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甲马纸的伤害(1/2)
安玥感到谢晔在躲着她,从苏州回来以后就是如此。他去看过一次外婆,挑的是她上英语班的周六,在她到家之前他就走了。拷机上一直没有来自他的电话,她去网吧找,才发现他辞工了,也不再住在那里。问了网吧的人,说是他搬到朋友家去了。
要说朋友,应该只有唐家恒。安玥拷了唐家恒,他的回电含糊其辞:“谢晔那个人嘛,你懂的,很多事情闷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比一般人想得多。等他想通透了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他一躲就是十来天。安玥的疑问渐渐转化为气愤,她觉得就当不认识这个人好了。然而愤怒是一种让记忆历久弥新的催化剂,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无比鲜明地镌刻在脑海的一角。他站在舞台上,被她误认作戏里的爱人和学生而握着手,另一只手拎着外卖的袋子,那么高那么局促。很少有男孩在十九岁仍然维持着笨拙,他的笨拙似乎并不是因为陌生女孩的握手,而是源自别的什么。后来她又有不少机会近距离地观察他,发现那是一种对他人的羞怯。他害怕人。就像在山林里孤独长大的生物。害怕又想亲近,野生的本能和后天的渴望交织在一起。直到她听说了叫作甲马纸的古怪玩意儿,才对他的性格有了新的认识。谢晔就像大脑在接触过程中会被其他人的记忆感染的异生物,所以他人对他来说是魅惑的毒药。另一种意义上的他人即是地狱。
从苏州回上海的过程近乎狼狈。盛瑶出来撵他们的时候,藏在锡箔里的甲马纸快烧完了。谢晔看向盛瑶的眼神是安玥从未见过的冷漠,那不像是他,仿佛他只剩下一个躯壳站在原地。随着白铁盆里的锡箔尽数化作黑灰,他整个人一软,倒在地上。邻居们被惊动了,纷纷跑来看出了什么事。盛瑶则是一脸的惊恐。
“你们走!带他走!”她冲安玥尖声喊道。
因为有谢晔之前的话打底,安玥慌乱之余努力对热心的邻居们撒了个谎,说她朋友是低血糖,歇会就好。两个男的帮她把谢晔架到了院子外面,一个说,真是低血糖?看着不像啊。另一个问她要不要打120。她左谢右劝,终于让他们将谢晔放在路边一家小饭馆的凳子上,让他靠着墙继续昏睡。两个人一出去,她赶紧摸出一张五十元给旁边正在犹豫要不要赶人的老板,说朋友病了,想在这里歇息一下。她借了店里的电话,打唐家恒的拷机,暗自祈祷他不会因为是外地号码就不回电。听到他在电话里的那声“喂”,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满是冷汗。
唐家恒做事爽气,直接从上海包了辆车开到苏州,在一个多小时后找到那家饭馆,把谢晔弄上车。谢晔醒转来,是在他们已经进了上海,堵在高架上的时候。他的头在安玥的腿上挪了挪,她立即问:“你醒了?有没有哪里难受?”唐家恒从副驾驶扭头笑道:“你笨啊,怎么不继续装睡?”被他这么一搅和,安玥几乎要疑心谢晔早就醒了,看着却又不像。他慢慢挪起来,仰面靠在椅背上,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像叹气又像呻吟的声音。过了一阵他才含糊地说:“我没事。”直到车到唐家恒家,谢晔都没再开口。唐家恒问要不要去他家,谢晔便下去了,唐家恒付了车钱给司机,让他把安玥直接送回家。谢晔连声再见也没对她说,更不要说谢了。
所以那张甲马纸烧起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安玥想找谢晔问个究竟。她也考虑过,要不要去他的教室堵他,自考班的课表,想查也不是查不到。让她犹豫的是一个细节。那天在车上,他醒来后一直扭头对着窗外。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颧骨和下巴,那张侧脸上,他一贯的生涩消失不见。据说人往往是在一瞬间长大成人的。安玥感到,谢晔虽然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和她在一起,却在她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忽然长大了,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她莫名地有种被扔下的感觉。
从苏州回来的第二天,谢晔到电脑城去提出辞工,被邝诚骂了一顿。邝诚说,年轻人做事不能没有长性啊。谢晔低着头说,是,我知道,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琢磨一下。邝诚盯着他说,你不会是和胡思达一样网恋了吧?他没个上进心就算了,你可不能学他。谢晔说,没有。邝诚对他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也没什么话好讲,最后挥挥手说,你说不做就不做了,我总归要和你爸讲一声的,免得他还以为,凡事有我管着你。
谢晔这才抬头看向邝诚,“先不要告诉我爸,好不好?晚点我自己和他说。”邝诚答应了。主要是谢晔的眼神让他暗自吃惊,其中隐含了沧桑。他在谢晔走后心不在焉地想,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傻小子,一晃就长大了嘛。
回到学校收拾了东西,谢晔背着他来时的蛇皮袋,打算到校门口打个车。唐家恒家离学校两站公交车,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背着行李走过去有点吃力。他这番行头惊动了在门卫室里和人聊天的张培生,老张追出来问他,是不是被邝诚给赶走了。
“是我自己辞工了,到朋友家去住。”谢晔盯着张培生脑袋上的绷带,“你的头怎么了?”
“别提了,昨晚巡夜时被人黑了一记。就在你们网吧旁边那条道,你平时晾衣服那里。还好胡思达晚上出来看到我。他懒得去厕所,差点尿我脸上。”
谢晔昨晚没有回网吧,他从唐家恒家拷了胡思达,拜托对方顶班,电话那头传来好一顿埋怨。谢晔没讲辞工的打算,只说,下次请你吃饭。昨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刚才谢晔去收行李,小丁倒是没八卦夜班的事件,或许他根本不知道。
“你怎么走到那里去?”谢晔忍不住问。那地方除了停自行车和晾衣服,几乎没什么人经过。此外偶尔会有搂搂抱抱的校园情侣。他见过一两回,每每不解。校园里比这条墙根底下的过道景色优美的地方多了,何苦在这么个角落亲热。
张培生说,那是他巡夜的必经之路。那边没有路灯,网吧窗口映出的亮光只照亮了一小圈,其他地方黑黢黢的。他想着几步之外就是网吧,没有开电筒,刚要拐弯的时候,后脑勺上挨了一下。
“你说见鬼吗!明明没看到人。”
谢晔不知怎么就想到他用来拴晾衣绳的树。那是棵枝繁叶茂的栾树,小半个树冠覆盖在网吧靠近甬道的屋顶上。也许树上有人,他想。接着另一个形象占据了他的头脑,那是一辆在崖边岌岌可危、仅靠一棵树和半副后轮支撑的吉普车。后车窗的玻璃敞着个大口子,像死神的嘴。他心头拂过一阵寒意,有点走神地对张培生说,你凡事当心啊。
张培生说,我打过仗的人,怕这点事?谢晔想起曾经透过“梦见”短暂地遇见年轻时代的他,被班长背着逃离雷区,一路哭。邝诚也曾在贵州菜馆数落张培生,说他被班长的老婆当物业使,好处落不到半点。奇怪的是,因张培生而起的两次“梦见”,都不是他本人的记忆。就好像那个死去的人留了些碎屑在他身上,又溅落到谢晔的脑海。
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的。谢晔想起苏州的经历,闷闷地和张培生说了再见。
到了唐家恒家,从蛇皮袋到里面的内容都遭到了无情的嘲笑。唐家恒说,你还带被子过来?我家又不是没有!居然还有台灯!他逼着谢晔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又逐一宣布他家有更好的替代。最后他只批准一些衣物、书本、背包和跑鞋进门,其他的让谢晔自己找地方搁。无奈之下,谢晔去找了胡思达,这回免不了听一通对他辞职的不解和抱怨。他们在邝诚那套两室一厅的客厅里吃了胡思达下楼买来的麻辣烫,虽是深秋,俩人各自出了一身汗。胡思达反复絮叨说,你走了,再找个愿意天天值夜班的可就没这么便宜了,我舅舅死抠,肯定找我们学校的学生做小时工,不够的时间找我顶。唉,你说他是我舅舅,怎么把我当长工使?谢晔心想,你从网吧收银机拿的钱可比长工多多了。他也是这才知道,他干了一个多月的夜班工作,在交大学生的眼里,是山穷水尽的时候才肯勉强做几天的苦活。
他问起张培生受伤的事,胡思达说,人啊,欲求不满就容易出问题。张培生爱从通道走,因为那里偶尔会有学生打kiss,你不知道,他有这个恶趣味,先不开手电走过去,要是有人在,他就突然开了手电,往人家身上照。一来二去,肯定引起公愤了嘛。
胡思达当面喊人“张叔叔”,背后评论起来却是肆无忌惮。谢晔转移话题说,他单恋人家好多年,为什么不索性说开了,这样吊着,遥遥无期。
“我觉得他不是不敢说,是不能说。没说吧,还能偶尔去帮个忙,见个面。要是说了,人家说不定就不让他上门了。多尴尬。他这种不叫见光死,叫开口死。”胡思达总结道。
谢晔问他和杭州网友是否还有后续,胡思达表示,他才不像某人在一棵树上吊死,最近新泡上一个武汉姑娘,已经交换过照片。
“不是我的照片吧?”谢晔怀疑地问。
“当然不是。我已经在这个问题上栽过一次跟头了嘛。”胡思达眯起眼,笑得有点不良。
就这样,谢晔安顿好被唐家恒拒绝的行李,回到那套高层的单开间公寓。按理他不会选择和别人在同一个房间里睡觉,但昨晚过后他觉得,有个人在旁边,尤其对方是唐家恒这般绝不追根究底的人,实在是莫大的安慰。
正式入住的当晚,他和昨天夜里一样,又被无穷无尽的梦境魇住了,在沙发上发出“唔唔”声。唐家恒赤着脚跳下床,打开台灯,见他还不醒,就使劲拍打他的脸。这回谢晔总算从梦中挣脱。
他坐起身,整个人瞬间变得无比清醒。睡意像缩回地洞的老鼠,连个尾巴也不剩。唐家恒递了杯子过来,他接过就喝,喝下去才发现那是不掺水的烈酒,泛着诡异的苦味。谢晔皱眉问这是什么,唐家恒说,金酒,又是第一次喝?
唐家恒手上也有只杯子,他回到床上靠着床头半躺半坐,像喝水一样喝起来。谢晔想,大半夜的喝上了,这是要谈心吗?但他确实没法再睡,索性坐在沙发上,盘起腿,又喝一口酒。还是苦。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另一个第一次吗?我第一次用甲马纸。”他问的时候没看唐家恒。
左侧传来唐家恒的声音,听起来也没有睡意,“当然记得。你们县城小镇上新来了一家温州发廊,妈妈给人剪头发,女儿念的是二中,没几天就和一些小混混在一起玩。你当时上高中,想剪一个郭富城头,人生首次进的理发店就是那家。之前都是剃头摊子的老头给你弄的。发廊的阿姨对你说,她最近老做噩梦,是不是因为她住的房子死过人,有不干净的东西。她想要几张门神——她以为甲马纸就是和门神差不多的东西。然后你呢,你就傻乎乎地回家拿了,傍晚送了几张到她家,虽然白天在店里,她女儿在旁边一直恶狠狠地瞪着你,一副不想你和她妈妈交谈的样子。”
谢晔固然傻,倒也没有给人“真正”的甲马纸。他带的无非是每逢七月半和春节,人们到谢家来求购的那些普通图案。
也就是小爷爷在昆明城隍庙门口摆摊卖的那些。
谢晔努力压下对小爷爷的回忆,不,那就是谢德本人的记忆。那是在“追魂”化为灰烬的同时,涌入谢晔的精神世界的洪流。洪水是一种比喻。总之其记忆的密度和冲击,都是前所未见。他无从逃脱,被浸湿,被捕捉,被渗透。他吓坏了,从来没有过一个人的记忆,以如此凶悍的形式直逼他的心坎,搅动起泛滥的情绪。直到他透过谢德的眼睛看到五十多年前被烧掉的“替身”,才隐隐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德为了追踪钱雨青他们,把自己的精魂与那辆车上的一个人相连。那个人是盛瑶。她不是谢家人,虽然以异样的敏感体察到他的“侵入”,却无法读到谢德塞给她的自身的碎片。谢德的一部分就此沉眠在她的身上,直到多年以后,他大哥的孙子自以为聪明,用一张“追魂”撬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盛瑶本人的记忆也有一部分随着那股洪流潜入谢晔的身心。对联大岁月,那是另一面映照之镜。还有若干年后的许多事,谢晔看到了却没有完全理解。其间有断裂,缺乏因果。要厘清混乱的碎片,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他努力让注意力回到和唐家恒的对话。对了,他们在谈论他的第一次甲马纸。
唐家恒像是要填补他们之间的空白,复述着谢晔的遭遇。
“后来你躲在温州母女租的房子外面……”
十六岁的谢晔送完甲马纸没有马上离开,他在小院外面磨蹭了会。土垒墙的墙头上种着仙人掌,绿色的带刺扁片上开着橘黄色的花。想必是之前的房主留下的。他不认识这户人家,也没听说院子的传闻。
如今谢晔知道了,那个小院确实死过人。他在邝诚的记忆里见过院门外的巷子,一样的窄巷,某处传来狗叫声,旁边一户人家的石榴树探出院墙,仙人掌以近乎永恒的姿态耸立在土垒墙头。邝诚被杀死的爱人曾经住在那里。
当时的他是多么轻信啊。他枉顾二中女孩递给他的眼神,在店里答应了她母亲的请求。送完甲马纸不算,他还在人家院外烧了一张甲马纸,“门神护卫”。他用穿回力球鞋的脚踢散了纸灰,从窄巷另一头穿出去。经过一户拴着凶恶狼狗的人家,上一个缓坡,就是毗雄河的河岸。沿着河边走百来步,过一座桥到河对岸,再走十来分钟,是他家所在的村子。
事情发生在他正要过桥的时候,一阵眩晕袭来,他不得不停下,坐在石头桥梁上,一手扶着桥头风化严重的石狮的脑袋。
唐家恒的声音平淡:“你用了一张能看见那户人家里发生的事的甲马纸,就像监控设备一样,结果你在回家的路上看见,那个年纪可以做你妈妈的温州女人,正在谋杀她病倒在家的丈夫。没有真的杀掉,她自己到一半就放弃了。”
谢晔接过去说:“我一直以为发廊的阿姨是离了婚或者死了丈夫。和妈妈差不多年龄的女人,总让我感到亲近,尤其当对方看起来是离过婚的。我上次还有一些事没讲……她不是放弃,而是被她女儿打断了。她用一个枕头压住她丈夫,我家的甲马纸就在旁边,落得满地都是。他家女儿跑进屋的时候,在上面踩了好多脚印。后来母女俩哭了好久,那个躺着的男人也在哭。他边哭边说,你不是答应我了吗,怎么事到临头又手软。我们要报复谢家,只有这个机会。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个痛快。”
他喝一口酒,这次已经习惯了苦味。“那个二中的女生哭着把一地的甲马纸收在一起,全烧了。她边哭边说,我不要我妈妈变成杀人犯。我也不要我爸爸为了报仇陷害别人。我这才明白,他们和我要甲马纸,是想诬陷我们家。弥渡的人都知道,谢家的甲马纸只有鬼节和春节有卖,其他时候如果出现,我们家的人嫌疑最大。”
唐家恒过了一会儿才说:“有那么大的仇,要找你这个未成年人?”
“他们找的应该是我爸。就算我说是我拿去的,他们也会赖到我爸头上。作为儿子,我的话会显得不可信。”
“这里面还缺乏一个逻辑。必须有其他原因,使你爸爸会成为最大的嫌疑人。”
“对,我也想过……就像你刚才说的,必须得有那么大的仇。如果他和我爸本来就是仇人,而且是可以被证明的。”
“你后来有没有问你家里人?”
“没有,我说不出口。而且那家发廊很快就搬走了。这件事我很少去想,反正最后并没有发生什么。”
“那你现在又提起来,是因为在苏州发生了什么吗?”唐家恒转过脸来,台灯光掩映下,他那双能看见厄运的眼睛显得格外幽深。
谢晔隔了一会儿才说:“倒不是发生了什么,只是我‘看到’了一些事……我渐渐开始觉得,甲马纸除了救助人,也能伤害人。而且那种伤害会一直在那儿。”
疼痛到了极致是什么感觉?
我从前不知道,疼痛可以是一千只蚂蚁爬过身体,又或者是无数把刀插在肉里。我听见自己含糊地喊了一声,也可能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我的幻觉。
我怎么了?这是哪里?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