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五 阙如(1/2)
樱花散去,思乡心起,我回到纪尾井町的家,待了十天左右回来了。
一开始家人惊讶,接着欢迎款待,然后怨怼不已,最后转为责骂。
家中女人的心情逐渐乌云密布,风雨欲来之后,我是如坐针毡,叫苦连天。
站着躺着都会被刻薄两句。我可不是为了挨骂才回家的,所以用早饭前就早早溜了出来。
被埋怨还好,但被斥喝,那真教人无一刻安宁。
我明白追根究底都是我不好。老早就明白的事,就算叨念个没完,也无从改善。不仅如此,我连抗辩也没办法。一个毫无理由地离家,不工作而隐居的废人,丝毫站不住脚。
原因很清楚,没有改善的余地,也无法抗辩,那么唠叨听在耳里完全只是痛苦。就算因为看不顺眼狗长尾巴而埋怨,狗也不能够怎么办。狗有尾巴是天经地义,就算责骂那尾巴碍眼,也不能让它消失。
这可恶的狗,有尾巴真是可恶透顶——即使被这么责骂,也无能为力。愈是怀着恭顺亲爱之情摇尾,愈只会招来厌恶,真的是白摇了。就算哼哼唧唧,深深低头,尾巴就是在那里。
只能剪掉尾巴,从此不再当狗。
话虽如此,错之在我,所以这是没办法的事。女人们的心情我也了解,所以我认为这时候还是该夹着尾巴溜之大吉,决定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是我不该一待就待上十天。
一开始的三天,家人无不欢喜。我看着小女儿,笑逐颜开,品尝久违的妻子厨艺,大饱口福,躺卧在晒得干爽松软的客用被褥上,受众人照料得无微不至。连喝不了多少的酒都端出来一堆,让我觉得回家果然好。
第四天左右,情况开始有些不同了。母亲开始埋怨我败坏家中名声,妻子也说因为丈夫都不回家,被街坊邻居议论是闺房不和,害得她没脸上街。
抱歉让你们吃苦了,我安慰、哄劝,但渐渐地总算发现了。这一切都是我害的。就算被我这个她们埋怨的元凶安慰,也不可能开心。
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第六天,母亲大发雷霆。
母亲是旗本之妻,好歹也是个官夫人,那斥责的架势令人折服——我事不关己地佩服着,但这当然并非可以高高挂起的他人闲事。
虽然幕府已经瓦解,但高远家是三河以来,直属于将军的旗本家臣,母亲责备说你是要断了高远家吗?妻子甚至说如果夫君这么不中意我,干脆把我休了算了。
接下来就是轮番哭泣、怒骂,不断地被逼问今后是何打算,让我是叫苦连天。
我没有任何想法,所以就算想回答也没办法。
公司倒闭了,我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能供我渡过难关的才艺,或造福社会的才能、贡献己力的气概。别说出人头地了,连安身立命都有问题。
我不忍心让幼子看到父亲这副只能缩着脖子挨骂的窝囊相。但我这人又生性和善,没法蛮横地反驳大骂:“我是丈夫,即便做错了,即便日子难过,女人就是不许对男人做的事插嘴,少在那里满腹牢骚,给我乖乖忍耐!”
抱歉抱歉,在我心情整理好之前,再等会儿吧——我只能不停地这么赔不是。
是遁词,她们一下就识破我这遁词了,所以被骂得更凶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
不只是嘴上逃避,我整个人都逃了出来。我并不后悔,但心情很复杂。像这样回头一看,也纳闷先前的欢迎款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仔细想想,一家之主回家,家人却惊讶、款待,这本身就很奇怪。我离家太久,久到甚至回家会令她们吃惊,所以理应劈头就被责骂才对。
十天前,我还像个孩子似的内心寂寞不已,现在却更加萎靡,像个婴儿般无助。
不知为何,但总觉得不好就这样直接回到我的闲居,却也没有别的去处。
这么一来,就像个断线风筝,虽然自由自在,但足不着地的那种无依无靠——怀抱这种心情的时候,不能产生快感,只会教人不安。我迷失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我无可奈何,来到日本桥,去了丸善。
这行动是出于毫无根据的想法,认为看看书可能会好过一点。
时辰还早,店也刚开不久吧,几乎没有客人。
我喜欢书,来过好几次,但绝对算不上是个好客人。
去年夏季前买过一次,后来来了四五回。
一年只来上四五回,所以算不上熟客,而且也不是每次来都买,因此也不能算上宾。但我还是认得店里学徒的长相,而人家似乎也记住了我。
想读的书我几乎都能在吊堂买到,所以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书。如果要在这里买,只能买刚出版的新书,或刚进货的洋书。洋书买了也只能摆着欣赏,所以还没进店,我已经是纯看不买的架势了。
我穿过门帘,心不在焉地浏览着展示台之际,学徒凑了上来。
不,人家也不是从小在这里打杂的,应该称他店员才对。每次来我都这么想。记得这名店员姓山田,是一开始推荐我新文体小说的青年。
“哎呀,高远大爷,欢迎光临。今天想找什么书吗?”
这圆滑周到的应对,果然不是学徒,而是店员。
“哦,只是路过进来看看而已,不算真的客人,你不必招呼我。”
我并不是路过,所以这是谎话,但不算客人这话是真的。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呢?山田巴结说:
“哎呀,坦白说,我正在等高远大爷大驾光临呢。”
“等我?这就怪了。天下之大,应该没有半个人需要我才对。就连一时兴起回老家去,也如坐针毡。”
“咦,您回府上去了吗?”
山田露出困扰的表情。
“怎么,我有什么不能回老家的理由吗?”
“不不不,不是这样,那么呃,您现在的住处,已经退租了?”
“不,没有。我正要返回我的闲居……”
总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
我从来没有对丸善的店员说过自己的状况。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是听谁说的?”
“哦……”
被我这么一问,店员招出是听四谷斧冢书店的为三说的。
“为三啊?真是个爱嚼舌根的小子。虽然也没什么好瞒的,但这样到处宣传别人家的事,真伤脑筋。”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其实呢,是东京堂来向小店询问的。”
“东京堂?谁?”
本乡的代销公司,山田回答。
“代销公司?代销什么?是怎样的公司?”
“哦,是代销书籍的公司。”
“那是怎么样,小学徒东奔西走调书回来的……那种代销工作吗?”
以前小伙计为三说过。
他说有时候客人会想要其他书店出版的书,这种时候就必须去别的书店弄来,相当辛苦。
“东京堂原本跟我们一样,是零售商,但很快地也开始做代销和出版。本来是那边三丁目的博文馆……”
等等,我制止他。
“告诉我这些细节也没用吧。简而言之,是有专门收书发书的部门的书铺就是了吧?那里怎么会找我有事?又怎么会问到你们这儿来?这我实在不懂。”
“不,就是呢,尾崎老师……”
“尾崎……”
是指尾崎红叶吧。
“等等,这我更不懂了。我和尾崎红叶老师半点关系也没有啊。我的确是因为你推荐而买了他的小说来读,知道这个人,但人家是赫赫有名的小说家,而我只是一个小读者。如果是我想写信给大师而过来询问,那还比较有道理。”
是畠芋之助先生啦,山田说。
“那……呃,在这里认识的……”
“是的,是尾崎老师的门人,泉镜太郎先生。”
“不,等等,他……”
“他似乎使用畠芋之助这个笔名,在地方的报纸连载小说哦。”
“用那个名字?”
“我是这么听说啦。不知道为什么,哎,感觉本名的名气更要响亮许多,但也许他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吧。”
总觉得尴尬。
给他取了那样一个名字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多土的名字啊,不过任谁也想不到他会拿那样的戏言去当笔名吧。
“那么……嗯,是有那么一丝一缕的缘分,但我不懂为何尾崎老师会因此找上我。”
“哦,事情很复杂哪。”
这是我要说的话。
“其实就是,江见水荫 [162] 老师开设的江水社中的一员——嗯,是江见老师的弟子呢。那些弟子里面呢,有位叫田山花袋 [163] 的先生。”
两人都没听过。
“江见老师也参加尾崎老师兴办的砚友社,然后田山先生原本也是尾崎老师的门人。因为这样的缘分,田山先生也和那位泉先生有交流。”
“嗯,应该会有吧。”
“泉先生在第一次报纸连载时,好像也向田山先生提过这件事,毕竟那是泉先生的处女作嘛。”
“嗯,应该也会提起吧。”
“然后,我是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但这话传进了江见老师的耳里。”
“什么话?”
这小的不知道,山田苦笑。
“不知道?”
我又不在场,山田说。说的也是。
“那位邀请江见水荫老师加入砚友社的人……啊,高远大爷知道博文馆出版的《少年文学》这套丛书吗?”
“不,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少年。那是小孩子的读物吧?”
不,可不能那样小看哟,山田蹙眉说:
“虽然是我个人的私见,但有趣的作品即使大人来读,一样有趣,不能用给大人看的或是给小孩看的成见看待。恕小的大发厥词,但我总觉得摆架子标榜什么文学的,总教人……”
不欣赏吗?我说,山田再次苦笑,说他不敢这样说。
“哎,我自己原本也是喜欢江户风格的。至于小说之类的,顶多也只读读江户戏作当成娱乐,不可能懂什么文学,所以不喜欢太装模作样的。”
“是的,关于这一点,砚友社的老师们都很干脆地主张小说就是娱乐,而且风格也复古。但并不是单纯地想回到旧幕府时代,而是改写成新的当世风。”
嗯,确实很新呢,我说。
这也是真心话。熟悉新文体之后,我开始觉得在文章上没做功夫,就没有意思。
“那个叫什么去了?我对二叶亭那种的就不是那么喜欢。那叫什么,言文一致吗?”
“哦,长谷川 [164] 老师的情况又有些不一样,但在文体上还是下足了功夫吧。”
“是呢。”
一开始我大为困惑,但现在有时反倒觉得因循守旧的文言文比较难读。古文读起来老掉牙是没办法的事,但即使是拟古文,现在写的感觉就是比较新,令人不可思议。
要文学多了,山田说:
“总之,不能以文体的轻重来判断吧。同样地,不管是以谁为对象写作,有趣的作品就是有趣,小的认为跟风格无关。哎呀,好像离题了……作为那套丛书《少年文学》的第一辑,前年出版《黄金号》这部作品,大受好评的岩谷小波老师……”
“喂。”
像这样接二连三丢出名字,只教人摸不着头脑。
“那又是谁啊?”
“岩谷小波老师啊。大爷不知道吗?岩谷老师是邀请江见老师加入砚友社……”
“不,我对作者没兴趣。”
“这样啊。那么,对了,还是该介绍他是贵族院议员岩谷修大人的三男比较好?本名好像叫季雄先生。”
“说到贵族院议员岩谷,不是知名书法家岩谷一六吗?他的儿子是小说家吗?”
是的,山田说:
“我想以前高远先生惠顾的《我乐多文库》里面,也刊登了岩谷老师的作品。因为岩谷老师也是砚友社的一员。”
这么说来,“小波”这个名号我有印象。
“啊,我想想,对了,我记得是相当感伤的恋爱小说,不是吗?因为笔名叫‘小波’,我还怀疑是不是女流作家……原来姓氏叫岩谷,这么粗犷啊。”
是的,就是他,山田说。
不愧是书铺店员,饱览群书。
“那位岩谷先生——哦,不是书法家岩谷议员,而是议员儿子,听说他这次要在博文馆进行某些新的事业。然后在商量那件事的时候,江见老师听到那件事……”
“那件事是哪件事?”
“哦,泉先生告诉田山先生的时候,被江见老师听到了。然后岩谷老师去询问尾崎老师。”
“为、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呃,也没有为什么,因为尾崎老师和岩谷老师也是文学结社的同好啊。听说介绍泉先生在报纸撰写连载的,就是岩谷老师呢。”
“介绍?”
“我猜应该是岩谷老师接到连载的委托,但工作太忙没办法接,所以代为介绍新人吧。在下只是一介书店员,不清楚这中间的状况。”
“哎,这不重要。就算是这样,尾崎老师也不可能知道我这个人吧?”
“应该不知道吧。”
这什么话。
“当然不知道了。想都不必想,人家不可能知道我嘛。或者说……你为什么不去问泉弟?这样只会让事情愈传愈乱啊。”
“大爷。”
“什么?”
“大爷带泉先生去了某个地方,对吧?您将地址好好地告诉泉先生了吗?别说那里的地址了,您是不是连自己的住处都没有告诉他?”
“啊。”
这么一回想……确实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我让他上了人力车,载他去了吊堂,然后让他坐上在外头等待的人力车回去。像他这样神经质的青年,也许连自己被带去了何处都不清楚。
“哦,因为我想也没必要告诉他嘛。我们坐人力车去,然后又让他坐人力车回家了。”
就是说吧,山田说。
先前我一直没注意,但这个店员手中拿着除尘掸。他本来是在掸灰尘吗?
“所以呢,尾崎老师就问了泉先生,问出事情始末,才发现原来丸善的客人牵涉其中——这样描述,听起来好像什么阴谋恶事,请别介意呀。哎,总之就是这么回事。然后岩谷老师认为没必要再继续麻烦尾崎老师,便收了手,通过博文馆,而博文馆的代销公司东京堂则尽到本分帮忙代转,联络敝店,交到小的手中处理……只是小的不知道高远大爷的住处,所以……”
“事情又传到斧冢书店那儿,为三招出了一切,是吗?哎呀,这圈子兜得可大了哪。”
所以我一开始就说这事很复杂啊,山田搔搔头说:
“整理一下呢,就是泉先生告诉田山先生,田山先生告诉江见老师,岩谷老师从江见老师那儿听说,跑去向尾崎老师打听,然后又回到泉先生身上,岩谷老师从泉先生那里得知来龙去脉后,通过博文馆、东京堂,打听到小店丸善这里来……”
然后再由山田询问斧冢书店,然后传到为三那里。
这没什么好整理的吧,我说。过程怎样都无所谓。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听为三兄说,高远大爷因为生病疗养不住在老家,他没去过大爷现在的住处,但知道大概的地点……”
原来大爷生病了吗?山田这时才睁圆了眼睛问。
“事到如今才问这什么问题?老早就治好啦。只是嗯……”
为什么我不回家呢?
我还住在原处啦,我回答。
“哎,总之虽然一头雾水,但你把我的住处告诉那代销公司的人了,是吗?”
是的,山田行礼说:
“因为对方说无论如何都想联络大爷。”
“呃……”
对方是谁?——重点是这个吧。
途中有太多人登场,搞得我都混乱了。
说到底是岩谷老师,山田说。
“岩谷议员的儿子……找我会有什么事?嗯,这么说也不像话,但我有十足的自觉,自己应该是明治现代最没用的窝囊废了。我无法高谈阔论时事,也不会灵巧过日子。如果别人把红的说成白的,我会照单全收,即使内心觉得红,也不敢吭声。我没有半点自由民权思想,也毫无爱国心。我是个懵懂度日,只敢鬼鬼祟祟走在暗处的弃世之人。”
噢……山田似乎难以应话,露出应酬的笑容。
的确,他也不好同意“所言甚是”吧。但即使安抚地说什么“没有的事”,也只是让自己心虚。
“你那串话真是不得要领哪。”
“很抱歉。”
“跟我这种人……”
没必要道什么歉啊,我说。
离家之后,我总有些自虐,明明不得要领的是我。
我真的只是逛了逛就离开了。
只是在店头东拉西扯了一大堆,结果什么也没买,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客人。我对自己感到生气。这样郁闷难当,也不可能好好挑什么书。
我变得更加萎靡,后悔着不该去书店,踏上归途。
但总觉得有些内疚,四处闲晃,徘徊之中,竟发现了那家叫博文馆的书店。
探头一看,是零售部。
我有些好奇,便进入店里找那个叫“小波”(sazanai)的人的书。
用不着找,作品堆成了书山,但作者名是“涟山人”(sazanai sanj)。是一本用和纸彩色印刷的美丽书籍。拿起来一看,手感也很好。打开封面便是卷头画,也非常美。
我觉得是一本好书。
因为是给儿童看的吗?我这么想着翻页浏览,发现字体比较大,却是文言文。
感觉不像是给小孩子看的东西。
我入迷地读了好一会儿,下定决心既然如此,非买不可,四下扫视了一下,好像还有同一位作者的另一本书《当世少年气质》。似乎是同一套丛书。
我看过坪内逍遥的《当世书生气质》,便问店员这两者有关吗?店员说无关。店员说这是去年一月出版的,相当畅销。
好像还有另一本《暑期休假》,但不巧缺货了。
店员说目前正在再版。我问再版是加印的意思吗?店员说像《黄金号》已经印了好几次了,真了不起。
我觉得书本的形式也变了。
我买了两本。
付了二十四钱。
可能是因为买了美丽的书,心情好转了些。
人的心情真的会因为一些无聊小事而转变,就像拿到玩具的小毛头。
我总算想回家了。
但我没有返回租屋处,而是前往赁屋的农家。因为先前我只跟他们说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也许他们正在担心。
我离开了十天之久。
即使不担心,我应该也给人家添了麻烦。
因为我托人家准备三餐,要是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人家也很困扰吧。打扫洗衣姑且不论,做饭是要提前准备的。虽然写封信通知就行了,但我这人也没那么贴心。
是个二愣子。
我站在屋前招呼,老爷子从屋旁冒了出来。
他叫茂作,五十多岁,人很热情。“哎呀,主公大人,您回来了吗?”茂作挤出满脸皱纹笑道。
“别叫我主公啦。噢,真是抱歉,离开了十天都没回来。”
“已经十天啦。主公大人没什么好道歉的,咱这儿一点都不麻烦的。”
“但是给你老婆添麻烦了吧?”
“哪里会麻烦呢?她是个粗枝大叶的女人,饭菜也不是特别分开准备的,只是多做一点当成主公大人的份,虽然得盛得漂亮些,但也就这样罢了。如果您不在,就自己吃掉而已。”
“自己吃掉?你吗?”
我可吃不下,茂作挥挥手。
“全都被老婆子自己吃掉喽。所以如果主公大人不在一天,老婆子就多长一天膘,这样而已。可是啊,咱们也是按月领钱的,主公大人不在的天数,得扣还回去才行吗?”
“不,不必担这个心。”
看来没给人家添麻烦,但好像也没人担心我。
对了,主公大人,茂作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说。
“我说过别叫我主公。”
“那么叫您少主吗?”
“我不年轻啦,像你老婆都叫我大爷。虽然我不知道她背地里都叫我什么。”
她都说住空屋的大爷,茂作说。
“不管那个,怎么了?”
“站在屋外聊也不太好,哎,请里面坐吧。虽然很脏乱。农家嘛。要不要喝杯茶?”
“不,我想再怎么乱,也比我住的空屋整洁吧。今天站着说了一整天的话,我就不客气地进去坐了。”
穿过门口入内,泥土地面很宽阔,天花板也很高。我租的屋子更要狭小许多,所以有点惊讶。我的老家是武家大宅,所以并不小,但结构完全不同。
地板到横梁之间的距离,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怎么回事呢?我有种那里的空间密密实实地塞满了生活的累积,从上方压了下来的错觉。
茂作说请里面坐,我说这里就好了,在上木板地间的地方坐下。
阿丰、阿丰,茂作喊着老婆。
“别在那种地方发抖啦,高远的主公大人来了,快端茶过来。”
里面一片寂静。
这家的女主人,虽然我不太想这么说,不过是个相当热闹的妇人。她有点没口德,也很爱笑,个性很好;但坦白说,实在很吵。
“怎么了?你老婆病了吗?”
“怎么可能?那老婆子壮得像头牛。嫁过来快三十年,从没伤风感冒过,也没坏过肚子。就连生小孩,生完没几天就照样下田,满不在乎。因为太壮了,连我娘都吓到了。我娘生前也是个结实的人,但她说我老婆那种壮,非比寻常,会不会是混了牛的血在里头?在这个家里面,我是最虚的一个。”
“是这样吗?身体强壮是很好……但那样的话,你怎么会说她在发抖?”
就是这事啊……茂作愁眉苦脸起来。
“哎,其实也不该拿这事来烦主公大人,但毕竟我这人毫无学识。再说,嗯……”
茂作坐立难安地在家中东张西望。
“就这么居高临下地跟大人说话,这要是从前,是要被砍头的呢。”
别说那种傻话了,我责备他:
“现在四民平等了。如果要分等级,不是依身份,而是该以贡献来分才对。既然如此,像那样汗流浃背、辛勤工作生活的你们,比我更了不起。”
俺只是下田而已啊,茂作说:
“就算播种耕田,也没多少收入,也贡献不了国家啊。”
“这是什么话?你们为国家贡献良多啊。国家啊,就是靠每一个人支撑起来的。而你们种出来的白萝卜和牛蒡,都拿来填饱支撑国家的每一个人的肚子,不是吗?换句话说,你们的汗水,成了国家的营养。如何,很了不起吧?”
“是这样吗?”
我从没想过这种事哪,茂作说,在木板地盘腿坐下。
“哦,其实呢,我跟人要了只猫。这里老鼠太猖狂了,会啃地瓜芋头,不只偷粮食,还会啃柱子,所以我跟人要了只猫。”
“那不是很好吗?”
“就是这坏了啊。”茂作把脸更往前探,“老婆子怕啊。”
“怕什么?怕猫吗?”
“就是哎,我有个亲戚,在吉原 [165] 出租房子给人开店。说到花街,就少不了猫,所以那亲戚有猫。我说给我一只,亲戚就分了一只给我。到这里都还好,可是在他租给人的房子里啊,好像闹出过一些事情。”
“什么事?有人动刀动枪吗?”
“不,我那亲戚啊,迷上了人家新造 [166] 。他为那雏儿如痴如狂,然后毫无例外地惹得老婆打翻了醋坛子。”
“哦。”
我跟这些风流艳事向来无缘。
从来不曾嫉妒或痴迷,也没有兴趣。
“然后啊,主公大人,拈酸吃醋是还好,问题是那醋劲竟引来了大火。嫉妒到熊熊燃烧,真烧起来了。那老婆忧郁过度发了疯,吵着要寻死觅活的,最后竟放火烧了自己家,那真是场大火灾哪,结果活活烧死了。才上个月的事而已。”
“哎呀,真是可怕,不是可以拿来说笑的事哪。”
“那当然喽。然后呢,当火警的吊钟敲得震天响的时候,老公正和那雏儿……”
“厮混在一块儿吗?”
没错没错,茂作说,身子往后退。
“在做些什么我是不知道,反正一定是喝酒睡觉吧,我猜。老婆在大吵大闹,甚至放火烧屋,人都烧死了。老公却毫不知情,流连青楼,满不在乎地沉迷温柔乡里,跟女人卿卿我我。然后……问题就是接下来。不出所料,出来了。”
“什么东西出来了?”
就这个啊,茂作举起双手垂晃。
一开始我还纳闷那是在干吗,接着想到是幽灵的姿势。
“你是说……幽灵?”
“就是人家说的幽灵吧。毕竟我毫无学识嘛。是鬼怪啊,鬼魂。哎,那老婆披头散发、表情狰狞的鬼魂出现,在走廊上飘荡,老公被吓得两腿发软。”
“幽灵啊……”
我……涌出许多感触。
“好吧,这我知道了,但我不明白这跟你要回来的猫,还有你老婆的身体状况有什么关系啊?”
哎哎,请听我道来,茂作说:
“就是啊,老公迷上的那女人呢,名叫阿豆,是个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而那个鬼怪呢,不知为何不是找上老公,而是对这个阿豆作祟。从那之后,幽灵每晚现身作祟,在走廊飘忽行走,或是像这样,无声无息地飘进阿豆的房间里头。”
“哦?”
“听说不止一两个人看到,娼妓也都吓坏了,镇日提心吊胆,连厕所都不敢去了。这个样子,客人也不可能上门。阿豆也惊吓成疾,后来卧病不起了哪。然后她说再也受不了了,向娼馆主人请求离去。不过有卖身契什么的问题,再加上我那亲戚也很迷恋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最后还是让她离开勾栏了。然后呢,简而言之,我要来的那只猫,就是那阿豆……”
先前养的猫,茂作说。
“哦,可是那没有关系吧?”
“我也这么想,但老婆子不这么想啊。她好像以为鬼怪会跟着猫一起来。说什么感应到有鬼,身子骨发寒,啰里啰唆的,一阵风吹就能把她吓到发抖,只是门板吱咯响就吓到钻进被子里。怎么样呢,主公大人?”
“什么东西怎么样?”
这世上真有鬼怪吗?茂作一本正经地问。
“呃……”
有人说看到,也有人希望有鬼怪存在。但……
是迷信啦,我回答。
“什么叫‘迷信’?”
“哦,就是没有那种东西啦。有些人希望世上有鬼怪,如果是出于信仰或思慕,我觉得那也无所谓,但世上没有那种东西,为了鬼怪而自惊自怪,是不行的。”
这是学井上圆了老师的那一套。
“不行吗?”
“嗯,身为一个文明人,是不行的。”
“这样啊。哦,住后头的金造家的老太婆也说她年轻的时候在竹林撞过鬼,理发店的三郎说他前年在那边的寺院墓地看到人魂,吓得屁滚尿流呢。说那人魂飘啊飘的……”
“嗯,我不说完全没那种事,但那类事情,十之八九——不,九成九都是眼花或是误会,要不然就是遇上恶作剧,再不然就是有别的理由。所以不经思考,毫不怀疑地深信不疑,就叫迷信——了不起的学者老师也这么说过。”
是这样的啊,茂作点着头,兀自佩服不已,然后身子大大地后仰,大声喊道:“听见了没阿丰,世上才没有鬼哩!”
咔嗒,里头只传来这样一声。
仔细一看,客厅有个竹笼,里面坐着一只无精打采的猫。
“怎么,也不吱个声。而且你看看,连个茶也没端,哎。自从昨天猫来了以后,她就一直这副德行。连饭也不做了,真伤脑筋。”
“这样我也很困扰哪。”
才刚回来就没饭吃,教人不太开心。
“因为老婆子实在怕得太厉害,也没办法把猫从那笼子里放出来。猫也太可怜了。”
确实,看起来很拘束。
“可是猫就是猫吧,也不是说那幽灵真的出现在这个家吧?”
才没那种东西呢,茂作不悦地应道:
“可是老婆子会怕也是难怪。刚才那事,不只是听我亲戚说,还上了报呢。是叫《大和新闻》还是什么的,我跟老婆子都不识字,所以是那边的寺院和尚说他在报上读到的。既然上了报,那就是真的吧。”
“没那种事的。也许是引起了一场骚动,但瓦版这种东西,从江户时代开始,最重要的就是要写得有趣滑稽啊。”
“那就是骗人的喽?可恶的和尚,居然胡说八道。我可要怨他了。”
“也不是撒谎,但应该是被加油添醋了,你就别在意了。是啊,俗话不是说,心里头有鬼,连柳树芒草看起来都像鬼吗?”
是这样的吗?茂作环起双臂。
“哎,我亲戚一定是良心不安吧。虽然他没做什么大恶之事,但在男女感情上,是没有借口可说的哪。”
“对方……呃,那位阿豆小姐吗?她也是一样的啊。因为自己,害得夫人被烧死,不可能若无其事,所以才会看到那样的幻觉。不过这跟你们没有关系吧?”
“我们是亲戚嘛,他是我姑姑的儿子。”
“就算是亲戚,他的放荡行径也与你们无关吧?即便、假设真的有幽灵好了,你们也没道理要被作祟啊。”
是没这个道理,茂作说。
“所以那只是一只猫而已。不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没办法帮忙抓老鼠,猫也太可怜了。”
原本懒散地洗着脸的猫,用蚊子叫般的声音“喵”了一声。
“我也这么想哪。所以我有事相求,主公大人,可以请您暂时收养那猫吗?一阵子就好。”
“收养?”
我不忍心丢掉它啊,老爷子扭头说。
丢掉的确是太可怜了。
“可是啊,老爷子,那样一来,你老婆就不敢靠近我这里了啊。那样我也很为难啊。”
主公大人我会好好照顾的,茂作说道,转头看猫。
“只要这猫不在,老婆子就会做饭,也会洗衣。打扫我还行。甭担心,只是在找到收养它的人之前,寄养一阵而已。可以请主公大人忍耐一下吗?还是主公大人讨厌猫?”
“不,呃,不讨厌,但也不喜欢。该说是没兴趣还是什么,我没养过动物啊。”
猫眯起眼睛,忙碌地用后腿搔耳朵。
“我能养好它吗?”
“喂它吃东西就行了,我会准备。”
“不,应该没那么简单吧?猫也会大小便啊。”
它会自己找地方解决啦,老爷子笑道:
“笼子底下铺的是前任饲主的坐垫还是什么的,那猫就睡在那儿,就像它的窝一样。”
“窝?猫也有窝吗?”
“不管是猫还是狗,野兽大多都有窝吧。所以呢,只要把那笼门打开,它就会自个儿去喜欢的地方,也会去外头大小便。哎,俗话说,会任意闯进别人家里的,就只有猫、傻瓜和和尚。它会自个儿离开,但都一定会回到这笼子里,然后睡觉。猫就是会睡,睡的时候都在那里。”
是这样吗?
牢笼一样的房间。
自动送上来的饭。
虽然没有被绑起来,但不管出去哪里,最后一定会回到这里。然后即使回来,也只是睡。
——怎么。
不是跟我一样吗?
是毫无作为的生物。
好吧,我说。那么我来搬过去,老爷子说完后,以格外响亮的大声朝屋内吼道:
“喂!猫我送走了,不用怕啦!”
真的……
变成古怪的状况了。
我寂寥的住处里,和十天以前毫无变化。我不在的时候,也为我打扫了吧。一尘不染。
然而我却觉得空气灰蒙蒙的。
老爷子回去以后,我觉得累坏了。
两本美丽的儿童书,还有……
笼中的猫。
蜷成一团在睡觉。
咦?我诧异,照着老爷子说的打开笼门。我提防一打开它就会跑出来,却毫无动静。还是老样子,舒舒服服,睡得香甜。
午饭时间早已过了,距离晚饭还有段时间。
我没力气再次出门,所以放弃吃午饭,决定来读新买的书。
因为写着“第一辑”,所以我从《黄金号》开始读。我有很多书,我的家当全是书。加上平日会上吊堂之类的地方,所以书都看到腻了,然而我却从来没有觉得一本书这么美丽。是因为新吗?
不,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把书当成物品来看待吧。以一样物品而言,它相当精致。
看看卷头画,翻页准备读正文,却觉得文体很僵硬,实在不像是给儿童读的。
感觉咽不太下去。
孰料撰写序文的,居然是那位森鸥外 [167] 。
当然我不清楚,但听说森鸥外是一名军医,也经常翻译外国著作,是个经常发表深奥言论的聪明人。我在吊堂推荐下,读过他在《国民之友》上刊登的短篇《舞姬》。文体典雅,但故事背景是德意志,而且描写的是日本人与异国人的恋爱。
这令我相当吃惊。
当时我刚逐渐熟悉新文体,所以也觉得有点难读吧。
但不必想,那是格调高雅的美文,读到中间左右,我就能流畅地读下去了。
读完之后我想到的是,如果以坪内逍遥的文体来写相同的内容,给人的印象应该会相当不同。
据吊堂说,鸥外与逍遥曾经针对文体,掀起巨大的论争。
这令人意外。
涟山人的文章也是端正的文言文,感觉实在不像是写给小孩子看的,不过内容是狗的复仇。故事天马行空,重要角色都是老虎、狐狸等动物,内容显然是针对儿童所写。
读着读着,我完全忘了这是写给小孩子看的,沉迷其中,一眨眼就读完了。
我想起以前见过的合卷本和赤本。文体不同,读起来的感觉竟会如此天差地远,令我讶异。
接着我看了《当世少年气质》。
这本书与其说是给小孩子看的,不如说是以小孩子为主角的故事。这也是我从未读过的崭新内容,一口气就读完了。读完是读完了,却不知怎的觉得似乎不太满足。
是哪里不满足呢?我抬头一看,发现猫把头探出打开的笼口,正在看这里。
我一回视,不知为何,猫又懒洋洋地回笼里去了。等于是它要出来,我却把它瞪了回去,虽然我完全没那个意思。
只是一时兴起吗?
果然还是少了什么。
我看着猫心想。《当世少年气质》的读后感,与现在的自己——自己现在的生活是一样的。
都少了相同的东西。
我呆呆地看了猫一阵。
这是被幽灵作祟的娼妓养的猫。
死后也带来莫大的祸害——不,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盛大燃烧——这种豁出一切的感情,我一开始就无法理解。
人真的能那么强烈地喜欢或讨厌别人吗?那该说是执着还是怨念,就类似挣扎着活下去的力量吗?自己是少了这样的东西吗?我也这么觉得。
阅读少年小说,却思考这种问题,实在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吧,我这么想着。
趁着我在发呆的时候,猫好像跑去别处了。我完全没发现。
无声无息。
它果然是魔性之物吗?我正想着愚不可及的事,这时有人敲门了。
不好意思,有人在吗?不是茂作的声音。而且茂作的话,不会说什么“不好意思”,就算说了,也会直接先把门打开了。如果是他老婆,会闷不吭声地自己进门,突然大笑之类的,教人头痛。
但不可能会有人拜访这里,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住处。我是告诉了家人,但他们当然不会来访。
难道是家人派人来把我带回去?我紧张起来,却又觉得没那个可能。
“请问这里是高远先生府上吗?”
如果是家人派来的人,不可能会这么问。
我徐徐起身开门,看到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人不安地站在门外。
是个脸形细长、感觉不错的青年,虽然清瘦,但姿势英挺,所以看起来也十分健壮。不过由于脸上的表情,仍然给人一种无依无靠之感。耳朵很大,眼睛圆滚,只有五官算是娃娃脸一类。基础的部分是青年,所以那种扞格不入的感觉引来了孱弱的印象。
身上的衣物看起来很高级,和服外套十分笔挺,没有一丝皱褶。草鞋好像也是订做的,分趾布袜也是高档货。
我正在打量,青年再次问:“请问是高远先生吗?”我慌忙回答:
“是,我就是高远。”
“啊,太好了。突然造访,还请见谅,敝姓岩谷。”
“岩、岩谷……?难道您是岩谷小波老师?”
“您知道我?”
“怎么说,其实我才刚拜读完您的大作。”
也不好说直到几小时以前,我都不知道他这个人。再说刚读完也是真的,而且还读得津津有味。
真是汗颜之至,岩谷小波说。看上去……顶多才二十出头吧。是一种少年与青年交融的不可思议的风貌,尽管如此,却气势非凡。
应该是良家子弟。
“我听说是儿童书籍,却也看得十分开心。”
岩谷青年略略低头,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呃,倒是老师您……”
“啊,其实是尾崎红叶老师的门人,泉先生……”
我知道他,我回答。
如果他要再说明一次那复杂的过程,我可受不了。说明的人也很累吧。
“坦白说,我刚才在丸善听说了来龙去脉。所以后来我到博文馆去,买了您的作品。不过虽然听说了,却不清楚老师找我有何贵干?这一点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哦……”
青年文士搔了搔头。
“嗯……老师都光临了,在玄关聊也太失礼。虽然寒舍简陋,连杯茶也没法招待,不过请您至少进来坐一下吧。”
我邀请说,青年文士便说“不胜惶恐”,顺从地进来了。
我说连茶都无法招待是真的。让贵族院议员的儿子在这处破屋独自等待,然后跑去茂作家要茶也很怪。
唯一庆幸的是,屋里打扫得很干净。
“那么……老师有何贵事?”
岩谷小波端正坐姿,再次搔头。
“呃……嗯,这事原本就是二手消息,所以非常不真确。所以如果我说了离谱的事,还请多多担待。这是听人家说的……据说泉好像去了一家难以想象存在于此世、品项齐全到令人咋舌、没有找不到的书的书铺……”
“啊啊。”
原来他的目的是吊堂。
既然如此,那么天经地义,说到我这个废人仅有的利用价值,就在于我是随意出入那家奇妙书肆的少数熟客之一吧。
“嗯,说没有找不到的书也许是夸张了些……不。”
或许真是如此。
嗯,也许是吧,我说。
“真的有吗?世上真有那种地方?泉去了那里……”
“是的,他去了那里。是我硬把他拖去的。因为我们有点缘分。”
原来真的有啊,文士喃喃说。
但如果目的是吊堂,直接问为三应该更快吧。
追本溯源,到吊堂去订书的是为三。如果没有为三,我根本不可能知道有那家店。
不,连为三这样的小学徒都知道了,也许吊堂的名号在书商圈子里赫赫有名,那么不管是同业的东京堂还是博文馆,应该还有更多人知道才对,或许丸善的山田也知道。
大概是因为事情自己任意传播开来了。如果泉镜太郎直接说出吊堂的名字,根本就不需要绕远路,求助于我这个不知道哪来的匹夫。
但我不能责备泉。
因为我根本没有好好告诉他。
“泉这个人耿直认真,绝对不会撒谎,所以我相信他,但因为是听说的,有时通过中间传话,会愈来愈夸张,所以我没有尽信。”
我不知道这名青年把它想象成一家怎样的店,但如果他以为是一般的店,那应该远超他的想象。那种店,除了吊堂以外,找不到第二家了吧。
“怎么说,泉先生究竟是怎么形容那个地方的?”
“他好像说他在那里得到了觉悟。”
“觉悟?”
“不,坦白说,关于这件事,我没有和泉直接谈过。当时他正全心投入报纸连载小说。那部作品将会是他的处女作,他得全神贯注才行,所以虽然微不足道,但我也为他设想了一下。努力不让听到的评论传入他的耳中。因为见了面就会提到……”
“好评也是吗?”
“是的。哎,作家这一行实在不幸,听到称赞,就得意忘形;若听到恶评,就变得像撒了盐的青菜,有时那样的心情也有可能扭曲了作品。如果是坚强的人,也许能不在乎,但泉十分敏感,而且毕竟是第一部小说……”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我在博文馆稍微耳闻那家书店的事,感觉它强烈地吸引了我。既然得知,我实在是心痒难耐,强烈地想要知道真假,心想尾崎老师也许知道,因此前去探询。据说那家店只有高远先生知道。”
这就错了。
“不是那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它的地点有点难找,而且完全没有做生意的意思,所以知道的人没有多少,如此罢了。不过,多少是有点古怪啦。”
“原来是真的。”
眼睛闪闪发亮。
“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但高远先生,能不能请您……带我到那家书铺去?不,不是现在立刻,高远先生方便的时候就行了。”
“您太客气了。”
小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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