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外送服务(1/2)
天尚未亮,拉瑞恩已经清醒并往脸上泼凉水。比太阳早起是她的习惯,因为早晨最让她神清气爽,当然跟托宾“交手”完的那天例外。那天拉瑞恩几乎一整天都没有下床,因为她只想躲在被窝里逃避现实。这天她早起,是为了让迪哥(digr)出去遛遛,但在那之前她还是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侦察了一番。在确定没瞧见托宾跟连尼之后,她才牵着狗绳踏出门外。迪哥是她哥哥毕可(beaker)的狗,一只黑色的小米克斯。毕可因为心脏的问题正在住院,所以拉瑞恩答应替他照顾迪哥。
拉瑞恩的拖车可以用两个词来形容:一尘不染、井然有序。一有客人夸奖她家看起来干净整齐,她就会笑着说是手持式蒸气拖把的功劳,要不就会兴致勃勃地分享起居家小常识,比方说,洗白衣服的时候可以丢下一颗阿司匹林。以拖车为家已经将近一年,她慢慢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尤其是清晨——当流言蜚语尚未在邻里蔓延的时候。她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她找了白色的餐具来搭配她白色的碗橱,还有张小书桌可以摆她的旧电脑。只不过这些都只是小确幸,月租金占去了她收入的77,负担仍然重得可以。
随着太阳慢慢升起,拖车营开始骚动起来,孩子的叫喊与车辆发动的引擎声传进耳里。拉瑞恩望着电话若有所思。她知道密尔沃基对被驱逐者有两款方案,第一种是“紧急援助”(eency assistance),这种方案针对的是即将无家可归的高风险家庭。若收到法院驱逐令的美国公民,收入低于贫穷线的115(含)以下,且能以离婚文件、犯罪报告、解雇通知等证明你的收入骤减,那就有资格申请每年一次的紧急援助。但其实申请紧急援助还有一个额外的条件,就是你家中有孩童需要抚养,所以对拉瑞恩来说紧急援助就免谈了。
第二种是“无家可归预防方案”(hora),主要由联邦提供、“社区倡议者”发放。但要适用这个方案,你不仅得证明收入减少,还得证明收入无法缴纳房租。此外,你还要找到愿意接受这个方案的房东才行,光这最后一点拉瑞恩就办不到。一如紧急援助,无家可归预防方案也是为遭逢意外者预留的,比如被资遣的劳工或是抢劫案受害人,长期负担租金的人不在此列。换句话说,这两个方案都是“救急而不救穷”。就拿第二种方案来说,“社区倡议者”每年投注的资源只能顾及950个家庭。密尔沃基不到六周就可以驱逐这么多家庭。 1
拉瑞恩拨了一个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喂,我想请问,听说你们有提供房租协助?……喔,没有是吗……好,我知道了。”她挂掉电话。拉瑞恩的第二通电话拨给了社会发展委员会(cial developnt ission),这是个以打击贫穷为宗旨成立的民间组织,但他们同样爱莫能助。她想起有人说过第二十七街上的基督教青年会(young n’s christian asciation,y,zu。”结果又白忙活一场。拉瑞恩倒没有打给租房者联盟,因为密尔沃基没有这个组织。这并不奇怪,美国许多城市都没有这一组织。
上午的时间才刚过半,拉瑞恩已经打遍了所有她想得到的非营利组织、市府单位跟州级机构,但四处碰壁。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这时候她又多拨了一个号码。她抓起电话,透过话筒听到了无情的嘟嘟声,这个号码果然又在“通话中”。拉瑞恩无奈地耸耸肩,玛西亚·p考格斯公众服务中心(s hu)——的电话本来就不好打,占线中并不令人讶异。
搬家师傅们一大早就发动卡车。在柴油引擎声的低吼声中,他们聚集在一起,烟跟马克杯里的黑咖啡是他们的标配。昨夜有雨,今天的密尔沃基因而变得湿答答的。有些年轻师傅看起来像是运动员,跟着潮流穿了耳洞;有些中年师傅胸膛厚实,皮手套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当中最年长的是蒂姆(ti),身材精瘦,表情严肃,棕色的皮肤略带红色,留着一头短发,胸前口袋还有一包新的sale and stora),还有些自作聪明的口号:“搬家这事,就交给‘鸟’吧”,“哼哧着干活”,“外送的来了”。
布里顿(britta)三兄弟——汤姆(to)、戴夫(dave)和吉姆(ji),从父亲手中继承了这家搬家公司。1958年,也就是老鹰搬家公司在上一代成立的时候,每周最多只跑一两趟驱逐,父亲将公司设在家里,全公司就两辆卡车在东奔西走。人手不够的时候,他们会在出车的路上绕去密尔沃基的救援协会(rescue ission)请游民当临时工。几十年过后,公司的员工数量成长到了三十五人,而且大部分是全职;拥有一个由厢型车跟十八英尺卡车组成的车队;总部也从自宅搬到超过三千坪、前身是家具工厂的一栋三层楼建筑。驱逐业务占了公司四成业绩。
老鹰搬家公司的员工会固定搭配两名助理治安官。助理治安官会先敲门宣布执行驱逐,然后搬家工人鱼贯而入,将室内清空。搬家的钱由房东付。但要能“调动”治安官办公室的人,房东得先跟有担保的搬家公司签约。像这样的公司在密尔沃基有四家,老鹰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若要请动老鹰五人一组的搬家工人,房东得先缴一笔350美元的押金,这也是驱逐委托的平均花费。押金到位后,老鹰会提供一张授权书。房东得备齐搬家公司的授权书、必要的法庭文件,以及额外的130美元手续费,前往治安官办公室办理。手续完成后,治安官会在十天内驱逐房客。如果把法院的裁判费和手续费都算进去,出动治安官跟搬家师傅的正式驱逐令,至少会花掉房东600美元。理论上,房东可以把这钱加到法庭判决里,但实际能拿回来的少之又少。
一头灰发、喜爱大步走路的戴夫·布里顿是白人。在他的指挥下,工人们钻进卡车里。蒂姆负责开厢型车,而戴夫则照例坐在副驾驶座上。
日常的驱逐行程会从最北的地址开展,然后一路向南推进。从清晨至午后,老鹰搬家的卡车会温吞地在密尔沃基北部的贫民窟里钻,接着驶过梅诺米尼河谷,开始在以拉丁裔为主的中南部“扫街”。最后一站则是最南部的白人地区,他们会在那儿的某个拖车营里为一天的工作画下句点。
这一天,两名助理治安官在银泉道(silver sprg drive)的公寓社区外头与搬家师傅们会合。他们两个人中,约翰(john)年纪较大,看起来也比较像执法部门的人——宽大的肩膀、厚实的双下巴,戴着太阳眼镜,留着八字胡、嘴里还嚼着口香糖。约翰敲门,应门的是一名睡眼惺忪、手还在揉眼睛的黑人女性。约翰环顾四周,没想到这房子整整齐齐,架子上还有洗好的碗盘,连一个打包的箱子都没有。他转头问搭档说:“我们应该没有找错地方吧?”为此他还打电话回办公室确认。
要是房子里的床垫一张张横亘在地上,天花板有油污,蟑螂在墙上乱窜,衣服、假发、玩具丢得满地都是,那他就不会特地确认了。有时候房客早已不见人影,废弃的房子里只剩死掉的动物跟腐败的食物,恶心地让搬家师傅吐一地。“驱逐守则第一条,”约翰常这么挂在嘴上,“就是开冰箱时要小心。”倒霉一点的话,房子里会到处都是垃圾跟狗屎,还有师傅在现场发现针头,身为老板的戴夫就会挥挥手说,“垃圾屋,撤退”,然后把烂摊子留给房东处理。
确认完毕,约翰挂上电话,挥手招呼搬家工人进来。也就在这一刹那,房子不再是房客的了。搬家师傅们一拥而上,用他们准备好的台车、移动笨重家具的捆带,以及箱子等工具逐间把房子清空。师傅们的动作可说是“快狠准”。那天早上的屋里不见小孩,现场却有玩具跟尿布。应门的女性脚步缓慢,看似备受打击。她打开冰箱门,发现里头在师傅们收拾过后已经空无一物,甚至连制冰器的盘子都没留下。 2 她发现自己的东西被堆在后巷。“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又开始下起雨来。约翰先抬头看看天,又朝蒂姆的方向望了一眼。“暴风雪也好,暴风雨也罢,我们都无所谓。”蒂姆边说边点了根薄荷烟。
“驱逐之旅”的第二站是一间浅蓝色的双层住宅,无人应门。执行驱逐时,有一半房子的房客不在现场。有些人在治安官来之前就搬走了,有些人根本不知道会有人来,少数人则会主动打给治安官办公室,询问自家是否在当日的驱逐行程上。不过,最多的还是那种等到治安官上门还毫无准备、手足无措的人。他们当中有的坚称自己没有收到通知,有的一针见血地指出通知上并没有说明哪天要赶人,甚至没有给出一个时间范围。对此治安官们不以为意,他们知道房客想钻漏洞,能拖一天是一天。戴夫的分析更为深入,他觉得知道要被驱逐后,房客们会产生一种逃避的心态,就好像他们没办法接受或想象这样一天的到来:两名荷枪实弹的执法人员带着一群搬家工人出现在自家门前,将他们曾经住在这里的痕迹统统抹去。心理学家也许会同意戴夫的看法。研究显示,在物质生活匮乏的状态下,人们的双眼会紧盯当下,忘了要看一看前方,这种“短视”往往会让他们吃大亏。为了解释这种现象,心理学家还援引了一个世纪多之前出版的《另一半人如何生活:纽约居住状况研究》(how the other half lives:studies a the tenents of new york):“为了基本生活所需而奋斗,是一场尖锐且永无休止的争战,远方看不到任何值得你眺望的风景……邪恶的审判日可能就在明天,也可能永远不会有这一天。若是有天审判终于降临……那也不过是给出生以来就源源不断的苦难再多添一笔而已。” 3
还有一种案例不需要任何心理学的专业分析,很单纯就是房客被房东诓了或误导了。
戴夫叫新人布朗特(brontee)爬窗进入浅蓝色的屋子,帮其他人开门。进到屋内后,他们看到一台戴尔电脑、一张干净的皮沙发,鞋柜上还有一整排鞋子。电视是开着的,显然原本有人在看。戴夫指着荧幕上的节目脱口而出:“是他妈的玛莎·斯图沃特 [1] !”
几分钟之后,一辆森绿色的旧款捷豹(jaguar)驶进车道,从车中跳下四名年轻黑人男性。
“这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人问道。
“你们家被查封了。”约翰回答,边说边举起查封的公文佐证。
“什么?我们才刚付完这个月的房租啊!老天爷,你也帮帮忙吧!”
另一名男子闷着头走进房内,没多久出来时怀抱着一个鞋盒。他双手抱着盒子,一如美式橄榄球的跑卫要从中线突破时的模样。他打开了捷豹的后备箱,把鞋盒锁到里面。
现场两名助理治安官退到一旁,交换意见。“这些人被捉弄了,”约翰跟搭档说,“房东收了租金却没缴房贷。”
“是啊。但是约翰,这也是间毒窟喔。”另一名治安官挑明。
约翰扬起眉毛,两人同时锁定厨房。蒂姆正在那儿组箱子。
“这是间毒窟吗,蒂姆?”约翰低声问说。
蒂姆一声不吭,拉开了厨房里的一个抽屉,熟门熟路地,就好像他来过这里。抽屉里有一个个密保诺(ziploc)的小号密封袋,还有一些刮胡刀片。两名治安官交换眼神。有时遇到这种状况,也就是房东房子被查封、而完全被蒙在鼓里的房客显得很无辜时,约翰会帮房客争取一点缓冲时间。但今天他决定该驱逐就驱逐,并且对刚刚鞋盒里的东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4 反正他又不负责抓毒品,而且被房东摆了一道,对这些年轻人来说也已经是一种惩罚了。
再下一站是一间刚刚说过的“垃圾屋”。第四站的进程则非常快,因为年长的黑人房客也没多少东西可收。“老兄,这不合理。”房客一面看着搬家师傅把他五斗柜里的东西倒进箱子里,一面不断碎碎念。事后,戴夫朝着厢型车走去,准备前往第五站。也就在这个时候,戴夫指着被堆在地上、已被雨淋湿的年长黑人的东西说:“有些人在帆布上作画,而我也是艺术家,那堆东西就是我的作品。”后来他在第五间房子堆出了更有看头的作品,因为那里头有个吃剩的生日蛋糕,外加一只充饱氦气的气球。
拉瑞恩小时候住在南密尔沃基(uth ilwaukee)一处以黄砖砌成的低矮公共住房社区里,对街是棒球场。家中除了她还有两男两女一共五个孩子。她的母亲长年卧病,甲状腺失调让她全身浮肿。父亲是名洗窗工人。拉瑞恩记得有次回家他带了很多包ziegler大巧克力棒,原来他那天洗窗的地方是糖果工厂。如果某天他带回家的是多到抱不住的新鲜面包,那就代表他当天打理的是某家餐厅。拉瑞恩的童年过得还算开心,毕竟家里有位疼爱孩子的父亲。“我们一点儿不觉得自己穷。”她是这么说的。
拉瑞恩在学校过得很艰难。到十年级的时候,她终于觉得自己读不下去了。“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出人头地,就我一人像无头苍蝇。”于是她先辍了学,做缝衣女工,时薪15美元,后来在专做企业招牌的埃弗布赖特公司(everbrite)工作。一次罢工后,她离开了那里,去舍曼大道(sheran avenue)上的r-w实业(r-w enterprise)当机械工。她的父亲一想到女儿在那里喷砂、处理金属片、操作冲床,就有操不完的心。或许正因如此,当一个金属碟盘压在拉瑞恩的手上,夹掉她两根中指的上半部分时,她唯一记得的就是哭着喊着要找爸爸。
二十二岁的时候,拉瑞恩嫁给了一个叫杰里·李(jerry lee)的男人。这个男人先是开口要她辞掉在r-w的工作,待在家就好。当拉瑞恩学开车时,杰里又问她考驾照要干吗,于是她放下了手中的资料。婚后三年,他们生下了大女儿,隔两年又生了二女儿,也就是梅根(an)与洁美(jay)。只不过二女儿出生后不久,这段婚姻就开始貌合神离。到后来,杰里甚至开始带女人回来。这对结婚八年的夫妻最后走上了离婚一途,拉瑞恩也开始过单亲妈妈的生活。她兼了两份差使却依然捉襟见肘,但不得不说,她们的生活要比以往更自由、更快乐。那是拉瑞恩人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她开始去那种要在桌上跳舞的俱乐部上班。一方面是她觉得薪资不错,另一方面是她喜欢那种被簇拥的感受。白天她会带着女儿去别人家里打扫。两个孩子会给妈妈帮忙,拉瑞恩也会把领到的薪水和女儿们分享。
有一天,拉瑞恩跟两个女儿去参加7月4日的国庆日烤肉活动。当时是1986年。她们之所以受邀,是因为拉瑞恩有个朋友想帮自己亲兄弟找女朋友。结果朋友这个媒人当得不错,拉瑞恩跟格伦(glen)一见钟情,打得火热。格伦跟杰里·李完全是不同的类型。在格伦身边,拉瑞恩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蠢,反而觉得自己是美丽、能帮得上忙的女人。格伦那会儿还在假释期,因为他抢了一间药房。假释前他正为了此案坐牢。事实上,他这辈子都在牢里进进出出。在一起后,拉瑞恩尽力让他少惹些麻烦。拉瑞恩会在格伦求职无门的时候帮他按摩。格伦鼓励拉瑞恩学车,她也很争气地在三十八岁那年拿到了驾照。
格伦生性浪漫,爱喝酒。他们的争执常常会演变成大打出手。有时候格伦会追着拉瑞恩跑,而拉瑞恩会抄起电话把格伦打到见血。某次他们就因为打得太凶,把事情闹大了,被房东驱逐。但床头吵床尾和,隔天早上他们又会亲亲对方,说声对不起,一切又和好如初。只能说他们是真爱,但这种爱在旁人看来是夹杂着耗损与暴力的爱。
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拉瑞恩一直自责到现在。那天格伦醉醺醺地从他亲姐姐家里回来。吸毒后的他看起来狼狈不堪,一副跟人打了架、心情糟糕的模样。格伦不时会陷入抑郁的情绪中,严重时甚至还有幻听。那天回家,格伦一手拿起了处方药,而拉瑞恩以为他心情不好想吞下一大把,于是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就这样,二人为了药丸大打出手。过程中格伦不小心滑倒,头撞地板,血溅当场。拉瑞恩打了911,在急救人员帮格伦包扎好之后,警察旋即给他上了手铐。他吸食麻醉性毒品违反假释规定,所以又得送回牢里。
拉瑞恩最后一次探监时,发现格伦不太对劲。除了坐立难安以外,眼睛也黄黄的。最后格伦说他人不舒服,一反常态地要提前结束会见。隔天早上,拉瑞恩在家接到一通电话,她还记得电话那头一个女人告诉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启齿,但是格伦死了。”狱方说他用药过量。
之后几年,拉瑞恩慢慢觉得格伦是被同房的狱友毒死的。但无论格伦的死因为何,生活在一起十六年的男人走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拉瑞恩松开电话,用尽全身力量嘶吼格伦的名字。“那瞬间我像是死了一次,”拉瑞恩说,“我的身心裂成两半,我整个人的存在也……他一死,我的人生像掉进了无底洞里,到现在我还爬不出来。”
老鹰搬家的卡车停在密尔沃基北部一个米白色外墙的双联式公寓外。应门的是个大孩子,准确地说是个十七岁上下、留着超短发的少女。她皮肤黝黑,有一双天不怕地不怕的灰眼睛。
戴夫与搬家师傅们不急着进去,他们照例在后头等约翰说“可以了”——向来都是治安官们走在前头处理可能出现的反抗。房客常会嚷嚷,但很少真的动手。治安官们会使出不同的招式来压制对方的气势,而约翰基本上吃软不吃硬。他曾经在一个身穿浴袍、头上包了毛巾的女人面前打电话回办公室,向总部汇报说:“这幼稚女要是再不闭嘴,我就把她的东西全往街上扔!”跟灰眼少女的对话比平常要久一些,而在一旁的戴夫看到有一名穿着法兰绒衬衫的白人男子停好卡车,朝着公寓大门走近。是房东吧,他琢磨着。又过了几分钟,约翰终于向戴夫点头,于是师傅们准备上工。
进门后,搬家师傅发现有五个孩子待在里头。蒂姆认出了其中一个小女生的爸爸是自己请过的搬家工人。驱逐驱到熟人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大部分的师傅都住在北部,所以多多少少都有“服务”到教友或邻居的尴尬经验,蒂姆甚至驱逐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只不过这间公寓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戴夫按捺不住好奇心上前询问,约翰解释说驱逐令上的当事人是这几名孩子的母亲,但她已经去世两个多月了。这些孩子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住了两个月。
随着搬家师傅开始逐室清空,灰眼少女在一旁像孩子王般对其他小孩发号施令,其中最年幼的是个看起来八九岁的男孩。上到这间公寓的二楼,师傅们发现横在地上的有破烂不堪的床垫,还有摆得像是奖杯一样的烈酒空瓶。地下室里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室内跟院子里除了垃圾还是垃圾。“恶心死了。”蒂姆看着在厨房墙上爬行的蟑螂有感而发。
房东用电钻换了锁,搬家师傅把屋内的物品推到湿漉漉的街旁,但孩子们却笑着跑来跑去,好不欢乐。
清空房子后,搬家师傅们聚集到卡车旁。他们反射性地跺脚,就怕身上还有蟑螂。抽烟的师傅正在口袋里搜寻香烟。他们不知道孩子们跑哪去了,也没多问。
搬家工作会让你彻底了解什么叫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个男人家里有10000盘ufo的录音带,嘴里还嚷嚷着:“准备就绪!准备就绪!”有个女人装了不少罐的尿液。还有个男的自己住地下室,楼上的房子则任由一群吉娃娃跑来跑去。不过一周之前,一名男人要助理治安官约翰等他一分钟,没想到他要这一分钟是为了把门关好后拿枪往自己头上轰。 5 不过真正让人受不了的还是“脏”这件事,无论是闻到的味道还是看到的景象,师傅们下班后都得去喝个痛快,只求能把记忆“格式化”。
灰眼少女倚着前廊的栏杆,一口口深吸着她手中的香烟。
拉瑞恩考虑找兄弟姐妹帮忙,首先是大姐奥黛莎(odessa)。奥黛莎住得不远,距离拉瑞恩不过几英里。大姐每天的生活就是穿着睡袍躺在灯芯绒布的躺椅上看脱口秀,灯座旁则是一罐罐处方药。她每个月领联邦救济金过活,所以就算她想帮忙,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别误会,她一点都不想帮忙。毕可(beaker)的状况比奥黛莎更糟,老烟枪的他身形高大、皮肤松垮,得靠助行架才能走路。他们家以典型的中西部人的方式,拿他的健康开玩笑:“我们都设好殡仪馆的快拨键了!”虽说毕可还没有惨到要住院,但这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因为他领的社福补助比拉瑞恩还少,付完房租后所剩无几。毕可在一辆堆有衣服、烟盒和烟屁股、糊着食物残渣的餐盘、野狗狗屎的脏拖车里度日。
苏珊(san)的日子稍稍好过点。她跟老公莱恩住在拖车营里略微“高级”的区域。夫妻俩拼命想要领养他们的亲生孙女,也就是莱恩口中生下来“就像个小灯泡在发亮”的孩子(苏珊跟莱恩的二女儿——“我们内心的痛”——是个重度的可卡因吸食者)。先不说这样的处境已经耗尽夫妻俩所有的资源与精力,就算有钱有闲,苏珊跟莱恩也信不过拉瑞恩,所以不可能拿钱给她。明明是亲姐妹,苏珊却有好几周没跟拉瑞恩说话。让苏珊这么怄气的原因是她发现拉瑞恩花了几百美元在电视购物上——精确一点说是ess air的喷气粉底笔。
兄弟姐妹中较为幸运的是鲁宾(ruben):他不仅没有遗传到他们爸爸克罗地亚式的鼻子,也不用在拖车营里跟哥哥姐姐们做邻居。事实上,他根本没有住在任何拖车营里,也没有跟大姐奥黛莎一样住在卡达希(cudahy)。鲁宾真正的住处是在橡树溪(oak creek)他自己的房子里。那是间大房子,大到可以办一场感恩节晚餐,所有亲戚都能聚在一起。弟弟有这种财力,理论上拉瑞恩可以跟鲁宾借钱付房租,但问题是她跟自己的弟弟不熟。此外,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向日子好过的亲族求助并不是那么单纯的事。通常这些关系会被保留下来作应急之用,或者被当成有机会咸鱼翻身时的本钱。一般而言,穷人都会小心翼翼地不要透支自己的人脉,因为家族里的有钱人一旦烦了,觉得不堪其扰,那么想要借到钱就该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他们会觉得亲戚这么穷是他们自己不争气。这解释了为什么家族中条件最好的那个,往往不太会被问到借钱。 6
思前想后,拉瑞恩觉得还是自己的小女儿洁美最靠得住。她想办法搭便车去洁美上班的阿比汉堡(arby’s)。出发去见女儿之前,她特意好好梳洗了一番,换上了淡蓝色的衬衫、干净的深色牛仔裤、黑色的低跟女鞋,还擦上了一点口红。
“可以让洁美来帮我点餐吗?”拉瑞恩问了柜台后面的店员。
“洁美。”这名店员呼唤。
洁美从一堆脏碗盘中抬起头来,对着自己的母亲翻了个白眼。她厚厚的深褐色鬈发塞在阿比汉堡的帽子底下。洁美要比母亲拉瑞恩高多少,脸上除了细框眼镜,还挂着修女般的神情,温暖中带着距离感。没打算走出来的洁美从柜台后面小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知道不应该来,”拉瑞恩收住笑意,满脸愁容,“但是我刚收到驱逐通知单,只给我二十四小时筹钱,要是没钱,他们就要把我逐出家门。所以,那个啊,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下?”
排队的人龙愈拉愈长,洁美退到一旁替其他客人结账。等洁美把人流消化完之后,店经理出现了。经理是个瘦得像竹竿的白人女性,稻草般的发质加上青春痘,让她看起来像个高中生。
“这是我老板。”洁美对拉瑞恩说,感觉得出她有点觉得丢脸,毕竟这位经理至少小她十岁。
“您是来看洁美的吗?”经理开口问。
“我是来点餐的。”
“喔,好,”稚气未脱的经理将整只手臂搭在洁美的肩膀上,“我爱死你女儿了,我最喜欢的员工就是她了。”
拉瑞恩点了餐,然后掏出钱包要付钱。但经理利落地在收银机上敲了几下,把账给冲掉了。“这餐我请。算是感谢能请到洁美这么好的员工。”
“拜托不要炒她鱿鱼。”拉瑞恩回应。
洁美的老板向拉瑞恩点点头,然后就自顾自地去“得来速”窗口忙碌了。
回到母女俩的“两人世界”后,拉瑞恩再度向前压低身子,对着柜台另一头的洁美说:“所以刚刚我跟你说的那件事……”
“我没办法。”
“喔,好吧。”
“我是真的没办法啦。”
拉瑞恩低下头,好像地板上有什么东西似的。
洁美取了苹果派过来。“我没骗你,我手边真的没钱。等发完薪水我可以寄支票给你,但能不能先找别人帮你,我要等薪水下来后才会有钱。我现在想帮你也没办法,你先问问看别人好不好?”
“我一定会想办法还你的,我保证。”
“我没有要你还我啦。”
拉瑞恩把备齐的餐点拿起来。“好了。”说完便转身要走。
“妈,等一下,”洁美叫住她,“抱一个。”她从柜台里绕出来抱住自己的妈妈,亲亲她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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