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厄运之眼(1/2)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苏怀殊一直是个兴致很好的老外婆。谢晔甚至怀疑那一秒没有具体内容的“梦见”是他的错觉,是他误读了她的情绪和记忆。他表示想一起看看那本影集,她就和两个年轻人重看了一遍。他本来可以在翻到小爷爷那一页时问她,这人是谁。简单极了,可最终没有问出口。他感到自己还是得悠着点儿,得慎重。
安玥对她外婆和妈妈的照片评价道:“我像外婆。外婆比妈妈好看。”她在自己婴儿时代那页按住,不让苏怀殊继续翻,瞅着谢晔说:“你之前没看过吧?”他坦言已经看过,她就合上影集说,小时候丑死了,照相都不会笑。
这时已经赶不回去听一点钟的课,谢晔决定忘了上课的事。倒是安玥说她七八节有课,要回学校。苏怀殊在门口和他们告别的时候,谢晔说了声再见,安玥欢快地说:“外婆,就这么说定了,周六让谢晔去接吴老师。还有以后让他读书给你听。”这次苏怀殊的神色不起波澜,让谢晔怀疑之前的所见是他的错觉。
他们在公交车上并肩站着,窗外是和来时一样的老城区风景。谢晔问安玥,平时是不是住在外婆家,她说:“我一直跟外婆住。初中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我归我妈管,但她根本没时间,就把我扔给外婆。所以我基本是外婆养大的。”
谢晔想,难怪她和她母亲讲电话时有种疏离感。“那你爸爸……”
“他又结婚了,生了个儿子,现在念初中。我们不常见面。他也忙。”说完后她可能觉得自己的语气会被误以为是怨怼,又补充道:“我爸是医生,和我外公一样。医生都是很忙的。”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你听说过培新教育吗?那是我妈的公司。”
作为网吧管理员和自考生,谢晔的世界可以说是狭窄的,但就连他也知道那间培训机构。交大附近一所中学是培新的徐汇办学点,路上不时可以看到该学校的广告海报,交大校园里也经常有人发传单。给他的印象是那所学校什么都教。从中小学课外辅导,到成年人的计算机、会计、英语和日语等再教育。谢晔一直以为那是所半官方的学校,没想到竟然是私人公司。这让他的世界观受到了一定的冲击。
“听起来好厉害。”他不由得说。
“所以烦得很呢。在我妈看来最没用的就是中文系了,她一直想让我读个更实用的专业。或者她只是不想让我和外婆念一个专业。”
“为什么?中文系也挺好啊,你外婆不是大学老师吗?”
“说起来很复杂。”
谢晔感觉到,谈论父母,让安玥的情绪有些低落,便改变话题道:“还好你捡了小宝,不然它那么小,在外面可能活不成。你怎么会跑到图书馆后面呢?”
她侧过脸,审视地看他,“我没告诉过唐家恒,是在哪里捡的猫。”
“哦,bbs的帖子上说老猫死在那里……所以我想你大概是在那里捡的。”谢晔有点出汗,心想可别被人当成跟踪狂了。虽然他确实目睹了她捡到猫的一幕。
还好她没就此深究,而是说:“要是让我找到是谁杀了猫,我一定要昭告全校,这种人渣必须被揭露出来。”
他想起进入龚修文记忆的那种扭曲感,觉得为了安玥的安全,最好不要把真相告诉她。
周四是一周最辛苦的日子,因为这天有八节课。尽管平时也只睡六七个小时就起来了,周四的感觉格外不同。
但在这个周四,谢晔睁开眼睛的时候,感到每个细胞都是新的。会有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昨天拿到了安玥的拷机号。她让他周六接送完吴老师给她打电话,说到时候请他吃饭。
早上的两节专业课过后,一群人转移到阶梯教室,接下来的政治课是和其他班级合上的。谢晔坐在后排有点走神,思绪从苏怀殊和小爷爷的照片游离开去,一会想到安玥,一会想到苏怀殊昨天的异样。有不少同学去楼下小卖部买饮料或面包回来,课间的教室里有种松弛的气氛。他感到饿了,但出于节约的习惯,并不打算花钱买吃的。这时忽然有一盒牛奶扔到面前的桌上,他条件反射地扭头,看见唐家恒的笑脸。
“网吧的人说你三四节是政治课,我就估计在这里。怎么样,问到了吗?”唐家恒语速飞快地说,他自己手里也有盒一样的牛奶,吸管被咬得像畸形的树枝。
谢晔摇头,把昨天的情形简单说过。唐家恒笑了。“所以你巴巴地跑过去,看见漂亮小姑娘就把正事扔一边了?现在还揽下了她让你干的活?”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但被他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点这个意思。
唐家恒说政治课有什么好上的,去玩吧,硬是把谢晔从教室里拉了出去。他们到了和学校一街之隔的某商厦二楼,那里有个巨大的游戏城,刚上到楼梯口,各类游戏机的噪音压了人一脸。唐家恒熟门熟路地从游戏厅穿过去,进到后面的桌球室。他问谢晔打过斯诺克吗,谢晔说没有,只玩过普通的桌球。唐家恒要了一张斯诺克的台子,边讲解边开打。他虽然瘦,弯腰的时候有种肉食动物般的矫健,看得出在桌球上消磨过不少时间。
谢晔说,你不是很忙吗。又要上课又要实习,还有林峰那边的事。
唐家恒叼着烟说:“人生如果只有工作,多没意思。”
“你以后想做什么,记者?”
“新闻系就一定要做记者吗?你太天真了。我只是想趁还没毕业,什么都试试。哎,干脆寒假你带我回你家玩吧?西藏新疆我都去过了,云南一直还没去。”
谢晔愣了一下,“去云南玩的人,都是去昆明丽江大理那些旅游区,我家那个小县城没什么可玩的。”
“有甲马纸可以见识。”唐家恒笑着说。看不出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谢晔因此想起之前说了半截的话,“你说你能看到些什么……”
唐家恒干脆利落地一球入袋,“是啊,就像我之前看到你身上有桃花运,我能看到人的运势。对我来说,那是一种‘气’,围绕在人的身边。发黑的是厄运,颜色柔和明亮的是恋爱运,闪闪发光的是事业和学业。财运是什么样的我还没见识过,可能因为我身边的人都没什么财运吧。哦也不对,我爸妈有财运,但他们身上我什么也看不到。”
“听起来……很奇幻。”谢晔只能说。
“我以前没怎么告诉过别人,你是第二个。”
“谢谢。”谢晔说完后忍不住问,“第一个是谁,那个人听了相信吗?”
唐家恒的球棒忽然滑脱了控制,划过绿绒面的球台,都没碰到白球。他直起腰,吁出一口气:“该你打了。”谢晔这才注意到,桌上的球已经没剩几个。
玩了三局,谢晔惨败,不过也在意料之中。唐家恒付了桌球钱,谢晔说那我请你吃饭吧。唐家恒嗤笑道,就你看网吧那点钱?还是算了。印象中胡思达也说过类似的话,可不知为什么,同样的话由唐家恒说出来,就不觉得膈应。
他们走了十分钟,到徐家汇觅食。电脑城一楼有家必胜客,这会儿偏早,人不算多。谢晔在跟着进店的时候想起来,邝诚卖电脑的店不就在这栋楼里吗。落座之后,他慎重地研究了菜单,但菜单上的图片怎么也无法建立味蕾的想象。最后他放弃了,把菜单一扔说:“我没吃过这些,你随便定吧。”
“好吧,你的第一次牛奶和第一次比萨都是在我这里实现的,你将来可别忘了。”仍然是听不出是否玩笑的口吻,说完后唐家恒神色一整,“对了,你第一次用甲马纸是什么时候?”
“高二。我不想说这个,有点原因。”
唐家恒呵呵笑着说:“还不好意思了,我又不是问你什么时候第一次打手枪。”谢晔笑不出,只好喝水,眺望放着各种蔬菜水果的台子。他看见好几个人围在台子边拿吃的,便问那是不是不要钱。唐家恒笑得更愉快了,反问道,你觉得上海有什么是不要钱的?
就这样,谢晔跟着唐家恒学会了在沙拉吧码菜的技巧。他忍不住想,这种细节的记忆,最后将成为日常的一部分,连自己都不把它当作“记忆”看待。可是经由“梦见”看到的,也往往不是什么值得刻骨铭记的瞬间,经常是那种隔天就被记忆的主人抛诸脑后的琐碎。除非调用甲马纸。甲马纸就像一道筛子,筛出人的心头血,梦中泪。那些年深日久的眷恋和不舍,夙愿不得偿的未愈之伤。
有时候他害怕用甲马纸。甲马纸烧过就完了,他在那时看到的东西,会在他自己的记忆中盘踞。
隔着只剩残骸的比萨、沙拉和洋葱圈,唐家恒擦擦嘴说:“我不像你是‘家学’,有人教导和指引,说起来,你这样很幸福。小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别人看不到的,只是感到又好玩又吓人。譬如我看到邻居伯伯身上有黑影,他过了几天就住院了。还有爸爸的合伙人闹离婚之前,我也发现了他的异样。还好我从小就下意识地知道不能乱讲,否则说不定会被送去看精神科。”
他说,反正也不是每个人的状况他都能看到,可能和那种状况的强烈程度有关,或者是他能看到的人有什么不一样。否则走在街上看每个人都拖着不同的“气”,烦也烦死了。
谢晔插嘴问他,那我现在是什么状况,你也看得到?
唐家恒说,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你身上除了桃花运的“气”,还有一团白茫茫的东西。我不知道那和你家的甲马纸有没有关系。
谢晔想,我们的对话实在太不科学了。
唐家恒继续说——
我的初恋是我高中时候的老师,教英语的。
那时候特别单纯,只要看到那个人,心情就很好。也因为喜欢老师,英语是我最好的一门课,我成了英语课代表。每次收完作业交到办公室,总要想办法多留一会儿,和老师说说话。
高二上半学期的时候,老师结婚了。师母是个小个子白白净净的女人,在税务局工作。我直到那时才意识到,我看不到老师身上的“气”,所以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他恋爱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有点遗憾。
谢晔忍不住再次插话:“师母?”
唐家恒笑得灿烂又促狭,“是啊,老师是男的。”
谢晔“哦”了一声,唐家恒问他:“你会觉得恶心吗?”
他摇头,又补充说:“你又占了一个第一,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
“同志。”唐家恒的笑容颓下来,接着讲述他的往事。
师母下班早,有时候会来学校,和老师一起回家。刚结婚那会儿,她是个欢快圆润的小女人。唐家恒暗自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小母鸡”,因为她有那种叽叽咯咯的劲儿。后来她瘦了些,多了几分少妇的沉静。再后来,她怀孕了。放学的时候,看到小腹微微隆起的她和老师并肩走出学校,那感觉就像在观望自己永远不会涉足的对岸风景。
在她的身材尚未变得更加壮观时,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象征着不祥的黑气。一开始他对自己说,是错觉。但隔了几天,那黑气达到了他前所未见的浓度。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感到她脸上的神情仿佛带着一丝畏惧。她在害怕什么。
那时他还太年轻,无法辨认出一个怀孕的妻子为什么会怀有恐惧。他只能茫然地张大洞悉运势的双眼,注视他隐秘憧憬的英语老师。时值冬天,教室因为人多而闷热,英语老师脱掉长大衣,露出里面的驼色毛衣。毛衣是他们还没结婚时就穿的,看起来是他妻子的手艺,如今背后漏了几针。做妻子的大概因为怀孕,顾不上修补。
唐家恒每天都对自己说,今天要告诉老师,师母身上可能会发生不好的事。可是看到老师对绽开线头的后背一无所觉,转身写板书,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咽了下去,梗在胸口。
看着一个人一无所知地迈入不幸,尤其当那个人是你重要的人,简直要疯了。唐家恒说到这里,拿出打火机在手里把玩。不是学生常用的一次性塑料款,是个细长的金属条,一侧蚀刻的商标是谢晔陌生的。
谢晔问他要不要出去抽烟。唐家恒说好,他买了单,熟门熟路地出门右拐,带着谢晔来到一片和停车场相邻的花坛。两个人也顾不得灰,在花坛边上坐了。唐家恒饥渴地抽上烟,谢晔眯起眼看十月末的正午阳光。阳光比云南的薄,在他脚边拉出一道矮影子。他想,唐家恒看到的厄运就像这影子吗?不,可能更像照相机镜头晃动形成的叠影吧。
唐家恒吐出一口烟说,后来有一天,师母身上的气发生了变化。黑影仍然在,但那中间多了些别的,明亮的美好的。
桃花运?谢晔不确定地问。
唐家恒点头,烟灰掉落。他说那时冬天更深了,师母以前隔个一两天就会出现,自从他看见那道恋爱的光影,她好像有好几天没来了。如果放在现在,他首先会奇怪为什么是怀孕的女人来和她的丈夫会合,而不是相反。当时他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谢晔问。
我告诉他了。唐家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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