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2/2)
“没有什么用,起诉的目的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他们和你庭下和解。”
“万一他们不和解怎么办?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
方晴摁掉烟头,回到房间内,说:“那就没什么办法了。你应该事先想好,万一不成,你自己倾向于哪个选项……哪怕真能和解,你也得想明白,自己到底希望怎么样?你是要钱,还是要别的什么。”
叶萧萧和段飞都沉默下来,他们并没有私下里讨论过这个问题,在事情发生后,他们没有讨论过任何问题。因为讨论意味着做出选择,而做出选择意味着错误,任何一种选择都是如此。
段飞尤其小心,他躲避着所有需要他表态的时机,按照叶萧萧的转述,专家和官员都没有提到他,没有人知道。如果她打入的永生针剂已经失效,那他的呢?也许没有人提到他,就意味着并没有?也许他可以这样沉默着躲过整件事?这明明是一条叶萧萧选定的小船,他起初冲动,继而犹豫,但终究还是和她一起上船,以为可以就此驶向没有终点的终点,但却突遇变故,对方莫名其妙掉进水里。到了今天,段飞才发现自己举棋不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当下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舍得下船。
方晴又说:“明天立案的时候得递交诉状,萧萧,我们今天得把这些事都定下来……说实话,我不是很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你从小就跟我说,你不要生孩子,永生又是你一直想要的,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看西游记?你说你不敢吃唐僧肉,却想吃人参果。”
叶萧萧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记得,人参果闻一下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活四万七千年……但这件事不是这么说的,哪里有这么简单。”
“到底复杂在哪里?”
“你记不记得上次你说那些难民的孩子?那是不幸,不是不对……就是这样。”
“这不一样,那些人是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
“没有什么不一样。”
“你是不是这两年信了教?”
“不是的,哪里有这么简单,不是这么简单的答案。”
“既然你原本不想要孩子……”
叶萧萧打断她,说:“我不想要孩子,但我也不想堕胎,就是这样。”
“堕胎”两个字突然出现,让段飞心中一惊。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叶萧萧,多年前自己陪女朋友做过一次手术。延续到毕业后的大学情侣,两个人都刚开始工作,对事业和性爱有同样满溢的热情,都觉得戴套扫兴,吃药又伤身体,就糊里糊涂地按照“前七后八”计算安全期。这样过了几个月,终于糊里糊涂地怀了孕。他们根本没有讨论过别的可能性,刚过四十天就做了手术,在附近一家妇幼保健院。手术时他等在外面,百无聊赖,先在psp上打了几局三国,又下楼抽烟。正值盛夏,进出的孕妇们身形庞大,大多数穿那种类似睡衣的宽松碎花裙子,平底拖鞋,露出一截粗壮的小腿。段飞也没什么想法,只觉得这件事永远和自己没关系。抽完烟他回到二楼,看玻璃门上贴的科室名,贴纸血红,“计划生育科”,下面是英语“birth ntrol departnt”。他看一遍,又读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计划生育”这个词原来是这样翻译。
女朋友做完出来,挺高兴地说:“我没事,一点感觉没有,医生说我身体很好,根本不用输液。”但好像还是应该补补身体,两个人就一起去吃了肚子里满是软烂糯米的韩国参鸡汤。后来他们又在一起住了几个月,开始认真避孕,随后分了手,为现在已经模糊的原因。从头到尾,他们没有说过“堕胎”——“手术”,他们使用这个可以大声讲出的词语,隐蔽定语,情感中性。
段飞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重要,却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他后来当然还有过几个女朋友,有时候也用宽泛的安全期自我安慰,但也许是幸运,他没有再见过血红的“计划生育科”。最后到了叶萧萧,她对这件事极为严格,如果某一次是先进去后戴套,她就会在三个小时内吃一颗事后药,哪怕半夜三点也是如此,小区里就有二十四小时药店。
“不会有事的,你这样对身体不好。”
叶萧萧耸耸肩:“能有什么不好?最多是不能生育,但我本来就不想生育。”
段飞想,他永远不会知道叶萧萧是不是也做过“手术”,因为她是那种握紧秘密的人,每一个秘密。她甚至任性地扩大了“秘密”的边界,叶萧萧从不谈论任何一个前男友,她只含混地对段飞说过:“前男友?我当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我却永远活着。”
方晴和叶萧萧在长餐桌前一字一句讨论诉状时,段飞走到外面。小区比冬天时更显美丽,木栅栏被各色月季覆盖:玫红、明黄、艳粉、蓝紫。他恍惚记得,自己和叶萧萧去民政局登记结婚那天,沿途也开满月季。那条路带领他们通往另一个世界,也不过是两个半月之前的事,时间一定发生了某种他们都未察觉的错乱和扭曲,导致每个人都走到今天。
6
暴雨在车刚上四环时落下,等段飞开回小区,地下车库已经淹了,有人光着膀子,正奋力往外推一辆破旧不堪的捷达。水其实已经没过底盘,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还是徒劳地努力着。段飞把车停在路边,再一鼓作气冲回家里,不过两百米距离,他浑身湿透走出电梯,看见同样浑身湿透的方晴站在门口。楼道灯光明亮,她又穿一件真丝衬衫,段飞赶紧低头寻找钥匙,没有看她的眼睛,或者其他任何部位。
叶萧萧下午告诉过他,方晴晚上会过来替她拿点东西。立案后很快有媒体跟进,起诉状上又有原告地址,记者们整日整日等在楼下。方晴说:“你暂时别接受采访,先来我家住一段,媒体我来应付……我们这个案子,没有动静不好,动静太大也不行。”
叶萧萧就这么搬了过去,每天半夜回家不再有人给自己煮面,段飞先是不惯,继而感到一种奇特的放松,他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吃宵夜。洗澡、看晚间新闻、玩手机、睡觉,原来没有过多食物的时候,生活会显得轻盈。每天中午,他给叶萧萧打电话:“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方晴接受了两家报纸的采访。”
“看到了,她说得很好。”
“还有几家境外媒体也在找我。”
“你要接受吗?”
“暂时不会,方晴说再等等。”
“等什么?”
“等那几个人会不会主动和我联系。”
“他们联系了没有?”
“刚刚不是说了,没有。”
“哦,是……你住那边怎么样?”
“就那样,还是工作……对了,上一笔稿费我已经拿到了。”
“最近在缩写什么书?”
“一个意大利女记者的书。”
“好看吗?”
“还可以。”
“书名是什么?要不我也去看看,我现在每天睡前也看一会儿书。”其实并没有,段飞每晚睡前打半个小时手游,他也不挑剔,公司电梯里看到什么广告,回来就玩一会儿,永远在新手村打小怪。他觉得这样很好,不需要走到更远去历险,未知不仅带来恐惧,也让人厌倦。
“《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你应该不会有兴趣……后来她的孩子好像出了意外,也没生下来。”
电话中止于此,段飞打个哈欠说,他得上班了。
他们很少提到孩子的事情、一切事情,因为每一个细节都难以克服。两个人都不是北京户口,从幼儿园开始就得上私立,他们楼下倒是有一家幼儿园,开在一家东北菜馆的院子里,玻璃窗上贴满花里胡哨的彩色字条,门前摆着一堆更加花里胡哨的游乐设施:一只小黄鸭漏了气,歪倒在充气城堡旁边。以前两个人都不用坐班,有时候中午懒得做饭,会去这家餐馆吃酱腔骨,戴一次性手套一人啃掉一斤。落地窗擦得不干净,模模糊糊看见外面小朋友们排队上滑滑梯,不远处就是餐馆的烤架,厨师戴着污脏高帽,热火朝天地烤串。
但沿着河往前拐一个弯,会走到这附近的一个别墅小区,有时候他们散步走得远,会到里面走两圈。北京的高级小区也就不过那样,植物多一些,有人工湖,湖心有亭,沿湖摆几把木椅,他们就坐在木椅上,看湖中开出的几朵荷花。小区里有一所双语幼儿园,忘记名字里有“剑桥”、“牛津”还是“哈佛”;幼儿园围起一大块草坪,上面除了滑梯和城堡,还竖着一匹彩色旋转木马。他们去的时候总是傍晚,幼儿园已经关门,有小区里的小孩儿翻过栅栏,去骑并没有在转的旋转木马,家长们不好意思翻,就在栅栏外给孩子拍照。
段飞说:“这个幼儿园看上去挺好。”
叶萧萧说:“是挺好的,一个月一万五。”
“这么贵?”
“还得面试,得会说点英语背点唐诗才能录取。”
“你怎么知道这些?”
“小区业主论坛里有人说。”
“我们小区还有业主论坛?”
“有的,平均一个月出一个帖子吧。”
“那你还去看?”
“有时候觉得好奇。”
他们等到十一点,看过星星才回家。已经过了处暑,火星、土星和天蝎座的星宿二连成一条笔直长线,说是三十年才有一回。他们绕着那小区走了一圈,又是一圈,在一个固定地点抬头看,三颗星一点点下沉,直至消逝,像一个高潮之后仓促收尾的故事,像每一个故事。
方晴用叶萧萧的浴巾擦头发时,段飞想到那个晚上。不到一年之前,他们刚刚住在一起,开始申请永生,手续繁复,要填无数个表,又经常要重新填过。这些琐事都是叶萧萧处理,她也不抱怨,只是说:“也没什么,就当同时办好几个签证。”那天她终于填完了,洗澡后提出想去散步,头发开始潮湿,后来渐渐干了,段飞走在边上,空气中有香波的青草味,他想:“就是这个人了吧?应该是的,不会错了,不能错了。”
方晴的头发也有这股味道,被雨水打湿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更显浓烈。段飞突然开口:“你用的香波和萧萧的一样。”
方晴有点意外,愣了一下才说:“是吗?这是我小时候用的香波,国产牌子,一直怕停产,每次都买十瓶……但我不知道萧萧也还在用这种。”
“萧萧……有时候我觉得她其实想变成你。”
“为什么?我有什么她没有的东西?”
“你的生活比较容易,没有包袱。”
“萧萧有什么包袱?”
“不知道,她从来不说。但有肯定是有的,她不喜欢做女人。”
“我也不是很喜欢,但我觉得这无所谓,变成男人也不见得会更好,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任你怎么折腾,也不会变得更好……更多东西在开始时就被决定了。”
“萧萧不会这样想。”
“她会怎么想?”
“她会反复想,如果我不是女人,事情就会好得多。只要遇上波折,她就会绕回这个结论,现在这件事更不用说……当然,这件事上她是对的,如果她不是女人,就不会怀孕。”
方晴去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递给段飞一罐,大概算某种生硬的安抚。接过酒时,他像提前喝醉般用力一拉,把方晴拉到怀里。方晴也没有挣开,只是说:“这样也没什么意思,对不对?”
段飞把头埋在她胸前,这才发现方晴没有穿内衣,她的胸比她的人柔软,然而他只觉慰藉,不觉刺激。他闷声说:“萧萧怀孕那天,就是我们从你家回来。”
“这么精确。”
“只能是那天……方晴,那天晚上本来就那么过去了,我们都很累,但我一直……一直想着你。”
方晴打断他:“你说这些对我没有用,你是萧萧的男朋友。啊,不对,你们已经结了婚,奇怪,我们是不是都忘记了这件事?”
“我遇到萧萧的时候觉得她很好,但后来我又遇到你……方晴,我知道这么说特别恶心不可原谅,但你真的像她的修正版,修复了一些说不出哪里不对的bug。你运行得更流畅,也更自然……我更想……更想和你在一起。”
方晴掰开他围在腰上的手,坐下来拉开啤酒:“你不过是因为不认识我,隔得近了看,每个人都有bug,我当然也有卡住的时候,只是我得自己熬过去,萧萧还有你。”
段飞又隔着距离去拉她的手:“我想试一试……你愿不愿意和我试一试?”
方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我是不会永生的,你愿意为了我放弃永生?”
段飞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本来我也没想过永生,这都是萧萧的意思,那时候……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很爱她,永远爱她……既然她要这样,那我就陪她这样。”
“但现在针都打了,你还愿意中止放弃?”
“……我不知道。”
“你是知道的,你说不知道的时候,难道不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雨早就停了,方晴走得很快,那点青草香波的味道萦留整夜,段飞第二日起床时却也散了。他烤了面包,沏上咖啡,等待的三分钟里给叶萧萧发了微信:“想你,快点回来。”
7
楼下记者散了两天,叶萧萧回到家。记者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散的,方晴不再接到采访电话,报纸上不再有法学教授连篇累牍分析这个案子,这一周的新闻热点是警方破了一个二十年前的连环奸杀案。
那凶手长得斯斯文文,被抓时穿一件崭新的蓝色条纹t恤,神色平静,说是大学教授怕也不会有人怀疑,听说警察都到了门口,他还在读一本翻烂了的《金刚经》。他在小镇中学里开个小卖铺,和身边任何人都既不是不熟,也没有额外交情,记者连他的小学同学都采访了一轮,却只问出他平日喜欢跳舞,以前也打麻将,后来输了一些钱,就干净利落戒掉了。他大概真是个干净利落的人,被抓后痛快承认,二十年前自己杀了八个人,先奸后杀,大部分死者被割掉乳房、双手和阴部,当中有个小女孩,只有八岁。受害者家属分为两派:一派要求立即执行死刑,另一派则说,希望判他终身独自监禁,再注射永生针剂。
怀孕进入十一周,她倒是没有胖,但因为不再健身,肚子微微外凸。夏天没什么办法遮掩,她索性照常穿牛仔短裤和条纹t恤,脸上只涂粉底,不化眼妆,戴黑框圆眼镜,又把头发剪到齐肩,别一个蓝色发夹。段飞又想,这分明是她妹妹,在想象中,他会喜欢她的妹妹,他喜欢叶萧萧,他更喜欢微调后的叶萧萧,像她的妹妹,或者方晴。
方晴跟着她一起回家。那场暴雨之后,段飞和方晴没有见过,但再见也没什么尴尬,成年人大概意味着可以成熟处理这些问题。这时青天白日下见到,段飞发现方晴皮肤粗糙,头发干燥,夏天刚到就已晒出雀斑,有孕妇在场,她没有抽烟,连喝两杯黑咖啡,却仍显疲惫,不过上午十一点,她已经停不住哈欠。方晴也是三十六岁,卧蚕渐渐变成眼袋,眼角有清晰皱纹。
和她也不怎么合适,段飞想,这样的女人其实也挺多的,不过是读了几本书,又不肯结婚,看上去有一种陌生带来的迷人;谁知道她们背后的生活,可能焦虑得要命,偷偷去整容,每天上“世纪佳缘”。这样想过之后,他发现自己轻松不少。
方晴说了两个坏消息,一是几家以前采访过她的媒体,说很快发表的稿子却都没有发;二是法院原本定下周开庭,现在却通知延期。
“为什么延期?”段飞问。
“法官来电话说他最近接到的案子太多了,态度倒是很好,不停给我道歉。”
“延到什么时候?”
“没说,只说能安排过来的时候一定尽快安排。”
“这种案子一般会延多久。”
“这种案子?没有这种案子,只有这一个案子。”
叶萧萧用铁钳夹了两个核桃,细细搓了皮吃,她倒是不怎么吃惊,说:“不会开庭了。”
段飞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和你联系了?”
“没有,他们也不会和我联系了。”
“你怎么知道?”
“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你是第一天生活在这个国家?”
“那我们就这么算了?”
叶萧萧本来坐在沙发上,突然渐渐歪下去,她用抱枕垫住头,又拿一张纱巾盖住肚子,说:“要不我们还能怎么样?你有别的办法?”
方晴问:“所以你已经想好了?”
“想好?当然不是。这件事永远想不好。”
“总之你是决定了。萧萧,说这些也不知道是不是会被天打雷劈,但生育是女人最大的事情,和这比起来连婚姻都不重要,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以后后悔……”
叶萧萧打断她:“当然想过,我一定会后悔。”
“那你还这么决定?”
“哪种决定都是一定会后悔的。你这种人,大概不理解什么叫‘没有办法’,但很多人会走到这一步的,真的,很多人。我现在就是这样,没有办法,每一条路都是错的,不会再有什么好事等在我前面,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方晴想了想,说:“既然你这样说……那就这样吧,你有需要再找我。”
“好的,谢谢。方晴,不管你相不相信,出了这些事我才知道,除了你,我的确没有第二个可以开口让她帮忙的朋友。”
方晴沉默半晌,轻声说:“我也是。”
“你不会出事,你好像永远都不会出事的。”
“不可能的,没人能躲开这些,哪怕永生也躲不过,永生大概会出更多事。”
叶萧萧无端端笑起来:“我们倒是可以拿一笔钱,他们不是说还要给我补偿?”
段飞这时才能插话:“你不是说他们不会跟你联系了?”
“不需要联系,我们把案子撤掉,钱自然会打进银行卡。”
“你怎么知道?”
“你真的不是第一天生活在这个国家?”
方晴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撤诉?”
叶萧萧伸个懒腰:“就明天吧,早点拿到钱也好,毕竟到卡上了才能安心。”
“这么大一笔钱,你们倒是可以买个好房子。”
“不,我要把钱存起来。”
“为什么?你小时候说过自己永远不要存钱。记得吗?我说要存钱去美国读书,你说,我不要存钱,永远不要存,存钱最傻。”
“后来你的确存钱去了美国读书,我的确没有存到一分钱……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我有要等的事情。”
“等什么?”
“等到时间可以逆转,那样我就能回到那个晚上之前,抹掉现在这一切,和之后发生的一切……这一定很贵,可能比永生还贵,对不对?”
方晴和段飞都知道她指哪个夜晚,他们三个人都牵涉其中的夜晚。那个夜晚,每个人回想起来,都有每个人的悔恨和不安。方晴说:“但那样你的孩子就会消失,不管长到多大,他都会消失。你这样和现在做手术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一样,现在动手的是我,到那个时候,动手的是时间。”
“是你选择了你想要的时间。”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到时候这些对话也不曾发生过。没有发生的事情,就不会制造困境,也没有伦理。”
“但没有发生是因为你不想让它发生。”
“那又怎么样?我自己并不会知道,连上帝也是不知情的。”
她们后来停止了讨论,在吃过一顿谁都不记得内容的晚饭后,方晴走了。夜晚比想象更迟降临,后来又有月光,叶萧萧睡得早,段飞则一直在书房里加班,他拉上窗帘,又关了灯,笔记本屏幕白光闪烁,映出他更加苍白的脸,他反反复复回味叶萧萧的话,等到时间能够逆转……等到时间能够逆转……他逃避去探寻自己到底想回到哪里,是那个夜晚,还是更早的某个夜晚。
8
叶萧萧说得没错,撤诉的第三天,钱打到了卡里。
很大一笔钱,比想象中还要多一些。他们先收到短信,再用网上银行查了一次,最后又去柜台查了一次,柜台工作人员问:“请问您还需要别的服务吗?”因为不好意思说只是来查余额,叶萧萧糊里糊涂把钱全部买了理财,4的年化收益,随时可取,收益每天打入活期账户。
钱到账之后,段飞感到迷惑,却无人可以交流。钱的数目处于微妙区间,既可以认为是他们两个人的永生退款,加上一小笔补偿,也可以认为是叶萧萧一个人的永生退款,加上一大笔补偿。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的永生到底有没有中止,虽然之前也反复想过,自己不大可能从整套精密的系统里逃身出去,但既然他的精子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在第三次确认了钱的数目之后,段飞想,自己是没有办法确认这件事了,他又不能从露台一跃而下,试验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会死。也许过了四十自然知道,叶萧萧不是说过,如果永生开始,会听到体内“咔哒”一声?不管怎么说,四十五总知道了吧,白发的数量,眼袋的大小,性欲的强度,也许什么都不需要,衰老自己会发出声音。
回家后叶萧萧显得高兴,对他说:“你意识到没有,我们其实可以不用工作了,理财收益算下来,比我们现在的工资还要高一些。”
“在银行我就算过了。”
“但我还是要工作的,难道真的每天带孩子?何况这笔钱不能动,我们还要另外存钱换大一点的房子,这房子小区不行,以后孩子没地方玩。”
“是的,我也照常工作,我给你说了没有,我们公司融到a轮资金,有三千万,老板给我又涨了一点工资,加了一些期权。”段飞没有说出口的是,钱和收益都打到你的账号上,我当然只能照常工作,难道每个月让你打过来生活费?你应该给我多少生活费?
结婚后他们一直有各自账户,每个月都往共同账户上打钱,一切共同花销从上面支付。他们时常争吵,但从来不是因为钱,两个人往账上打的钱总要高于他们商量好的数额。在此之外,段飞给叶萧萧买过几个很贵的包,叶萧萧则给他买过一块表,他们都能负担更多奢侈品,但其实没有人对此有真正兴趣。两个人都清楚对方的经济状况,宽裕,却没有什么存款,直到收到这笔退款的今天。
这又是一件无人交流的困惑。永生款项来自段飞父母的遗产,付款时因为手续繁复,叶萧萧说:“你先转到我的卡上吧,我自己去弄就行,免得你来来回回跑几趟。”听起来完全合理,段飞用网上银行一分钟完成了这件事,后来退款又照着付款账号退回,同样完全合理。然而整个故事早已发生完全不合理的偏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仍能永生,也不知道这笔钱和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关系。
段飞认为自己不在乎钱,但他渐渐意识到,钱也许能换来很多东西,以前难以意识到的东西:生命、时间,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他想到方晴,感到一种不能摆脱的不适。也许有一天,钱能够删除他人关于自己的记忆,这样他就能删除那个他向方晴求欢未遂的夜晚,那到底需要多少钱?会不会这一天像永生一样迅猛而至,他却没有一点存款?
叶萧萧一直高兴到睡觉之前,这笔钱解决了种种问题,她的工作没有正式合同,一旦停止就没有收入,她也没有常规医保,只买了一个大病商业保险,“万一我得了绝症,你能一次拿到三十万”,她对段飞说。但现在他们的孩子可以从私立幼儿园一路上到私立高中,她早就查过资料,附近两公里内就有一所私立学校,英语教学,接口美国的act和sat。“孩子应该去美国读书,但也不能太早,太早怕叛逆期出事,十八岁正好,你说是不是?”她说。
段飞打个哈欠,关掉床头灯,含含混混地说:“你说是就是吧,都听你的。”
第二天叶萧萧和段飞同时起床,她今天产检,段飞也问过需不需要他请假,叶萧萧轻快地说:“不需要,当然不需要,你去了也就是在门诊室门口站着刷手机,都是孕妇,男人们根本没地方坐。”
段飞没有客气,他也觉得不需要。他渐渐发现,叶萧萧生活的任何层面都不需要他参与,性生活也许是需要的,但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性生活了,“虽然已经过了三个月,但还是不大放心”,她说。段飞对此没有意见,性这件事变得不再重要,他甚至无须偷偷手淫,欲望在一次奇异的爆发后,又奇异地消退,想到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在前面,他对任何事都不再着急。
他的早餐照例是烤面包和胶囊咖啡,叶萧萧则昨晚就做好豆浆,她以前赶稿时咖啡瘾很大,但现在一周只准自己喝两杯。豆浆滚烫,配坚果、酸奶和三种水果,她只准备了一人的分量,正用酸奶搅拌水果,段飞坐下来,先深深喝了一口黑咖啡。
“今天产检完,我还是去私立医院建个档。”叶萧萧说。
“为什么?不是都说公立医院的医术好?”
“公立医院的环境太差了,医生流水线作业,一个人最多能分到三分钟,私立看得仔细一点。我是怀孕,也不是生什么病,只要没有太大问题,不需要什么医术。”
“那你选好了没有?这附近有靠谱的私立医院?”
“有一家据说特别好的,我已经预约了,产检加上顺产套餐三十万。”
段飞放下黄油刀,他涂得太多,让面包看起来难以下咽。三十万,他想,当然也不算一个太大的数字,大概是叶萧萧以前一年半的收入,现在对比银行里的存款,则根本不算什么。但叶萧萧并没有提前让他知道这件事,大概就像她没有要求自己请假陪她产检,“不需要,当然不需要”。
他几口吃下面包,又试图用咖啡压住满口的黄油味,再走进卧室换衣服,声音从卧室里不确切地传出来:“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钱也都在你那里,跟我没关系。”
他出来看见叶萧萧的眼睛,混杂了鄙夷、挫败和不可置信,她说:“你什么意思?你想要我还你钱?你也看到了,那笔钱一年后才能动,要不这样,我给你写张欠条,再拿去公证怎么样?”
段飞想说“好”,但他只听见自己高昂却软弱的声音:“你说什么啊,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得上班了,你产检完给我电话。”
9
叶萧萧一直没有接电话。段飞晚上十点从公司开车回家,他绕开五环,在导航中寻找到一条小路,穿过几个堆满垃圾的村庄,又经过一大片薰衣草田后,不知怎么走到了河边。那几日有淡淡轻霾,河上弥漫着不辨成分的雾气,前后都有想省掉十块钱高速费的大货车,打血红双闪,他想停下来抽支烟,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就这样被前后紧逼,一路回到家中。
进屋就闻到烟味,叶萧萧在露台上抽烟,面前是一杯她以前常喝的ristretto,她打开了可能一年没有开过的电视。屏幕上白光耀眼,有一个漂亮女孩子正在跑步,露出手臂粗细的大腿,一种让人不适的美。
段飞迟疑了一会儿才问:“怎么了?你一天都不接电话。”
叶萧萧没有转头,死死盯住屏幕:“孩子没有长,我下午做了清宫手术。”
“什么?什么意思?”
“没有长,医生说,两个月的时候就不长了。上次检查还好好的,后来就不长了,胎心停了。”
“怎么会这样?你一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感觉到,没有痛,也没有出血。”
“医生怎么说?”
“没怎么说,可能这样情况的人很多吧,也就说了三分钟,可能是我的问题,也可能是你的,也可能就是意外。后来给我开了单子,让我交钱做检查,下午手术。”
“你怎么不叫我来陪你?那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不需要陪,来了也就是坐在外面。也没怎么样,手术是全麻无痛,都过去了,医生说一周就能恢复。”
这场对话也差不多三分钟。这个孩子来时让段飞震惊,去时也是如此,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组织出其他情感,尽管自己好像理应迅速涌出其他情感。段飞想了想才坐下来,搂住她的腰,说:“没关系,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你本来就不想生孩子,就我们两个人,不也很好?”
电视上出现甜得腻人的歌声,应当是关于爱情,或者某些类似的东西。天气燥热,叶萧萧关上窗,却没有开空调,烟味死死不去,隔着裙子,她的腰依然热得像一块滚烫烙铁,他们在这个姿势上僵持许久,好像谁都没有想好如何进入下一步剧情,但那块铁终究渐渐凉了下来,叶萧萧喝掉咖啡,又起身整理烟灰缸,她声音沙哑,像浓烟未散:“是的,你说得对。”
叶萧萧在两周后复查身体,医生看了她的b超单子,语气轻松地说:“恢复得挺好,你是还打算要的吧?还得两周才能同房,三次月经后就可以再次备孕,记得吃叶酸。”
十五天前是另一个女医生,她躺下去也就三十秒,听到医生同样语气轻松:“……胎芽长12,胎心未见……”叶萧萧理应听懂了这些话语,但她一直到流水线般做完手术,才重新回去迎面撞上词语中的意义。手术后需要输液和观察两个小时,病房里有四个女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和男朋友缩在小床上看一部国产连续剧,隐约从屏幕上能看到一个瘦极了的女孩子在跑步;两个人显得高兴,那女孩留齐肩短发,苹果圆脸,刚从手术室出来,却脸颊粉红,她和男朋友每隔几分钟就要接一会儿吻。
不知道是什么连续剧,我回去也找来看看,叶萧萧想。
另外有两个人在睡觉,大概是这种手术后也算坐月子,病房里不开空调,又紧闭门窗,那两人还紧紧裹住被子,有一个人甚至用毛巾包住头发。病房里每隔一会儿就有人来打扫,一股浓郁消毒水味,却还是无端端让人觉得污脏。叶萧萧偷偷换掉病服长裤,又尽可能让上半身悬空,麻醉过去之后也不觉疼痛,只是让人疑惑,也许这是一场梦,也许从三月二十五号开始,她就一直没有醒。
对面的女人正在剥橘子,已经剥了许久。医生巡房的时候大家都听到,这女人怀孕二十四周,突然停了胎心,现在正在药流,已经吃了两天药,孩子还没下来。再等等,实在不行就只能直接引产,医生说。她也就是怀孕六个月的样子,肚子不算大,走路时已经不由自主往前挺着腰,她也没有哭,只是坐在床边,反反复复剥同一个橘子。这么说起来,这个病房里没有人哭,输完液离开的时候,她看见那对情侣又一次笑嘻嘻接吻,那两个女人依旧蒙头大睡,最后的那人,还是在剥橘子。
叶萧萧拿不准自己能不能哭,一个曾经笃定地要用生育换取永生的女人,好像并没有如此资格。手术后第二天她重新开始工作,继续缩写那个意大利女记者的书,原来命运早已提供了足够暗示,只是她太过粗心。
段飞还是整日不在家中,漫长白日里,她有过几次发现自己涌出眼泪,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四下无人,她还是有指向不明的羞愧感。大概从第八天开始,她单方面宣布自己已经痊愈,“也不是我的错,该做的我都做了”,又一次洗去泪痕,她对着镜子大声说,后来还哭了几次,但眼泪终于渐渐走向枯竭。
她给方晴打过电话,简单说了这件事,最后她说:“……真希望自己不是女人。”
电话那边沉默许久,方晴终于说:“……你是对的,真希望自己不是女人。”
复查结束那天晚上,段飞凑了过来,先抚摸大腿,后来慢慢握住了胸,一套他们曾经熟悉的前戏。
“医生说还得等半个月。”
“我会很轻,行不行?”
沉默算是同意。段飞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冈本001,倾身下来,说:“我是不打算死的了,你怎么样?”
停顿意味着思考,而思考意味着错误与悔恨。叶萧萧没有停顿,她几乎是迫不及待说:“我也是,谁要死啊。”黑暗中她打开内衣上的银质玫瑰,双臂颤抖,抱住眼前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