,晚上回到家,一轮明月,万家灯火,人人合家团聚,唯我形只影单,在渺茫中苦苦度日。不知要持续多久?他无影无踪,总该有个结果吧。还能有见面的一天吗?要多少年?两年还是三年,心中要有个盼头啊……
神秘信使从此不再出现,再没有片纸来函。十二月了,西风阵阵,黄叶飘零。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了给维德送冬衣的通知。我和他的老友郑巴奋,按地址找到了南市车站路监狱,门卫室有一个小窗口,我把衣物递了进去,报上维德的名字,窗内人毫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收下。我不知他是否被关在这里,当时什么也没问,知道问了也不会告诉我。多年后维德说,南市车站路监狱是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四年他被日伪关押过的地方,这一次他被关押的实际地点,是建国中路公安局看守所。
自一九五五年十一月起,单位停发了他的工资,我为省钱,孩子不送托儿所,每月工资七十四元,应付全家六七个人,常常捉襟见肘。当时我已调入宣传科,因此向领导反映生活困难,要求补助。领导称,按规定每人每月生活费十元以下,才可补助,我已超过了标准,但是不久,也就安排我下班后给机关勤杂人员上语文课,每周三次,每次一个半小时,每月可得十元补贴。我接受了这份工作。
不祥的一九五五年,在磨难和焦虑中过去,我在忐忑不安中迎来了喧闹的一九五六年,无舵的小船,随波逐流,不知漂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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