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拉吉·留波夫上尉患了头疼。这疼痛是从他右肩膀的肌肉一点点开始的,随后渐渐加重,猛烈敲击着他右耳的耳鼓。语言中心处于左脑的皮质部位,他想,可他却不能把这话说出来,不能说话,也不能阅读、睡觉或是思考。皮质、胶质,偏头痛,内伤头痛,哎哟,哎哟,哎哟。诚然,他在大学里治了一次偏头痛,在强制性军队预防性心理辅导上又治疗了一次,但他在离开地球的时候仍然随身带了些麦角胺药片,以防万一。他服用了两片麦角胺,又加了一片超级镇痛片、一片镇静药,再来一片消化药用于中和咖啡因,服用后三样都是为了中和麦角胺,但锥子依然从脑袋里往外钻,以一面大低音鼓的节拍在他右耳边敲击着。锥头、钻头、丸丸、片片,啊,上帝。求主拯救我们吧。肝泥香肠。艾斯珊人拿什么对付偏头痛呢?他们不会害偏头痛的。他们会做白日梦,得病前一周就把那种紧张驱走了。试试吧,试试做白日梦。像塞维尔教过你的那样开始做。尽管塞维尔对电学一无所知,无法真正掌握脑造影术的原理,但当他听说阿尔法波以后,这种波一出现他便立即说道:“哦,你指的是这个吧。”接着,记录他小绿脑袋内部情况的描记器上就出现了确定无疑的阿尔法曲线。他用了一个半小时给留波夫讲如何开启或关闭阿尔法节律。道理其实很简单。但现在不同,世界简直让我们不堪重负,哎哟,哎哟,哎哟,在右耳的上方,我总是听到时间那带着翅膀的战车匆忙驶近,因为艾斯珊人刚在前天烧毁了史密斯营地,杀死了两百个男人。准确说是两百零七人。除了上尉一人以外,活人一个不剩。难怪那些药片无法深入他偏头痛的中心,因为那中心在两天之前、两百英里外的一座岛上。翻山越岭,路途遥遥。白蜡树,那一棵棵白蜡树全都倒下了。在那些白蜡树中包含着他有关四十一世界的高智生命形式的全部知识。尘埃、垃圾、错误数据和伪造假说的大杂烩。在此地待了将近五个地球年,他曾相信艾斯珊人没有能力杀人,无论是杀人类还是杀自己的同类。他写过一篇篇长文解释为什么他们不会杀人。全都错了,简直是大错特错。他到底忽视了什么?
马上就该去总部那边开会了。留波夫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整个身子一块儿移动,省得他的脑袋右侧脱落下来。他以一个潜水者的步态接近他的办公桌,倒出一杯军品伏特加,喝了下去。伏特加把他里外翻了个个儿:让他变得外向,变得正常。这下他感觉好多了。他出了门,因为无法忍受摩托车的震动,便徒步沿着中心镇那条长长的、满是尘土的主街朝总部走去。经过卢奥酒吧时,他贪婪地想是否再来一杯伏特加,但戴维森上尉正从门口经过,留波夫便没有停下脚步。
从沙克尔顿号来的人都已出现在会议室。指挥官容格他以前见过,这次他从轨道上带来几张新面孔,他们并没有穿海军制服;片刻后留波夫才辨认出他们并非地球人,他稍感惊讶。他马上过去跟他们相互介绍。其中一位是奥尔先生,他是长毛塞提人,肤色深灰,敦实、冷峻。另一位是勒派农先生,高大清秀,是海恩星人。他们饶有兴趣地同留波夫问好,勒派农还说:“我刚才还在阅读你那有关艾斯珊人用意识控制自己佯装睡眠的研究报告,留波夫博士。”这很令人愉快,尤其是用他以自己的诚实努力获得的博士头衔称呼他。他们的谈话表明他们已在地球上待过几年,而且他们有可能是高智专家什么的,但指挥官做介绍时并未提及他们的身份或职位。
房间渐渐坐满了人。移民区生态学家戈塞走了进来,所有军方首脑也进了屋,还有苏桑上尉,他是行星开发(伐木作业)指挥官,他的职衔跟留波夫的一样,这是为了平息军方偏见的一项发明。戴维森上尉独自前来,他后背笔挺,十分英俊,那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孔显得平静甚至冷酷。警卫把守着所有入口。陆军军官们的脖子像撬棍一般僵硬。这次会议的主题显然是事件调查。这是谁的错?是我的错,留波夫绝望地想;绝望之余他仍然带着憎恶和轻蔑看着桌子对面的唐·戴维森上尉。
指挥官容格的声音非常平静:“先生们,正如各位所知,我的船是为给你们运送新一批移民才停在四十一世界的,仅此而已。沙克尔顿号的使命是前往八十八世界,也就是普瑞斯诺,它是海恩星集团成员之一,不过,你们开拓营的袭击事件,因为碰巧是在我们停靠的一周内发生的,因此无法简单予以忽略。特别是目前发生了一些情况,按正常程序的话稍晚时候才会告知各位。事实是,四十一世界作为地球侨居地的地位需要重新修正,你们的营地发生的屠杀会促成当局的这一决定。当然,我们能做的决定必须尽快做,因为我不能让我的船在这儿耽搁太久。首先我要弄清的是在座各位都已掌握有关事实,戴维森上尉关于史密斯营地事件的报告已被录音,我们船上的所有人都听过了;这里的人也都听了吧?很好。如果有问题想问戴维森上尉,现在就请提问。我有一个问题,戴维森上尉。你在第二天驾驶一架大型直升机,带着八名士兵返回营区事发地点,你是否获得了中心的某位高层军官的许可?”
戴维森站了起来。“是的,先生。”
“你是否得到授权在那儿降落,并在营地周边的森林放火?”
“没有,先生。”
“但你依然放了火,对吧?”
“的确,先生。我是想把杀害我部下的睽嗤用烟熏出来。”
“好的。勒派农先生?”
那个高大的海恩星人清了清嗓子。“戴维森上尉,”他说,“你认为你在史密斯营地所指挥的人大都对现状满意吗?”
“是的,我是这样认为的。”
戴维森的态度坚定坦诚,他对自己身处困境这一事实显得无动于衷。当然,舰队军官和这些外星人无权支配他,至于两百人的损失和未经授权的报复行动,他要对自己的上校做出回答。但他的上校就在这儿,正在听他回答。
“开拓营是否尽其所能让他们吃好住好,也没有过度劳作?”
“是的。”
“营地纪律是否过于严厉?”
“不,不是的。”
“那么,你认为他们到底出于什么动机引发了叛乱呢?”
“我不明白你的问题。”
“如果没有任何人不满,那为什么其中有部分人屠杀了其他人,并放火焚烧营地?”
一阵恼人的沉默。
“让我插一句话,”留波夫说,“事情是当地的高智动物,那些受雇于营地的艾斯珊人干的,他们跟森林里的人联手袭击地球人。在报告中戴维森上尉把艾斯珊人称作‘睽嗤’。”
勒派农显得既尴尬又不安。“谢谢你,留波夫博士。我完全误解了。实际上我把‘睽嗤’这个词当成了地球人的一个种姓,在伐木营从事较次要的粗活。我们大都相信艾斯珊人是一个不善攻击的亚种,我无法想象他们会群起而攻。事实上,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还在你们的营地里,跟你们一起干活。不过我简直是越来越糊涂了,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引发了袭击和叛乱。”
“我不知道,先生。”
“上尉说他所指挥的人在营地里很满意,这是否也包括当地人?”塞提人奥尔喃喃地说,那声音干巴巴的。海恩星人马上接过话头,用他那关切、谦恭的声音向戴维森发问。
“你认为生活在营地的艾斯珊人满意吗?”
“至少我认为是的。”
“他们在那儿的地位,或者他们要干的活,这些都毫无问题吗?”
留波夫感觉那螺旋又拧紧了一圈,道格上校和他的下属,包括飞船的指挥官,一个个都紧张起来。戴维森还是一样平静、放松。“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
留波夫现在明白了,只有他的科学研究报告发送到了沙克尔顿号上面,他的抗议,甚至连当局要他做的《殖民存在的原生地调整》年度评估报告都被压在了总部的某个抽屉里。这两个非地球人对艾斯珊人所受的剥削一无所知。指挥官容格则不然,他对此一清二楚。除了今天这次,他以前也来过这儿,可能也见过睽嗤围栏什么样。不管怎么说,一位在殖民地飞来飞去的舰队司令要想了解地球人和当地高智生物的关系并非难事。无论他是否赞成殖民地政府对其事务的管理方式,这些事情都不会让他感到震惊。但是,一个塞提人和一个海恩星人,除非有机会在中途把他们带到某个地方,否则他们会对地球人的殖民地了解多少呢?勒派农和奥尔本来就没打算从轨道下到这个行星。或者,他们原本没打算下来,但听说这里出了乱子便坚持下来看看。指挥官为什么会带他们下来?是他的意思,还是遵从了他们的意愿?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他们的身上带着一种权威的暗示,一股干巴巴、令人迷醉的权力的味道。留波夫的头痛消失了,他感到警醒,感到兴奋,脸上火辣辣的。“戴维森上尉,”他说,“关于前天你遭遇四个当地人的事情,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肯定其中之一是塞姆,或者叫作塞维尔·瑟勒的?”
“我相信是的。”
“你很清楚,他跟你有私仇。”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妻子在你的住所跟你发生性交后很快就死了,因此,他认为你该对她的死负责,这你不知道吗?他以前袭击过你一次,就在这儿,在中心镇,这你也忘记了?好吧,问题是,那个塞维尔对戴维森上尉个人的仇恨可以作为这场前所未有的攻击的部分解释,或者说动机。艾斯珊人并非不具有人身攻击力,这一点从未在我对他们的任何研究中论证过。还未熟练掌握制梦或竞争性歌唱的青少年经常相互打斗、动拳头,并非所有人都是好脾气,但塞维尔是个成年人,富有经验,而我恰好部分地见证了他第一次对戴维森上尉发动的袭击,当时他明白无误想要杀人。就像——顺便提一句,就像上尉发动的报复袭击那样。当时,我以为这次攻击是个孤立的精神失常事件,是由于悲痛和压力引发的,因此不太可能重演。我判断错了。上尉,当四个艾斯珊人从埋伏地点朝你扑来时——你在报告中是这样描述的——你最后是否被扑倒在地?”
“是的。”
“是什么姿势?”
戴维森那平静的面孔变得紧张僵硬,留波夫心里突然感到内疚。他想戳穿戴维森的谎言,迫使他说一次真话,但并不希望在他人面前羞辱他。强奸和谋杀的指控给戴维森撑起了一个阳刚汉子的个人形象,但现在这一形象岌岌可危:留波夫唤起了这样一幅图景——一个士兵,一个战士,一个冷静刚毅的硬汉,却被六岁孩子般大小的敌人击倒在地……当戴维森回想起自己仰望小绿人,而不是俯视他们的那个特殊时刻,他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啊。
“我是仰面躺倒。”
“你的头部是向后仰,还是侧向一边?”
“我不知道。”
“我是想在这儿确定一个事实,上尉,这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塞维尔没有杀你,尽管他怀恨于你,并在几小时前刚刚参与杀死了两百人。我怀疑你当时恰好采取了一种姿势,而那正是艾斯珊人防范对方实施进一步身体攻击的姿势。”
“我不知道。”
留波夫朝会议桌四周扫视了一眼,所有的面孔都显得十分好奇,又有些紧张。
“中止进攻的动作和姿势可能具有一些先天的基础,可能缘自一种生存的触发反应,但这些姿势经过社会化的发展和扩充,自然也被学习掌握。最强、最完善的姿势是仰卧,后背着地,闭着眼睛,头转向一边,让脖颈完全暴露出来。我认为本土文化中的艾斯珊人有可能认为他无法伤害一个采取这一姿势的敌人。他不得不用其他办法来释放自己的愤怒或攻击性。当他们把你放倒在地,上尉,塞维尔是不是唱过歌呢?”
“是不是什么?”
“唱歌。”
“我不知道。”
问题僵在这儿。此路不通。留波夫几乎想耸耸肩膀,放弃自己的论断,但塞提人说话了:“你是指什么,留波夫先生?”塞提人性情粗糙,其最为显著的特征就是好奇,一种不合时宜、孜孜以求的好奇;塞提人宁可死也要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是这样,”留波夫说,“艾斯珊人用一种仪式化的歌唱来代替身体打斗。这也同样是一种可能具有生理学基础的普遍社会现象,尽管在人类身上很难确定任何‘先天的’东西。不过,这里所有高级灵长类动物都喜欢两个男性之间用声音竞赛,号叫、呼哨,花样繁多,不一而足;占优势的男性最终可能会给对方一巴掌,但通常他们只是花一个小时努力号赢对方。艾斯珊人本身的歌唱竞赛也与此类似,这种比赛也只在男性之间进行,但经发现,他们的比赛不仅是进攻性的散发,同时是一种艺术形式。唱得好的人赢得胜利。我想知道,塞维尔是否对着戴维森上尉唱了歌,如果他的确唱了,那是因为他不能杀人,还是因为他更喜欢不流血的胜利?现在弄明白这些问题变得相当紧迫。”
“留波夫博士,”勒派农说,“这些攻击力的疏导手段到底具有多大效力?它们是通用的吗?”
“是的,在成年人当中通用。向我提供资料的人是这样说的,我的所有观察也印证了这一点,直到前天为止。在他们之间实际上不存在强奸、暴力袭击和谋杀。当然,意外事故也常发生。他们也有精神病人,但这种情况不太多。”
“他们怎么对待危险的精神病人?”
“隔离他们。也就是按照字面上的意思,把他们隔离在小岛上。”
“艾斯珊人是肉食性的,他们猎杀动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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