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纳瑞斯(1/2)
一面白色的墙壁上,有一扇方窗,方窗外是明亮空旷的天空,天空的正中央是太阳。
屋子里一共有十一个小宝宝,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经被安顿到了大大的铺着软垫的围栏婴儿床里,三三两两地待着,经过一番吵闹捣蛋之后,相继安然入睡。只有两个最大的宝宝还在外头待着:那个好动的胖宝宝把一个做游戏用的小钉板给肢解了,另外那个长得瘦骨伶仃的,正坐在阳光透过窗子投射出的那个黄色的四方形里,盯着那道光束看,脸上带着一种傻乎乎的热切表情。
照看这些孩子的是一位头发灰白的女看护,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失明。现在她正在前厅里跟一位三十来岁的高个男子在交谈,那男子一脸忧伤。“他妈妈被征调到阿比内了,”他说,“她想把他放在这里。”
“那么说是要把他全托了,帕拉特?”
“是的。我要搬回宿舍去住。”
“别担心,他跟这里的人都很熟!不过鲁拉格去了之后,分配处很快会把你也派去的吧?反正你们夫妻俩都是工程师,不是吗?”
“是的,不过她去……你看,是中央工程学院把她要去的。我没有那么出色。鲁拉格去做的是重要的工作。”
女看护点点头,叹了口气。她大声说了句“就算是这样……”然后就打住了没再说下去。
父亲盯着那个瘦骨伶仃的宝宝,小宝宝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阳光,没有注意到前厅里的父亲。这时候,那个胖宝宝到瘦宝宝这边来了。他身上那湿答答的尿布直往下掉,因此只能曲着身子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往前挪,但是速度却非常快。不管他过来是因为无聊还是为了找同伴玩儿,反正等他挪到那块四方形光影里头之后,发现这里很暖和,于是就在瘦宝宝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把他给挤到阴地里去了。
瘦宝宝的开心马上被一阵狂怒所取代。他一把推开胖宝宝,吼道:“滚开!”
女看护马上走过去,她一边扶起胖宝宝,一边说道:“谢夫,不能推别人。”
瘦宝宝站了起来。阳光照着他怒气冲冲的脸,他的尿布都快要掉下来了。“我的!”他干脆响亮地说道,“我的太阳!”
“太阳不是你的。”女看护的口气温和又决绝,“没有东西是属于你的。它是拿来用的,拿来分享的。如果你不愿意分享,那也就不能用它。”她毫不留情地把瘦宝宝轻轻地抱起,放到一边,远离了那块四方形光影。
胖宝宝坐在那里,淡漠地看着这一切。瘦宝宝整个身子摇晃起来,惊叫着:“我的太阳!”一下子气得泪水哗哗直流。
父亲把他抱起来。“哦,乖,谢夫。”他说,“别哭了,你知道你不能占有任何一样东西。你这是怎么了?”他的声音很轻柔,微微有些颤抖,就跟他自己也快要哭出来了似的。他怀里那个身体瘦长、没什么分量的小孩则大哭不已。
“有些人就是不懂得轻松过活。”保姆在一边同情地看着。
“我现在带他回家一趟。你知道,他妈妈今晚就要走了。”
“去吧。希望很快你也能被征调过去。”女看护说,一边像拎一袋米一样把胖宝宝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她眯起那只好眼睛,表情显得很忧郁。“再见,谢夫小宝贝。明天,听到了吗?明天我们要玩卡车司机的游戏。”
谢夫还是不肯原谅她。他一边抽泣,一边紧紧地搂着父亲的脖子,把脸藏在没有阳光的暗处。
那天上午,合唱队把所有的长椅子都搬去搞排练了,学习中心的大屋子又被舞蹈队占了,地面被他们踩得咚咚作响。演讲—聆听小组的孩子们于是就去了创作室,在泡沫石地面上围坐成一个圈。一个长手长脚、又瘦又高的八岁男孩儿第一个自告奋勇站了起来。他像所有身体健康的小孩一样把身子挺得笔直,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在等着其他孩子安静下来听自己说的时候,他苍白的脸慢慢地变红了。“开始讲吧,谢维克。”辅导员说道。
“呃,我有一个想法。”
“大点儿声。”辅导员说,他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体格魁梧的年轻人。
男孩儿窘迫地笑了笑:“呃,我在想,假设我们对某个东西扔了块石头,比如说一棵树。你把石头扔出去,石头在空中飞过,砸到了树上,对吧?可那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能用一下书写板吗?看,这是你,在扔石头,这是那棵树,”他在石板上草草地画着,“假设那是树,这是石头,看,就在你和树的中间点。”孩子们看着他画的那棵霍勒姆树,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自己也微笑起来:“要从你这里到达那棵树,石头得先到达你和树的中间点,对吧?接着它得到达这个中间点和树之间的中间点,然后它又得到达这个点和树之间的中间点。石头飞了多远是无关紧要的,它总会飞到某一个地方,只是所需时间不同而已,这是石头最后到的那个地方和树之间的中间点……”
“你们觉得这个有趣吗?”辅导员打断了他,问其他的孩子。
“为什么石头到不了树那里呢?”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问道。
“因为它每次都得先飞过一半的路长。”谢维克说,“而在它的前方,总是还有一半的路程没有完成——明白?”
“是否可以说你没有对准那棵树呢?”辅导员问道,脸上有一点点的笑意。
“这跟你是否对准了无关。它就是无法到达树那里。”
“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看出来的。我想我看出来了石头是怎样……”
“够了。”
有几个小孩刚才一直在底下说话,现在也突然住口,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哑巴。屋子里鸦雀无声。小男孩站在写字板旁边,愁眉苦脸的,似乎给吓坏了。
“演讲是一种分享——一种合作的艺术。你没有分享,只是在自我表现。”
大厅那边隐约传来合唱团雄壮的歌声。
“那不是你自己看出来的,不是你自己的想法。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跟这个非常类似的东西。”
谢维克盯着辅导员:“什么书?我们这儿有吗?”
辅导员站起身来。他的身高是男孩儿的两倍,体重则是三倍。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他非常厌恶这个小孩儿;不过看他的姿态,他并没有要体罚对方的意思,只是想要表明自己的权威地位。不过,这种权威稍打了一些折扣,因为他气急败坏地回答了这个小孩奇怪的问题:“没有!不许自我中心!”接着,他又换回了那种书生气的优美音调:“这种事情跟我们演讲—聆听小组的目标恰好是相反的。演讲是一个双向交流的过程。跟你们中大多数人不同,谢维克还没有能力理解这一点,所以他在这个小组里是不合适的。你自己也感觉到了,是吧,谢维克?我建议你去参加别的小组,适合你现在这个水平的小组。”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谢维克把书写板递还给老师,走出大家围坐的那个圈子。屋里还是很安静,只有那含糊的响亮歌声在飘荡。他来到走廊上,就这样站在那里。屋里,在辅导员的指导下,小组成员开始一个挨一个地讲接龙故事。听着他们那服服帖帖的声音,听着自己仍然很快的心跳声,谢维克的耳边响起了一阵歌声。这不是合唱团的声音,每次当克制着自己不哭的时候,耳边就会传来这种声音;以前他已经好几次听过这个声音了。他不想听这个声音,也不愿再去想什么石头和树的中心点了,于是就开始想九宫图。九宫图是数字组成的,数字总是很冷静很可靠的;每次做错了事,他就会去想数字,因为数字是不会犯错的。刚才他脑海里已经出现过九宫图了,这是一种空间的艺术,就像音乐是一种时间的艺术一样:1至9的九个整数,5在正中央,其他数字按序排列成一个四方形。不管这些数字的排列是多么不均衡,不管你选的是其中哪一列数字,它们相加的和都是等值的;这个图形看着就令人愉快。要是能够组织一个喜欢谈论这些问题的小组该多好啊;可是只有几个比他大的男孩女孩可能会喜欢,而他们又很忙。辅导员刚才提到的那本书是什么样的呢?那会是一本数字书吗?上头会演示石头是怎样到达树那里的吗?他讲那个石头和树的笑话可真是傻,别人都不觉得那是个笑话。辅导员说得没错。他的头开始疼了。他赶紧把注意力转向自己的内心,去看那个让人平静的图形。
如果一本书全是用数字写成的,那这本书肯定很可靠、很公正。用言语表述出来的东西都不可能是非常公正的,用言语表述出来的事物也都不会直来直去,彼此协调一致,而是曲里拐弯、相互碰撞的。但是,在言语的背后,言语的中心,一切都是公正的,就像在计算尺的中心一样。每件事都有可能会变,但是不会消失。如果你能看到数字,就能看到这一点,看到这种平衡、这种模式。由此你会看到世界的根本——牢固的根本。
谢维克已经学会了等待,这方面他已经很有经验了。他首先学会的是等妈妈鲁拉格回家,不过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他已经记不清了;以后,他等待着轮到自己的那次机会、等待着跟别人分享、等待着自己的那一份,并在这些等待中进一步完善着这种技能。八岁的时候,他会问为什么、怎样和那又如何,却很少问什么时候。
他等着父亲来接他回家。这是一次漫长的等待:六十天前,帕拉特被临时派到德拉姆山去负责维护水回收设备。完成任务之后,他要去马列尼恩海滩待上十天,在那里游游泳、放松放松,还会跟一个叫比帕尔的女人做爱。他把这些都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儿子。谢维克信任他,他也值得谢维克信任。六十天后,他来到了广原的小学生宿舍。这个又瘦又高的男人脸上的表情比起以前更加忧郁。他需要的并不是做爱,他需要的是鲁拉格。见到儿子,他笑了,眉头却还是痛苦地皱着。
他们都很享受共处的时光。
“帕拉特,你看到过全是数字的书吗?”
“你说的是什么书,数学书吗?”
“我想是吧。”
“是这样的吗?”
帕拉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本书。那本书小小的,正适合装在口袋里。跟大多数的书一样,它的封皮也是绿色的,上面印着生命之环的图案。书的内页印得很满,字很小,留白只有一点点,因为造纸要消耗大量的霍勒姆树和大量的人力。学习中心的材料部就总是要求大家,必须等一页纸坏了之后才可以去领一张新的纸来替换。帕拉特把书打开来给谢维克看,对开的书页上有很多的数列。就是这些数字,跟他想象中的一样。他双手接过这个永恒的公正契约。封面上那个生命之环的上方印着书名:对数表,基数10和12。
男孩儿仔细看了一会儿书的封面。“这是做什么用的?”他问道。很显然,这些图形印在这儿不只是为了看着好看的。工程师开始跟他解释什么是对数。他们现在是在冰冷昏暗的公共休息室里,并排坐在一把硬邦邦的长沙发上。房间的另一头,两个老头在大声地玩着“绞杀”游戏。一对少年情侣走进来,问管理员今晚是否还有空的单人间,得到肯定回答后两人就去房间了。雨点猛力敲打着这栋单层房子的金属屋顶,很快便又停止了。这个地方雨从来就下不长。帕拉特拿出计算尺,给谢维克演示如何操作;谢维克也给他看了九宫图及其排列规则。等他们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的时候,天也确实很晚了。夜色浓得如同泥泞,带着清新的雨水气息。他们摸黑跑回宿舍,值夜班的人象征性地说了他们几句。他们迅速地互吻道别,两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的。谢维克跑回自己那间大宿舍,趴在窗户边。他看到阴暗的路灯下,父亲正沿着广原唯一的那条街道冒雨往回赶。
谢维克拖着泥泞的腿上床睡觉。他做梦了,在梦里,他走在一条大道上,穿越一片光秃秃的空地。远远的前方,他看到有一条线跟大道相交。等他穿过空地走到近处,才发现那是一堵墙。这堵墙横亘在空地上,从这边的地平线一直延伸到那边的地平线。墙很厚很高,黑黢黢的。大道在墙这里被截断了。
他想继续前进,可是他没法前进。墙挡住了他。他心头涌上一阵恐惧,还有一些痛苦和愤怒。他必须继续往前,否则就永远也回不了家。可是前面横着这堵拦路墙,已经没法再往前了。
他双手捶打着光滑的墙面,大喊大叫。他的叫声里没有实质内容,就像是乌鸦叫。他被这个声音吓得直往后退。这时他听到另一个声音在说:“看。”是他父亲。他知道妈妈鲁拉格也在,虽然他并没有看到她(他已经记不起她的长相了)。他看到妈妈和帕拉特都四肢着地趴在墙角下的阴影里,他们的身形比人要大,形状也跟人不一样。他们用手指着,让他看那不毛之地上的什么东西。是一块石头,跟墙一样黑黢黢的,不过在石头上,也许是在石头里面,有一个数字;一开始他以为是个5,然后又觉得像是1,最后他明白那是什么了——是基数,它同时具有单一与众多的性质。“那就是基础。”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说道。谢维克欣喜若狂。那堵森然的墙已经消失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他回家了。
梦境的细节后来他已经无法回想,不过那股突如其来的狂喜是无法忘怀的。他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那就像对某种恒久亮光的惊鸿一瞥,如此肯定地向他展示了永恒的存在,虽然只是梦中的经历,他却从未觉得那是虚幻。只是,虽然它似乎始终触手可及,但是他再怎么渴望,再怎么用心也无法再次进入那样的状态。他只能在醒着的时候尝试回忆。有时候他会再梦到那堵墙,但梦境极其沉闷,梦中他的难题也没有得到解决。
他们都是从《奥多的生平》这本书中知道“监狱”这个东西的,选择了参加历史研究的人最近都在看这本书。这本书中有多处晦涩难懂的地方,在广原还没有哪个人有足够的历史知识能够完全理解;不过,等他们读到奥多的德里奥城堡岁月那一段时,“监狱”的意思就不言自明了。后来,一个巡回讲学的历史老师又向他们做了详尽的解释,不过老师的态度有些勉为其难,就像一位道貌岸然的大人不得已要给小孩子解释某件污秽下流的事情。是的,他说,监狱就是国家关押犯法的人的地方。可那些人干吗不离开那个地方呢?他们走不了啊,门被锁住了。锁住?就像卡车开动的时候也要锁门啊,这样你们就不会掉下去了,傻瓜!可是,他们整天待在屋子里都干吗呢?不干吗,没什么可干的。你们看到过奥多在德里奥监狱里待着时的照片,不是吗?灰白色的头低垂着,双手紧紧握拳,一动不动地待在噬人的黑暗中,那是藐视和忍耐的姿态。有时候,囚徒们还会被判做苦工。被判?嗯,就是宣判,有一个经法律授权的人,命令他们做一些体力活。命令他们?那如果他们不愿意呢?嗯,他们是被迫的;他们如果不干活,就要挨打。一阵不安袭过孩子们的心头,这帮十一二岁的小孩基本上都没有挨过打,也没有见过别人被打,他们只见过有人发火时失手打人。
蒂里恩问出了所有人心里都在想的一个问题:“你是说,有很多人打一个人?”
“是的。”
“那为什么没人阻止他们呢?”
“警卫们有武器,囚徒们却手无寸铁。”老师说道。他说话的口气有些咄咄逼人,这个回答好像让他很嫌恶很窘迫。
对这种反常状况的好奇让蒂里恩、谢维克和另外三个男孩儿凑到了一块儿。女孩儿是被他们排除在外的,他们也说不上是为什么。蒂里恩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可以充当监狱的地方,就在学习中心西翼楼的底下。那个地方由三面混凝土基墙环绕而成,顶部就是上头房子的地面,大小刚好够一个人或坐或躺,那三堵基墙是一栋混凝土房子的组成部分,房子的地面跟这几堵墙是相连的,一块厚重的泡沫石墙板正好可以把这个完全给挡住。现在就差怎么把这个地方给锁上了。经过试验,他们发现在其中一个墙面和墙板之间塞两根木棍就可以把墙板死死地锁住,里面的人不可能把它打开。
“灯光呢?”
“没有灯光。”蒂里恩说。他说话的口气总是这么权威,因为他能靠着想象把事弄明白。他的确掌握了一些事实,也会运用一些事实,可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这么自信的。“在德里奥城堡,他们让囚徒在黑暗里坐着。多年来一直就是这样。”
“可是空气得有啊。”谢维克说,“那扇门如此严丝合缝,空气都进不去了。得在上头弄个洞。”
“要打穿泡沫石得好几个小时。不管怎样,谁会在这个盒子里头待那么久,把空气都吸光呢!”
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表示想要进去。
蒂里恩嘲弄地看着他们。“你们都疯了。难道真有人想要被锁在那样一个地方吗?为了什么呢?”建造一个监狱是他的主意,对此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可没想到其他人并不满足于此,他们要进这个监狱,还要去开一开这个无法打开的门。
“我想见识一下。”卡达哥夫说。他十二岁了,宽宽的胸膛,一脸的老成相,说话盛气凌人。
“拜托,用用脑子!”蒂里恩嘲笑道。不过其他人全都支持卡达哥夫。谢维克到车间去拿了把钻子,他们在“门”上相当于他们鼻子高度的地方钻了一个两厘米见方的洞。正如蒂里恩所料,这花了他们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你想在里头待多久啊,卡达?一个小时?”
“你们看啊,”卡达哥夫说,“既然我是囚徒,当然不能自己做决定了。我是不自由的。得由你们来决定什么时候放我出来。”
“没错。”谢维克说,这个推理把他弄得心慌意乱。
“你不能待太久,卡达。我还得去呢!”年龄最小的吉本什说。囚徒没有作答,他走进了监狱。四个狱卒一起动手,抬起门,重重地放下,然后把两根木棍插上——满怀激情地把木棍敲进去。然后,他们都挤到通风口面前去看囚徒,不过因为监狱里头除了这个通风口之外,没有任何的光,他们自然也就一无所见了。
“别把可怜虫那点儿空气都吸走了!”
“帮他吹一点儿气儿进去。”
“放点儿屁进去!”
“我们给他多少时间?”
“一个小时。”
“三分钟。”
“五年!”
“现在离熄灯还有四个小时。就这么长时间。”
“可是我还想进去呢!”
“好,我们让你在里头待一整个晚上。”
“呃,我是说明天。”
四小时后,他们撬开木棍,把卡达哥夫放了出来。他跟进去时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然后说他饿了,还有在里头待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基本上就是在睡觉。
“你还要进去吗?”蒂里恩挑衅道。
“当然要。”
“不,第二个该轮到我了……”
“闭嘴,吉本。那现在就进去啊,卡达?你现在马上回里头去,而且我们不告诉你什么时候放你出来,敢吗?”
“当然敢。”
“没有吃的?”
“他们会给囚徒饭吃。”谢维克说,“这也是这件事情的怪异之处。”
卡达哥夫耸了耸肩。他那屈尊俯就的态度真让人受不了。
“听着,”谢维克对年龄小一点的那两个男孩说道,“去厨房要点儿剩饭,再拿一个瓶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装满水。”他转向卡达哥夫:“我们会给你一大袋子的东西,你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看你们要我待多久。”卡达哥夫纠正道。
“好。进去吧!”卡达哥夫的自信勾起了蒂里恩爱嘲弄人、好玩的天性,“你是个囚徒,不能顶嘴。明白了吗?转过身去。双手抱头。”
“干什么?”
“你想临阵退缩啦?”
卡达哥夫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你不能问为什么。因为如果你这样做,我们就可以打你,你只能忍气吞声,没人能帮你。因为我们可以踢你的鸡巴,你却不能。因为你没有自由。现在,你还愿意尝试吗?”
“当然愿意。打我吧。”
在那些厚重的基墙中间,在那片黑暗当中,蒂里恩、谢维克和那名囚徒围着一盏提灯,他们的身子都很僵硬,彼此面面相觑,好一个奇怪的组合。
蒂里恩傲慢而又放肆地笑了起来:“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该做什么,你这个投机分子。不许说话,进监狱去!”卡达哥夫顺从地转过身去,蒂里恩伸直双臂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卡达哥夫一下子摔了个狗啃泥。他大声嘟哝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出于惊奇还是出于痛苦,然后坐起身来,看着自己的手指。他有根手指在对面的墙上杵了一下,要么是擦伤了要么是扭伤了。谢维克和蒂里恩都没说话。这两名所谓的狱卒呆呆地站着,面无表情。现在已经不是他们在控制角色,而是角色在控制他们了。两个小一点儿的男孩儿回来了,拿了一些霍勒姆面包、一个瓜,还有一瓶水。他们边走边说着话,不过看到监狱里这奇怪的安静的一幕,他们也噤声了。他们把食物和水塞进监狱,然后把门抬起来,闩好。卡达哥夫一个人留在了黑暗之中,别的人围着提灯站定。吉本什小声说道:“那他在哪儿撒尿呢?”
“撒自己床上。”蒂里恩用嘲弄的语气说道。
“那他如果要拉屎呢?”吉本什问,然后就突然大笑起来。
“拉屎有那么好笑吗?”
“我想——如果他看不到呢——那么黑……”吉本什都没法说清楚自己干吗觉得那么好笑。大家都开始没有来由地大笑起来,直到笑得喘不过气来。他们都很清楚,监狱里头那个男孩儿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这时候学生宿舍已经熄灯了,很多大人也已经上床睡觉,不过居民楼里还有着星星点点的灯光。街道上空无一人。男孩子们大笑着冲下街道,一边相互大叫着对方的名字,共有一个秘密、打扰他人,还有干坏事儿的得意劲儿让他们疯狂不已。他们在楼下的大厅里和宿舍床上玩起捉迷藏游戏,把宿舍里一半的学生都吵醒了。也没有大人来管他们,任由这场骚乱慢慢地自己平息下来。
蒂里恩和谢维克坐在蒂里恩的床上小声嘀咕了很长时间。最后的结论是,这都是卡达哥夫自找的,要让他在监狱里待上整整两个晚上。
第二天下午,在木材再利用小组的小组活动上,辅导员问大家卡达哥夫去哪儿了。谢维克跟蒂里恩交换了一个眼色。他没有回答,觉得自己很聪明,觉得自己很有力量。蒂里恩却回答说,卡达哥夫今天应该是去参加别的小组活动了。听到这个谎言,谢维克大受震动。他内心里那种很有力量的感觉突然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双腿发软,耳朵觉得很热。辅导员跟他说话时,他突然跳起来,那种感觉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害怕,总之是类似的一种感觉。以前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像是窘迫,不过似乎比这还要糟糕:内心深处他觉得非常难受。他一边想着卡达哥夫,一边在那些三层的霍勒姆木板上钉钉子,用砂纸把洞口抹平,再拿砂纸把板子磨得丝绸般平滑。卡达哥夫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这种感觉真是不好受。
午饭之后,留下站岗的吉本什过来找蒂里恩和谢维克,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我想我听到卡达在里头说什么了,一种有趣的声音。”
大家一时都没有说话。然后谢维克说道:“我们去把他放出来。”
蒂里恩看着他。“得了吧,谢夫,别捣乱了。别装出一副很为他人着想的样子!让他在里头待够时间,然后再表示对他的尊重吧。”
“为他人着想,去你的吧。我只想尊重我自己。”谢维克说,然后拔腿往学习中心跑去。蒂里恩很了解他;他没有继续跟他争吵,而是跟了上去。那两个十一岁的男孩儿也紧随其后。他们贴着墙根儿慢慢爬到“监狱”门口。谢维克和蒂里恩一人撬开了一根楔子,门砰的一声,直直倒了下来。
卡达哥夫躺在地上,身子蜷成一团。他坐起身,然后慢慢站起来,走了出来。他佝偻着身子,其实“监狱”屋顶虽矮,也没必要缩得这么厉害的。提灯的亮光让他直眨眼,不过别的跟平常都没什么区别。他身上的味道令人难以接受,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竟然拉肚子了。牢房里一片狼藉,他的衬衣上溅了一些黄色的排泄物。他借着提灯的亮光看到这些东西,便伸出一只手拼命地想要去遮它们。大家都没再说什么。
他们从屋子底下爬了出来,然后回宿舍去。卡达哥夫问道:“我待了多久?”
“算上最开始那一个小时,一共大概三十个小时。”
“挺久的了。”卡达哥夫底气不足地说道。
把卡达哥夫弄去浴室洗干净之后,谢维克急急忙忙直奔厕所而去。他凑到马桶旁边大吐特吐,又剧烈抽搐了一刻钟。等抽搐过去之后,他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他来到宿舍的公共休息室,看了一会儿物理书,然后早早地上了床。五个人都没有再去学习中心底下那个监狱,也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只有吉本什有次在一些大男孩和大女孩面前吹嘘过;不过那些人都没明白这是怎么样一回事,于是他也就不再提了。
月亮高悬在北景物理科学及材料科学地区学院的上空。
四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坐在山顶上,边上是一簇一簇凌乱低矮的霍勒姆灌木,他们低头能看到地区学院,抬头则能看到月亮。
“真是奇怪,”蒂里恩说,“我以前从来没想过……”
其他三个人开始嘀咕起来,似乎已经知道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蒂里恩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在那上面,在乌拉斯,有人坐在山上,看着阿纳瑞斯,看着我们,说‘看,那边的月亮’。我们的地球就是他们的月亮;我们的月亮则是他们的地球。”
“那么,到底哪个是对的呢?”比达普大声问道,一边打了个哈欠。
“那就得看你坐在哪边的山上了。”蒂里恩说。
他们继续看着天上那个模模糊糊、光华四射的青绿色圆球。现在已经是满月后一天了,所以那个圆球不是很圆,圆球北部的冰盖发出了耀眼的光。“它的北部可以看得很清楚,”谢维克说,“那里阳光普照。那是伊奥,那边那块褐色的凸起部分。”
“他们那里的人都赤身裸体躺在太阳底下,”科维杜尔说,“肚脐上戴着珠宝,身上没有毛发。”
接着是一片沉默。
这次山顶聚会只属于男性,对他们所有人来说,女性的存在都是不可接受的。最近,他们的世界里好像到处都是女孩子。不管是清醒的时候还是在睡梦中,都有女孩子在他们眼前晃悠。他们都幻想着跟女孩子上床;有几个已然绝望的家伙则努力克制着跟女孩子上床的念头。怎么做都无济于事,女孩子们无处不在。
三天前,在奥多运动历史课上,他们都看了那个视觉课程,那里面有这样的画面:在妇女们涂着油的棕色肚子上那个光洁的肚脐中,装饰着五光十色的珠宝。私底下,他们每个人的脑海里都在不停地回放着这一影像。
他们还看到了许多小孩子的尸体,这些小孩子跟他们一样,身上也有毛发,这些尸体被堆在一个海滩上,像一堆生锈僵硬的废铁。人们在上头淋汽油,把尸体烧毁。“舍国巴奇福尔省的饥荒,”录像里的解说员说道,“饿死病死儿童的尸体在海滩上被烧毁。距伊奥国(就是在这个国家,人们在肚脐眼上装饰珠宝)七百公里的蒂乌斯海滩上,女人们为有产阶层(这里用的是伊奥语,因为在普拉维克语中没有与此对应的词汇)的男性成员提供性服务,这些男人整天躺在沙滩上,等着无产阶层的人为他们献上食物。”然后是关于用餐的一个近景镜头:柔软的嘴唇在微笑着咀嚼着食物,光洁的双手伸到银碗里取用美味佳肴。接着镜头又切换回到一个小孩尸体的面部,小孩的脸空洞僵硬,嘴张着,形成了一个干燥的黑乎乎的空洞。“这两件事是同时发生的。”那个声音平静地说道。
不过,男孩子们脑海中涌起的还是那般景象——那个五光十色的肚脐。
“那些电影是什么时候拍的?”蒂里恩说,“是在大移居之前呢,还是现在?他们也不说。”
“那有什么关系呢?”卡维杜尔说,“在奥多主义革命之前,乌拉斯星球上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奥多主义者都离开了,来到了阿纳瑞斯。所以也许乌拉斯并没有什么改变——他们还在那里。”他指了指那个巨大的青绿色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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